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部分由於心情迫切而又閒得無聊,部分由於有一種總會有人在那兒等著的預感,尼可拉斯·伊斯特爾於上午8點半鐘,通過沒有上鎖的法院大樓後門,走上很少有人使用的後樓梯,偷偷溜進了法庭後面那個狹窄的走廊。由於縣裡的機關大多在8點鐘開門,這時已經可以聽到從下面一樓傳來的腳步聲和講話聲。但二樓卻很安靜。他從門縫朝法庭裡面窺視,發現裡面空無人影。不過公文皮包已經散亂地放在桌上,律師們或許就在後面煮咖啡的機器附近,說著笑話,等待投入戰鬥。
    這個地方他瞭如指掌。3個星期前,就在收到要他履行陪審員義務的那張寶貴通知的第二天,他曾經來此偵察過地形。當時法庭正好空著沒有開庭,周圍所有的通道和空間,包括狹小的法官私人辦公室,裡面放著攤滿過期雜誌和當天報紙的舊桌子,供律師們坐在旁邊吹牛的咖啡室,擱著幾把折疊椅,一個窗子也沒有的臨時證人室,關著雙手銬在一起等著接受嚴懲的兇犯拘留室,當然還有那個陪審員休息室,全都被他仔仔細細地踏勘過一番。
    今天早晨,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她叫露·戴爾,是個60歲的矮胖女人,下身穿一條滌綸褲,腳上登一雙舊的運動鞋,幾縷灰白的頭髮搭拉在眼睛上。她正坐在走廊上,背靠陪審員室的門,讀著一本破破爛爛的言情小說,等著有人踏進她的領土。她一見尼可拉斯立刻跳了起來,同時從屁股底下抽出一張紙招呼道:「早上好,我能為你效勞嗎?」她笑容可掬,眼睛裡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我是尼可拉斯·伊斯特爾。」他說,一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她緊緊地捏著,猛烈地搖了幾下,在名單上找到了他的大名後,又笑得更歡地說:「歡迎你來到陪審員室。頭一回當陪審員?」
    「是的」
    「進去吧,」她說,一邊幾乎是使勁地把他推進陪審員室,「那邊有咖啡和糖納子,」她拉著他的手臂,指著一個角落說,「這都是我自己做的!」她拎起一籃黑油油的鬆餅,自豪地說,「頭一天我總是要做些鬆餅帶來,我把這叫作陪審員鬆餅。這差不多已成了習慣啦。嘗一個吧。」
    桌子上有幾隻盤子裡面齊齊整整地放著各種各樣的糖納子,兩把咖啡壺裝得滿滿的,正在向外冒著熱氣,旁邊是杯盤、叉匙、白糖、奶油和幾種糖精。桌子中央放著的就是她做的陪審員鬆餅。尼可拉斯別無選擇,只好遵命拿了一塊。
    「做鬆餅我已經做了18年啦。」她說,「原來還加點兒葡萄乾,可後來就不得不放棄了。」她望著他直翻眼睛,似乎再說下去話就難聽了。
    「那是為什麼?」他像盡一種義務似的問道。
    「不想讓人家說閒話唄。有時候法庭上講的每一句話,這裡都聽得見呢。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
    「要咖啡嗎?」
    「我自己來。」
    「那好。」她轉身指著長桌中央一堆文件說,「那兒有一大堆哈金法官下達的指示。他讓每個陪審員拿一份,仔仔細細地讀一遍,然後在底下簽上名。等會兒我來收。」
    「謝謝。」
