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那天晚上十一點鐘,斯特拉瑟斯夫人家裡燈火輝煌,人來客往。
    利齊-黑茲爾迪安來到門前停了下來,向四周掃視了一圈,她習慣停下來辨辨方向,習慣向聚集的人群、任何一個客廳、音樂廳或歌劇院四下打量。這種習慣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假如有人給她指出她認識的某個年輕女人露出有失檢點的表情和粗心大意的行為舉止,她一定會驚詫不已。說真的,她們也在四下打量,都是以不易察覺的青春之光以及只有其本身所顯露出的美麗之光在四下打量。
    長期以來,利齊-黑茲爾迪安一直認為大多數和她同齡的女人在生活藝術上還是些孩子。她那充滿野性的自衛本能,經過經驗的補充完善,顯得比她們更加機靈、敏銳,而那些從孩童長大到結婚的迷人的纖纖小姐們所走過的路好像是從一個綴滿玫瑰的搖籃被抱到了另一個綴滿玫瑰的搖籃裡。過去她們常常在飯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聚集在悶熱的客廳裡,談論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她一邊聽一邊想,而在樓下的吸煙室裡,她們的丈夫互相切磋,交流經驗,若不是那麼引人入勝,至少也是自己的親身體驗。
    然而在那時,正如那些上了歲數的太太們說的那樣,利齊-黑茲爾迪安總愛呆在男人的圈子裡。
    她沒有看見要找的那個男人,便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想道:「要是他有躲開的意識該多好啊!」
    她也真希望沒有來這兒,一個人呆在遠處。但丈夫硬是要她來:「你知道,在斯特拉瑟斯家會玩得盡興,每個人都會這樣。這老姑娘努力使自己的房子成為紐約最吸引人的地方。今天晚上誰來演唱?……要是你不去,我想就是因為我比平時咳得厲害,你是在為我焦心。我親愛的,要我死,除非有比第五大道旅館的火災更為慘重的打擊……我的心跳出奇地平靜……穿上你的黑天鵝絨裙子,好嗎?再別上那兩朵玫瑰……」
    就這樣她出門去了,穿著黑色的天鵝絨裙子,來到斯特拉瑟斯夫人家。校形吊燈照得房子滿室生輝。年輕漂亮的面孔比比皆是,屋內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正如黑茲爾迪安所說,斯特拉瑟斯家比任何人的家都吸引人,無論她什麼時候打開門,人人都會蜂擁而入。
    當黑茲爾迪安夫人走進裡面的客廳時,宏亮的男高音的尾音剛剛落在鴉雀無聲的房子裡,人人都在洗耳恭聽。她的目光越過鋼琴,看到康帕尼尼粗短的脖頸。此時,他已經陷入了沉默。戴著彈力手套的女士們報以熱烈的掌聲,過後大家活躍起來,又開始喋喋不休地閒談起來。
    大家三五成群地分散成一個個小圈子。她瞥了一眼西勒頓-傑克遜那頭引人注目的銀髮,他們的目光越過那些袒露的肩膀相遇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鬍子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他向我鞠躬從未像今天這麼低。」她想到這兒,心中一陣害怕油然而生。
    但當她朝屋裡走去時,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在那群蠢頭蠢腦的俗艷女人之中,她覺得自己很能幹,從做髮型到保守秘密的技巧幾乎無所不知。雪白的臂膀袒露在黑天鵝絨裙之外,濃密的頭髮挽成髻又特意抽出一縷鬈發,卡頭髮的金簪子斜插在髮髻上,鑲嵌在上面的鑽石露在外面。她為此而驕傲。她做這一切時沒有要僕人幫忙,因為沒有一個女僕比得上蘇珊。作為一個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事情……
