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田中徹起床一看時鐘,是早上七點。拉開分隔病床的簾子,發現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已經盯著電視看。他轉過身子,一看見田中徹,便取下一邊的耳機說:“田中,不得了了。”眼神流露出些許對錯過熱鬧祭典的人所寄予的同情。“大約兩個小時以前,警方召開了臨時記者會,就在我們還在睡覺的時候。”
    “說了些什麼?”
    “查到嫌犯了。”
    打開電視一看,警方確實已鎖定嫌犯,畫面上出現一張大頭照,上頭寫著“青柳雅春”幾個大字。“喔,兇手竟是這麼一個斯文男子。”田中徹如此想著。接下來,電視開始播放青柳雅春的錄像畫面,田中徹嚇了一跳,不禁大感疑惑,嫌犯還沒被抓到,這影片是哪裡來的?只見畫面的右邊角落寫著兩年前的日期。這影片並非來自連續劇或綜藝節目,而是某時事談話節目的採訪畫面。兩年前的青柳雅春正對著麥克風說話,他所穿的白色衣服上有藍色圖案,那是一家知名貨運公司的制服。
    “因為是突然發生的,”身材瘦削、雙腿修長的青柳雅春搔了搔額頭,垂著眉說,“我只能拼上性命。”
    此時,田中徹終於明白這段影片是怎麼回事了。
    當年曾經發生一件當紅偶像明星遇襲事件,這名女明星的老家在仙台,她每次放假就會悄悄回到仙台,在出租公寓內渡假。有一次,當她一個人在公寓時,遭到歹徒侵入襲擊。
    就在那時候,青柳雅春剛好送貨到她的公寓。
    青柳雅春按了對講機,並沒有得到響應,本來已經打算要把包裹帶回去了,但是就在他寫送貨通知單時,聽見門的彼端響起了乒乓聲及女性的尖叫聲。青柳雅春一度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但有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於是再次按了對講機,仍舊沒有回應。他小心翼翼地轉動大門把手,發現門未上鎖,於是開門往屋內一看,便看見一名女性被歹徒壓倒在地,青柳雅春急忙衝上前制服歹徒。
    “您從以前便知道凜香小姐住在那棟公寓嗎?”男記者問道。
    “不,我不知道。”青柳雅春戰戰兢兢地回答。
    “您是什麼時候發現她是凜香的?”
    “呃,不……”青柳雅春不知如何措辭,結結巴巴地說,“我對這種事不太清楚,我不看電視的。”模樣顯得頗為膽怯。
    採訪記者全都笑了出來。“她可是當紅的偶像呢。您不看電視節目嗎?”
    青柳雅春微微低著頭,以極小的聲音說:“我送貨很忙。”記者又發出一陣笑聲。青柳雅春那自然不做作的髮型與表情生硬的臉孔看起來就像性格明星,但不習慣接受採訪的反應卻又帶著一股樸實純真,讓記者備感新鮮。不只是記者等媒體工作者,就連許多觀眾也開始對他感興趣。於是,理所當然地,他一時成了風雲人物。
    時事談話節目接著報導了青柳雅春平日的工作狀況,以及同事與上司對他的評價。一段時間後,他在仙台市內的送貨路線被摸清了,許多人為了見他一面,埋伏在送貨路線上,其中不乏來自外縣市的仰幕者,這件事又被當作新聞炒了一次。為了不讓業務受影響,貨運公司剛開始曾要求電視台別再報導,但風潮依然遲遲不退,於是貨運公司決定乾脆請青柳雅春來拍廣告,卻被他斷然拒絕,最終沒有付諸行動。青柳雅春的理由是“這麼做會影響送貨的工作”,而這也讓民眾對他的好感度再次提升。
    “歹徒有刀子,您不害怕嗎?”在過去的錄像中,採訪記者繼續提出問題。
    “因為是突發事件。”他接著回答。
    “您一下子就把歹徒摔出去了,請問您是不是練過柔道?”
