第三部 來到新世界(2)

  第四十八章
  我們可以透過自己呼出的霧氣看見它——晴朗的夜裡紐芬蘭上空一個明亮的光點,它懸掛在獵戶星座裡慢慢從頭頂飛過。波音747迎著時速100英里的風向西衝刺。
  我們回到統艙,那是屬於「舊大陸幻想曲」全包旅遊的52名旅客的地方。這次11國之遊歷時17天,現在正往美國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溫莎飛回。肩高空間20英吋,椅子扶手間距20英吋,比當年黑奴在中央航路1上的空間寬鬆了2英吋。
  1奴隸貿易時期從非洲到西印度群島的大西洋奴隸貿易航線。
  旅客的食物是凍得像冰塊的三明治,裡面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過的。他們呼吸著以節約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氣,每個人都呼吸著別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氣。這是50年代牲口販子們所建立的溝水飲料原則的變體。
  萊克特博士坐在統艙正中一排的中間座位上,兩邊都是小孩,排尾坐了個抱嬰兒的婦女。萊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過多年拘束,不願再受拘束。他身邊一個小孩大腿上的電子遊戲機不時地嘩嘩叫著。
  跟好些分散坐著最廉價票位的人一樣,萊克特博士戴了一個淺黃色的臂套,上面有加—美旅遊的紅色大字,還畫了一張笑臉。他也像旅遊客人一樣穿著仿製的運動員熱身裝,上面有多倫多楓葉冰球隊的隊徽。他在外衣裡貼身捆了大量鈔票。
  萊克特博士隨旅遊團旅遊已經3天。他的票是從一個巴黎的掮客處買來的,是最後時刻因病不能登機的退票。應該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聖被得大教堂的圓頂時心力衰竭,用棺材裝回加拿大去了。
  萊克特博士到達底特律時必須面對護照監控和海關檢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世界每一個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員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護照監控的地方,即使牆壁上沒有他的相片,海關和移民局每一部電腦的快捷鍵下也都會有他的相片在等著。
  他認為在所有這類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點運氣:權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極有可能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進入意大利的假護照找不到相應的來源國提供他的新照片。在意大利,裡納爾多·帕齊圖省事,想用警方的檔案,包括費爾博士的pemessodisoggiorno和工作許可證的照片及底片來滿足梅森·韋爾熱的要求。但是這些東西已經被萊克特博士從帕齊的皮包裡找出來,銷毀了。
  除非帕齊悄悄拍攝過「費爾博士」的照片,否則,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萊克特博士現在的面孔拍下的照片,而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他現在的面孔跟老面孔差異倒不算大,只有鼻子和面頰上加了點膠原蛋白填料,改變了頭髮,戴了一副眼鏡,但是只要沒有引起特別注意,還算是不相同的。為處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性的化裝用品和染色劑。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這種大都會空港,入境管理處會把旅客分成兩排,一排持美國護照,一排持其他國家護照。他選擇了這個邊境城市,是因為希望持其他國家護照一排的人多。這架飛機滿是加拿大人,萊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夠隨著人群匆匆混出去,只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經跟這些觀光客一起看過一些歷史遺址和畫廊,也一起受過飛機上的煎熬。儘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們一起吃這航線上的豬狗食。
  觀光客們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膩了身上的衣服,看膩了周圍的夥伴,只一心一意埋在晚餐飯盒中,從三明治裡挑出已經冷得發黑的萵筍。
  萊克特博士不願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揀揀吃完了那難以下嚥的飯食,上完廁所,大部分都睡著了。前面遠處放映著一部陳舊的電影,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著。他身邊那小孩也抱著電子遊戲機睡著了;巨大的機艙裡上上下下的讀書燈都已熄滅。
  這時候,也只在這時候,萊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圍,從面前座位的下面取出了他的夜點。那東西裝在一個高雅的、有褐色圖案裝飾的黃盒子裡,是巴黎富舜餐飲公司的宴會餐,用兩條色彩互補的絲帶拴好。萊克特博士給自己準備好了香噴噴的塊菌肥鵝肝醬和因剛脫離枝頭還淚痕點點的安納托利亞1無花果,外加半瓶他所喜愛的聖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絲質蝴蝶結一拉便絮絮地細語。
  萊克特博士想品嚐一個無花果,拿到嘴唇邊聞到了香味,鼻孔1土耳其的亞洲部分。翕動起來。他正在考慮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還是只吃半顆,電子遊戲機嘩嘩地叫了,然後又叫了。博士沒有掉頭,只把無花果藏在手心裡,低頭看了看身邊那孩子。塊茵、肥鵝肝醬和法國白蘭地的香味從打開的餐盒裡擴散出來。
  小孩嗅了嗅空氣,細眼睛像齧齒動物的一樣閃亮了,斜睨著萊克特博士的夜點,用刺耳的聲音說話了,像個爭食的小弟弟:「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麼事?」
  「你這就是『特餐』吧?」
  「不是。」
  「裡面是什麼呀?」小孩向萊克特博士抬起頭,滿臉討好的神情。「我咕點好嗎?」
  「我倒很想給你吃。」萊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子大腦袋下的脖子像豬軟肋一般細,「可你不會喜歡的,是肝。」
  「肝泥香腸!太好了!媽媽不合反對的。媽阿——媽!」反常的孩子,喜歡吃肝泥香腸,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著孩子坐在排尾的女人驚醒了。
  前面一排的旅客的椅子是向後放倒的,萊克特博士可以聞到他們頭髮的氣味。這時他們回頭從座位縫隙裡看了過來。「嗨,我們還要睡覺呢。」
  「媽阿——媽,我吃咆他的三明治,可以嗎?」
  母親膝頭上的嬰兒醒了,哭叫起來。母親把一個手指伸到尿布裡面,一看沒事,塞了個塑料xx頭到嬰兒嘴裡。
  「你要給他吃什麼東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萊克特博士盡量平淡地說,「他要——」
  「肝泥香腸,我喜歡吃,他會給我吃的,他說過……」孩子把最後幾個字拉成了嚎叫。
  「先生,你要給我的孩子吃的東西,我能夠看看嗎?」
  空中小姐因為打盹受到干擾,浮腫著臉,嬰兒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邊。「沒有事吧?要我拿什麼東西嗎?要熱一熱奶瓶嗎?」