    斯特拉瑟斯夫人的頭髮上直挺挺地豎著根羽毛,黑色的假髮上點綴著無數鑽石,好像裁縫用的針墊一樣。她大步走到屋外,更多的人正往裡走。她以常有的粗魯方式迎接客人,分撥客人,並介紹他們,突然間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很顯然是在問候一位老友。她周圍的人散開了,女主人的眼睛掃視著屋內,而黑茲爾迪安夫人看見她和一個高個兒男子手拉手秘密地談著什麼,全然不在意。他們相視一笑,很快斯特拉瑟斯夫人的目光投向屋裡,臉上的微笑似乎在說:「你會在那兒找到她。」
    高個兒男子點點頭,從容自若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便朝人堆裡面走,同每一個人說說話,他似乎除了要跟每一個人說話外,別無任何目標。然而他卻悄悄走向通往裡屋的通道。
    黑茲爾迪安夫人走到鋼琴邊找到了個位子坐下來。旁邊坐著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正滔滔不絕地講他將在比思費特化裝舞會上穿什麼。她聽他講著,有時贊同地點頭示意,有時給他出出主意,然而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個漸漸走近的高個兒男子。
    他英俊嗎?是的,她自言自語。她不得不承認他英俊瀟灑。或許他有點兒胖,臉色也稍紅了一些,儘管他的風度氣質遮掩了他的不足,但重新考慮一下,人們會一致認為像他這麼高大的人是該有些份量。是啊,他自信十足的樣子準確無誤地顯示了他本來想在眾人面前展露的氣質,即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氣質。如果不去考慮他的年齡,他是一個積極活躍,身體結實的人,螢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黝黑扁平的額頭上留著的鬈發和以前幾乎一樣濃密,眉毛上方的金黃色頭髮,在白膚藍眼的映襯下顯得銀光閃閃,眼睛在金髮的映襯下顯得更藍了。是一副傻樣子?絕不是。他的笑容掩蓋了一切,他的自信足以使他免於犯傻,然而他如此冷靜卻又使人覺得冷冰冰的。他堅定自如地駕馭生活,就好像現在在斯特拉瑟斯夫人家信步向前的樣子。
    半路上,韋森夫人手裡的扇子輕輕地碰了她一下。是韋森夫人,沒錯,就是她。黑茲爾迪安夫人不由得回想起查爾斯說過在他們觀看大火時,薩比娜-韋森夫人和老帕雷特夫人在一起?薩比娜。韋森是個叫人敬畏的女人,也是她那一代整個家族中少有的破壞傳統的人。當體-玻利斯王后在第五大道為她買下房子而率先給她與萬物爭輝、與世界相媲美的機會時,她就去過斯特拉瑟斯夫人家裡。利齊-黑茲爾迪安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站起身,加入到歌手周圍的人群當中,一會兒又離開他們向另一群熟人走去。
    「瞧這兒,那傢伙又準備唱了,咱們到那邊的角落去吧。」
    她感覺到手臂被輕輕地觸摸了一下,碰到了亨利-普萊斯特鎮靜的目光。
    明亮的紅光和棕櫚遮蔽的過廳將客廳和房後寬敞的餐廳隔開。黑茲爾迪安夫人站在那兒猶豫了一下,就看到了韋森夫人投來了關注的目光,於是她臉上閃現出了微笑,揚起頭,便跟著她的同伴走了。
    他倆走到棕櫚遮蔽的小沙發前,坐了下來。這時,一對男女也尋著僻靜走到這兒來,在門口停住了腳步,互相遞了個眼色便走開了。黑茲爾迪安夫人笑得更加嫵媚動人了。
    「我送你的玫瑰呢?你沒有收到它們?」普萊斯特問道。他垂眼偷望著她。假裝去檢查手套上的扣子是否齊全或是盯著珵亮的皮靴頭沉思。
    「不,我收到了。」她回答道。
    「你沒有戴,我定的不是這樣的。」
    「對,我沒有戴。」
    「那麼這是誰送的?」
    她打開了她的那把青貝扇,低頭欣賞扇面上複雜的圖案。
    「是我,」她說。
    「你買的?好啦,顯然是別人送給你的!」
    「我送的,」她頓了一下,「我送給我自己的。」
    他微微地揚了揚眉毛,說:「好啦,你戴它們不合適——多麼慘淡的玫瑰!我想問問你為什麼不戴我送給你的呢?」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一再請你不要在那天給我送花……」
    「胡說。那正逢其時……出了什麼麻煩?你還緊張嗎?」
    她沉默了片刻,接著壓低聲音說:「今晚你不該到這兒來。」
