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印第安人離開後,她不再顯得那麼高大了。她從來不吃容易讓人發胖的食物。她的腿又細又長,穿著皮革涼鞋,在這沒人穿鞋的地方顯得尤其突出。她從哪兒弄到這雙鞋的?從哪兒弄到那件黃色的短袖襯衫和卡其短褲的?他有問不完的問題。
    她的衣服很簡樸,已經穿得很舊了。如果她不是雷切爾·萊恩的話,她也肯定知道雷切爾在什麼地方。
    兩人的膝蓋離得很近,幾乎挨在了一起。
    「好多年前雷切爾就不復存在了,」她凝視著遠處的村子說,「我保留了雷切爾這個名字,但不再用萊恩這個姓了。事情一定很重大,不然你不會來這兒的。」她聲音輕柔,語速很慢,每一個音節都十分清晰。
    「特羅伊死了,他是三個星期前自殺的。」
    她的頭微微一低、閉上眼睛,像是在禱告:簡短的禱告後是長長的一陣沉默,無聲的氛圍一點不妨礙她。
    「你認識他嗎?」她終於開口問。
    「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幾年以前。我們事務所有許多律師,我從未辦過特羅伊的案子。不,我不認識他。」
    「我也是。他是我世俗生活中的父親,我花了很多時間為他禱告,但他始終和我形同路人。」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內特也說得很慢,很輕,她能讓人感到平靜。
    「好多年前。那時我還沒有上大學——你對我的情況知道多少?」
    「知道得不多,你沒留下什麼生活的痕跡。」
    「那麼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特羅伊幫的忙。他生前就想找到你,但沒辦到。他知道你是為世界部落傳教團工作的傳教士,就在這一地區。其餘的事情就靠我自己了。」
    「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有的是錢。
    「這就是你來這兒的目的?」
    「是的,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們有正經事要談。」
    「特羅伊在遺囑裡留給了我一些財產?」
    「你說對了。」
    「我不想談正經事,只想聊聊天。你知道嗎,我很少聽到有人說英語。」
    「我能想像。」
    「我一年去一次科倫巴買些補給品。這時我才給總部打電話,說上10分鐘的英語。我總是感到害怕。」
    「為什麼?」
    「我很緊張。我拿電話的手在發抖。我認識電話那頭的人,害怕會說錯話。有時甚至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一年就這10分鐘。」
    「你現在講得很好,」
    「我很緊張。」
    「放鬆些,我這人很隨和!」
    「你還是找到了我。一小時前我在替一個病人看病,男孩跑來說來了個美國人。我跑進我的茅屋開始禱告,上帝給了我力量。」
    「為了全人類,我平安地來了。」
    「你看上去像個好人,」
    你還不知道我的底細呢,內特暗想。
    「謝謝。你,嗯,剛才說在看一個病人。」
    「是的。」
    「我以為你是個傳教士。」
    「我是傳教士,但我還是醫生。」
    內特的專業就是起訴醫生。但現在提這個話題既不是場合也不是時候:「我不瞭解這個情況。」
    「大學畢業後我改了姓,那時候我還沒有上醫學院和神學院。我的生活記錄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消失的。」
    「一點不錯。你為什麼要改姓?」
    「原因很複雜,至少在當時有許多因素。現在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一陣微風從河邊吹來。快下午5點了。森林上空的烏雲壓得很低。她見他瞟了一眼手錶:「孩子們會搬來帳篷的。今晚睡在這兒挺不錯的。」
    「謝謝。我們會平安無事嗎?」
    「是的。上帝會保佑你們。做禱告吧。」
    內特一時真想做一番虔誠的禱告。他顧忌的是來自河邊的威脅:他能想見那條蟒蛇這會兒正向他的帳篷游來。
    「你平時也做禱告,是嗎,奧裡列先生?」
    「叫我內特。是的,我做禱告。」
    「你是愛爾蘭人?」
    「我是混血兒,德國人的血統多一些。我父親的祖先裡有愛爾蘭人。我對家族史根本不感興趣。」
    「你是什麼教派?」
    「聖公會!」天主教,路德教,聖公會,反正都一樣。自第一次婚姻後,他就再也沒有進過教堂。
    他不想談及自己的靈修生活,他對神學也沒有研究,不想跟一個傳教上談論這個問題。幸好她又沉默來,他趕緊換了個話題:「這些印第安人溫和嗎?」
    「基本上是的。伊佩卡人並不好鬥,但他們不相信白人。」
    「那麼你呢?」
    「我在這兒呆了11年,他們已經接納了我。」
    「花了多長時間才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我比較幸運,因為在我之前這兒住過一對傳教士夫婦。他們學會了當地的語言,翻譯了《新約》;而我又是醫生,當我為那些女人接生時,我能很快交上朋友了。」
    「你的葡萄牙語說得很好。」
    「我能說得很流利,我還能說西班牙語、伊佩卡語和馬其根加語。」
    「馬其根加語是什麼?」