  女人取出一個帶蓋的奶瓶遞給空中小姐,打開了讀書燈。她尋找橡皮xx頭時,向萊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遞給我嗎?你要給我的孩子東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別生氣,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習慣,我們總把孩子交給日托的陌生人去帶;可與此同時,由於內疚,我們又對陌生人害著妄想症,培養著孩子們的恐懼心理。眼前這種情況似乎就連真正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對待,哪怕是像萊克特博士這種對孩子不感興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遞給了那母親。
  「嗨,好漂亮的麵包。」她說,用剛模過尿片的指頭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說,往四面看了看,以為會有人笑,「我還不知道准許自帶飲食呢。這是威士忌嗎?他們准許你在飛機上喝酒嗎?這條絲帶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飛機上不能開含酒精的飲料。」空中小姐說,「我給你保存著吧,你可以到艙門那兒領回。」
  「當然,非常感謝。」萊克特博士說。
  萊克特博士能夠不受環境的影響。他能把它全部從腦海中趕走。電子計算機的嘩嘩聲、鼾聲、放屁聲,這些東西跟他在暴力病房裡所承受的地獄一樣的尖叫一比,就簡直算不了什麼了。飛機上的座位並不比監獄裡的禁鋼更嚴格。萊克特博士像他在監獄裡多次做過的那樣,雙眼一閉、頭一仰便引遲到他那記憶之宮的寂寥裡逍遙去了。那裡大部分地方都美妙無比。
  此刻,那帶著一個有著無數小房間的宮殿的金屬圓筒正迎風呼嘯,往東飛去。
  我們曾經在卡波尼邸宅拜訪過萊克特博士,現在不妨再跟著他去拜訪他心靈的宮殿……
  前廳是巴勒莫1的諾曼式2小教堂的前廳,質樸,美麗,看不出年代。只在地上刻有一個讓人們記住終有一死的標誌:骷髏頭。若不是非常急於從記憶之宮裡提取資料,萊克特博士一般會在前廳逗留一會兒。他此刻就在這裡欣賞著小教堂。再往裡面走,又深邃又複雜的便是萊克特博士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宮殿了。
  1意大利西西里島的首府,是該島北岸的海港城市。
  2一種羅馬式建築的初期形式,其特點為簡樸、雄偉,具圓拱。
  這座記憶的宮殿是按古代學者熟知的一種記憶法體系建造的,其中儲存了歷經劫難從汪達爾人3焚書的黑暗時代遺留的許多資料。像他以前的學者一樣,萊克特博士把淵博的知識按內容分類,存放在他那無數個小房間裡。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萊克特博士的記憶之宮另有一種用處:他有時就在宮裡居住。他曾在那裡的精美收藏品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那時他的身體被捆縛,躺在暴力病房裡,尖叫和吶喊有如地獄的豎琴震得鐵柵欄嗡嗡地響。
  3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經擄掠高盧、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佔羅馬,毀滅過大量文學藝術的珍寶。後藉以指破壞文物的野蠻人。
  萊克特博士的宮殿即使用中世紀的標準來看也夠得上巨大宏偉。若用可見可聞的世界作比,其宏大與複雜當不亞於伊斯坦布爾的托普卡珀宮4。
  他心靈中迅疾的芒鞋從前庭進入了季節的大廳,我們趕上了他。那宮殿是按照凱奧斯島的西摩尼得斯5所發現、400年後又按西塞羅6所闡述的規律建造的。它空曠、高峻,所陳列的物品與畫面生動、醒目,有時也驚人、荒唐,卻大都美麗。陳列品間隔適中,照明得體,有如大博物館,但是牆壁的顏色卻不是博物館常用的中性色。像喬托一樣,萊克特博士給自己心靈的牆壁上畫滿了壁畫。
  4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的著名宮殿博物館。
  5西摩尼得斯(前556—約前468),生於愛琴海凱奧斯島的抒情詩人,警句作者。
  6西塞羅(前106一前43年),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和哲學家。
  他在宮殿裡逍遙時決心找出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家庭住址,但他並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樓梯下停住了腳步。那裡有瑞雅伽的青銅雕塑,這些偉大的青銅戰士被判定為菲迪亞斯1的作品,是到了我們的時代才從海底被打撈出來的。它們是一大片壁畫空間的中心,荷馬和索福克勒斯2的故事都可以從它們展開。
  萊克特博士若是願意,可以讓那些青銅雕像講講墨勒阿革洛斯3的故事,但是他今天只想看看。
  1公元前5世紀希臘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無存。
  2荷馬為公元前9——8世紀的吟遊盲詩人;索相剋勒斯為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活動於前5世紀。
  3希臘神話中狩獵卡呂冬野豬的領袖。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敘述了他的故事。作品和畫幅的光彩都向我們遏來。
  無數問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間密室的每個物品上都附著上百個事實,是一個愉快的喘息之處,靜候著萊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兒引退。
  但是我們只在一個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險在我們心靈和頭腦的拱頂下等待著我們。並非所有的密室都那麼可愛,那麼明亮和高大。心靈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中世紀地牢的地板——那發臭的、為了忘卻命名的地牢,整石鑿出來的罐子樣的牢房,頂上蓋著石門。無論什麼東西也無法靜悄悄地從那裡逃出去,使我們感到寬慰。地震來了,看守人受賄了,或是a,億的火花點燃了令人憎惡的瓦斯,禁錮多年的東西便飛出來,獲得自由,隨時會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們鋌而走險……
  他用矯健輕快的步伐沿著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著,走廊建造得陰森而神奇。我們隨著他走過了桅子的馨香,偉大的雕塑
  他的路線繞過右邊,經過了普林尼1的胸像,上了台階,來到演講廳。演講廳的兩面按固定的順序排列著雕塑和繪畫,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羅的建議:間距寬大,照明良好。
  啊……右門邊第三個壁塞裡主要是一幅聖弗蘭西斯用蛾子喂椋鳥2的畫。畫前地上是以下的場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構成:阿靈頓國家公墓裡的一次遊行,33歲的耶穌3領頭,開著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車,那是部鐵皮廉價車,J·埃德加·胡佛4穿著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車底座上,向看不見的人群招著手。克拉麗絲·史達琳扛著一支。308埃菲爾德式步槍跟在他身後。
  1公元1世紀,羅馬有兩個普林尼。老普林尼(23—79)是作家,博物學家;小普林尼是老普林尼的養子,為作家,政治家。