    “那是學生時代的朋友教的,我只會那一招。”青柳雅春搔了搔鼻頭。看見他這副困擾的模樣,就算不是女人,也會興起保護他的念頭。“那招叫做大外割。朋友告訴我,用大外割把敵人摔倒之後,拚命揮拳就對了。”
    原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田中徹不禁感到懷念。結果,這個送貨員的話題不到半年便平息了。一時的風雲人物過了那個時間點,也只是個平凡的小人物。
    如今,那個平凡的小人物在兩年之後,竟成了殺害首相的嫌犯。
    “沒想到竟然是他。”過去的錄像畫面播完之後,主持人語重心長地感歎道。
    “事實上,”某個擅長採訪演藝圈醜聞的女記者說,“當時我也曾經採訪過他。這個人乍看之下雖然是個清爽的好青年,但常常會有一些焦慮不安的舉止呢。”
    “喔,原來如此。”主持人呼應道。接下來,剛剛那個錄像畫面的一小部分又再次被播放出來。帶著靦腆與緊張感對著麥克風說話的青柳雅春,右手被局部放大。或許是找不到合適的擺放位置,青柳雅春的手指劇烈抖動,蹺起的二郎腿也不停更換。接著,青柳雅春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的影像被慢速播放,此時可以發現他的嘴角曾一度微微上揚,兩端翹起,目光銳利,露出藐視的表情,只有慢動作回放才能發現瞬間消失的另一張臉孔。
    在田中徹的眼中,青柳雅春這個乍看之下清爽帥氣的優秀送貨員,似乎露出陰險狡猾的本性。
    據節目主持人表示,青柳雅春在三個月前便已辭職了。對貨運公司來說,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離職員工犯罪總比現職員工犯罪要來得好一些。
    “田中,有了戲劇性發展呢,真有意思。”來到吸煙區,看見初中生坐在椅子上,興奮地如此說道。“這麼快就找出嫌犯,看來警察也很拼呢。”
    “首相被殺了,這可關係到警察的威信問題,當然非拼不可。”田中徹答道。“不過,”田中徹接著說起一件掛心的事,“那個青柳不見得是兇手吧?現在就公佈他的姓名好嗎?”
    “警方不是握有確切的證據,就是認為這一次的情況特殊,為了早日逮捕兇手,顧不得人權了。”
    “真的有所謂的確切證據嗎?”
    “誰知道呢。不過,據說防範監控盒連電話的通訊紀錄也可以擷取,只要好好利用,應該頗有幫助吧?”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監視社會呢。”
    “我才不喜歡。難道你喜歡‘老大哥在看著你’(注一:“老大哥在看著你”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政治諷刺小說《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中,經常出現的標語。“老大哥“﹙Big Brother﹚是權力的象徵。)的世界嗎?”
    “誰是老大哥啊。”
    “我只是試圖敲響警鐘。”
    “盡量敲吧。敲響那個警鐘的人就是你(注二:“敲響那個警鐘的人就是你”影射日本歌星和田子於一九七二年演唱的歌曲〈敲響那個鐘的人就是你〉﹙鐘,阿久悠作詞、森田公一作曲﹚。)。”
    上午八點,佐佐木一太郎在記者會上公佈了最新消息。
    前一天的中午過後,也就是金田首相的遊行在教科書倉庫大樓前發生爆炸後不久,附近一條狹窄車道內也發生了一起小規模的爆炸,一輛汽車起火燃燒,並毀壞了附近的圍牆。一開始,警方以為是遙控直升機的爆炸所引發的,但調查之後發現爆炸點來自汽車內部。
    警方並在駕駛座上發現一具男屍。
    “死者的頭部有槍擊的痕跡,目前警方正在調查身份。根據未被燃燒殆盡的駕照初步分析,死者可能是住在仙台市青葉區的森田森吾,此人是如今正在逃亡的青柳雅春大學時代的同學。”
    “請問警方是以什麼證據判定青柳雅春為嫌犯呢?”記者提出問題。
    “昨天,在爆炸發生後,警方在教科書倉庫大樓附近發現了一名形跡可疑的男子,警察上前盤問,這名男子企圖逃走,警察立刻與隨後趕來的同仁一同展開追捕,最後無功而返。”
    “結果被他逃脫了?”
    “有一位酒類專賣店的老闆被他開槍擊中。”佐佐木一太郎雖然面無表情,但下垂的眼睛流露出些許困惑之色。
    “後來呢?”
