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聰明的阿爾莫漢呀!完成了——結果卻有點令人失望——二十五年前一家考古學會交給他的那次挖掘任務後,他一直留連忘返,佔據著這座十字軍要塞,把注意力從古代遺跡轉向中世紀遺跡了。不過梅德福估計,就連這一些調查,他只是斷斷續續做的,也就是在閒暇的魔力不使他過度入迷時。才去做的。
    這位美國小伙子是去年冬天在盧克蘇爾1遇見亨利-阿爾莫漢的;在索茲裡老上校飯店裡,他們倆坐在俯瞰尼羅河的香氣四溢、星光燦爛的陽台上,一起吃飯,不知怎麼地,小伙子引起了這位考古學家的興趣,於是接受邀請,來年到沙漠裡去找他。
    1埃及一城鎮,位於尼羅河畔,那裡有古代底比斯遺跡。
    他們僅僅共度了那一個良宵,而且老索茲裡飽經世故的眼睛直向他們眨巴,從「冬宮」來的兩三個嬌媚女郎又是嘮叨,又是喊叫;然而,這兩個男子踏著月光一起騎馬回盧克蘇爾去了。在那次騎馬同行中,梅德福浮想聯翩,認為他已經琢磨出了阿爾莫漢性格的基本輪廓。一種鬱鬱寡歡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格;長期懶惰成性,時而心血來潮,想參加聰明透頂的活動;自慚形穢得傷心,卻又得到孤芳自賞的緩解;渴望與世隔絕,但又不堪忍受長期寂寞。
    梅德福的疑團還不止於此;沙漠古堡、隱居天涯、被人稱作那個亨利-阿爾莫漢——「你知道,那個住在一座十字軍城堡裡的人」——為這一切所滿足的少許維多利亞傳奇,逐漸禁錮在青年時代擺出的、連中年業已慢慢僵化進去的一副架勢裡的狀況;也許還有某種更深更暗的東西,不過小伙子對此表示懷疑;或許僅僅是這樣一種事實:按那種特殊方式生活可以治癒一種舊創傷,一種舊屈辱,即多年前碰到了某一要害處,從而扭曲了他的性格的東西。更為重要的是,阿爾莫漢行動遲疑,恍惚的神態流露在五官端正、白髮蓬蓬的棕色長臉上,梅德福從中覺察出一種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惰性,這座傳奇性城堡一定培養了這種惰性,並為它提供了理由。
    「一到這兒,離開談何容易!」他沉吟著,身子在那把深椅子裡陷得更深了。
    「開飯啦,先生,」戈斯林宣佈。
    餐桌擺在起居室敞開著的拱門裡;罩住的燭光在黑暗中形成了一個玫瑰色的池子。每當這位身穿白上衣、足登絲絨鞋的僕人出現在燭光下時,就顯出更幹練,更驚訝的神色。還有那樣的飯菜——難道廚子也是馬耳他人嗎?他們都是天才,這些馬耳他人呀!戈斯林把頭一揚,笑了笑表示承認,便開始給客人杯子裡斟謝白莉葡萄酒。
    「不要酒,」梅德福耐心地說。
    「對不起,先生,可是——」
    「你不是說有畢雷礦泉水嗎?」
    「是的,先生;可是我發現沒有剩的了。天熱得要命,阿爾莫漢先生一直在這裡,把它喝光了。新貨要等下星期才到。我們只能靠南下的商隊。」
    「沒關係,那就喝水吧。其實我更喜歡喝水。」
    戈斯林的驚訝變成了驚愕。「水不行吧,先生?水——在這一帶地方?」
    梅德福又動氣了。「你們的水不衛生嗎?能不能把它燒開?我不願意——」他把那半杯酒推開。
    「啊;燒開?當然可以,先生。」此人的聲音突然降下去,幾乎成了耳語。他把足夠吃一頓的新鮮米飯和羊肉往桌子上一擱,就消失了。
    梅德福背往後一靠;盡情享受這夜色,這涼爽,這棕櫚樹叢中颯颯的清風。
    香噴噴的菜餚一盤接一盤地端了上來。上最後一道菜時,就餐人開始感到乾渴難耐,就在這時候,一大杯水擺到了肘邊,「開水,先生,我還向裡面擠了一個檸檬的汁液。」
    「好。我看到了夏末,你們的水有點混濁?」
    「正是這樣,先生。不過您會發現這水不錯,先生。」
    梅德福嘗了嘗。「比華雷礦泉水還強。」他把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身子往後一靠摸索起口袋來。一隻托盤立即遞到手邊,裡面是雪茄和香煙。
    「您不——吸煙。先生?」
    梅德福把雪茄湊到那人點著的火上,作為回答。「你把這叫啥?」
    「啊,不錯。我的意思是另一種抽法。」戈斯林謹慎地瞅了瞅擺在矮桌上的玉石和琥珀鴉片槍。
    梅德福聳了聳肩謝絕了這一邀請——心裡感到挺納悶。這難道是阿爾莫漢另外的秘密——或者秘密之一嗎?因為現在他開始認為有很多秘密;他斷定,這一切都妥善地貯藏在戈斯林警惕的腦門後面。
    「還沒有阿爾莫漢先生的消息嗎?」
    戈斯林動作靈巧地收拾著杯盤碗盞。有一會兒,他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隨後——從燭光後面——「消息,先生?不會有什麼消息吧?沙漠裡沒有無線電,先生;不像在倫敦。」他恭敬的語氣沖淡了那輕微的反諷。「不過明天晚上他該騎馬回來了。」
    戈斯林停頓了一下,身子往近湊了湊,一隻敏捷的手在桌面上一擦,抹去了最後一粒飯渣,接著試探性地問:「您準能呆到他回來吧?」
    梅德福大聲笑了。這種夜色太有利於醫治創傷了。夜像翅膀一樣沉落在他的精神上。時間消逝了,煩惱沒有了。「呆下去?如果非呆不可,我將呆上一年。」
    「啊——一年?」戈斯林開玩笑似的回應著,收拾起飯後小吃的碟子,走了。

《一瓶畢雷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