  2椋鳥原文與史達琳的姓是同一個詞。
  3一般認為耶穌上十字架時為33歲。
  4美國前聯邦調查局局長。
  萊克特博士似乎因為看見史達琳而極為高興。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亞大學的同學會找到了史達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這幅畫裡,現在為了自己高興,便召喚出了史達琳住處的街道名和門牌號:
  阿靈頓市廷德爾路3327號,
  VA22308
  萊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記憶之宮的巨大廳堂裡走動。以他反應之迅速,力氣之巨大,心靈之敏銳,在物質世界裡雖可以應付裕如,但進入了他心靈的某些地方時卻不安全,西塞羅關於秩序井然的空間與光明的邏輯規律在那兒並不適用……
  他決定去訪問古代的紡織品收藏。為了給梅森·韋爾熱寫信,他想去查一查奧維德1的一篇談附著在紡織物表面的香油的文字。
  1奧維德(前43—17),古羅馬詩人。
  他向紡織機和紡織品大廳走去。
  在747飛機的世界裡,萊克特博士的頭緊靠在座位上,雙眼緊閉。飛機因氣流而起伏,他的頭也隨之而起伏。
  座位那頭的嬰兒吃完了那瓶奶,還沒有入睡,臉卻漲紅了,母親覺得那小身子在毛毯下繃緊了,又鬆弛了。不用問也知道出了什麼事。母親不願意把手指伸進尿布裡。前面一排有人叫道:「倒——霉!」
  飛機那陳舊的體操房臭味中又加進了一層臭味。坐在萊克特博士身邊的小孩子對嬰兒那一套已經習以為常,繼續吃著富舜公司的午餐。
  記憶之宮底層的石牢房的石蓋飛了起來,地牢張大嘴噴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萊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機關搶打死了。他們的莊園裡那廣衰的森林滿目瘡痍。只有少量的動物勉強存活了下來。
  那群成分複雜的送兵使用著遠處的獵人住屋,弄得到什麼就噸什麼。有一回他們找到了一隻可憐巴巴的鹿,疫骨磷均,身上還帶著一枝箭。那鹿是設法在雪下找到了食物才活下來的。他們不願扛著走,於是牽了回來。
  他們牽回來時,6歲的漢尼拔·萊克特從倉房的縫隙裡看見了。那鹿拽著拴在脖子上的犁繩,使勁擺著頭。那些人不願開槍,只敲得它那纖細的腳站不住,再用斧頭向喉嚨砍去。生怕鹿血浪費,需要準備一隻碗,因此他們用幾種語言互相咒罵著。
  那瘦小的鹿沒有多少肉。於是兩天後,也許是三天後,穿著長大衣、臂裡冒著熱氣和臭氣的逃兵們便踩著雪從獵人住屋走了過來,打開倉房,從擠在乾草上的孩子們裡挑選。孩子們一個都沒有凍死,他們只好選個活的。
  他們摸了摸漢尼拔·萊克特的大腿、上臂和胸口,沒有選他,卻選中了他的妹妹米沙,把她帶走了。他們說是去玩,但是帶去玩的人誰也沒有回來。
  漢尼拔用他那結實的手臂緊緊抱住米沙,他們把倉房沉重的門狠狠關到他身上,砸斷了他的上劈,痛礙他昏死過去。
  他們把米沙從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帶走了。
  他使勁祈禱著能再見到米沙。那祈禱費盡了他6歲的心力,卻淹沒不了斧頭的聲音。他再看到米沙的祈禱並非完全沒有應驗。他確實看見了米沙的幾顆乳齒,放在抓人者腥臭的板凳上的凹處。那板凳是那些人在他們的住處和倉房之間的雪地上使用的。倉房是他們用來關抓來的兒童的,1944年東線潰敗之後他們就靠這些兒童維持了生命。
  自從他的祈禱只部分應驗之後,漢尼拔·萊克特使再也不把神明放在心上。他只覺得自己那區區的捕食行為在上帝的偉業面前蒼白無力。從反諷的意義看來,上帝的偉業確是曠世無匹,上帝的暴度也是罄竹難書的。
  在這架飛掠雲霄的飛行器裡,靠在椅背上的頭輕微地起伏著,萊克特博士在對血淋淋的雪地上走著的米沙的最後一瞥和斧頭的聲音之間停住了。他就耽擱在那兒,他吃不消了。他那汗濕的臉在飛機的世界裡爆出了一聲短促的叫喊,尖細高亢,而且淒厲。
  前面的旅客回過頭來,有人驚醒了,有人吼叫了。「小傢伙,耶穌基督,你怎麼回事?天呀!」
  萊克特博士睜開眼睛往前面看著,一隻手落到他身上,是那小孩的手。
  「你做怪夢了,是嗎?」孩子並不怕,也不在乎前排人的抱怨。
  「是的。」
  「我有時候也做怪夢。我不是笑你。」
  萊克特博士頭靠緊在椅背上,吸了幾口氣,恢復了鎮定,好像鎮定從前額往臉上掛了下來似的。他對孩子低下頭,好像透露秘密一樣說:「你做得對,不吃這種豬食。以後也別吃。」
  航空公司不再提供信箋,完全鎮定下來的萊克特博士從衣服的前胸口袋裡取出了幾張旅館信箋,開始給史達琳寫信。他先給她的臉畫了幅速寫。這張速寫現在還在芝加哥大學的一份私人收藏中,學者要看可以借到。畫裡的史達琳像個小孩,頭髮因為眼淚而貼到了面頰上,就像米沙……
  我們可以透過自己呼出的霧氣看見那飛機,在晴朗的夜空裡是一個明亮的光點。我們可以看見它飛過北極星,飛過一去不復返的路,現在它正畫出一道巨大的圓弧,向新世界的明天降落。
  第四十九章
  史達琳的小辦公室裡的報紙、文件和軟盤堆得快要倒塌了。她申請增加空間,卻得不到回答。夠了。她破罐子破摔,徵用了匡蒂科一間寬大的地下室。那房間原打算讓國會撥款做行為科學處的專用暗室的。沒有窗戶,但是架子很多。原先是為做暗室建造的,所以這裡有雙重的遮光簾,卻沒有門。
  有不知名的鄰居用斜體字為辦公室印了個牌子,漢尼拔室,釘在她掛簾子的入口處。她怕失去這屋子,把牌子掛進了屋子裡。
  她幾乎立即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刑事審判圖書館裡找到了一大批有用的個人資料。他們在那裡保留了一個漢尼拔專室,有萊克特博士的醫療和心理咨詢原始文件、審訊記錄和指控他的民事案文件復本。史達琳第一次去時,保管人為找萊克特專室的鑰匙讓她等了45分鐘,鑰匙卻沒有找到。第二次去,她發現負責的人是個漠不關心的研究生,而且材料沒有編目。
  史達琳年逾三十依然急躁。她在聯邦檢察官辦公室得到傑克·克勞福德處長的支持,弄到一份法庭命令把大學那批收藏品一股腦弄到了她匡蒂科的地下室裡,是幾個聯邦警官用一輛貨車給她運來的。
  正如她所擔心的,法庭的那道命令造成了軒然大波,終於引來了克倫德勒……
  史達琳用了長長的兩個禮拜把她的臨時萊克特中心的大部分圖書館資料整理出了個眉目。星期五下午很晚,她洗淨了臉上和手上的書塵和髒污,關掉了燈,在屋角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望著一架架的書和文件出神。她大概打了一會兒磕睡……
  一種氣味驚醒了她,使她意識到自己不是獨自一人。那是鞋油味兒。
  房間半明半暗,副督察長助理保羅·克倫德勒在書架邊慢慢移動著,看著書本和圖畫。他沒有敲門,沒有門可敲,而克倫德勒又素性不愛敲門,特別是敲部下的門。他到匡蒂科這個地下室來就已經是瞧得起她了。
  房間的一面牆上是萊克特在意大利的資料,掛著一張大照片,是裡納爾多·帕齊臟腑外流從韋基奧宮窗戶上吊下來的鏡頭。對面的牆上是萊克特在美國的罪行,一張警局的大照片佔了主要位置,是萊克特多年前殺死的一個弓箭狩獵者,屍體掛在一個招貼畫牌上,身上按照中世紀的《受傷的人》的插圖戳滿了傷口。書架上是大量的案件文件和受害人家屬遞呈的控訴萊克特非法殺死人的民事訴訟狀紙。
  萊克特博士私人的醫療書籍都按照他心理咨詢辦公室的原樣排列,是史達琳用放大鏡檢查了警方拍攝的萊克特辦公室的照片後排列的。
  牆壁上有一個燈箱,裡面是萊克特博士顱骨和頸骨的x光片。在這暗淡的房裡,光線大部分就來自這兒。另外的光來自屋角一張桌子上的電腦工作站。屏幕的主題是「危險生物」。電腦不時地嗚嗚兩聲。
  電腦邊堆著史達琳獲得的資料,歷盡千辛萬苦搜集到的紙片、收據和分門別類的賬單。這些東西透露了萊克特博士在意大利和在美國被送進瘋人院前的私人生活,可以暫時當做他喜愛使用的物品的清單看。
  史達琳用—r張掃瞄儀平台當桌子,把萊克特博士在巴爾的摩家裡殘存的東西擺到了一起——瓷器、銀器、晶質玻璃器皿,雪白的檯布和一個燭台——4平方英尺的高雅趣味對比著掛在屋裡的千奇百怪。
  克倫德勒拿起大酒杯,用指甲彈了一下。