    「我親愛的,你簡直變了個樣兒!這麼緊張!」
    「你難道沒有看見在帕雷特家的窗口後有那麼多人在看著我們嗎?」
    「什麼?在對面?上帝啊!不。我只顧著逃命,該死的是後路又被擋住了,可那又怎麼啦?滿街驚慌失措的人,你還認為……?」
    「我丈夫當時就和他們在一起。」她的聲音更低了。
    他那洋溢著自信的臉沉了下來,但立刻又恢復了那副若無其事,國鳴得意的樣子。
    「怎麼?」
    「嘔欠,沒什麼——還沒什麼。現在我只請你……離開。」
    「你叫我別來這兒!可你來了,因為你覺得假如你不……我來這兒也出於同樣的原因。既然來了,我親愛的,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不要失去理智。」
    他振振有詞的一番話振奮了她。她揚起頭,掃視著擁擠的房間,他們在那裡可將屋中的一切盡收眼底。她看見了幾個熟人又是點頭又是微笑,希望她們中的某一位能向她走來。然而,儘管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熱情洋溢地向她問候致意,卻沒有一個人向她這單獨隔開的座位邁進一步。
    她輕輕地扭過頭,轉向同伴:「我再次請求你離開。」她重複道。
    「好吧,待會兒那傢伙唱完歌,我就走。但我想說你可真是個十足的開心果。」
    《薩爾夫-黛墨拉》的第一小節響起來了,他止住話音。他們並排坐在那裡,像紳士貴婦們欣賞高雅音樂那樣全神貫注。她倚著沙發的一角,亨利-普萊斯特一面用貪婪的眼光注視著她,一面卻又規規矩矩地遠離她坐著,蹺著二郎腿,一手扶著膝頭放著的折疊禮帽,另一隻手擱在身邊的沙發上。然而她的絲巾有一頭放在他們之間。她用不著朝他那邊看,用不著將視線從歌手身上移開,就能感覺到普萊斯特的手慢慢地伸了過來,把絲巾向他那邊拽。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想把絲巾拽回來而又表現得極不情願——接著便放棄了努力、當歌手唱完後,他向她微微地一欠身,說了一聲「親愛的」,聲音低得似乎只有氣息撲在她的臉上,然後便站起身,鞠了一躬,笑著溜躂到另一間屋子去了。
    她微弱地歎了一口氣,又朝後靠在沙發角上,看著西勒頓-傑克遜正向她走來,她熠熠發光的眼睛向他投去注視的目光:「你真是太好了,今天下午從帕雷特家出來你送查理回家。」她伸出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
    「我有什麼好的?」他笑著說。「哎,我很高興送他安全到家,我覺得他在那兒真有點兒淘氣。」她隱隱覺得他似乎停頓了一下,好像要看看她對此有什麼反應,於是她便垂下雙眼。可他已經又繼續開口說話了:「他咳嗽得那麼厲害,你竟然還讓他追著救火車往城裡跑。」
    她付之一笑。
    「我從來沒有阻擋過他——假如我能忍得住的話。但是他今天出外可真是夠蠢的。」她附和著說。那一陣子她像那天下午和丈夫談話時那樣又在不斷地問自己:「現在,我該說些什麼呢?」
    她該說自己當時在失火現場——還是不?索繞在腦際的這個問題鬧得她聽不見同伴在說什麼。與此同時,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離她這麼近過,或者說像現在這樣親密地對待過她。在這種奇怪的焦慮不安的狀態下,她似乎對每個湊近她的人臉上的一顰一笑,盡收眼底。老西勒頓-傑克遜的那張窄面龐,佈滿皺紋的紅臉頰,精心梳理過的頭髮下面那低陷的兩鬢上暴露的血管。當他那怯生生的藍眼珠轉向她時,眼白上的小血點清晰可見,這一切好像是在高倍透鏡下那麼清楚。他戴著白手套,一隻手裡晃著眼鏡,另一隻手托著膝頭的折疊禮帽。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真好像博物學家趴在小動物可能出現的縫隙旁邊,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一樣——假如一個人長時間地注視,或許表現出一副根本不想去找的樣子,不指望它出現在附近的地方,他就能找到。黑茲爾迪安夫人感覺到有一雙不知疲倦的眼睛正在定定地盯著自己,使她的太陽穴疼起來,她覺得好像是坐在比斯特拉瑟斯家的枝形吊燈還要刺眼的燈光之下。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她頭腦中的任何念頭只要一閃現,或許便會像焦慮時蹙眉所形成的皺紋一樣,在額頭上顯現出來。是啊,普萊斯特說得對,她正在失去理智。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年齡,需要不斷保持理智的時候,她卻第一次失去了它。
