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直到他們重新坐進車子,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才發現,不知為何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變得憂心忡忡。
    「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發生了什麼事?」她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又一次巧合。不知為何這些巧合總是破壞我的生活常態。我的思維特點就是這樣。」
    「你又有什麼跟什麼巧合了?」
    「葉夫根尼-米哈伊洛維奇-多休科夫案件的一個證人曾在這家婦產醫院工作過。」
    「停車!」娜斯佳要求。
    「為什麼?」
    「剎住車,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
    他順從地把車停在路邊,熄滅了發動機。
    「證人叫什麼?」
    「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
    娜斯佳開始快速地翻閱著病歷卡。
    「你在那兒找什麼?」
    「我感興趣的是,萬一是你的那個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給我的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接的生呢?」
    「如果是他接生的,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意思。我和你不同的是,我喜歡巧合。它們點綴著我們灰暗、單調的生活。」她翻動著病歷,低聲含糊地說,「對啦,這就是醫生的分娩過程記錄。但是簽名卻認不出來,稍稍出頭的花字尾。掉頭,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我們回去。」
    「為什麼?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這是誰的簽名。」
    「哪怕就是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那又怎麼樣?」
    她合上病歷卡,轉向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弗拉季克,你是蒙騙我還是你自己?你先說的,你不喜歡巧合。」
    「我不喜歡的東西還少嗎,」斯塔索夫-沸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小聲嘟囔著,「我的腦子裡老是想著各種各樣的蠢事,但是我每次又都不會去注意的。」
    「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你有著二十年的職業生涯。如果你對什麼東西不喜歡,你應該去調查並且化解它。你的嗅覺靈敏,比你的腦袋瓜子轉得快,這是這個職業的通病。」
    「你怎麼就沒這種病?」
    「暫時還沒有,我還年輕,我接觸這個職業還剛剛開始,就如同剛剛走入森林。因此,我幾乎完全沒有職業的嗅覺,我更多的是靠邏輯分析。你別再給我磨牙了,掉轉車頭,回婦產醫院。」
    這一次他們一起走進主治醫生辦公室。
    「又想要什麼?」他不滿地抬起頭,從鋪開在他面前桌子上的公文堆裡鑽了出來。
    「還有一個小問題,」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溫柔地笑著,遞給他已翻到了有花字尾簽名的那一頁的病歷卡,「請看一下,這是誰的簽名?」
    主治醫生對著花字尾簽名看了幾秒鐘。
    「像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的簽名,可是他已不在我們這兒工作,他已經退休了。」
    「『像』是什麼意思?」她並不甘心,「你們這兒還有沒有什麼他簽字的文件?」
    「我這就去找。」
    他歎著氣起身向保險櫃走去。
    「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作為一名工作多年、經驗豐富的醫生,最近幾年他幫我編製各種工作報告和證明文書。現在就可以找到點什麼的,我通常很長時間也不會銷毀文件的。就它,找到了。」
    他遞給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幾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紙,字跡纖細而潦草。當然,從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生下兒子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年,字跡有些變化,但是變化不大。這上面的簽名的筆觸就不是那麼奔放了,儘管也添加了多餘的花字尾。
    「請念一下,病歷上寫的是什麼,」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請求道,「也許您根據這段文字會知道,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有沒有記錄這個內容。」
    醫生全神貫注地辨認著那些潦草難辨的字,最後他哼出了聲。
    「這,毫無疑問,」他自信地說,「他給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這些都寫著呢。」
    「請說得更明確一些。」
    「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是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手很巧。他在這兒工作的三十年,剖腹產手術只有他一個人做。當然,是除了他休假或者生病的那些情況外,但這種情況並不多見。這個時候,我們要麼請來別的醫院的專家,要麼把產婦送往別的婦產醫院。但是,我再重複一遍,這是特殊情況,而且很少。看到了吧,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正是所謂的天生的醫生。對他來說,在他的生活中沒有比助產接生更重要的了,他以此為呼吸,以此為生活,他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使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他休假通常就是在離這兒二十公里的自己的別墅裡,並且如果需要做剖腹產手術,總是可以找到他。他甚至堅持,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叫他。但是他畢竟是要出遠門或者得了某種傳染病,如果這個時候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當然,我們只得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手術。我能否知道,是什麼引起了你們對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普裡加林的興趣?」
