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你不在家的時候,你表姊伯爵夫人來看過媽媽了,」在他回家的那天傍晚,詹尼-阿切爾說。
    年輕人正與母親、妹妹一起吃晚飯,他意外地抬頭瞥了一眼,只見阿切爾太太正目光嚴肅地低頭用餐。阿切爾太太並不認為自己不涉交際就應當被社交界遺忘。紐蘭猜想,他對奧蘭斯卡夫人的造訪感到驚訝,可能使她有點惱火。
    「她穿了一件黑絲絨的波蘭連衣裙,扣子烏黑發亮,戴著一個小巧的綠色猴皮手筒,我從未見她打扮得這麼時髦,」詹尼接下去說。「她單獨一個人,星期日下午早早就來了。可巧客廳裡生著火。她帶了一個那種新的名片盒。她說她想認識我們,因為你對她太好了。」
    紐蘭笑了起來。「奧蘭斯卡夫人說到她的朋友們,總是這樣的口吻:她重新回到自己人中間,感到很幸福。」
    「不錯,她對我就是這樣講的,」阿切爾太太說。「我得說,她來到這兒好像很高興。」
    「我希望你還喜歡她,母親。」
    阿切爾太太噘起嘴說:「她當然是竭力地取悅於人,即使在她拜訪一位老夫人時。」
    「媽媽認為她並不簡單,」詹尼插言道,她瞇起兩眼,注視著哥哥。
    「這只不過是我的老眼光,我覺得親愛的梅是最理想的,」阿切爾太太說。
    「哦,」她兒子說,「她們兩個不一樣。」
    阿切爾離開聖奧古斯丁時受托給明戈特老太太帶了很多口信,他回城過了一兩天便去拜訪她。
    老夫人異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她感激他說服奧蘭斯卡伯爵夫人打消了離婚念頭。當他告訴老夫人,他不辭而別離開事務所、匆忙趕到聖奧古斯丁僅僅因為想見一見梅的時候,她抖著肥胖的兩腮咯咯笑了起來,並用她那圓鼓鼓的手拍了拍他的膝蓋。
    「啊哈——這麼說你掙脫了韁繩、不守規矩了,是不是?我猜奧古斯塔和韋蘭一定是拉長了臉,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吧?不過小梅——她會理解吧,我肯定?」
    「我原指望她會;不過到底她還是不同意我跑去提出的要求。」
    「真的嗎?是什麼要求?」
    「我原想讓她答應四月份結婚,再浪費一年時間有什麼意思?」
    曼森-明戈特太太噘起小嘴,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對他不懷好意地眨巴著眼睛說:「『去問媽媽吧』,我猜——還是老一套的把戲吧。唉,明戈特家這些人呀——全都一樣!生就的循規蹈矩,你休想把他們從轍溝裡拉出來。當年我建這所宅子時,人們可能以為我要搬到加利福尼亞去呢!從來沒有人在40街以外建過——不錯,我說,在哥倫布發現美洲之前,還沒有人在巴特利以外建過呢。沒有,沒有,他們沒有一個人想與別人不同,都像害怕天花一樣避之惟恐不及。唉,我親愛的阿切爾先生,感謝命運,我只不過是個斯派塞家的粗人,可我自己的孩子們沒有一個人像我,除了我的小埃倫。」她停住話頭,依然對他眨著眼睛,帶著老年人毫不在乎的口氣說:「哎,可究竟為什麼你沒娶我的小埃倫呢?」
    阿切爾笑了起來。「首先,她沒在那裡等著我娶啊。」
    「不錯——當然;可惜啊。可現在已經太晚了;她這一輩子算完了。」她的口氣裡帶著一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冷酷自得。年輕人不覺有些寒心,他急忙說:「明戈特太太,請你對韋蘭夫婦施加點兒影響好嗎?我可不喜歡漫長的訂婚期。」
    老凱瑟琳贊同地向他露出笑臉。「是啊,我看得出來。你眼睛可真尖,當你還是個小男孩時,我就看出你喜歡首先讓別人幫你忙。」她頭向後一仰笑了起來,這使她的下巴頦生出了層層細浪。「啊,我的埃倫來嘍!」她喊道。這時,她身後的門簾開了。
    奧蘭斯卡夫人笑盈盈地走上前來。她臉上喜氣洋洋,一面彎腰接受祖母的親吻,一面高興地向阿切爾伸出一隻手。
    「親愛的,我剛剛才對他說:『哎,你幹嗎沒娶我的小埃倫?』」