    “數個小時之後,我們獲得了仙台市某遙控飛機用品店所提供的店內監視影像。”
    “就是賣那台用來犯案的遙控直升機的店嗎?”記者紛紛將上半身湊向前來。
    佐佐木一太郎嚴肅地點點頭。“店內的監視器原本是為了防盜裝設的,影像中拍到一名男子正在購買與本事件中的犯案機款相同的遙控直升機。根據調查結果發現,這名男子與從現場逃走的男子頗為相似。”
    “那個人就是青柳雅春嗎?”
    “我們拿照片給店長看,他便一口斷定此人就是青柳雅春。”佐佐木一太郎接著又說,“另外我們還調查了青柳雅春的經歷,發現此人在學生時代曾經於仙台市一間名為轟煙火的工廠打工。”
    “轟煙火?”
    “煙火指的就是打上天空的那個煙火。”佐佐木一太郎的口氣非常平淡,注視記者的目光卻銳利無比。“換句話說,他可能很熟悉煙火所使用的黑色火藥。”
    “所以才會製造炸彈!”數名記者高聲大喊。
    “這一點我們目前還無法斷言,但已經向當時的僱主請求協助,正在詳細調查。”
    “是不是還有其他證據?”
    佐佐木一太郎一瞬間露出了彷彿是對野狗表示同情,一副“說了這麼多,你們還不滿足?”的態度,開口說:“事實上,我們接到了嫌犯本人打來的電話。”
    記者群一陣嘩然。
    “詳細內容不能公佈,但青柳雅春已經在電話中承認自己是兇手了。”
    接下來,佐佐木一太郎開始說明將稍微放寬仙台市周邊的路檢,交通網絡也可以逐漸恢復,卻引不起記者太大的興趣,比起交通網絡,他們更在意青柳雅春。
    節目在這裡插入廣告,一個滿臉鬍鬚、手上握著平底鍋的男人帶著笑容說:“請嘗嘗我的特製白醬,這才是地道的口味。”這個人似乎是一家高級連鎖餐廳的主廚,在仙台市內也開了分店。“不專心做自己的工作,卻跑來拍廣告,大概快不行了吧。”田中徹在腦中胡思亂想著。
    節目的氣氛頓時變得非常活絡。原本話題只能緊抓著遊行時的爆炸畫面打轉,現在則加進了青柳雅春的情況,兩邊的要素雙管齊下,內容變得更豐富了。節目將青柳雅春過去被拍到的影像輪番播放出來。
    影像中有好幾幕都是青柳雅春在送貨途中對不請自來的年輕女性說:“抱歉,我在工作”並面無表情地揮著手,彷彿在驅趕小狗的畫面。照正常方式播放,也看不出來什麼異常之處,但是以慢動作播放,就可以發現他的表情透著一股歇斯底里的嚴峻之色。
    “這傢伙看起來很帥,卻是個危險人物呢。”田中徹想著。
    與此同時,過去青柳雅春工作的貨運公司高層急忙出面召開記者會。田中徹突然覺得好笑,怎麼記者會開不完呀,他甚至開始胡亂想像,該不會哪天媒體也為了說明“我們沒有足夠的記者可應付所有的記者會”而召開記者會吧。
    貨運公司社長的第一句話便強調青柳雅春已經在三個月前辭職,現在不是該公司的員工,接著又說了一句“如果他真的是兇手,我們深感遺憾”這種說了等於沒說的話。一名曾經是青柳雅春直屬上司的男性則被記者詢問“青柳雅春在辭職前是否有什麼怪異的舉止”,顯得一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青柳雅春遇到騷擾的事說了出來。
    “什麼樣的騷擾?”
    “他負責的遞送區域經常出現寄件者不明的包裹。收件者也常常向我們客訴無故收到這些來路不明的包裹,而且不知為何,委託單上寫的是他的名字。”
    鏡頭帶到這名上司的臉部特寫,嚴肅的表情與貓咪圖案的領帶形成強烈對比,顯得相當滑稽。
    “寄件者姓名欄上寫著青柳雅春?”
    “是的,這當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應該是別人對他的騷擾吧。”
    “有沒有可能真的是青柳雅春自己寄的?您沒有這麼懷疑過嗎?”