    「當然,」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點點頭,「我們正在搜集進行司法精神病學鑒定的材料,而如果接生的醫生能記起產婦分娩時是否有某種併發症,那就太好了。」
    「可是,不行啊!」主治醫生用驚異的目光盯著病歷卡的扉頁,「天知道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還能記得那麼清嗎?」
    「也許,您是對的。」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點點頭,「請原諒,打擾了。再見!祝您一切順利!」
    他們又回到了車上。
    「嘿,你的嗅覺怎麼樣?」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問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它說了什麼沒有?還是好像嘴裡喝進了水,什麼也沒說?」
    「它在思考。」
    「好了,那我們向前走,我們還有一家醫院要去。」
    下午兩點他們回到了莫斯科。娜斯佳-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記起了先前她給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的那個承諾,就叫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開車把她送到了檔案室。
    「我晚上給你打電話,告訴你有關葉夫根尼-米哈伊洛維奇-多休科夫的情況。」告別時她這樣允諾,「噢覺怎麼樣啦?還是什麼也沒想出來?」
    「沒有,」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坦然承認,「但是它將再努力。」
    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文科博士,科學院院士,著有大量的科學著作。他看上去好像是從古典小說的書頁中走出來的,瘦小、乾癟、鬍子花白、戴著厚厚的眼鏡,眼鏡後面閃動的小眼睛快活而敏銳。他看上去還不像是上了年紀的人,儘管偵查員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知道他的確切年齡已經是八十四歲,但是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身體硬朗,至少近期他還沒有停止科學教育活動的打算。院士怎麼也不希望他現在走進去的這個機關太過嚴肅,因此,他不住地開著玩笑,並對坐在他對面的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古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不斷地說著優雅的恭維話。
    「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我們應該向您提供哪些材料,使您能夠做出鑒定結論?」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問道。
    「親愛的,我做過幾十次這樣的鑒定,但是,主要的都是針對已經故去的作者的文本,你不可能去問他們什麼。判定尚健在的人的著作權我總共也就進行過幾次,但是每一次都非常可笑。並且到了最後,沒有一次有機會見到還活著的作者。而當這事涉及到如此美妙的女郎,我甚至不能立刻去想,要這麼去訊問她,難道要讓我與漫長的冬夜相伴?」
    「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偵查員小聲地責備,盡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是,是,親愛的,這就開始。著作權爭議的作品屬於哪種體裁?」
    「愛情小說。」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回答。
    「事件發生的年代?」
    「現代。事件發生在1989年到現在。」
    「事件地點?」
    「莫斯科-彼得堡……一句話,城市環境。」
    「那麼,是城市浪漫曲。明白了。」院土點了點頭,「沒有醉心於田園小唱?」
    「沒有,我只寫城市。」
    「好極了,好極了。那麼我請您用下面的題材給我寫一篇文章。一位已經很不年輕的科學院院士,我甚至應該說是一位老院士,就像我,要對一位像您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的作品進行鑒定。在進行鑒定過程中,他們之間突然爆發出了某種感情,並且像明亮的火苗開始熊熊地燃燒。而男、女主人公對於這種感情的理解和認識是完全不同,由此而產生了矛盾。您能就此寫一篇二十五至三十頁的故事嗎?」
    「不知道,」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疑惑地搖搖頭,「我從沒寫過故事,小說我能寫,而故事……」
    「可是,如果您寫小說,我們可沒時間等啊。那麼我們就這麼辦吧:您寫個小說提綱,突出主人公的性格和情節發展過程,還要完整地寫兩個情節。一個是年輕女人與院士解釋爭論最激烈時的場景,另一個是小說應該結尾時情節發展的結局的場景。這應該已經足以讓我用來判定著作權是不是屬於您,兩種風格是否相同了。當您進行這項寫作時,我將讀一些您的作品。您需要多長時間來完成我給您的任務?」
    「三四天,也許,要一個星期。」
    「可不會超期?」
    「不會的,一個星期足夠了。」
    「好極了,好極了。」院士不知為什麼突然高興起來,「一個星期我正好來得及熟悉一下您的作品,肖然,如果這些作品就是您的。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這個期限您滿意嗎?」
    「滿意。那多久您能寫出結論?」
    「唉,老弟,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得太久了。總是存在這種危險,我可能來不及就進了自己的墓地。主要要花費的時間就是對文本的分析,寫出結論這不是什麼問題。也許您很著急?」
    「時間不等人,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怎麼樣,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偵查員轉向寡婦,「如果您沒有問題問我,請允許我與您道別。」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可愛地一笑,穿上她那件短小的淺藍色皮大衣就走了。院士在她離去之後向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的辦公桌移近了些,並把雙手疊放在胸前,好像是要準備進行一次嚴肅的長談。