  克倫德勒從沒有接觸過一個罪犯的身體,從沒有跟罪犯在地上扭打過。他把萊克特博士看做是傳媒渲染出的魔鬼,也看做一個機會。他可以看見萊克特博士死去之後自己的照片在聯邦調查局博物館的展覽裡與這些東西一起展出。他可以看見這事在競選裡的巨大價值。克倫德勒把他的鼻子靠近了博士那巨大顱骨x光側面片。史達琳對他說話了,驚得他一跳,把鼻子上的油膩弄到了x光片上。
  「需要我幫忙嗎,克倫德勒先生?」
  「你怎麼會坐在黑暗裡?」
  「我在思考,克倫德勒先生。」
  「國會山的人想知道我們在萊克特案件上幹了些什麼。」
  「我們幹的事就在這兒。」
  「簡單地報告一下吧,讓我跟上步伐。」
  「你最好是找克勞福德先生去——」
  「克勞福德到哪兒去了?」
  「克勞福德先生上法庭去了。」
  「我覺得他會輸的,你有這種感覺嗎?」
  「沒有,先生,我沒有。」
  「你在這兒做什麼?你把這些東西從大學的圖書館弄走之後,我們得到了他們的一份投訴。這事原本可以辦得周到一點的。」
  「我們把能夠到手的萊克特博士的材料都集中到了這裡。實物、文件都拿來了。武器存在火器器械室,不過我們有複製品。他留下的個人文件全在我們手裡。」
  「目的何在?你們是想抓罪犯還是想出書?」克倫德勒停了一下,把這句押韻的警句1納入他的詞語庫。「假定一個負責司法過失的共和黨高層人物來問我,你,史達琳特工,為了抓漢尼拔·萊克特在幹些什麼,我怎麼回答?」
  1原文押韻。
  史達琳開了燈。她能夠看出,克倫德勒的外衣仍然是高價品,而襯衣和領帶卻是便宜貨,袖子外露出多毛的腕骨。
  史達琳望穿了牆壁,望過了牆壁,望到了永遠,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她讓自己把克倫德勒看做是警校的一堂課。
  「我們知道萊克特博士的身份證做工精巧,」她開始了,「他至少還得有一個有效的備用身份證,也許更多。他在這方面十分小心,是不會粗心大意犯錯誤的。」
  「說問題吧。」
  「他是個趣味高雅的人,有的趣味還很特別,對食品,對酒,對音樂的趣味。這些東西他要是到了這裡是會買的。他一定會要這些東西,他不會虧待自己。
  「克勞福德先生和我檢查了他第一次被捕前在巴爾的摩生活時留下的這些收據和文件,還檢查了意大利警方所能提供的收據,還有債權人在他被捕之後的上訴呈文。我們編製了一個他喜愛的東西的清單。在這裡,你可以看看。萊克特博士曾經請巴爾的摩愛樂樂團的其他成員吃長笛手本傑明·拉斯培的胰臟,他甚至在那個月裡買了兩箱彼得呂斯堡波爾多酒1,每箱價值3600美元;還買了5箱巴塔—夢揣溪,每箱價值1100美元,以及各式各樣較次的酒。
  1法國波爾多地區所產的紅、白葡萄酒。
  「他逃走後到了聖路易斯,叫了同樣的酒到他的房間。在佛羅倫薩他也從『真實自1926』買過這種酒。這類東西是很稀少的。我們在檢查這類酒的進口商和經銷商成箱出售的記錄。
  「他從紐約的鐵門要了200美元1公斤的A級肥鵝肝醬;通過格蘭德中央牡蠣專櫃買過紀龍德河的嫩牡蠣——愛樂樂團理事會聚餐時的第一道菜就是嫩牡蠣,然後才是胰臟和果汁冰糕。你可以讀一讀這兒,在這本《城鄉》雜誌裡記載了他們的菜看,」——她大聲疾速地讀著——「在番紅花米飯上蓋了一層五香雜燴,黑亮黑亮,引人注目。雜燴的成分至今沒有人知道,它的味道既醇厚又刺激,有美妙的鱸魚味。只有精心提煉大量鱸魚汁才能取得。沒有受害人被確認為這種雜燴裡的成分,等等等等,這兒還詳細描寫了那些獨特的餐具和器皿。我們在反覆核查瓷器店和品質玻璃器皿店裡用信用卡購物的情況。」
  克倫德勒的鼻子哼了哼。
  「看,在這份民事訴訟裡他還欠了斯托本玻璃公司一盞枝形吊燈的賬。巴爾的摩的加萊亞佐公司也提出指控要求收回他買的本特利車。我們追蹤著本特利牌新車和舊車的銷售,這種車的銷售量很小。還有超馬力美州豹車的銷售。我們還給餐廳野味供應商發了傳真,監控了野豬的銷售情況。我們還打算在紅腿鷓鴣從蘇格蘭運來之前一周發一個公報。」她在鍵盤上敲了敲,看著一張清單,然後,她在覺得克倫德勒的呼吸太靠近背後時離開了電腦。
  「我已經撥出了費用,取得紐約和舊金山幾位文化活動大票販子的合作,瞭解演出票的出售情況。那裡有兩場他特別喜歡的歌劇和絃樂四重奏演出。他喜歡坐六七排的走道邊。我已經把跟他最像的照片分發到林肯中心、肯尼迪中心和大部分愛樂樂團的音樂廳。你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從局裡的預算裡取得點經費,克倫德勒先生。」克倫德勒沒有回答,她又說了下去,「我們還反覆檢查著他以前訂閱過的文化雜誌的新訂閱人——人類學、語言學、《物理評論》、數學、音樂。」
  「他召妓嗎?施虐的和受虐的妓女?還有男妓?」
  史達琳從克倫德勒的提問覺察出他的癖好所在。「我們不知道,克倫德勒先生。多年前他倒是跟幾位有魅力的女性有過來往,其中有幾位是巴爾的摩慈善活動和機構裡出頭露面的人物。我們用她們的生日引誘他來送禮。據我們所知她們都沒有受到過傷害,也都不願意談論他。我們對他性方面的癖好一無所知。」
  「我一向認為他是個同性戀者。」
  「為什麼這麼說,克倫德勒先生?」
  「他這些花花草草的屁事,室內音樂呀,茶會食品呀什麼的。你如果對這種人很同情,或是有這種朋友,我對你並沒有意見。從我對你的印象看,史達琳,你的主要問題是,最好多合作,別搞小王國。我要求你把你的每份述職報告、每個活動日程和每份摘要都複印一份上報給我。明白嗎,史達琳?」
  「明白,長官。」
  到了門口他又說:「一定要送來,這樣,你的地位就可以改變,你的所謂事業也可以利用能得到的幫助。」
  用來做暗室的屋子已經安裝了排風扇。史達琳盯著他的臉打開了排風扇,把他那一身剃鬚膏和鞋油味吹出去。克倫德勒沒有告別就掀開遮光門簾走了。
  空氣在史達琳面前跳躍,有如打靶場上晃動的熱氣。
  克倫德勒進了大廳,聽見史達琳從身後叫他。
  「我跟你一起出去,克倫德勒先生。」
  克倫德勒有一部車和一個駕駛員在等著。他現在的行政級別使他只好將就使用水星大侯爵轎車。
  克倫德勒來到清爽的空氣裡,正想上車,史達琳說:「等一等,克倫德勒先生。」
  克倫德勒轉身對著她,猜測著。也許會閃出點什麼火花吧,憤怒的獻身?他的觸鬚豎了起來。
  「我們現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達琳說,「周圍沒有竊聽設備,除非你身上有。」她一陣衝動,難以遏制。因為在滿是灰塵的書籍裡工作,她只在緊身短背心外罩了一件寬鬆的斜紋棉布襯衫。
  不該這樣做。他娘的,豁出去了。
  她扯開摁扣,敞開襯衫。「看,我沒有帶錄音機。」她連乳罩也沒有戴。「現在的談話可能是我們倆僅有的一次私人談話。我要問問你,我幹這工作這麼多年以來你一有機會就對我背後捅刀子,究竟是為了什麼,克倫德勒先生?」
  「歡迎你來跟我談談……我會給你安排時間的,如果你想回顧一下……」
  「我們現在不就在談嘛。」
  「你自己想想去吧,史達琳。」
  「是不是我不肯跟你在工作以外來往?是不是我叫你回家找你老婆去?」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確沒有電線。
  「別臭美了你,史達琳……這城裡吃棒子面長大的臭×多的是。」
  他上了車,在司機身邊坐下,敲了敲儀表盤,大轎車開動了。他的嘴唇囁嚅著,恨不得剛才就想出了這句話:「像你這種棒子面喂大的臭×多的是。」他今後還要發表許多政治言論,克倫德勒相信,他需要練好他的語言空手道,懂得拿話咬人的訣竅。
  第五十章
  「能夠起作用,我告訴你。」克倫德勒對著絲絲響著的黑暗裡說,黑暗裡是梅森,「10年前你辦不到,但是現在她卻能夠讓顧客名單在電腦上流出來,像鵝拉屎一樣。」他在起坐區燈光下的長沙發上挪了挪。
  克倫德勒可以看見瑪戈的輪廓被魚缸的光線映襯出來。現在他已習慣於在瑪戈面前說粗話了,還覺得過癮。
  「瑪戈,去把德姆林博士叫來吧。」梅森說。
  德姆林博士一直等候在外面遊戲室的大動物玩具之間,梅森可以從錄像機上看見他正檢查著一頭絨布長頸鹿,那樣子跟維哥特拍攝大衛雕像時很相像。德姆林博士在熒屏上看去比動物玩具小多了,彷彿壓縮了自己,更便於鑽進別人的兒童時代裡去(而不是自己的兒童時代)。
  在梅森的起坐區的燈光下看去,這位心理學家身材乾癟,極其清潔,但是頭皮起屑,有斑點的頭皮上有乾燥的梳頭印,表鏈上有「哲學指導生活」1的鑰匙。他隔著咖啡台對著克倫德勒坐下了。他對這屋子似乎很熟悉。
  1美國學校優秀學生的榮譽組織。