    「我就在外面走廊上靠門呆著。有什麼事,你就叫一聲。就這麼點兒屁事,他們還要派個草包副手來幫我的忙呢,多半是個專打飛靶的鄉巴佬。不過,話又說回來啦,這個案子大概是咱們審過的最大的一起案子。我是說,最大的民事案子。咱們審過的刑事案子有多大,你恐怕想也想不出。」她抓住門把手,把門拉開,「我就呆在外面。親愛的,有事你就叫我。」
    門關上了,尼可拉斯定睛望著手上的鬆餅,慢慢地咬了一小口。把它丟在垃圾簍子裡,用塑料杯子倒了一杯清咖啡。一定得讓這種塑料杯子滾蛋。他們如果打算讓他在這兒安營紮寨長達五六個星期之久,那他們就必須提供真正的咖啡杯。而且,縣裡既然有足夠的財力為陪審員供應挺不錯的糖納子,那他們肯定也能供應硬麵包圈和羊角麵包。這兒沒有脫去咖啡因的咖啡。他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一點,而且也沒有泡茶的開水。要是他這批新朋友當中有人不喝咖啡,那該怎麼辦?供應的午飯最好豐盛一點。在今後的五六個星期當中,總不能叫他頓頓都吃金槍魚色拉嘛。
    放在房間中央的這張桌子周圍,整整齊齊地排著12張座椅,3周以前他來勘測地形時看到的那厚厚一層灰塵已經抹去,房間裡清清爽爽,隨時可以使用。一面牆上掛著一塊大黑板,旁邊放著粉筆和黑板擦。對面牆上有三個落地窗,俯視著法院大樓的草坪。
    儘管秋天光臨人間已1個多月,草坪依然綠油油地充滿生機。尼可拉斯站在窗邊,俯視著下面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哈金法官發出的最新指示,列出了一些要做的事,和許多不准做的事。組織起來,選舉一個頭兒。如果選不出,請通知法官,他將愉快地指定一位。時時刻刻都請佩帶紅白二色的陪審員徽章,露·戴爾將負責分發給諸位。請隨身帶些材料供閒空時閱讀。若需要什麼,請立即提出。在接到法官的相關指示前,請勿與其他陪審員討論本案。切勿與任何人討論本案。未經批准不得擅自離開法庭。未經批准不得使用電話。午餐將送至陪審員室供君享用。每日的菜單于上午9時開庭前提供。若有人以任何方式與你或你認識的任何人就你在本案中的作用進行接觸,請立即向法庭報告。若聽到或看到或注意到與你在本案中承擔之陪審員職務可能有關或可能無關之任何可疑現象。請立即通知法庭。
    最後這兩條指示實在有點兒稀奇古怪。但尼可位斯瞭解東德州一件煙草案件的詳情細節,當時開庭才剛剛一星期,便發現有神秘人物在那座小鎮上鬼鬼祟祟地活動,用巨額金錢收買陪審員親屬,於是剛開始不久的審訊立即告吹。警方還沒有來得及動手,那幾個神秘人物早已溜之大吉,因而以後一直沒有弄清他們是為原告還是被告效力。不過雙方都向對方提出了激烈的指控,但頭腦比較冷靜的人都認為,那是煙草公司干的活,陪審團似乎也持同樣的看法,而且當法庭宣佈審判無效時,被告一方真是興高采烈。
    尼可拉斯儘管無法證明,但他確信:躲在幕後操縱那次賄賂活動的就是這個蘭金·費奇。而且他還相信費奇馬上就會動手,在他的這批新朋友身上動點腦筋做點手腳。
    他在列滿了法官指示的文件下方簽上名,把它擱在桌子上。走廊上傳來講話的聲音,那是露·戴爾在歡迎另一位陪審員。隨即聽見砰的一聲。陪審員室的房門被人一腳踢開,霍爾曼·格裡姆斯先生一邊用手杖探路,一邊跨了進來。他的太太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她並沒有攙他扶他,而只是觀察這個房間,同時低聲向他描述室內的情況。