    「請原諒我,我的先生,我遲到了一會兒。當我到這兒的時候,這位女士都已等在這兒了。因此向您提太多的問題我覺得有些難為情。」
    「那您的問題出來了嗎?」
    「當然。首先我想知道,為什麼現在需要這種少有的鑒定,這個空中的小蝴蝶在法律保護體系面前犯了什麼錯。」
    「您看,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是著名作家的遺孀。無論如何,由於不久以前發生的事,我們都這樣認為,她的丈夫大約一個月前被殺了。」
    「您說什麼呀!她完全沒有給人是一個痛不欲生的寡婦的印象。一位正經的年輕女士遇到這種情況,難道還笑得出來?」
    「這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代人,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在您那個時代甚或是我年輕的時候,姑娘們得到暗示,她們生活中最主要的就是擁有丈夫和家庭。在這種情況下,丈夫可以隨心所欲,甚至可以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懶漢,但他就應該是個丈夫,而不嫁人的女子是完全不合乎道德規範的。守寡,特別是年輕輕就守寡,其悲劇並不是僅僅在於失去親人,還在於她從此失去了丈夫,因為要再找一個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那些四十五至五十歲的女人。而現在對此的態度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許多女人根本就不嫁人,儘管她們不會因沒有人向她們求婚而痛苦。她們只是不需要這個。而失去親人的痛苦很快會被未來的全部生活沖淡,她們還能調整和重建一切。這樣,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才會宣稱,事實上所有使她的丈夫名聲大噪的那些書的作者是她本人。但是她事先知道並同意以她的丈夫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的名義來出版這些書,據說好像從廣告宣傳的觀點來說是效果最佳的。現在,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您該明白了,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查明真相。」
    「為什麼?」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感到奇怪,「這跟他的死因有關係嗎?」
    「有最直接的關係,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在偵查過程中查明的事實表明,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的丈夫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由於他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自殺,他便請了一個對他十分崇拜的人向他開了致命的一槍。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證實,她的丈夫靠她的錢生活,並且擁有榮譽,您也看到了,擁有巨大的榮譽和聲望,而這一切實際上並不肩於他,不是他自己的功勞,這種情形使他非常地痛苦。在一定條件下這可能成為他結束自己生命的原因。但是我應該調查清楚,這種情況是不是事實存在,還是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客氣地說,要誤導我。」
    「好極了,」院士高興地搓搓手,「這會使我的晚年生活增色不少。這種有趣的轉折在我的工作實踐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老弟,您大概還記得我們由於某種無聊的原因的最近一次見面,大概是在十年前吧?」
    「十二年前,」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微笑著確定了一下,「當然記得。一個厚顏無恥的商人自己彙集出版了好像是帕斯捷爾納克和茨韋塔耶娃的沒有出版過的一些詩,對吧?」
    「對,對,這個商人可真是厚顏無恥,但是他的寫這些詩的兩位同學絕對的、絕對是天才!為什麼他們不以自己的名義出版這些詩?他們可能會成為著名詩人!他們沒有這樣做,卻與某些奸詐之徒打交道。我那時對此理解不了,並且直到現在我也沒能理解。」
    「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對他而言,金錢要比榮譽珍貴,這就是全部的解釋。有這樣一些完全喪失了功名心和榮譽感的人,他們設下的騙局使他們得到金錢又多又快,而作為詩人,他要致富則遠沒有這麼快。遺憾的是,在那個時代確實是巨額的稿酬要比他的聲望來得晚得多。而到現在,詩歌創作已經完全不時興了。」
    「那個天才的傻瓜結果得到的是什麼?他最終成了窮光蛋,但是出了名,就這樣成了窮光蛋並在獄中度日。那您是否認為這是值得的?」
    「我,不,我不這樣認為。但很明顯,他是這樣認為的。要知道他根本就不會去想什麼監獄,他操心得更多的是他的收益。」
    「那就讓上帝保佑他吧,保佑這些天生就缺心眼的人。是的,當大自然如此毫無理智地濫施恩典的時候,遺憾總是存在的。它為什麼賦予這種目光短淺、見識狹隘的人以作詩的天分?我們還是回到我們的這些作品上來吧。您想像一下,我將如何進行鑒定?」
    「總體來講,就是上下文分析,某些詞彙、語句構造方法和倒裝句的重複率。對吧?」
    「差不多,我的先生。這種鑒定等於一半是數學,而另一半是純粹的主觀趣味。我應該相信,您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有這樣一件事,有人拿來一部詩作並肯定地說,這是萊蒙托夫早期未成名時的作品。假定我搞錯了,對這位天才的手稿未加鑒別就得出了結論,說這是仿冒的作品,是的,俄羅斯文學就少了一部天才的萊蒙托夫的詩作,但這並不是致命的並且也不會給任何人以明顯的損害。也許,我作為語文學家和文學鑒賞家不應該這樣辯解,對我來說,這個天才的每一點點創作遺產都應該是無價的。但是,老弟,我已經夠老了,我能理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文學之外還有其他許多並不比它次要的東西,比如,審判機關的利益。而當涉及到一個活著的人,他的命運取決於我的鑒定結論是另一回事。在這兒,錯誤的代價也已經是另一回事了。因此,我想問您,需要我給出的這個鑒定結論達到怎樣的可信程度,以使我和您不至於毀了可愛的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的生活?」