  果盤裡盛有水果和乾果,靠他這面的一個蘋果上有蟲眼,德姆林博士把它轉開了。瑪戈又取了一對核桃回到她魚缸邊的地方去了,德姆林博士帶著驚訝從眼鏡片後面望著她,神態近乎粗野。
  「德姆林博士是貝勒大學心理學系系主任。他執掌著韋爾熱教席,」梅森告訴克倫德勒,「我問過他萊克特博士跟聯邦調查局特工史達琳之間是什麼關係。德姆林博士……」
  德姆林坐在座位上望著前方,好像在證人席上。他的臉朝向梅森,彷彿朝向陪審團。克倫德勒看得出他那作證專家的老練慎重的偏袒態度。那是要值2000美元一天的。
  「韋爾熱先生對我的資格當然是瞭解的,你需要聽聽嗎?」德姆林問。
  「不用了。」克倫德勒說。
  「我檢查過那個叫史達琳的女人跟萊克特博士的談話記錄,檢查過他給她的信和你為我提供的他倆的背景資料。」德姆林開始了。
  克倫德勒顯得很不安,梅森說:「德姆林博士是簽了保密協議的。」
  「你需要幻燈片時,科德爾會給你打到屏幕上的,博士。」瑪戈說。
  「先講一點背景材料吧。」德姆林看了看筆記。「我們知——道漢尼拔·萊克特生在立陶宛,父親是個伯爵,爵位可以遠溯到10世紀;母親出身於意大利名門,子爵家庭。德國人從蘇聯撤退時,納粹的裝甲部隊從公路上炮轟了他們在維爾紐斯1附近的莊園,殺死了他的父母和大部分僕人。然後孩子們就失蹤了。孩子共有兩個,漢尼拔和他的妹妹。他妹妹的下落我們不知道。要點是,萊克特是個孤兒,跟克拉麗絲·史達琳一樣。」
  1立陶宛首都。
  「這些都是我告訴你的。」梅森不耐煩地說。
  「但是,你從這些東西得到的結論是什麼呢?」德姆林博士問。「我提出的不是兩個孤兒之間的同情什麼的,韋爾熱先生。這不是同情的問題,同情跟這個案子無關,憐憫已被推倒在泥土裡流血。聽我說,孤兒的共同經歷只不過讓萊克特更能理解她,更能達到最終控制她的目的。這一切都是有關控制的問題。
  「史達琳這個女人的兒童時代是在孤兒院度過的,從你告訴我的情況看,她跟任何男性都沒有表現出過穩定的個人關係,只跟一個以前的同班同學住在一起,一個非洲血統的美國女人。」
  「很可能是一種性關係。」克倫德勒說。
  精神病學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克倫德勒自動認輸了。「人跟人住在一起的理由是誰也說不清的。」他說。
  「正如《聖經》所說,全都是隱蔽。」梅森說。
  「你要是喜歡全麥食品的話,史達琳看上去挺有味兒的。」瑪戈提出。
  「我認為吸引力來自萊克特這方面,而不是史達琳這方面。」克倫德勒說,「你是見過她的,她是條凍魚。」
  「她是個冷冰冰的人嗎,克倫德勒先生?」瑪戈覺得有趣。
  「你以為她是同性戀嗎,瑪戈?」梅森說。
  「我怎麼會知道?無論她是什麼,她都他媽的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事——我這只是印象而已,我覺得她挺難對付的,一張好鬥的臉,可我不覺得她是條凍魚。我們倆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我的印象如此,那還是在你需要我幫助之前,梅森——你把我累壞了,記得吧?我不會說她是條凍魚。像史達琳那樣長相的姑娘,臉上總得保持點冷漠,因為有些混賬東西總會去糾纏她。」
  這時克倫德勒覺得瑪戈望著他的時間長了一點,儘管從背光的輪廓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這屋子裡的聲音多麼奇怪!克倫德勒字斟句酌的官腔,德姆林陳腐的蠢話,梅森深沉洪亮、爆破音省得不像話的、嘶沙摩擦音漏氣的調子,還有瑪戈粗厚低沉、像怨恨著嚼子的馬駒一樣的嗓音,而襯托這一切的則是梅森的呼吸機的喘息。
  「我對她的私人生活有一個想法,是關於她明顯的戀父情結的。」德姆林說了下去,「我只做個簡單的介紹。現在我們有三份文件,表現了萊克特博士對史達琳的關心。兩封信和一張畫。畫是釘十字架形象的鐘,是萊克特在瘋人院裡畫的。」德姆林博士望著屏幕說,「請放幻燈片。」
  科德爾在屋外的什麼地方在高處的監視器上打出了那幅獨特的速寫畫。原作是用炭筆畫在醫生用箋上的。梅森的複印件是用藍圖印製技術複製的,線條是傷痕一樣的烏青色。
  「他想突出這一點,」德姆林博士說,「你們可以看出,這兒是耶穌,釘在一個鐘面上,可以旋轉的雙臂指出時間,像米老鼠表上一樣。這畫有趣的地方是:向前伸出的頭是克拉麗絲·史達琳的,是萊克特趁她訪問他時為她畫的。這兒是那女人的照片,你們可以看看。科穩爾,你那兒是她的照片嗎?科德爾,請放照片。」
  沒有問題,耶酥的頭的確是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形象。
  「還有個反常的地方:這個人釘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是釘在手腕上的,而不是手掌上。」
  「這是準確的,」梅森說,「必須釘在手腕上,還得加上大的木頭墊圈,否則人就會鬆動,往下塌。那年復活節,伊迪·阿明和我在烏干達曾經把整個過程重新做過,為發現這個道理費了許多力氣。救主耶穌上十字架時實際上是釘在手腕上的。所有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畫都畫錯了,原因在於《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拉丁文時的錯誤。」
  「謝謝。」德姆林不樂意地表示了感謝。「釘死在十字架上顯然表現了對值得崇拜的東西的破壞。注意,這裡當做分針的手臂指著6,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陰部;時針的手指著9,或是9過一點,而9點顯然是傳統所說的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時間。」
  「注意,你把6和9放在一起,得到的就是的,是人際交往中眾所周知的一種形象1。」瑪戈忍不住說。德姆林狠狠望了她一服。她捏碎了一個核桃,核桃殼喀喇喇掉到了地上。
  1這是一種淫蕩的性交姿勢。
  「現在我們來看看萊克特博士給史達琳的信。科德爾,請放幻燈片。」德姆林博士從口袋裡取出一根激光棍。「你們看到的這個筆跡是用方筆尖的鋼筆書寫的,流暢的印刷體,寫得整齊,像機器寫出的一樣。這種字你們能在中世紀的教皇救令上看到,很漂亮,但是整齊得過了分,沒有絲毫自然之氣。他在搞詭計。他逃走之後不久就寫了這第一封信,其間還殺了5個人。我們來讀正文吧:
  那麼,克拉麗絲,羔羊是否已停止了慘叫?
  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呢,你知道,而那是我想要知道的。
  要是你能在任何一個月的第一天在《泰晤士報)國內版和《國際先驅論壇報》的廣告欄裡回答我,我將十分感謝,最好在《中國郵報)上也作答。
  如果回答是又是又不是,我也不會意外。現在羔羊暫時不會叫了,但是,克拉麗絲,用思裡夫地牢2的憐憫尺度量一量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賺到的只會是那東西:該死的沉殷。因為驅趕著你的是圖苦,你將望著圖苦,沒完沒了的圖苦。
  2史達琳營救出來的姑娘被囚禁的地牢。
  我不打算來看你,克拉麗絲,你活在世上世界會更有趣。你一定要同樣慇勤地問候我……
  德姆林博士把無邊眼鏡往鼻尖上一推,清了清嗓子。「這是個典型的例子,我在我已經出版的書裡把它叫做『慈父癖』——這在專業文獻上已被廣泛稱做穩姆林慈父舜,也許能收納進下一本《診斷學與統計手冊》。對外行可以定義為:為了私人的目的,擺出一副睿智而關懷的保護人姿態。
  「我從本案的筆記歸納出,羊羔尖叫的問題指的是克拉麗絲·史達琳兒時的一次經歷,她的養父母所在的蒙大拿牧場上殺羊羔的事。」德姆林博士繼續用於巴巴的聲音說著。
  「她在跟萊克特拿信息做交易,」克倫德勒說,「萊克特知道一些關於系列殺人犯野牛比爾的事。」
  「7年後寫的第二封信表面看是表示安慰和支持,」德姆林博士說,「但他提起她的父母來奚落她——她顯然很尊重父母。他把她的父親稱做『死去的巡夜人』,把她的母親稱做『清潔女工』,然後奉送她父母一些優秀的品質,為她在事業上的失誤辯解。這是討好她,想控制她。