    「長方形,25x15英尺。你前後為長,左右為寬。中間是一張縱向放置的長桌桌子,周圍是座椅,最近的一張座椅離你有8英尺。」他站住腳跟一動也不動地聽她描述,只有頭在隨著她所說的方向轉動。露·戴爾雙手貼著臀部,站在格裡姆斯太太身後,心急火燎地直想趕快讓這位盲人嘗到她的鬆餅。
    尼可拉斯向前走了幾步,作了自我介紹。他抓住霍爾曼伸過來的手,兩人寒暄了一番。他招呼過格裡姆斯太太之後,便把霍爾曼領到食品和咖啡前為他倒了一杯咖啡,替他加了糖和奶,並且向他介紹了糖納子和鬆餅。對於露·戴爾,是一次先發制人的突然襲擊,她還在門口轉悠呢!不過,霍爾曼並不餓。
    「我親愛的叔叔也是一位盲人。」尼可拉斯對三位聽眾說,「如果在審訊期間,你能讓我照料的話,我將認為是一種榮幸。」
    「我完全可以處理自己的事務。」霍爾曼有點兒氣憤地說道。但他的太太卻露出了熱情的笑容,朝尼可拉斯擠擠眼睛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能照料自己,」尼可拉斯說道,「不過有很多瑣碎的小事,我還是可以幫點兒忙的。」
    「謝謝。」他想了幾秒鐘,然後說道。
    「謝謝你啦,先生。」他太太說。
    「我就在外面走廊上。你們需要什麼就叫一聲,」露·戴爾說,「我什麼時候來接他?」格裡姆斯太太問道。
    「5點。要是提前的話,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露·戴爾連珠炮似的把話剛剛說完,人已到了門外,門也已經隨手關上。
    霍爾曼帶著墨鏡,棕色的頭髮長得厚厚實實,搽得油光發亮,裡面幾乎找不到幾根白髮。
    「有一點兒文字工作得做一下。」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尼可拉斯說,「請在你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來把它讀一遍。」霍爾曼摸著桌子,放下手中的咖啡,又摸住一把椅子。他用手指觸摸著椅子的輪廓,弄清了方向後一屁股坐下。尼可拉斯拿過一張法官的指示書開始輕聲朗讀。
    為挑選陪審團花了那麼一大筆金錢之後,扮演事後者葛亮更是毫不費力了。人人都有自己的高見。被告方面的專家們為能挑出這樣一個優秀的陪審團而相互大聲道賀,但他們彼此間的吹捧和扭泥作態,主要卻是表演給整日整夜忙忙碌碌的那些律師們欣賞的。就凱布爾本人而言,他曾見過比這更糟的陪審團,也曾見過比這更為友好的陪審團。早在許多年以前,他就已經明白,要想準確地預測陪審團的行為實際上是不可能的。費奇是高興的,但高興的程度並未超出他自己允許的範圍,而且也並不妨礙他像往常一徉對什麼事都狂吠亂叫,大喊大嚷。陪審團裡有4根煙槍。費奇雖然沒有和誰談過,但他堅持這樣一種觀點:灣區有許多脫衣舞俱樂部和賭場,而且又靠近新奧爾良,是個值得住上一陣的好地方。因為,它容忍邪惡。
    在大街的另一邊,溫德爾·羅爾和他的原告律師團,此時也在對陪審團的組成大表滿意。特別令他們高興的是,居然出乎預料地挑上了霍爾曼·格裡姆斯瞎子當上陪審員,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啊。