    「這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怎麼了?」她不禁疑惑起來。
    有人早已敲過警鐘——然而又能怎麼樣?他們只是刺激她,使她更警覺靈敏而已。可今天晚上,她覺得渾身打顫,陷入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脆弱狀態。那麼,與往日有何不同呢?她自然清楚,那是因為查爾斯……他那憔悴的目光,以及他仰頭睡覺時清晰可見的喉結。以前她從不認為他病得有多嚴重,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與此同時,她還不能完全肯定,那種目光是否完全是因病所致,這使她感到壓抑得難以忍受。
    她突然絕望地向四周掃視了一下,在那些神采奕奕、熱鬧活潑的人群中,在所有叫她利齊的女人中,以及在那些常來做客的男人中,她知道,在那一刻,沒有人能猜出,也沒有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的目光不覺又落在亨利-普萊斯特的身上。他離她有點遠,此時已走到了人群的外邊,正站在漂亮的萊曼太太的椅背後,身子向前傾著。「你是最不理解我的一個!」她暗自思忖,「然而上帝知道。」她顫抖了一下,心想:「他們全都對我說三道四。」
    「親愛的黑茲爾迪安夫人,你看上去臉色有點蒼白,覺得冷嗎?我去給你端杯香檳?」西勒頓-傑克遜慇勤地問道。
    「假如你認為其他的女人個個光彩照人,我親愛的先生,那都是頭頂上這些俗不可耐的耀眼的燈光……」她不耐煩地站起身。她要做的一件事——一件「自然」的事就是走到吉尼-萊曼那兒,普萊斯特還前傾著身子站在她的背後,「那麼,人們會看出我是焦灼、不適還是害怕?」
    然而,剛走出幾步,她便停下來想:「要是帕雷特和韋森家的人真的看見了我呢?而我現在到吉尼那兒,他又正跟她說著話,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會怎麼看?」她後悔撇下西勒頓-傑克遜,他有時是個守口如瓶、值得信賴的人,尤其當一個漂亮的女人對他如此寬宏大量的時候,更是這樣。她的目光越過吉尼的肩頭望著他,似乎是在示意他過來,可他已經轉身離開了那兒,又鑽到另一群人中間了。她猛然間發現自己與薩比娜-韋森正好面對面。這樣也許還更好些,畢竟所有的一切都要取決於韋森夫人看到了多少,假如她的確親眼目睹到了什麼,還要看她要採取什麼樣的方式。她不可能像西勒頓-傑克遜那麼神秘莫測。現在利齊真希望上次她沒有忘記參加韋森夫人家的晚會。
    「親愛的韋森夫人,你真是太好了——」
    可是韋森夫人並不在那兒。女人渴望不受阻攔時似乎會用一種神秘的保護力使自己不讓別人看見,或者可以讓人無法覺察地從一處移到另一處。韋森夫人似乎也是用了這種魔力。就在兩秒鐘前,她那張稜角分明的漂亮臉龐出現了,並且離黑茲爾迪安夫人越來越近,直到兩個人之間相隔還不足一碼——可現在韋森夫人那扭動的背部和鮮艷的紅扇子引得眾人凝神注目。她根本就沒有去那裡,也從沒看見過黑茲爾迪安夫人(上周星期天她去斯特拉瑟斯夫人家了嗎?多奇怪呀!我一定是在她到來之前先離開了——),而在鋼琴的那一邊欣賞著一幅畫,她的注意力似乎被離她最近的人物所吸引。「啊,多麼富有生活氣息!每當我看到麥桑尼爾的畫,總有這種感覺。」只聽見她大聲感歎道,語氣妥貼得當。她有這種本能,這是人所共知的。