  「我認為史達琳這個女人對父親有著永遠的依戀,她的父親是她的偶像,使她不容易與人建立性的關係,使她由於某種移情作用對萊克特產生了好感,卻立即被感情變態的萊克特抓住。在這第二封信裡他再次鼓勵她通過私人廣告跟他接觸,還提供了一個密碼名。」
  天呀!這人怎麼就說個沒完沒了!煩躁和厭倦對梅森是一種折磨,因為他不能扭動。「好了,行了,可以了,博士。」梅森打斷了他的話,「瑪戈,把窗戶打開一點。我得到了關於萊克特的一個新的消息來源,有個人既認識萊克特,也認識史達琳,還見過萊克特博士和史達琳在一起,而且他跟萊克特的來往比任何人都多。我要你跟他談談。」
  克倫德勒在長沙發上扭了扭,明白了事情的發展方向,肚子裡一陣翻騰。
  第五十一章
  梅森對對講機說了一句,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這人一身白衣服,跟瑪戈同樣肌肉暴突。
  「這是巴尼,」梅森說,「他在州立巴爾的摩犯罪精神病人醫院的暴力病房工作過6年。那時萊克特就在那裡。現在他為我工作。」
  巴尼願意跟瑪戈一起站在魚缸旁邊,可德姆林博士卻要他到光亮的地方。他在克倫德勒旁邊站住了。
  「是巴尼吧?現在告訴我,巴尼,你受過什麼職業訓練?」
  「我有高護執照。」
  「你是高級護理人員嗎?太好了,還有呢?」
  「我有聯邦函授學院人文學科的學士文憑,」巴尼板著面孔說,「還有卡明斯擯葬學院的肄業證書,是合格的實驗室助理,課程是在護理學校讀書時在夜校裡念的。」
  「你學高級護理課程時一直在陳屍所做護理員嗎?」
  「是的,從作案現場抬走屍體和協助做屍體解剖。」
  「那以前呢?」
  「在海軍陸戰隊。」
  「知道了。你在州立醫院工作時見過克拉麗絲·史達琳和萊克特來往?我的意思是,見過他們倆談話嗎?」
  「我覺得他們倆好像——」
  「我們只從你看見了什麼開始,不談你對你看見的東西怎麼想,可以嗎?」
  梅森插嘴了:「他夠聰明的,可以發表意見。巴尼,你認識克拉麗絲·史達琳嗎?」
  「認識。」
  「你跟漢尼拔·萊克特認識有6年了?」
  「是的。」
  「他們倆的關係如何?」
  克倫德勒起先對巴尼那高聲而粗魯的嗓門不大聽得明白,但是提出不客氣問題的卻是他。「在史達琳訪問時,萊克特對她有什麼異常行動沒有,巴尼?」
  「有。他對來訪者的問題大部分都不理睬,」巴尼說,「有時他就瞪著眼睛望著想來拿他的腦子挑刺的學者,讓對方感到屈辱。他曾經把一個來跟他談話的教授瞪哭了。他對史達琳也凶,但是回答她的問題比回答大部分人的都多。他對她感興趣,她吸引了他。」
  「怎麼吸引的?」
  巴尼聳聳肩。「他差不多看不見女人,而她又的確很漂亮——。
  「我不需要你發表感想。」克倫德勒說,「你知道的就這些?」
  巴尼沒有回答。他望著克倫德勒,彷彿克倫德勒大腦的左右兩半球是兩條狗攪在了一起。
  瑪戈又捏破了一個核桃。
  「說下去,巴尼。」梅森說。
  「他們倆互相都坦率。他的坦率叫人信服,讓你覺得他不屑於撒謊。」
  「不什麼撒謊?」克倫德勒說。
  「不屑於撒謊。」巴尼說。
  「不——屑——於,」瑪戈·韋爾熱在黑暗裡說,「瞧不起撒謊,覺得它降低身份,克倫德勒先生。」
  巴尼說了下去:「萊克特博士說了些關於她的不愉快的事,然後是些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她能面對,愉快的事使她更高興,她知道那不是胡說。萊克特覺得史達琳迷人而且好玩。」
  「漢尼拔·萊克特博士覺得好玩不好玩,你能判斷嗎?」德姆林博士說,「你怎麼會覺得好玩呢,巴尼護士?」
  「因為我聽見他笑,當姆靈博士。這是高級護理學校老師教的,有堂課叫《痊癒與愉快的外表》。」
  不知道是瑪戈哼了哼,還是她身後的魚缸哼了哼。
  「冷靜,巴尼。講下去。」梅森說。
  「是的,先生。夜裡安靜之後,萊克特博士有時候就跟我談話,我們談我學的功課和別的東西。他——」
  「你那時在函授課裡碰巧學過心理學嗎?」德姆林博士只好問。
  「沒有,先生,我認為心理學不是一門科學。萊克特博士也認為不是。」巴尼趕在梅森的呼吸器容許他斥責他之前說道,「我只能夠複述他告訴過我的話——萊克特博士能看出史達琳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她可愛,像幼獸一樣可愛,一隻幼獸會長大成為——比如說,大型貓科動物。成了大型貓科動物,你就不能夠逗著玩了。她像幼獸一樣認真,他說。她具有幼獸的一切武器,小型的、會長大的武器。她那時所知道的只是怎樣跟別的幼獸打來打去。那叫他覺得好玩。「他們的關係的開頭也許能給你們點啟發。開頭他很有禮貌,但是差不多是把她趕走了——然後,在她離開的時候另一個囚徒把一點精液扔到了她臉上。萊克特博士不安了,難堪了。那是我看見過的他僅有的一次生氣。她也看見了,便設法加以利用。我覺得他欣賞她那執拗勁。」
  「他對另外那個人——扔精液的那個人——態度怎麼樣?他們倆之間有什麼關係沒有?」
  「確切地說是沒有,」巴尼說,「不過,那天晚上萊克特博士把他殺死了。」
  「他們的囚室不是分開的嗎?」德姆林問,「他怎麼能殺死他呢?」
  「走廊上的三個囚室是彼此相對的,」巴尼說,「到了半夜,萊克特博士跟他談了一會兒話,叫他把自己的舌頭吃掉了。」
  「因此克拉麗絲·史達琳和漢尼拔·萊克特彼此就……友好起來?」
  「在一種正式的格局上。」巴尼說,「他們交換情況。萊克特博士告訴了她她要追捕的系列殺人犯的底細。她用自己的私人情況作為回報。萊克特博士告訴我,史達琳也許膽子太大,對自己不利,他稱之為『過分熱衷』。他認為,她只要是工作的需要,就敢一直搞到危險的邊沿去。還有一回他還說她『倒霉在品味上』。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德姆林博士,他是想搞她,殺她,吃她呢,還是別的?」梅森說,把他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擺了出來。
  「也許三樣都想。」德姆林博士說,「我不願意預計他實施這三招的順序。我所能告訴你的事難就難在這裡。儘管那些小報——還有小報心理——想讓故事浪漫起來,把它弄成個《美女與野獸》的故事,萊克特的目的卻是讓她墮落,要她痛苦,要她死去。他對她有過兩次反應:一次是她受到扔精液的侮辱時,一次是她殺了人被報紙弄得遺體鱗傷時。他都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但刺激他的仍然是史達琳的痛苦。寫漢尼拔·萊克特的歷史時這一點應該叫做穩姆林慈父癖,而他的歷史是應該寫的。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折磨史達琳。」
  巴尼橡皮樣的寬闊眉心出現了一道皺紋。「韋爾熱先生,你既然問了我,我能否說幾句?」他並沒有等他容許就說了下去。「在瘋人院,萊克特博士理會史達琳,是在她堅持不懈,站在那裡擦著臉上的汗堅持工作的時候。萊克特博士在信裡稱史達琳為戰士,而且指出她在槍戰裡救了孩子。他佩服她的勇氣和紀律性。他自己說過,他從來不打算改口。有一件事他從來不做:撒謊。」
  「你這正是我要談的小報玩意。」德姆林說,「漢尼拔·萊克特沒有佩服和尊重之類的情緒。他沒有溫暖,沒有感情。你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表現了一種危險:學養不足。」
  「德姆林博士,你不記得我了吧?」巴尼說道,「你來訪問萊克特博士時,我還在管病房。許多人都來試過,但是我記得,你就是那個哭哭啼啼離開的人。然後萊克特博士又在《美國精神病治療》雜誌上評論了你的書。即使他把你評哭了,我也不能責備你。」
  「行了,巴尼,」梅森說道,「給我準備飯吧。」
  「一個自學成才的半桶水,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巴尼走出了房間後,德姆林博士說。
  「可你沒有告訴過我你見過萊克特,博士」梅森說。
  「那時候他害著精神緊張症,從他那裡一無所獲。」
  「你就哭哭啼啼了?」
  「沒有那事。」
  「你說巴尼的話要打折扣?」
  「他跟那姑娘一樣,都上了當。」
  「巴尼自己說不定就想搞史達琳。」克倫德勒說。
  瑪戈悄悄地笑了,笑得能叫克倫德勒聽見。