    「馬其根加人是秘魯山脈裡的土著人。我在那裡呆過六年。我剛學會他們的語言,他們就把我送走了。」
    「為什麼?」
    「游擊隊。」
    威脅還不僅來自蟒蛇、鱷魚和洪水。
    「他們綁架了離我很近的一個村子裡的兩個傳教士,但上帝拯救了他們:他們四年後被釋放了,沒受到任何傷害。」
    「這附近也有游擊隊嗎?」
    「不。這是巴西!這裡的人不好鬥。有些走私毒品的,但不會進入潘特納爾的中心地帶。」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巴拉圭河離這兒多遠?」
    「這個季節要八個小時」
    「巴西人的八個小時?」
    她笑了:「你已經瞭解這兒的生活節奏,八到十小時,美國人的時間。」
    「坐獨木舟?」
    「這是我們常用的交通工具。我有過一隻機船,但太舊了,後來終於開不動了。」
    「如果是機船的話需要多少時間?」
    「大約五個小時。現在是氾濫期,很容易迷路。」
    「我已經領教了。」
    「所有的河流都彙集到一起,你們離開時需要帶上一個漁夫,沒有嚮導你們到不了巴拉圭河。」
    「你一年去一次?」
    「是的,但我是在旱季去,8月份。那時比較涼快,沒有那麼多的蚊子。」
    「你一個人去?」
    「不,我帶上我的印第安朋友雷克一起去巴拉圭河。水位低的時候獨木舟大約劃六小時就到了。我再在那裡搭船去科倫巴,我在科倫巴呆上幾天,辦完事後再搭船回來。」※棒槌學堂精校E書※
    內特想起他一路上沒看見幾條船:「隨便搭哪一條?」
    「通常是一條販牛的船。船主很樂意帶乘客。」
    由於機船壞了,她只能靠獨木舟出行。她搭販牛的船去科倫巴。這是她與外界接觸的惟一方式。錢會如何改變她?內特暗自問。看來一時還無法找到答案、
    他準備明天再告訴她,等新的一天開始、自己也吃飽睡足後再同她談正事。
    村口出現一個人影——有人朝他們走來。
    「他們來了,」她說,「這兒的人在天黑前吃飯,然後就上床睡覺。」
    「我想天黑之後就沒事可做了。」
    「沒有我們可以討論的事。」她趕緊說。內特覺得有點奇怪。
    雅維是和一群印第安人一起來的。其中的一個印第安人給了雷切爾一隻方形的籃子,她遞給了內特。他從裡面拿出一隻硬麵包。
    「這是木薯,」她說,「是這兒的主食。」
    顯然也是惟一的食物,至少那頓飯是如此。當內特吃到第二塊時,第一個村子的印第安人也來了,他們拿來了帳篷蚊帳、毯子以及船上的瓶裝水。
    「我們就在這裡過夜。」內特對雅維說。
    「誰說的?」
    「這是最合適的地方,」雷切爾說,「我可以在村裡向你們提供一個住處,但白人去那兒先要得到酋長的首肯。」
    「那是指我了。」內特說。
    「是的。」
    「他不算?」他指著雅維問。
    「他是去拿食物、不是去睡覺的。那兒的規矩很多。」
    內特對此不理解——他們原始得連衣服都不穿,卻惜守如此複雜的一套規矩。
    「我想明天上午就離開。」內特對她說。
    「這也要取決於酋長。」
    「你是說我們不能隨意離開?」
    「他說可以你們才能走。別著急。」
    「你和酋長的關係好嗎?」
    「我們相處不錯!」
    她讓印第安人回村去,太陽已經落到了山下,森林的陰影籠罩著他們。
    雷切爾站了幾分鐘,看著雅維和內特費勁地搭支帳篷;折疊起來的帳篷顯得很小,支撐起來後也不見得大多少,內特擔心能不能裝下雅維,更不用說兩個人睡在裡面了。等帳篷完全支好後,它大約是腰部的高度,四面是傾斜的,裡面要睡兩個人實在太為難他們了。
    「我走了。」她說,「你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你保證?」內特一本正經地問。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派幾個男孩來看護你們。」
    「我們沒事的。」雅維說。
    「你們什麼時候起床?」內特問。
    「日出前一個小時。」
    「我肯定我們到時已經醒了。」內特瞟了一眼帳篷說,「我們能早一點見面嗎?我們有許多事要談。」
    「好的!天一亮我就送食物來,然後我們就可以聊了。」
    「太好了!」
    「禱告吧,奧裡列先生。」
    「我會的。」
    「明天見!」
    她走進了黑暗之中。內特望著她的身影沿著小徑向前移動,直到什麼也看不見,黑暗吞噬了村子。
    他們在長凳上坐了幾個小時,等空氣涼爽下來。一想到要擠在那頂帳篷裡,背靠背地互相聞臭汗!他們就分外懼怕。但他們沒有選擇。帳篷雖然是薄薄的一層,但能使他們免受蚊子和其他蟲子的叮咬,而且還能防衛爬行動物。
    他們談論起那個村子、雅維還講一些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是以死人結尾的。最後他問:「你告訴她錢的事了嗎?」
    「沒有,我明天再告訴她。」
    「你已經見到她了。她對錢會怎麼想?」
    「我不知道,她在這裡很快活。打擾她的生活顯得有點殘忍。」
    「那就把錢給我,錢不會打擾我的生活。」
    內特先爬進帳篷。前一天晚上他躺在船底望了一夜的星空,所以他很快感到了倦意。
    當他打起呼嚕時,雅維慢慢地拉上帳篷的拉鏈,左推右搡地擠出一塊可以躺下的地方。他的夥伴早已睡死了。

《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