    「問題很複雜,儘管也很實在。」
    「那答案呢?」
    「我沒有答案。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讓我和您就這樣約定:如果您對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的著作權沒有一點懷疑,那就對此作出結論;如果有懷疑,就不要急於作出結論,我們對作品再做一次鑒定,指派其他的專家,或許還可以提議她再寫點什麼,並以委員會的形式進行第二次鑒定。您應該知道,專家的結論遠不是終審判決,這只是其他眾多事實當中的一項,偵查員將會慎重考慮,如何處理和採信這個事實,如何對它進行評鑒,給予它什麼樣的份量。因此,錯誤的責任不僅落在您的身上,而且同時也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我的責任更重。我讓您感到放心了嗎?」
    「有一點。怎麼樣,請允許我告辭吧,我擔心,我的小男孩在車子裡開始感到寂寞了。」
    「像以前一樣還是孫子送您來的?」
    「是曾孫,老弟,曾孫都已經長大了。『小壞蛋』今年考的駕駛證。如果夏天上不了大學,他就要去當兵,那樣就又得孫子來開車啦。」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和院士一起出來,他把老人送上車。駕駛座上果然坐著個「小壞蛋」,一頭紮在一本厚厚的書裡。
    「您的小男孩並不寂寞,」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笑著說,「您白操心了。」
    「哎呀,老弟,」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嘿嘿一笑,聲音有些刺耳,「這只是個假象。他在看普魯塔爾赫的《比較傳記學》,準備入學考試。但是要死記硬背這些乾巴巴的純理論的文詞讓他心煩,他比較喜歡我掰著手指給他講解,而這個時候他肚子朝天躺在沙發上。他認為,聽覺的接受能力強。您還指望這一代人什麼!他們當中永遠也不會成長出像我們那個時代那樣學識淵博的學者。有一位著名的作家是怎麼說的?他們是又懶惰又缺乏好奇心。回家的路上我還得給他講述蘇拉專制王朝。」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目送著所羅門-雅可夫列維奇-扎夫連的車子漸漸遠去。「老人是對的,」他想,「我們的孩子們已經變得如此不一樣,我們不可能理解他們的世界。一切都變得太快了,四十年前父親和兒女之間的鴻溝遠沒有現在這麼巨大和不可逾越。而今天我們的孩子對我們來說簡直像是外星人。」
    穿著單衣站在零下十五度的嚴寒中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奧利尚斯基感覺都要凍僵了,凍得他雙肩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趕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看了看表,丈夫到現在還沒回家,儘管他答應說不會耽擱太久。離新年還剩可數的幾天,他還在工作,當然又是忙著寫工作報告,但是總該有個規矩。如果需要耽擱過久,那就事先說一聲,說你要晚點回來。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一生按照自己制訂的時間表生活,而現在有人破壞了這個時間表,她就不能做到這一點了。她做好晚飯等丈夫在規定的時間回來,如果飯菜涼了她就要生氣。
    到了八點鐘,她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給弗拉基米爾-尼基季奇-帕拉斯克維奇打了個電話。
    「當然,你總是在忙著工作。」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挑戰似的聲音。
    「加洛奇卡,可我們要寫工作報告……」他低聲說道,想為自己辯解。
    「我也要寫工作報告,但是你看我就能夠及時完成以便回家來為你準備晚飯。我也可以不在廚房裡忙上忙下,安安靜靜地坐在電視機前單等你回來。」
    她氣憤地扔下話筒,甚至沒搞清楚,她的老伴什麼時候肯回家來。她用挑剔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整個廚房,確信已非常乾淨。「趁我還沒換上睡袍,」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想,「我該把垃圾桶弄出去。」
    她拿起垃圾桶,脫掉舊大衣走進院子,那兒立著一個大垃圾箱。房子是老式的,沒有垃圾通道,不過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已經習慣了從六樓拿著垃圾桶下樓而且從不抱怨。
    走近垃圾箱,她把垃圾桶放在地上,用一隻手握住垃圾箱蓋上的把手抬起沉重的金屬蓋子,另一隻手輕輕地按住蓋子的邊緣。金屬像平時一樣地冰冷,很髒,但是她事先戴了一雙舊手套,以免弄髒了手和染上傳染病。當蓋子已經抬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清晰地聽到一個低低的可愛的聲音:
    「媽媽。」
    她好像又聽到了廖尼奇卡的聲音。不久以前,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曾去了一個她相熟的女人家裡,那女人說,廖尼奇卡的靈魂在他死後的四十天內隨時都會出沒在她的身邊。四十天中被無辜斷送的靈魂還會籠罩在這個地方,觀察著他死後他的親人們都在做些什麼,利用他的死亡來保護可能被欺負的人。
    「媽媽,」她又聽到了這個聲音,「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你都對我做了些什麼呀?」
    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鬆了手,垃圾箱的蓋子轟隆一聲落了下去。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開始呼吸困難。不,她應該控制住自己,抵擋住答應他並與他交談的誘惑。他已經不在了,是她親手把最後一束鮮花放進了他的棺材,她親吻了他那冰冷的額頭,撫摸著他冰冷的雙手直到蓋上棺材蓋,隨後,棺材被送進了熊熊燃燒吞沒一切的火焰當中。
    他說什麼?他要問什麼?難道她讓他感到痛苦?從他一出生她就努力地要把他培養成正直、誠實、愛勞動的人,她希望她的小男孩是最出色的,他的得分只有優秀。為了不使他變得嬌氣任性,她嚴厲地懲罰他的微不足道的過錯和最最天真的小孩子的謊話。而當他在學校裡得了四分,或者是也曾有過的三分,她就和他一起坐在教科書前,直到他顯示已無可挑剔地熟記了那些定理、公式或符號她才放他出去玩。她經常去學校找老師,要求把兒子再次叫到黑板前面重新提問他先前回答沒有得「優秀」的章節。而當廖尼奇卡沒靠任何的門路一舉成功就考入了大學,她是如此地自豪。為什麼他說她使他痛苦呢?他為什麼這樣說?