    霍爾曼堅持要求和那些「有視力」的人一樣接受評估,並且威脅要採取法律行動,假如受到任何不同對待的話。他這種動不動就要通過訴訟解決問題的態度,大大地溫暖了羅爾和他手下那幫律師的心,而他的殘疾更是原告律師夢寐以求的天賜良機。被告律師為了阻止他進入陪審團,曾經挖空心思,想出種種理由,包括說他無法看見未來出示的物證。哈金法官為此曾讓雙方律師悄悄盤問霍爾曼,而霍爾曼卻向他們保證道,他能看見這些物證,只要它們有充分的文字描述。於是法官大人決定增加一名法庭書記官專門負責為物證的描述打字,然後將軟盤拷進霍爾曼的盲人電腦,供他在夜晚閱讀。這一決定讓霍爾曼樂不可支,他再也不提受到歧視要上告的事了。被告方面態度也有所軟化,特別是在他們得知霍爾曼從前也曾經是一桿老槍,即使是現在身旁有人吸煙他也並不反感之後。
    所以原告和被告雙方都對陪審團採取謹慎樂觀的態度。裡面沒有激進分子。沒有發現誰態度惡劣。12人全得到過高中文憑,其中2人還有大學學位,另外3人也在大學裡讀過一些課程。尼可拉斯在所作的書面回答中填的是高中畢業,但他究竟是否真的讀過大學,至今仍是一個謎。
    案子第二天就要正式開審。原被告雙方在為之準備的當兒,都在默默地考慮著一個事關重大的問題,一個他們喜歡猜測的問題。他們定睛望著座位席,第100萬次地打量著那12張而孔,在心裡反覆問道:「哪一個會當上頭兒呢?」
    每個陪審團都有一個頭兒,而頭兒正是左右陪審團作出裁決的人。他會很快就冒出來嗎?他或許會暫時潛伏,伺機破門而出,奪取領導權?此時此刻,即使陪審員們也無法作出回答。
    10點整,哈金法官對擠得滿滿的法庭掃視了一番,發現人人都已各就各位。他輕輕敲了幾下小木槌,人們立即停止了喊喊喳喳的低語,坐得端端正正。他朝穿著棕色制眼的老法警彼得點了點頭,說道:「帶陪審團。」
    所有的目光都轉向陪審員席後面的那扇門,首先露面的是露·戴爾,她像一隻領著一群雛雞的老母雞,後而緊跟著入選的那12位陪審員。他們在指定的座位上分別坐下,3名候補陪審員則坐在折疊椅上。
    「早上好,」法官大人滿面笑容大聲說。大多數陪審員也都點頭向法官致意。
    「我想諸位在陪審員室裡已經自己組織起來了。」他停頓了一下,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揚了揚手上捏著的由露·戴爾散發和收齊的那15份簽了名的指示書,「你們選出團長了嗎?」他問。12名陪審員一起點點頭。
    「好!選的是誰?」
    「閣下,選的是我。」坐在第一排的霍爾曼·格裡姆斯答道。話音剛落,被告方面的所有律師、陪審員顧問和公司代表,全都同時感到胸口在劇烈地疼痛。他們不久雖然慢慢地恢復了呼吸,但卻一點也不敢流露出對霍爾曼的真實感情。對這位如今當了陪審團團長的盲人,他們有的只是最最偉大的愛和最最深沉的情啊!其餘11位陪審員,或許在為他們的這位老夥計感到難過吧。
    「很好。」法官說。陪審團沒有鬧出什麼明顯的麻煩就選出了團長,完成了這一規定程序,這使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比這個陪審團更糟的情況,他都見得多啦。有個陪審團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怎麼也選不出一個團長來後來甚至發展到為午飯的菜單面爭吵鬥毆!