    奧蘭斯卡夫人依然面帶微笑看著阿切爾說:「他是怎樣回答的呢?」
    「咳,寶貝,留給你自己猜吧!他剛到佛羅里達去看過他的心上人。」
    「是啊,我知道,」她仍然看著他說。「我去看過你母親,問你到哪兒去了。我給你去過一封信,你一直沒回音,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呢。」
    他咕噥著說走得很突然,很匆忙,本打算從聖奧古斯丁給她寫信來著。
    「當然,你一到了那兒就再也想不起我了!」她依舊對他微笑著,那副快樂的神情很可能是故意裝作毫不在乎。
    「如果她還需要我,那她一定是不想讓我看出來,」他心想,被她那副樣子給刺痛了。他想感謝她去看他母親,但在老祖母不懷好意的目光底下,他覺得自己好像給紮住了舌頭,張不開口了。
    「你瞧他——這麼急於結婚,未經批准就悄悄開溜!匆匆跑去跪在那個傻丫頭面前哀求!這才有點兒戀人味呢——漂亮的鮑勃-斯派塞就是這樣子拐走我可憐的母親的,後來,我還沒有斷奶他就厭倦了她——儘管他們只須為我再等8個月!可是對了——你可不是個斯派塞,年輕人;這對你、對梅都是件幸事。只有我可憐的埃倫才有一點兒他們家的壞血統;其他人全都是典型的明戈特家的,」老夫人輕蔑地喊道。
    阿切爾覺察到,已坐在祖母身邊的奧蘭斯卡夫人仍然沉思地打量著他,喜悅從她目光裡消失了。她十分溫柔地說:「當然啦,奶奶,我們倆一定能說服他們照他的心意辦。」
    阿切爾起身告辭,當他的手接住奧蘭斯卡夫人伸來的手時,他覺得她好像等著他提示一下那封未回復的信的事。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見你?」她陪他走到屋門口時他問道。
    「什麼時間都行,不過你若想再看看那所小房子,可一定得早點兒,下星期我就要搬家了。」
    回想起在那間低矮客廳的燈光下度過的那幾個小時,他心中一陣痛楚。儘管那只是短短幾個小時,但卻令人難忘。
    「明晚怎麼樣?」
    她點了點頭。「明天,好吧;不過要早些,我還要外出。」
    第二天是星期日,假如她星期日晚上「外出」,當然只能是去萊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家。他感到有點厭煩,這倒不是為了她到那兒去(因為他倒喜歡她樂意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不顧忌范德盧頓夫婦),而是因為她去那家肯定會遇見博福特,她事先肯定知道會遇見他——可能就是為這一目的才去吧。
    「很好,明天晚上,」他重複道,心裡卻決定不早去,他晚點兒到,要麼可以阻止她去斯特拉瑟斯太太家,要麼在她出門後再到——那樣,通盤考慮,無疑是最乾脆的辦法。
    當他拉動紫籐底下的門鈴時,時間也不過才8點半鐘,他沒有按原先的打算拖後半個小時——一種特別的不安驅使他來到她的門前。不過他想,斯特拉瑟斯家的星期日晚會不同於舞會,客人們似乎會盡可能克服懶散,一般去得較早。
    他事先沒有算計到的是,走進奧蘭斯卡夫人的門廳,竟發現那裡有幾頂帽子和幾件外套。如果她請人吃飯,為什麼還讓他早些來呢?當娜斯塔西婭擺放他的大衣時,他對旁邊那幾件衣物做了進一步觀察,這時,他的好奇心代替了煩惱。那幾件外套實際上是他在講斯文的住宅中見到的最古怪的東西。他一眼就斷定其中沒有一件是屬於朱利葉斯-博福特的。有一件廉價的黃色毛絨粗呢大衣,另一件是褪色的破舊斗篷,還帶一個披肩——類似法國人所說的「披肩斗篷」。這外套看樣子是專為一位身材特別高大的人做的,顯然穿了很久,已經很舊,表面黑綠色的褶縫裡散發出一種濕木屑的氣味,使人聯想到是倚靠在酒吧牆壁上時間太久了的緣故,上面擺了一條皺巴巴的灰領帶和一頂有點兒像牧師戴的那種古怪的軟帽。
    阿切爾抬眼詢問地看看娜斯塔西婭,她也抬頭看著他,並滿不在乎地隨口喊了聲「去啊」,推開了客廳的門。