    當她清醒過來,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明白過來剛才是什麼在頭腦中浮現,她把臂時支在垃圾箱蓋上,雙手摀住臉就哭了起來。時間還不是很晚,行人穿過院子從她身邊匆匆走過,但是沒有誰注意到她,沒有人走過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是否需要幫助,因此,她更覺得自己不幸和孤獨。廖尼奇卡活著的時候,他需要她。而現在誰也不需要她了。她是個年邁的、不十分健康的女人,現在毫無生機地過著誰也不需要她的生活。
    六年的夫妻生活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這是第一次抬高了嗓門對丈夫說話。
    「你怎麼做得出!」她吼道,「看到你的母親在痛哭,你怎麼能不心碎?」
    「讓她哭去,」他冷漠地回答,以新近才有的冰冷而殘酷的笑容微笑著,「這對她有好處。讓她哪怕是思考這一次,她把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然後讓她考慮她應該怎樣待你。」
    「住嘴!你從哪來的這種仇恨,廖尼奇卡,你怎麼了?難道你對你的母親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別去打擾她,我求你。你對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做的還不夠嗎?她的死還不夠嗎?你想讓你的母親也落到梗死的地步嗎?」
    「她不會有事。而如果讓她難過一陣,這只會對她有好處。或許她會對父親不再那麼挑剔,讓他平靜地活到自己的壽限。並且總的說來,這完全成不了和我吵嘴的理由。你急什麼?我的母親用她自己那顆仇恨的心恐嚇了你整整六年,可是你卻已做好準備要忘掉一切並急急忙忙地跑去安慰她。你怎麼不記得了,她是怎麼急匆匆地跑到你這兒來對那一半稿酬討價還價的?你忘了,她在這事兒上是怎麼侮辱你的?你的記憶很短暫,你很健忘,但是斯韋托奇卡,我的記憶卻是長久的,我不會原諒任何人對你的惡劣的態度。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已是罪有應得,而母親也會的,不要懷疑這一點。」
    「廖尼奇卡,我求你……」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控制住自己並放低了聲音。
    「廖尼奇卡,請不要去報復任何人。報復會折磨人的心靈,是沒有意義的,它是徒勞無益的。我不抱怨任何人,我諒解一切。我原諒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因為她是一個不幸的孤獨的瘋女人。我原諒你的母親,因為難以想像還有比她現在正在忍受的還要更大的痛苦,別去打擾她了。」
    「但是我不原諒,」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固執地表示反對,「就讓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了,你最好聽聽今天我所寫的。只是我寫的老院士的容貌與你給我描述的不一樣。但是我用了他的真名,這名字很生動。」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認真地聽著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給她的女主人公與老院士解釋爭論的場景。是的,她的丈夫確實是個天才。而現在,當他在大家的眼裡都已經死去了之後,他的才能變得更加卓越不凡,好像是從他身上揭下了可以看見總體輪廓而掩飾住了詳情和色調的幾層透明的薄紗。
    「怎麼樣?」讀完這個場景時他問道。
    「驚心動魄,」她發自內心地感歎,「這比你以前寫的都好。你不擔心,這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嗎?」
    「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笑道,「作者在不斷地學習深造,技能也在成長。」
    「但是,沒那麼突然……」
    「別忘了,你剛剛經歷了巨大的不幸,失去了親愛的丈夫。情感的震動對於文學創作來說不會悄無聲息地就過去的。你別擔心,斯韋托奇卡,相反地,如果在整個事情發生之後,你的寫作還是一如從前,毫無變化,那才是怪事呢。在我這裡你將會成為俄羅斯最偉大的女作家,而我將會為你而驕傲。」
    「廖尼奇卡,我想,不應該……我們不應該想出這一切。我做不到。總是不得不作假、撒謊,我原先以為這很簡單。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啦?」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質問道,「你想說,我是個壞透了的撒謊大師,對我來說既輕鬆又簡單,就你是一個聖徒?你剛剛指責我對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和我的母親有極大的罪過,說我殘酷,說我沒有同情心,現在又出來一個我是個撒謊者。好極了,接著是什麼?也許你會把安德烈-格奧爾吉耶維奇-圖林死亡的罪過也完全推到我身上?」