    “不可能吧。”上司結結巴巴地說道,或許是感到困擾時的習慣動作吧,他撫摸著領帶上的貓咪圖案。“他怎麼可能做出那種奇怪的事。”
    記者群一片嘩然,幾乎快要破口大罵“你這上司一點識人的眼光都沒有”。
    青柳雅春所居住的公寓也經常出現在鏡頭前。由於警方正在進行搜索,媒體不能進入屋內,只好以攝影機將公寓團團包圍。
    有個攝影師試著跑到對面辦公大樓內,以望遠鏡頭拍攝青柳雅春的房間。可惜,房間內只有鑒識人員及刑警。不過,在人影後面的牆壁上卻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將照片放大一看,雖然畫質很差,卻依稀可以看出是金田首相的照片,臉部被畫了一個╳,這讓電視台如獲至寶。
    “他對金田首相懷有什麼怨恨嗎?”某位來賓提出這樣的問題,“或許是個人的妄想作祟吧。”另一名來賓如此回答。
    在節目中,一名曾經擔任過警視廳搜查官的男性說:“大約一年前,為了改善市區內路邊停車所造成的塞車問題,以嚴格取締違規停車為訴求的全民運動時有所聞。金田首相當時便大力推動取締,或許對身為送貨員的他來說,金田首相是妨礙他工作的敵人吧。”這段發言令其他來賓大感認同。
    節目上還播放了一段遙控飛機用品店的監視器影像,但節目聲稱“不確定與警方獲得的影像是否相同”。影像雖然是黑白畫面,但可以清楚看見一名男子將一個盒子放在櫃檯上。這名客人雖然沒有察覺監視器的存在,卻還是不停地將頭轉向一邊,似乎不想讓臉曝光,還做出以手遮嘴的動作,最後他付錢買了一台“大岡AIR HOVER”。
    “雖然無法一口咬定,但模樣非常神似。”節目來賓作出了跟一口咬定沒什麼差別的發言。
    在田中徹的眼中看來,這個客人跟青柳雅春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在仙台市內,距離遊行通過的東二番丁大道只隔了一條巷子的一間炸豬排店也通報警方,宣稱在事件發生的前一刻,青柳雅春曾在店裡吃定食。
    “那時候還不到中午,店裡還很空,他就坐在那個位子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炸豬排定食。”穿著白色衣服,頭髮稀薄,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店長的男性如此說道。只見他憤然怒視著那個座位,彷彿沾惹了什麼不吉利的東西。“在遊行開始前,電視上出現好幾次金田先生的畫面,他每看一次便咂嘴一次,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太對勁。”
    “您確定那個人就是青柳雅春嗎?”拿著麥克風的女記者再次確認。
    “你不相信我嗎?是真的啦。在我們店裡吃定食,白飯是無限供應的,那傢伙吃完又添了兩次,把碗裡的飯粒吃得一粒也不剩。我就知道會幹出那種詭異行為的傢伙,一定不是普通人。一般人如果準備要殺人,怎麼會那麼有食慾,添了好幾次飯,還吃得乾乾淨淨?你說對吧?”
    “那個人真的是青柳雅春嗎?”
    “你不相信我嗎?真是失禮的傢伙。好吧,我讓你看看這個東西。”店長走進廚房,拿出一張卡片。“你看,這是他忘記帶走的。”
    手握麥克風的女記者伸手接過,攝影機慌忙湊上前來。原來是張信用卡,上面寫著”AOYAGI MASAHARU”(註:青柳雅春的羅馬拼音。)。
    “這下你信了吧。”店長自豪地說道。
    “既然有這種東西,一開始就該拿出來吧。”手握麥克風的女記者說出心裡話。
    “那傢伙嘴裡一直碎碎念著金田如何又如何,真是個危險的傢伙。”
    “而且,這麼重要的證物,應該趕快交給警察吧?”