  「如果你們想讓克拉麗絲·史達琳吸引萊克特博士,就要讓他看見她受到折磨,」德姆林說,「讓他從他見到的傷害聯想到他自己可以造成的傷害。看見她受到的象徵性的傷害可以刺激他,像看見她手淫一樣。狐狸聽見兔子的尖叫就會跑來,但並不是來救她。」
  第五十二章
  「我不能夠交出克拉麗絲·史達琳,」德姆林走後克倫德勒說,「我可以詳細告訴你她在什麼地方,在於什麼,但是調查局會給她什麼任務我無法控制。如果調查局把她當誘餌放了出去,相信我,他們是會掩護她的。」
  克倫德勒對著梅森所在的暗處戳著指頭說明他的論點。「你們不能採取那種行動。你們是無法擺脫掩護而抓走萊克特的,監視小組立即會發現你們的人。還有,除非萊克特再跟她接觸,或是有他在附近的證明,否則調查局是不會出擊的。他以前給她寫信就沒有露面。要把她當誘餌至少得投入12個人力,花費太大。當初你們如果沒有把她從那次槍戰的麻煩裡弄出來,就要好得多。你們一旦出了手,然後又想改弦更張,重新拿她撒餌,就會弄成一團糟。」
  「假設,要想,就會。」梅森說話時「S」的音咬得還挺準。「瑪戈,把米蘭的報紙拿進來。星期六(也就是帕齊被殺的第二天)的CorrieredellaSera(《信使晚報》)。看看私事廣告欄第一條,讀給我們聽。」
  瑪戈把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品放到光線底下。「是英語,給A.A。阿龍,說的是:敵人靠近,向附近的當局投誠。漢娜。漢娜是誰?」
  「那是史達琳小時候的一匹馬的名字。這是史達琳對萊克特發出的警告。萊克特在信裡告訴過她怎樣跟他聯繫。」
  克倫德勒站了起來。「下地獄的!佛羅倫薩的事史達琳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明白我給你們看了材料。」
  梅森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克倫德勒是否能成為個管用的政治家。「她什麼都不知道,廣告是我登的。是我們決定搞萊克特的第二天在《國民報》、《信使晚報》和《國際先驅論壇報》登的。登了這個之後即使我們沒有抓住他,他也會認為史達琳在幫助他,這樣,我們就能用史達琳牽住他。」
  「沒有什麼反應?」
  「沒有。也許漢尼拔·萊克特除外。他可能因此感謝她——寫信表示,見面表示,誰知道?現在聽我說,你還控制著她的信件?」
  克倫德勒點點頭。「絕對,他給史達琳的任何東西你都會比她先看見。」
  「仔細聽著,克倫德勒,像我這種登出廣告和付款的辦法可以叫克拉麗絲·史達琳百口莫辯,而那是嚴重的罪行,跨過了陰陽界的。你拿這個就可以打垮她,克倫德勒。對倒了霉的人聯邦調查局會怎麼樣糟蹋你是知道的,她可能會成為豬狗食的。她連秘密帶槍的許可證都得不到,而除了我,誰也不會管她。萊克特會知道她出了局,成了一個孤苦伶汀的人。我們先試試別的辦法再說吧。」梅森停了嘴,吸了口氣,講了下去。「要是不起作用的話,再照德姆林博士的辦法做,拿這廣告折磨她。娘的,你是可以拿這東西把她一刀兩斷的。我建議你把下半段留下來受用,上半段太他媽正經,該下地獄——嗷,我怎麼褻瀆起神明來了。」
  第五十三章
  克拉麗絲·史達琳在弗吉尼亞國家公園飄飛的落葉裡跑步,那裡離她家有一小時距離,是她喜歡的地方。在這個秋季的工作日,公園裡遊人稀少,她很需要這種日子休息休息。她在謝南多厄河邊森林密佈的丘陵裡熟悉的山徑上跑著。早出的太陽溫暖著山頂的空氣,山坳裡卻陡然冰涼。有時候臉上的空氣暖烘烘的,腳下卻涼颼颼的。
  這些日子史達琳走路時腳下的土地都不安穩,跑起來反覺得穩定些。
  史達琳在明朗的陽光下跑著,閃動的耀眼陽光穿過樹葉,照得小徑葉影斑駁,但在別的地方,早上尚低的太陽又把樹幹投成了一條條長影。在她前面三隻鹿被驚了起來,兩隻母鹿和一隻短角的公鹿,它們輕輕地蹦著,叫人心跳地越過了小徑,蹦走時翹起的白尾巴在密林深處的黝暗裡閃光。史達琳高興了,也蹦跳起來。
  漢尼拔·萊克特坐在河岸森林裡的落葉上,靜得像中世紀掛毯圖案裡的人物。他可以看到跑道150碼的距離。他的望遠鏡用手工紙板套遮住了反光。他先看見鹿驚起,從他身邊跳過,跑上山去,然後看見了7年沒見的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全身。
  他在望遠鏡下的臉表情沒有變,只是鼻子深深地吸著氣,彷彿隔了這麼遠也能嗅到史達琳的氣味。
  呼吸帶給了他干樹葉味,夾雜著桂皮味、地面霉變的樹葉味、緩慢腐敗的槲寄生味、幾碼外的兔屎味和樹葉下一張撕破的松鼠皮的濃郁麝香味,可就是沒有史達琳的味道。史達琳的氣味他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別出來的。他看見鹿在她前頭驚起,看見它們在脫離她的視線之後很久還在蹦跳。
  史達琳在他視線裡一共不到一分鐘。她輕鬆地跑著,沒有使勁,肩上高高背著一個極小的常用背包和一瓶水。清晨的陽光從背後照耀著她,模糊了她的輪廓,彷彿在她的皮膚上灑滿了花粉。萊克特博士的望遠鏡跟隨著她時,叫她身後水面的陽光耀花了眼,好幾分鐘滿目光點。小徑往坡下的遠處延伸,史達琳不見了。他最後看見的是她的後腦勺,「馬尾巴」跳蕩著,像白尾鹿的尾巴。
  萊克特博士靜坐不動,沒有打算跟她去。他讓她的形象在他腦子裡清晰地跑著;也將在他腦子裡繼續跑下去,要她跑多久就多久。那是他7年以來第一次看見她,小報上的照片不算,遠遠瞥見車裡她的頭部那一回也不算。他躺了下去,雙手放到腦後,望著頭上逐漸凋零的楓葉在天空襯托下瑟縮著。天色很深,幾乎是紫色。紫色,紫色,他爬上山時摘下的一串野葡萄就是紫色,圓滾滾帶灰塵的葡萄開始皺縮了,他吃了幾顆,又把幾顆擠到手心裡舔著,像小孩一樣伸開巴掌舔著。紫色,紫色。
  菜園裡的茄子就是紫色。
  山上的獵人屋正午時沒有熱水,米沙的保姆把銅盆拿到菜園裡來,讓太陽照暖兩歲孩子的洗澡水。蔬菜叢裡,米沙坐在溫暖陽光下閃亮的浴盆中。菜粉蝶繞著她飛。洗澡水只淹到她胖乎乎的腿。保姆進屋去取毛毯來衰她了,一本正經的哥哥漢尼拔和大狗被嚴格要求看守著她。
  漢尼拔·萊克特對某些僕人來說是個可怕的孩子,熱誠得可怕,懂事得不可思議。但是他沒有讓老保姆害怕。老保姆很懂得自己的工作。萊克特也不叫米沙害怕,米沙把她星星一樣的嬰兒手掌貼在他勝上,對著他的臉吃吃地笑。米沙喜歡在陽光裡瞪著眼看茄子,從萊克特身邊伸過胳臂去摸它。她的眼睛不是漢尼拔的粟色,而是藍色。她望著茄子時眼睛的顏色似乎吸收著紫色,變深了。漢尼拔·萊克特明白她愛紫色。米沙被抱進了屋,廚子的助手嘟噥著出來往花園裡倒了水。漢尼拔跪在一排茄子旁邊,肥皂泡映著種種形象,紫色的形象,綠色的形象,然後在翻耕過的土地上破滅了。他取出自己的小刀,切斷了一個茄子的把兒,用手絹把茄子擦亮。茄子給太陽曬過,拿在手裡溫溫的,像個小動物。他把茄子拿進了米沙的育兒室,放到她看得見的地方。米沙活著的時候一直喜歡深紫色,茄子色。
  漢尼拔·萊克特閉上眼又看見了鹿在史達琳前面跳躍,看見史達琳沿著小徑跑下去,身後的太陽塗了她一身金。但這鹿不對,是只小鹿,身上有箭,他們拉它到斧頭那兒去時不斷拉扯著拴在它脖子上的繩子,他們吃米沙之前先吃了那隻小鹿。他再也安靜不下來了。他站了起來,嘴上和手上染著紫色的葡萄汁,嘴角下抿,像希臘面具。他沿著小徑眺望著史達琳,鼻子深深地吸著氣,吸著森林裡有淨化作用的香氣。他呆望著史達琳消失的地方。史達琳彷彿留下了一片亮光,她跑過的小徑似乎比周圍的森林更亮。
  他急忙爬上山崗,從另一面往附近宿營地的停車場跑下去——他的卡車就停在那裡。他想趕在史達琳回到她的汽車前離開公園。史達琳的汽車停在兩英里以外守林人小屋附近的主停車場。那裡過了季節,目前已經關閉。
  她要跑回自己的車至少還得15分鐘。
  萊克特博士在野馬車旁邊停住車,讓馬達空轉著。他曾經在史達琳家附近的雜貨店邊得到幾次檢查她車子的機會。最早吸引了漢尼拔·萊克特博士,讓他注意到這地方的是國家公園年度打折入園證,那是貼在史達琳的舊野馬車的窗戶上的,被他看見了。他立即買了地圖,在空閒時研究。
  野馬車鎖上了,向後伏在寬寬的車輪上,好像在打盹。他覺得她那車很有趣,既奇妙又有效率。他即使把腰彎得很近,也無法從鍍鉻的車門把手上嗅出味來。他打開了極薄的鋼撥刀,從鎖的上方插了進去。有報警器嗎?有?沒有?喀噠!沒有。
  萊克特博士上了車,進入了強烈的克拉麗絲·史達琳氛圍。皮革包住的駕駛盤很粗,中心有MoMo字樣。他歪著腦袋,像鵝蹈一樣望著那字,嘴裡念了出來:「MoMo。」他身子一例,閉上眼,挑起眉毛,吸著氣,彷彿在聽著音樂會演奏。