    「廖尼奇卡,親愛的,我是這樣地愛你。」斯韋特蘭娜-格臭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傷心地說,「但是現在這一切變得如此不同,不知為什麼,我怎麼也不能適應。」
    「我也愛你,斯韋托奇卡,」他說話已經委婉得多了,「我非常地愛你,非常。就是因為我愛你,我不能原諒那些欺負你的人。我一切都明白,親愛的,我明白,你跟我在一起有多難。我是個卑微的、不善言辭的人,不善於與出版商打交道,非常便宜地就把自己的作品給了他們,我軟弱,讓人痛心。而你忍受了這麼多年,並且一次也沒有指責過我,只是自己在唉聲歎氣。我記得,每一次我都答應你,我不會再這樣下去,我不會再允許他們騎在我的脖子上,我要向他們要數目可觀的稿酬,我不會再讓他們引起我的憐憫而讓他們說服我。但是當我寫了新的東西,他們又跑來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們又需要我的幫助,但是這確實是最後一次,而我就又相信了他們並且做出了讓步。而要擺脫這種看不到出路的窘境的惟一的辦法,就是停止存在。就這樣,我停止了存在。我擺脫了自己過去的行為的壓迫,正是這些行為我把自己逼進了角落。我擺脫了那個折磨著我的母親的壓迫,她逼迫我成為她想看到的那樣的人。而我卻不是這樣的人,這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想,與她相處,要不斷地經受著仇恨與不滿,卻不敢吱一聲;看著你被她折磨,卻沉默不語,這很輕鬆嗎?但是現在我自由了,斯韋托奇卡,我是真正地自由了。而人世間的榮耀我並不需要,我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東西,剩下的就讓它全都留給你吧。」
    她像往常一樣被他的言詞的魔力所吸引,很快就屈服了。是的,她始終是信賴他的。他,廖尼奇卡,對她來說是最棒的,最具天才的,最最親愛的,也是惟一的。她已做好準備原諒他的一切。
    但是與此同時,她感覺到,她的寬恕一切的準備開始出現了裂痕。一方面,她要原諒的是溫和、軟弱、好心腸而又如此有天賦的作家;而完全不同的另一方面是,她無法原諒她要原諒的這個人的每一個動作表現出來的都是仇恨、報復和殘忍。這一切原先都是被壓迫著,他說得對,是被他母親的權威壓迫著,她要求兒子成為最最最……而現在,當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不再有權壓迫他,這一切就像麵團發酵一樣開始冒出來。加林娜-伊萬諾夫娜-帕拉斯克維奇不能再要求他解釋自己的行為,不會再教訓他、批評他,逼迫他成為討人喜歡、有禮貌、善良和勤快的人。他是否明白,他的母親對他來說是一個力量強大而且十分嚴厲的檢查員?也許,他是明白的,要不,他也不會這麼急於奔向自由,以逃避這煩死人的檢查。但是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羅維奇-帕拉斯克維奇是不是明白,自由不可能也不應該是沒有任何限制的,它並不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可以隨意報復一切,可以隨意報復每一個人?
    斯韋特蘭娜-格奧爾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維奇好像有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她不想聽到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所以至今也沒有聽到他的答案。
    伊琳娜喜歡逛超級市場。還是在孩提時代,她從西方電影中看到,女人們推著裝食品的小推車沿著陳列著包裝精美的各種食品的一排排大貨櫃漫步,她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這樣逛商店,為自己全家採買食品。就是為全家,而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採買。就這樣,兒時的夢想開始變成了現實。
    她走近飲料貨櫃,開始挑選番茄汁。貨櫃上擺放著四種各不相同的硬紙盒包裝的番茄汁。伊琳娜若有所思地仔細研究著包裝盒上的公司名稱和標明的價格,以便不致選錯了。就在這時,在她的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快活的叫聲:
    「伊琳娜!多巧的相遇啊!」
    她一下子感覺後背冰涼。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典型的「俄羅斯新貴族」,穿著皮短上衣,敞著懷,臉沒刮,一雙眼睛賊溜溜地轉著。
    「對不起……」她說,竭力想把在她的聲音中故意加入的迷惑不解表現得更自然。
    「伊拉,你怎麼,不認識我啦?」
    「不認識,請原諒,您可能是搞錯了。」
    「你別裝了!」
    他做了個輕佻的動作要把她拉向自己,甚至試圖要吻她的脖子。伊琳娜猛地掙脫並迅速地躲開他,差一點撞到貨櫃上。見鬼,這是幹什麼?誰該認識他這號人?是她自己,原先的職業妓女伊琳娜-諾維科娃1,還是那另外一個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業餘娼妓?