    利齊-黑茲爾迪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好像當頭挨了一棒。覺得頭暈目眩。「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她想到。她高高興興地揚起頭,又掃視了一下四周,努力向亨利-普萊斯特遞眼色,可他仍然跟那位漂亮可愛的萊曼夫人呆在一起。就在那時,她的目光落在薩比娜-韋森的大兒子休伯特-韋森的身上,他正百無聊賴地站在飯廳門口。
    當休伯特-韋森和黑茲爾迪安夫人的目光相遇時,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便走過來,向她深鞠一躬——又是一個深得過分的鞠躬!「這麼說他當時也看到我了,」她暗自思忖。她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說:「天哪!你真是彬彬有禮,說真的,我還沒有老得該受你這樣深深的鞠躬。我親愛的孩子,真希望你能馬上帶我去吃飯。今天我整個下午都在外面受凍,觀看第五大道旅館的火災,現在都快餓死了,累死了。」
    她說要死了,聲音大得令周圍的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確信這是對的,是這時應該做的「自然」事情。
    她的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像快樂的女神一般輕快地走進飯廳,牽著休伯特往那花草遮蔽的角落處走去。在一張空桌旁坐了下來。
    「別這樣——我覺得我們倆再妙不過了。難道你不覺得是這樣嗎?你願意讓那個老邁臃腫、令人討厭的露西-范德洛坐到我們中間來嗎?如果你想,當然……我看得出來她也快……但如果那樣,我告訴你,我可要邀請一位年輕男子!讓我想一想——請亨利-普萊斯特好嗎?你看他到處晃蕩,還沒有個著落。不,還是就我們倆呆在一起更有趣,不是嗎?」她的身子微微前傾,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托著下巴。這副樣子,在上了年紀的女人眼中,是有失大雅的,而年輕人卻都紛紛效顰。
    「啊,來點香檳,再來點熱泥龜!……我猜你自己也去了失火現場,對吧?」她的身子仍前傾著,靠得更近了一點。
    年輕的韋森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直紅到額頭,他那厚墩墩的大耳垂變成了兩個通紅的火球(她心想,「他看上去好像戴了一副大珊瑚耳環」)。但她死死地盯著他大聲直笑,使他不得不看著她。她繼續說:「你以前見過比這些濃妝艷抹的蠢傢伙們爭相逃跑的那副狼狽相更滑稽的情景嗎?就好像是慶典舞會結束後的情形。我覺得很有趣,便擠進了大廳。消防隊員怒氣衝天但又攔不住我——在大火現場可沒有人拉得住我。你一定看見了那些女士太太們慌不擇路湧出大樓的樣子——那些臃腫肥胖的女人!噢,請你原諒,我忘了你喜歡……胖女人。不?可是……萬夫人……我多愚蠢啊?!哎唷,你臉都紅了!我看你臉紅得像你母親那把扇子的顏色——大老遠就看得出來!好,請!給我再來點香檳……」
    接著,不可避免的一幕發生了。她忘記了大火,忘記了焦慮,忘記了韋森夫人對她的羞辱,忘記了一切,只覺得好玩,只覺得將這個怯生生而不知所措的男孩逗弄於掌股之上,充滿了孩子般的歡趣。她以前也曾逗弄過許多其他的人,有老有少,遊戲過後假如再見到他們,她對他們理都不理。但她對這種遊戲卻十分醉心,而且比其他女人更清楚該怎樣做才更好一些——更不露神色,更油滑老道,用不著去他媚眼,故意揚頭,作怪相。因而她過去有時顫抖著問自己:「上帝賜給我這種才能是幹什麼用的呢?」對,這種遊戲起初總是使她高興,漸漸地將那一雙雙對她冷漠視之的眼睛吸引過來,讓對方的臉漲得通紅。她引導和轉換話題的方式似乎是在將對方像狗一樣套上套索牽著走。先順情引導,繼而大加諷刺,喜怒無常……再將對方丟在一邊,讓他意亂情迷,憧憬企盼,緊緊攝住他的心……「這是我唯一的成就。」她在年輕的韋森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站起身,一連喃喃自語,而在她的雙唇上,她感覺到了灰味。
    「但無論如何,」她想,「他會為我守口如瓶。」

《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