    此外,節目還播放了某公寓的監視器影像。該防盜用監視器面對著停車場,在昨天傍晚時分拍到了形跡可疑的人物。
    “我聽見某處傳來玻璃破裂聲,打開窗戶往外看,結果看見有個男人在停車場,正在拉汽車的車門。“一個聽來像附近住戶的男子如此說道,臉部被打上馬賽克。
    監視器是黑白影像,而且頗為昏暗,看不清楚細節,但能看出一個人影從停車場的車子旁邊跑過,並試圖拉開數輛車的車門。
    “他在物色逃走用的車子。”節目來賓自信滿滿地解說著。
    “如今警方正全力搜索中,但是青柳雅春到底藏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事,沒人知道。”旁白顯得憂心忡忡,畫面上出現青柳雅春的臉部特寫,接著進入廣告時間。田中徹吐出了一口氣,似乎看得太專心了,導致肩膀僵硬。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也”呼”的一聲,吐了一口氣。
    “他到底為何要幹這種事?兩年前的他不是還被當成偶像,大受歡迎嗎?”
    “媒體拿他來炒新聞,接著又把他丟下不管,他應該很寂寞吧,或許是想要再嘗一次當年那種受注目的感覺。”
    “金田首相也真可憐,竟然為了這種理由被殺死。對吧,田中。”
    “是啊。”身為首相,因政治鬥爭或國家機密而死,或許還比較名譽一點。
    “這麼看來,兇手馬上就會被困死了。”保土谷康志又做出了彷彿是在看將棋比賽的發言。
    廣告結束,電視上出現一個只拍到脖子以下部位的男人,地點不是在攝影棚,這是預錄像片,男人的聲音沒有經過變聲處理。
    “其實從一開始,”男人語帶不滿地說,“我就覺得那個闖空門的案件有點可疑,從一開始。”
    畫面的右邊角落打出發言者的身份說明。原來他是兩年前,女明星凜香的住處發生歹徒入侵時,住在隔壁的男子。
    “那棟公寓雖然是出租公寓,但隔音很好,聲音不會傳出去。那個送貨的老兄說什麼從外面聽見聲音,才衝進去救人,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從一開始。”
    只見這名慣用“從一開始”這四個字的發言者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個專訪影像似乎是在某住宅區拍攝的,男子背後可以看見一排獨棟的新建住宅。
    “我猜從一開始那件事,就是基於某種理由設計出來的。”
    鏡頭轉回攝影棚內,主持人為了剛剛播出青柳雅春的信用卡畫面時,沒有將卡號隱藏處理而向觀眾道歉,接著又補上一句,那張卡片現在已經失效了。
    “我們剛剛獲得了觀眾所提供的珍貴影片。”
    主持人慌慌張張地說道。影片是一名住在仙台市泉區的婦人以電子郵件提供,是數個月前,在仙台北部郊區的河堤邊以攝錄像機所拍攝的。
    拍攝主題是當時正在河邊空地進行的少棒賽。畫面上,隔著本壘後方的鐵絲網、一群制服少年背後,還可以聽見充滿稚氣、為了干擾敵方投手的呼喊聲。
    遠方的天空似乎有某樣東西。
    仔細一看原來是架遙控直升機。直升機以白雲高掛的水藍色天空為背景緩緩上升,接著懸浮在空中。此時傳來女性說話聲:“啊,原來是遙控直升機。”這應該是拍攝者的聲音吧。畫面接著改變角度,拍攝到一名站在河邊的男子。鏡頭被拉近。那名男子拿著遙控器,正在操縱遙控直升機。
    那名操縱者看起來很焦慮,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長相跟青柳雅春極為相似。
    “他在練習操縱直升機。”畫面一轉,回到了攝影棚內,某位來賓喃喃說道。“看來是鐵證如山了。”
    此外,節目還採訪了一家連鎖餐廳的女店員。
    “他昨天晚上來到我們店裡,就坐在那裡,點了意大利面。”女店員略顯激動地指著店內的一張桌子說,“我跟他說話,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後來還來了一群警察,情況簡直一團亂。”
    “發生了什麼事?”握著麥克風的女記者問道。
    “他把椅子丟出去,打破了玻璃。”