    1在此前出現的伊琳娜,實際上全稱是伊琳娜-諾維科娃(伊琳娜是名字,而諾維科娃是姓),為了使讀者更清楚,此後就用名字+姓,以便與另一個伊琳娜(即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區別開來。
    「你怎麼啦,伊拉?」小伙子真的覺得非常奇怪,「真的,怎麼回事,你不認識?忘了?」
    「我再說一遍,您認錯人啦。」她不緊不慢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是我叫你的時候,你可是轉過身來了。你,是叫伊琳娜?」
    「是的,我是叫伊琳娜,可是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你。」
    她推上小推車,急速走向收款處。小伙子不再糾纏,但是她的後背感覺他正盯著她。她的手指頭不住地顫抖著,伊琳娜-諾維科娃甚至打不開皮夾子以找出她需要的票子。
    「這位女士,請快點,快點。」收款處排在她後面的大媽開始叫起來,「站著睡覺,真不知道……」
    「對不起。」伊琳娜-諾維科娃小聲說著,抖抖索索地拿出錢也不知她該付多少。
    因為害怕她怎麼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前的一切搖搖晃晃,飄忽不定,而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離開這兒。
    把買來的食品放進手提包,她邁著僵硬的雙腿走出超級市場來到大街上。可是沒等她走出一百米,那名男子又出現了。這一次他的態度更加堅決,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讓我來幫你拿包,回憶回憶過去。」
    「放開我。」伊琳娜-諾維科娃激動地作答,惶惶不安地緊緊抓著手提包的帶子。
    「伊拉,你怎麼,完全瘋了?我是格爾曼。難道我這一年多變化那麼大?」
    在伊琳娜-諾維科娃的身上突然升騰起一種被捲入恐懼和絕望中的憤恨。她怎麼也弄不明白,這個格爾曼到底是誰,他認識哪個伊琳娜。除了幾個不止一次地享受過裡納特的姑娘服務的經常光顧的顧客,伊琳娜-諾維科娃完全不記得這些男伴的一張臉,一個他們的名字。不過,也許他本來就不是他們中的一個,而只是那個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眾多相熟的人和臨時情人中的一個。
    「我已經明白地告訴過您:我不認識您!」她一字一頓地大聲說著,試圖邁向一邊,繞開這名糾纏不休的男子,「讓我過去。」
    但是,他卻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他抓得她那隻手有些疼。
    「得啦,伊拉,別傻了。我們換換牌,你就說說,我並不強求你,為什麼把我當傻瓜?」
    她試圖掙脫,這時她眼睛一晃發現了一輛警察巡邏車。
    「放開我!」她扯開嗓門叫喊起來並推開那名男子,她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車子在這個糾纏不休的人背後停住了,兩名民警懶洋洋地從車上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從後面走近那名男子,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鬆開了伊琳娜-諾維科娃的手,但是一點也沒覺得害怕。
    「我遇見了個熟人,」他平靜地回答民警的提問,「但是她不認我。」
    「我是不認識他!第一次見到他。讓我走!」
    「這不好,公民。」其中的一個民警還是那麼懶洋洋地說道,「為什麼要欺負女公民?如果她不想和您說話,為什麼要糾纏她?」
    「可是我確實認識她,我們很熟。你們可以查證,她叫伊琳娜。」
    「您叫什麼,女公民?」
    「伊琳娜。」她小聲嘟囔道。她已經明白了,她錯了,她不該寄希望於警察。她原以為,看見民警,固執的格爾曼會悄悄地溜走,但是他審時度勢,根據這一切判斷並且不打算放棄自己的立場,堅決要維護他自己與伊琳娜-諾維科娃進行私人交談的權利。而警察好像也會予以理解,她這一招完全沒用。
    「您認識這個人嗎?」
    「我已經說過,我這是第一次看見他。」
    「那他從哪兒知道您的名字?」
    「不知道。」
    「公民,為什麼糾纏婦女?你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這不合規章。」
    「你們要保護她!」格爾曼非常地生氣,「她是個娼婦,妓女!裝得像睜著無辜雙眼的小母牛,好像我不知道她是誰,在什麼地方上班似的。」
    「是嗎?」民警突然對此發生了興趣,「那麼她在哪兒上班?」
    「在『阿特拉斯』按摩房,你們可以去查證。」
    「我是議員謝爾蓋-尼古拉維奇-別列津的妻子。」伊琳娜-諾維科娃絕望地說道,她明白,一切都完了。
    「您有證件嗎?」
    「沒有。」她不知所措,「我就住這附近,出來買東西。為什麼要帶證件?」
    「她撒謊。」格爾曼突然惡狠狠地說,「別人對我說妓女的靈魂也是骯髒的,但是我是個傻瓜,我還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了,他們沒有騙我。你把誰當成了個廢物,是三個盧布的皮擦子?你以為我忘了你是怎麼在我身上歡快地跳動,心滿意足地在那兒一聲聲地不斷地尖叫?你這賤母狗!」