  然後,他那粉紅的、尖尖的舌頭出現了,像小蛇在臉上找到了出路,爬了出來,有自己的意志。他的表情沒有變,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身子向前彎去,沿著氣味找到了皮革包住的駕駛盤,捲起的舌頭裹著它,裹著駕駛盤下的指凹。他用舌頭舔著駕駛盤磨光了的兩點鐘處,那是史達琳的手握住的地方,然後身子往後一靠,舌頭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區,閉住的嘴像品嚐美酒一樣抿著。他深深地吸氣,憋住,下了車,關上了史達琳的野馬車。他沒有吐氣,把史達琳含在了嘴裡,關在了肺裡,直到自己的舊卡車開出了公園。
  第五十四章
  行為科學處有一句格言:吸血鬼畛域分明,吃人魔四處遊魂。
  萊克特博士對流浪生活不感興趣。他之所以能擺脫當局的注意,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偽造的長期證件的製作質量、小心保存,及取錢的方便。隨意而經常的住處改變沒有起過作用。
  他有兩個歷史悠久的身份證,都有良好的信用,還有第三個專門處理汽車的身份證。他來到美國後一個禮拜就給自己輕輕鬆鬆營造好了一個舒適的窩。
  他選擇了馬里蘭州,距梅森·韋爾熱的麝鼠農莊以南一小時的車程,前往華盛頓和紐約的音樂廳和劇場也相當方便。
  萊克特博士的可見活動一點也不引人注意。他的兩個身份證都經得起標準的檢驗程序。他到邁阿密去看了一下一個保險箱,他有好幾個這種箱子,然後就在切薩佩克海灘從一個德裔議會說客那兒租到一套清爽的獨立住房,租期一年。
  他在費城還有一套便宜的公寓住房,那兒有兩部電話給他轉話。凡是需要的重大參考消息都可以到手,而不必離開他那舒適的新家。
  他總是付現金,很快便用高價從票販子手上弄到了他感興趣的交響樂團、芭蕾舞和歌劇表演的票。
  他的新家有一些可喜的設備:一個寬大的、帶修理間的雙車位車庫,屋頂有便捷門。在那裡他停了兩部車:一部是用了6年的雪佛蘭小型輕便卡車,底座上有管架,還有一把盤梯(分別是從一個水暖工和一個油漆匠處買來的);一部是超動力美洲豹轎車,是從特拉華州一家控股公司租來的。卡車每天有不同的樣子。他能放到這車的後箱或管架上的設備包括一部油漆匠的梯子,一些聚氯乙烯管子,一個烤肉鍋和一個丁烷罐。
  家庭佈置圓滿結束後,他在紐約追逐了一個禮拜,聽音樂,參觀博物館,把最有趣的藝術展覽目錄寄給他的表兄,法國的偉大畫家巴爾塔斯1。
  1巴爾塔斯(1908一),法國畫家,其作品構圖帶有超現實主義的趨向。
  他在索斯比拍賣行紐約分行買了兩件出色的樂器,都是偶然發現的罕見之物。一件是18世紀晚期的佛蘭德斯撥弦古鋼琴,差不多可以跟史密森學會11745年的達爾金撥弦古鋼琴比美,有可以演奏巴赫的上鍵盤——可以當之無愧地取代他留在了佛羅倫薩的那一架古鋼琴。一件是一部早期的電子琴,泰勒明電子琴,是泰勒明教授在30年代親手製作的。萊克特博士一向傾心於泰勒明電子琴,在兒童時代就自己做了一部。這琴依靠空手做姿勢在電子場上彈奏,靠手勢奏出琴上的音樂。
  1由英國科學家丁·史密森捐款創建的研究機構,1846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建立,領導著美國眾多文學藝術、科學技術機構。
  現在他一切都安頓好了,可以款待自己了……
  萊克特博士在森林裡度過那個早晨後,驅車回到了他在馬里蘭州海灘快活的避難所。克拉麗絲·史達琳在林中小徑的落葉上奔跑的情景已在他的記憶之宮裡鞏固起來,成了他的快樂之源。他不需要一秒鐘就能登堂人室見到史達琳在奔跑。他的視覺記憶極佳,可以從那情景中尋找出新的細節,能夠聽見健壯的大白尾鹿從他身邊跳上山坡,看見鹿肘關節上的厚繭和掛在腹毛上的草葉芒刺。他把這些記憶儲存在一間明朗的宮室裡,讓它盡可能遠離受傷的小鹿。
  回家了,回家了。車庫的門輕輕嗡了一聲便落在他的貨車背後。
  下午車庫門重新升起時,開出的是黑色的美洲豹,萊克特博士衣冠整齊,準備進城。
  萊克特博士喜歡購物。他向哈馬赫爾·施萊默公司筆直駛去。那是家出售家庭、運動和廚房精美用品的商店。他在那兒隨意挑選。他仍心繫森林,拿了根捲尺,量了量三個野餐用的大籃子,都是噴漆的籐編籃,縫皮把手,結實的青銅零件。他最後選定了一個中號的,因為只需要裝一個人的野餐用品。
  籐條籃裡有一個熱水瓶、幾個耐用大玻璃杯、結實的瓷器和不銹鋼餐具。籐條籃隨餐具售出,要買籐條籃就得買餐具。
  隨後,他又到了蒂法尼和克裡斯托弗1,用日安2法國瓷取代了剛才那笨重的野餐杯盤。法國瓷器有華麗的高地鳥和草葉裝飾。他在克裡斯托弗買到了一套他所喜歡的19世紀深紅紋飾銀器,匙子底上打著製造人的印章,匙子把上有巴黎風格的鼠尾魚圖案。叉子彎曲的弧度較大,叉齒距離也寬。刀把兒後段較重,很為稱手。刀叉壓在手上,像壓了一把優質的決鬥手槍。選擇晶質玻璃器時萊克特博士對餐前酒杯的大小猶豫不決,最終選了喝白蘭地的氣球形高腳酒杯。但是選一般酒杯卻沒有問題,他看中了裡德爾牌的,買了兩個大小不同的杯子,能把鼻子也伸進杯口。他還在克裡斯托弗找到了乳白色的亞麻餐具墊和一些美麗的錦緞餐巾,餐巾角上繡有血滴般鮮紅的錦緞小玫瑰。萊克特博士覺得錦緞的花樣很奇妙,買了6塊,輪換著洗,可以一直有的用。
  1兩處均為國際著名的高檔奢侈用品商店。
  2法國一地名。
  他還買了兩個很好的35000個熱量單位的手提氣爐,是餐廳裡在餐桌旁烹調時用的;又買了個精美的銅煎鍋,兩個熬調味醬用的長柄燉鍋,都是為巴黎的德耶蘭特製的;還買了兩個攪拌器。他不喜歡不銹鋼菜刀,卻沒有找到碳素鋼菜刀,也沒有找到被迫留在丁意大利的那些特殊用途的刀。
  他的最後一站是慈善總醫院下屬的一個醫療器械供應公司。他在那兒撿到一個便宜——一把幾乎全新的斯特賴克屍檢鋸。那鋸恰好能夠插進籐條籃裡放熱水瓶的地方,還在保用期,可以用於一般情況,也可以與顱骨刀配合開顱,還有一把開顱鑰匙。這樣,他的廚房用品就幾乎齊全了。
  萊克特博士的落地窗迎著黃昏的新鮮空氣打開了。月光和飄動的雲影籠罩著渤黑泛銀光的海灣。他用新的晶質玻璃杯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撥弦古鋼琴邊的燭台上。海風帶著鹹味,混合了酒的醇香,萊克特博士雙手不離鍵盤也能嗅到。
  他前後曾有過古鋼琴、維金納琴和其他種類的早期鍵盤樂器,可他最喜歡的聲音和感覺來自拔弦古鋼琴;因為期管撥動的琴弦音量不能控制,音樂的到來有如體驗,會突然完整地出現。
  萊克特博士張開雙手又捏攏,望著他的樂器。他要跟新買的撥弦古鋼琴晤談了,他希望用幾句輕鬆的對話跟這位迷人的生客交流。他彈奏了一曲亨利八世1寫的《冬青樹鬱鬱蔥蔥》。
  1亨利八世(1491—1547),英國國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父親。
  他受到了鼓勵,又試了試莫扎特的《降B大調奏鳴曲》。他跟撥弦古鋼琴彼此還不夠熟,但琴鍵對他的手的反應卻告訴他,他是會跟它融洽起來的。微風吹動,燭影搖曳,萊克特博士在燭光前閉上了眼睛,一味昂首彈奏著。米沙星星樣的小手在浴盆上迎風晃動,肥皂泡飄了起來。萊克特博士彈到第三樂章時,肥皂泡輕柔地在森林中飄飛,克拉麗絲·史達琳在奔跑,奔跑,腳下是凋落的黃葉的低語,頭上是晃動的樹葉的悄吟;野鹿在她面前驚起,一隻短角公鹿和兩隻母鹿蹦過了小徑,突突地響著,有如心跳。土地突然陰寒刺骨,襤褸的人們拽著一頭帶箭的小鹿走出樹林;小鹿拉扯著繞在它脖子上的繩子,人們卻只使勁拽繩子,而不願把受傷的鹿扛到宰殺地點去。音樂在血淋淋的雪地上匡一聲停住,萊克特博士雙手抓緊琴邊,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雙手又回到了琴鍵上,猛然敲出一個樂句,又加了兩個樂句,然後突然停止。
  我們聽見一絲微弱漸高的尖叫從他嘴裡發出,隨即像剛才的琴聲一樣戛然而止。他的頭垂到了琴鍵上,很久很久。他靜靜地站起來,離開了房間,說不清到了黑屋裡的什麼地方。切薩佩克海上的風強勁起來,鞭撻著燭光,吹得燭淚涔涔滴落,終於熄滅,又從黑暗裡的撥弦古鋼琴琴弦上吹過——有時偶然發出一聲曲調,有時卻是來自往昔的細弱的慘叫。

《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