    年輕人立刻發現女主人沒在屋裡,接著很意外地見到另一位夫人站在爐火旁邊。這位夫人又瘦又高,一副懶散的樣子。她穿的衣服又加環又帶穗,顯得很複雜,單色的方格、長條與鑲邊交織在一起,其圖案讓人不得要領。她的頭髮一度要變白,但結果僅僅是失去了光澤而已,上面戴著個西班牙髮梳和一條黑花邊的頭巾,明顯打了補丁的露指絲手套蓋著她那雙害風濕病的手。
    在她旁邊,一團雪茄煙雲中站著那兩件外套的所有人,兩位都身穿常禮服,顯然從早晨就一直沒有換過。阿切爾意外地發現,其中一位竟是內德-溫塞特先生,另一位年紀大些的他不認識,他那龐大的身架說明他是那件「披肩斗篷」的所有者,其人長著個虛弱無力的獅子腦袋,一頭篷亂的灰髮,他揮動著胳膊像要抓東西的樣子,彷彿在為一群跪倒的會眾做俗民祝福。
    那三個人一塊兒站在爐前的地毯上,眼睛緊盯著一束特大的深紅色玫瑰花,花束底層是一簇紫羅蘭,擺在奧蘭斯卡夫人平時就坐的沙發上。
    「這些花在這時節得花多少錢啊——雖然人們注重的當然是感情!」阿切爾進屋時,那位夫人正斷斷續續地感慨說。
    一見到他,三個人都驚訝地轉過身來,那位夫人走上前來,伸出了手。
    「親愛的阿切爾先生——差不多是我的侄子紐蘭!」她說。「我是曼森侯爵夫人。」
    阿切爾低頭行禮。她接下去說:「我的埃倫把我接來住幾天。我從古巴來,一直在那兒過冬天,和西班牙朋友一起——一些非常可愛的高貴人物:卡斯提爾最有身份的貴族——我多希望你能認識他們啊!不過我被這兒的高貴朋友卡弗博士召喚來了。你不認識『幽谷愛社』的創辦人卡弗博士吧?」
    卡弗博士低了低他那獅子腦袋,侯爵夫人繼續說道:「咳,紐約啊——紐約,精神生活傳到這兒太少了!不過我看你倒是認識溫塞特先生的。」
    「哦,不錯——我和他結識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不是通過那條途徑,」溫塞特乾笑著說。
    侯爵夫人責怪地搖了搖頭。「何以見得呢,溫塞特先生?精神有所寄,花開必無疑嘛。」
    「有所寄——啊,有所寄!」卡弗博士大聲咕噥著插言道。
    「可是請坐呀,阿切爾先生。我們四人剛剛進行了小小的聚餐,我的孩子到樓上梳妝去了,她在等你,一會就下來。我們剛在這兒稱讚這些奇異的花,她回來見了一定很吃驚。」
    溫塞特依舊站著。「恐怕我得走了。請轉告奧蘭斯卡夫人,她拋棄這條街以後我們都會感到有所失落的,這座房子一直是個綠洲。」
    「喲,不過她是不會拋棄你的。詩與藝術對她來說是生命的元氣。你是寫詩的吧,溫塞特先生?」
    「哦,不是,不過我有時候讀詩,」溫塞特說,一面對大夥兒點了點頭,悄悄溜出了客廳。
    「一個刻薄的人——有一點兒孤僻,不過很機智。卡弗博士,你也認為他很機智吧?」
    「我從來不考慮機智不機智的問題,」卡弗博士嚴厲地說。
    「哎——喲——你從不考慮!他對我們這些居弱的凡人多麼冷酷啊,阿切爾先生!不過他過的只是精神生活,而今晚他正在為馬上要在布蘭克太太家作的講演做精神準備。卡弗博士,在你動身去布蘭克太太家之前,還有時間向阿切爾先生說明一下你對『直接交往』的光輝發現嗎?可是不行,我知道快9點了,我們沒有權力再留你,因為有那麼多人在等著你的啟迪呢。」
    卡弗博士對這一結論似乎有點兒失望,不過他把那塊笨重的金錶與奧蘭斯卡夫人的小旅行鍾對過之後,便不情願地收攏粗大的軀體,準備動身了。
    「過一會兒你去嗎,親愛的朋友?」他向侯爵夫人提醒道,她嫣然一笑回答說:「埃倫的馬車一到我就去找你;我真希望那時講演還沒開始。」
    卡弗博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切爾。「假如這位年輕紳士對我的經驗有興趣,布蘭克太太會允許你帶他一起來吧?」
    「哦,親愛的朋友,如果有可能——我相信她會很高興。不過怕是我的埃倫還等著他呢。」
    卡弗博士說:「這太不幸了——不過這是我的名片。」他把名片遞給阿切爾,他見上面用哥特式字體寫道:
    阿加頓-卡弗
    幽谷愛社
    基塔斯誇塔密,紐約
    卡弗博士欠身告辭。曼森太太不是惋惜便是寬慰地歎了口氣,又一次示意阿切爾坐下。