    「我相信諸位已經讀過我的書面指令了。」法官繼續說。接著,他便把書面指示裡已經講過的一切。詳詳細細地用口重複了兩遍。
    尼可拉斯·伊斯特爾坐在第一排靠左邊的第二個位子上。他的臉像一張面具,沒有任何表情。趁法官滔滔不絕地嘮叨的當兒,他開始觀察其餘的演員,在頭部基本不動的情況下,用目光掃視全場。擠在律師席上的那些律師,個個都像時刻準備撲向獵物的禿鷲一樣無恥地瞪著陪審員們。他們肯定會厭倦這一套的,而且絕對要不了多久。
    在被告律師席後面第二排上坐著蘭金·費奇。他那張胖臉和那一把邪惡的山羊鬍,通過他前面那人肩膀留下的空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對哈金正在發出的警告聽而不聞,而且裝得對陪審員們完全無動於衷,但尼可拉斯知道得很清楚:法庭上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一件能躲過費奇的眼睛。
    14個月以前,尼可拉斯在賓州阿倫敦審理辛明諾一案的法庭上曾經見到過他,當時他的模樣跟現在完全一樣:身材粗壯,神出鬼沒。在俄克拉荷馬州的布魯克艾羅,在格拉文一案開庭審理期間,他也曾在法院外面的人行道上看到過他。兩次看到費奇這就足夠了。尼可拉斯明白,費奇現在已經知道他從未上過北德州州立大學。他還明白,費奇對他的關注,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陪審員;而這當然有充足的理由
    在費奇身後坐著兩排穿著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他們全都緊繃著股,服裝筆挺,像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複製品。尼可拉斯知道他們是來自華爾街的那些提心吊膽的小伙子,從今天的晨報上可以看出,股票市場並未對本案陪審團的組成作出明顯反應。派恩克斯的股票依然十分堅挺,每股股價達80美元之多。尼可拉斯不禁微微一笑。只要他突然跳起來振臂一呼:「我認為原告應該得到成百萬的賠償金!」那些西裝革履馬上會拔腳朝門外衝去,而派恩克斯的股票在午飯前就會下挫10個百分點。
    特雷科、史密斯·格雷和康派克這3家公司的股票,目前的交易也很正常。
    前面幾排位子上坐著一群群精神不振的可憐蟲,尼克拉斯確信他們就是那些陪審員咨詢顧問。現在陪審團已經組成,他們便開始從事另一階段的工作:注意觀察。這些可憐的傢伙必須聽清每個證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並且就陪審團將會對證詞有何反應作出預測。他們的戰略是,如果某一位證人給陪審團留下的印象十分平淡,甚至具有破壞作用,那就把這位證人拉下台,打發他回家。
    在這種情況下,或許會用另一個強有力的證人來修補損失,但尼可拉斯對此瞭解不多,難以肯定。他曾經讀過許多有關陪審員咨詢顧問的書,甚至還在聖路易斯參加過一次研討會,聆聽庭審辯護律師們講述與大額賠償金有關的戰鬥故事,但時至今日,他卻仍舊難以說服自己相信:這些嘴尖皮厚的陪審員專家,與一些高級的騙子是難兄難弟。
    這些傢伙聲稱,只要觀察陪審員的身體對他所聽到的話作出的反應,他們就可以對這位陪審員的態度作出評估,即使他身體的反應多麼微小也成。尼可拉斯不禁又笑了笑。他假如把指頭放在鼻樑上,而且在那兒放上5分鐘,他們將會對此身體語言作出何種解釋呢?
    大廳裡其餘的旁聽者,他很難加以歸類。有些人肯定是記者。
    另一些是無所事事閒得無聊的當地律師。還有一些則是法庭的常客。霍爾曼·格裡姆斯太太坐在中間偏後一點,她容光煥發,為自己的丈夫當選陪審團團長這一崇高的職務而感到十分自豪。哈金法官停住了雜亂無章的嘮叨,用手指了指溫德爾·羅爾,羅爾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紐好格子上裝,朝陪審團呲著滿口的假牙,踱著方步走向講台。這是他的開庭陳述,他解釋道,他將為陪審團概述本案的案情。法庭裡頓時變得非常安靜。