    「公民,」民警已經有些嚴肅地說,「你不該這樣罵人,要不都要讓你張羅個女流氓出來了,快向這位女士道歉並到分局走一趟。」
    「為什麼?」
    「什麼叫為什麼?你抓她手了?抓了。糾纏她了?糾纏了。還在公共場所當著警察局工作人員的面這麼粗暴地罵人。走,我們要對這事做個筆錄,對你進行罰款,一切按規定辦。」
    「去你的吧!」
    格爾曼想溜,但是民警早有防備,緊緊地抓住了他的短上衣。
    「這就已經是完全行不通了,」他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你這已經是違抗警察局工作人員。我將裁定這事的——我會讓你高興的。」
    格爾曼想掙脫,猛地一抖,給那民警腳下一絆,民警「咚」地一聲摔倒在被踩實的雪地上。這時,另一名民警衝向格爾曼並把他的手扭向背後。
    「好啦,夠了,」他平靜地說,「討論就此結束,現在將要開始審理。而您,女公民,請上車。」
    「可是為什麼呢?」伊琳娜-諾維科娃怯生生地提出異議,「我有什麼錯?」
    「您沒有錯,」他寬客大度地回答,「您將作為他罵人和違抗警察的證人,另外,順便查證一下您的身份。也有可能,他是對的,您是他的熟人,他想要澄清與您的私人關係,而不是耍流氓。」
    伊琳娜-諾維科娃默默地坐進車子,心裡詛咒自己的舉動太冒失了,正是這個冒失的舉動將會轉變成不知是什麼麻煩的危險。格爾曼與其中的一名民警一起坐在車子的後座,伊琳娜-諾維科娃坐在前面,一路上她覺得有一道非常憎恨的目光燒灼著她的後腦勺。
    在警察分局一切又都變了樣。上尉臉形枯瘦,一雙眼睛病怏怏的,他從看見伊琳娜-諾維科娃的第一眼就憎惡她。要麼他現在對女人壓根兒就不感興趣,要麼就是他的惡感只波及到穿著華貴皮大衣的女人。而他的好感從第一刻起就已經給了格爾曼,不知為何在他身上上尉認為自己的內心有與他相通的地方。
    「這不好,」他說,用掩飾不住的蔑視的眼光看看伊琳娜-諾維科娃,「您為什麼要使自己熟人難堪?如果您和他有什麼糾紛,也應該私下裡化解它,而不該讓這麼多人的眼睛看見,更不該為此把警察招來。人和人之間發生的事還少嗎?也許是您自己什麼地方錯了,而您卻不敢承認,或者是不想去搞清楚,想都不想立馬就搞到警察局來。這不光彩。」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私人關係,」伊琳娜-諾維科娃已經重複了有二十次了,「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他先是在超級市場,然後是在大街上糾纏我,抓住我的手,不讓我走。」
    「那麼,他從哪兒知道的您的名字?」
    「不知道,他認錯人了,把我當成了另外的某個人。也許那個女人與我同名,也叫伊琳娜。這只是巧合。」
    在第一次的盛怒和害怕過後,一種奇怪的麻木不仁和冷漠的感覺控制著伊琳娜-諾維科娃。她機械地重複著重複了多遍的一樣的話,只是一個勁地想著是否來得及趕在謝廖扎回家之前準備好飯菜。
    「那現在我們來查證一下,他有沒有認錯人。」上尉威脅道,「現在就可以得出結果,您不是什麼議員的妻子。您想用自己的丈夫來嚇唬我們大家?對我們來說,是議員、是窮鬼都是一回事。」
    他把格爾曼請進了辦公室,並且給他遞眼色表示對他的鼓勵。
    「您說,這個女公民是幹什麼的?」
    「她在『阿特拉斯』按摩房工作。」
    「這個按摩房在哪兒?」
    「在普列斯納。我不記得是在什麼巷了。離『俄林波斯』商店不遠。」
    上尉伸手拿過一本什麼指南,翻了翻,滿意地哼了一聲。
    「這就能找到,別著急。」
    他拿起話筒,撥了個電話號碼。伊琳娜-諾維科娃毫無表情地等著這一切最終結束。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她對自己說,不可能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只是需要忍耐,很快就會過去。這一切很快就將結束,而她就可以回家了。
    「聽著,『阿特拉斯』按摩房在你的管區,是嗎?那是一家什麼樣的按摩房?是一家妓館?哦,明白了。誰是那兒的老闆?裡納特?聽不清。我們這兒有很多自己人。聽著,你有姑娘的名單嗎?看看有個叫伊琳娜……」
    他轉向格爾曼。
    「姓什麼?」
    「不是諾維科娃,就是諾維茨卡婭,反正就是這一類的。」
    「諾維科娃或者諾維茨卡婭。」上尉對著話筒重複了一遍,「好的,我等著。」
    他神態有些寂寞無聊地凝視著窗外,等著他那看不見的與他談話的同事給他找來為裡納特工作的那些姑娘的名單。
    「什麼?準確嗎?不會搞錯吧?還有什麼?準確嗎?好的,去吧。」
    他放下話筒,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格爾曼。
    「是的,與您講的不一致,年輕人。您的熟人伊琳娜-諾維科娃幾個月前就死了。過量服用麻醉劑並自縊了。這樣,結論就是您真的認錯人啦。」
    伊琳娜-諾維科娃馬上站起身並掩上皮襖襟。
    「我可以走了?您確信我說的是真話了?」
    「走吧。」上尉嘟噥了一聲,看也不著她一眼。
    她突然覺得手提包都提不動了。她慢慢地往家走,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幾句話:「我幾個月前就死了。我過量服用麻醉劑並自縊了。我死了,我死了。」

《別人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