    「埃倫馬上就下來了,她來之前,我很高興能安靜地和你待一會兒。」
    阿切爾囁嚅說與她相見很高興,侯爵夫人接著低聲歎息說:「我全都知道,親愛的阿切爾先生——我的孩子把你對她的幫助全告訴我了:你的英明的勸告,你的勇敢與堅強——感謝上帝事情還不算太遲!」
    年輕人相當尷尬地聽著,不知他干預她私事的事,奧蘭斯卡夫人還有沒有人沒通知到。
    「奧蘭斯卡夫人誇大其辭了。我只不過接她的要求向她提出了法律上的意見。」
    「哎,可是這樣——這樣你就不知不覺地代表了——代表了——我們現代人稱作『大意』的那個詞叫什麼來,阿切爾先生?」夫人大聲地問道,一面把頭歪向一邊,神秘地垂下了眼瞼。「你有所不知,就在那個時候也有人在向我求助:實際上是找我疏通——從大西洋彼岸來的!」
    她從肩膀上向後瞥了一眼,彷彿怕被人聽見似的,然後把椅子拉近一點兒,將一把小象牙扇子舉到嘴邊,擋在後面呼吸。「是伯爵本人——那個可憐的、發瘋的傻瓜奧蘭斯基;他只要求能把她弄回去,她提的條件他全部接受。」
    「我的老天!」阿切爾喊道,他跳了起來。
    「你嚇壞了?是啊,當然,這我明白。我不替可憐的斯坦尼斯拉斯辯解,雖然他一直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他並不為自己辯護——他跪倒在她的腳下:我親眼看見的,」她拍著瘦削的胸膛說。「我這裡有他的信。」
    「信?——奧蘭斯卡夫人看過了嗎?」阿切爾結巴地問,受到這消息的震動,他的頭腦有些發昏。
    侯爵夫人輕輕搖了搖頭。「時間——時間,我必須有時間才行。我瞭解我的埃倫——傲慢,倔強。我可不可以說,她有點兒不寬容?」
    「可老天爺,寬容是一回事,而回到那個地獄——」
    「啊,對,」侯爵夫人贊同地說。「她也這樣講——我那敏感的孩子!不過,在物質方面,阿切爾先生,如果你可以屈尊考慮一下,你知道她打算放棄的是什麼嗎?瞧沙發上那些玫瑰——在他那無與倫比的尼斯台地花園裡有幾英畝這樣的花,種在暖房裡和露天裡。還有珠寶——有歷史價值的珍珠:索比埃斯基國王的祖母綠——紫貂皮——但她對這些東西一點都不在意!藝術和美,這才是她喜歡的,她活著就為了這,就像我一貫那樣;而這些東西也一直包圍著她。繪畫、價值連城的傢俱、音樂、聰敏的談話——啊,請原諒,親愛的年輕人——這些東西你們這兒根本不懂!而她卻全都擁有,並得到最崇高的敬意。她對我講,在紐約人們認為她不漂亮——老天爺!她的像被畫過9次,歐洲最偉大的畫家懇求她賜給他們這種恩惠。難道這些事情都無足輕重嗎?還有崇拜她的那位丈夫的悔恨呢?」
    曼森侯爵夫人進入高xdx潮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也因回憶往事而變得如癡如醉,若不是阿切爾先已經驚呆了,準會把他給逗樂。
    假若有誰事先告訴他,他第一次見到的可憐的梅多拉-曼森會是一副撒旦使者的面孔,他會放聲大笑的,可現在他卻沒有心情去笑了。他覺得她好像是直接從埃倫-奧蘭斯卡剛剛逃脫的那個地獄裡來的。
    「她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吧?」他突然問道。
    曼森夫人把一根紫色的手指放在嘴上。「她沒有直接的瞭解——可她是不是有所猜測?誰知道呢?事實上,阿切爾先生,我一直等著見你,從我聽說你採取的堅定立場以及對她的影響之後,我希望有可能得到你的支持——讓你確信……」
    「你是說她應該回去?我寧願看她去死!」年輕人激憤地喊道。
    「啊,」侯爵夫人低聲道,口氣裡並沒有明顯的怨恨。她在扶手椅裡坐了一會兒,用她戴了露指手套的手反覆開合那把古怪的象牙扇子。突然,她抬起頭來傾聽著。
    「她來了,」她急促地小聲說。然後指指沙發上的花束說:「我能指望你贊成這件事嗎,阿切爾先生?婚姻畢竟是婚姻嘛……我侄女仍然是個妻子……」

《天真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