    他們將證明是香煙引起了肺癌。或者更精確地說,死者雅各布·伍德這個大好人,在吸煙吸了將近30年後患了肺癌。是香煙殺害了他,羅爾一邊拔著下巴底下的一根白色鬍鬚,一邊神情嚴肅地說。他的話說得乾脆而又精確,語調抑揚頓挫,能產生他希望產生的那種戲劇性效果。
    羅爾是個演員,一個技巧熟練的演員。他那歪歪扭扭的領結,那一嘴咯咯作響的假牙,以及那套無法匹配的服裝,都只不過是為了贏得普通人更多的喜愛而已。他決非是完美無缺的。讓穿著毫無瑕疵的深色衣服、打著絲質領帶的被告律師們,去對陪審員頤指氣使大聲苛責吧,但羅爾決不會這樣幹。因為他們是他的人。
    不過,他們到底準備如何來證明香煙導致肺癌呢?證據多的是,真的。首先,他們將請來一些當地最最傑出的癌症專家和研究人員。是的,這些大人物目前正在來比洛克西的途中,他們到達本庭後將用毫不含糊的語言和山一樣高的統計數字,向陪審團解釋清楚香煙確實會引起癌症。
    然後原告將把曾經在這家煙草公司工作過的幾個人,提供給陪審團。羅爾還沒有來得及說出這個想法,臉上早已佈滿邪惡的微笑了。穿髒了的衣服總得晾一晾嘛,要晾就在這個法庭上晾。確鑿的罪證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總而言之,原告方面將證明吸煙導致肺癌,因為香煙中含有天然致癌物、殺蟲劑、放射性粒子和石棉狀纖維。
    到了這時,法庭裡誰也不會懷疑溫德爾·羅爾了。他不僅可以證明香煙致癌,而且證明起來頭頭是道,不費吹灰之力。他停頓了一下,用10個短而肥的指頭整了整領結,然後又看了一下筆記,便開始非常嚴肅地談起死者雅各布·伍德。雅各布是個慈祥的父親和負責的丈夫。他對家庭一往情深,工作一貫努力苦幹。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又是所屬教堂棒球隊隊員,而且還是個退伍的老兵。他從少年時期就開始抽煙,因為他和當時的所有人一祥,並不知道吸煙的危險。已經當了祖父。等等。
    羅爾有一會兒顯得過於誇張,但他似乎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立即在遭受損害的地方迅速貼了一塊藥膏。這次審判意義重大,他說,意義非常重大。原告希望獲得,並且肯定會明確要求獲得大量的賠償金。不僅是賠償實際損害——亦即因雅各布·伍德去世而遭受的經濟損失,外加其家庭由於失去他的愛和感情而遭受的損失,而且被告還必須支付懲罰性損害賠償。
    一提到懲罰性損害賠償,羅爾就開始跑題,有好幾次講著講著就不知所云。多數陪審員顯然認為,有可能獲得巨額賠償裁決這一前景,使他忘乎所以,言不及義了
    哈金法官曾以書面指示的形式,同意雙方的開庭陳述可以長達1小時。但他也曾以書面指示的形式警告雙方不要超過這1小時,否則他將立即予以打斷。羅爾雖然和其他律師一樣,十分厭惡法官們的大劈大砍,但他更明白還是不和法官大人的時鐘找麻煩為妙。他用50分鐘就結束了自己的陳述,這裡面還包括莊嚴籲請法庭伸張正義,感謝陪審員們那樣專心一致地聽他陳詞。最後他微微一笑,咬了咬口中的假牙,隨即回到位子上坐下。
    在椅子上干坐50分鐘而又不講一句話,不做一個寶貴的小動作,你真會覺得這50分鐘比多少個小時還要悠長。哈金法官對此有切身的感受,因而下令休庭一刻鐘,然後再由被告作開庭陳述不到30分鐘,道伍德·凱布爾就已結束了他的陳述。他冷靜地經過深思熟慮地向陪審員們保證,派恩克斯公司有自己的專家,它的科學家和研究人員將用清楚易懂的語言向大家作出解釋,實際上香煙並不會引發肺癌。不出所料,陪審員們對此表示懷疑,凱布爾沒有正面作答,只是請求大家不急不躁,不抱成見。他講話時不用講稿,一邊講話一邊注視著陪審員的眼睛他的目光掃過第一排後,便悄悄抬起頭來在第二排移動了一遍,每看一次他都可以瞧見好奇的凝視表情。他的聲音和目光幾乎能使人入睡,但卻是真誠的。你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他。

《失控的陪審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