    “啊,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鏡頭此時轉向那扇完全沒有玻璃的窗戶。破了這麼大一個洞,怎麼可能一開始沒發現?這個記者卻彷彿是現在才看到一樣,還裝模作樣地喊什麼“天啊”,令田中徹苦笑不已。
    節目此時也公佈了青柳雅春打電話給警方的錄音帶內容。
    與搜查方向有關的對談似乎被剪掉了,因此只有片段的聲音。
    “我是青柳雅春。”
    “兇手就是我。”
    錄音帶中確實出現這樣的對白。準備周到的製作單位還請了聲紋鑒定專家來鑒定。專家激動地說,錄音帶的聲音確實跟兩年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的青柳雅春本人的一模一樣。
    特別節目持續進行著。自由黨的弁慶,也就是海老澤克男在官邸前召開了記者會。他公開宣佈自己身為副首相,將會按照法律就任代理首相,並強調現今正積極搜集案件相關的線索。
    “關於青柳雅春,我們自由黨也會提供線索,協助警方調查。”
    “例如什麼樣的線索?”記者如此問道。這只是反射性的詢問,連記者本人也不期待得到回答,海老澤克男卻回了一句“就是……”一副要認真回答的模樣,反而讓記者大感吃驚,透過攝影畫面可以感受到記者有點慌了手腳,似乎想說:“咦?你真的要說?”只見海老澤克男點點頭,脖子上的贅肉因而擠出層層的下巴。
    “從兩個月前開始,我們黨內便不定期地收到一些譭謗金田首相的信函。金田首相的家裡似乎也收到了相同的譭謗信,我們在上面採集到青柳雅春的指紋。”
    記者一陣騷動。
    吵雜的聲音讓田中徹感到耳朵疼痛,他於是取下耳機,伸了個懶腰,抓住枴杖,站了起來。偶然間回頭一看,發現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已經關掉電視,正在看漫畫。“喔,上廁所?”
    “是啊。”田中徹回答,“你不看電視了?”
    “膩了。”
    “重頭戲不是才要開始嗎?”事實上,田中徹確實認為好戲才要上場。
    “兇手雖然努力在逃,但一定很快就會被抓到的。一個送貨的老兄,畢竟只是門外漢。”聽他一副認為自己不是門外漢的口氣,便讓田中徹有了戒心,知道他又要開始大吹牛皮了。果然不出所料,只聽他接著以內行人的語氣說:“要是我,就會從地下逃走。”
    “地下道嗎?”田中徹不禁想要笑出來,如果有用,兇手也不會那麼辛苦了。
    保土谷康志將鼻孔撐得大大的,露出了奸笑。“田中,下水道是可以通到每一條街的喲。說得嚴謹一點,下水道還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將馬路側溝的雨水收集起來的雨水管,一種是收集廁所污水的污水管。”
    “要花很多時間解釋嗎?我快憋不住了。”田中徹懶得理他,趕緊尿遁逃走。
    田中徹小解之後,順道走下一樓,到便利商店內繞了繞,最近已經開始習慣靠枴杖移動了。他在店內拿了雜誌來看,但翻了一些週刊,沒有看到任何與金田首相爆炸事件相關的報導。事發才經過兩天,可能沒那麼快吧,只好改看幾份體育報。
    旁邊站著兩個年輕女性,或許是來探病的,手上拿著水果,也正在看雜誌。
    “真是超受打擊的。”其中一人說道。“怎麼證據一樣一樣冒出來,虧我以前還很喜歡他呢。兩年前,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超仰慕那個貨運小哥呢。”
    “我那時也很崇拜他,送貨員當時好紅呢。”
    她們應該是在討論青柳雅春吧,田中徹豎起耳朵聆聽。
    “炸彈什麼的我是不懂啦,但性騷擾的行為真是太糟糕了。”
    “真是令我太失望了。比起爆炸案的兇手,說他是色狼這件事更讓我驚訝。”
    色狼?田中徹皺眉,自己怎麼不知道這項消息?是別台的嗎?別台的節目所公開的消息?一刻也無法等待的田中徹,拚命杵著枴杖走回病房。
    “大約兩個月前吧。兩個月前,我為了打工搭仙石線去仙台。雖然還是傍晚,人已經蠻多的,那時我聽到一個靠在窗邊的女生突然大喊‘住手’。”
    田中徹轉了轉頻道,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的短髮年輕人正對著麥克風說話。
    “大家都轉過頭去看,心想應該是有色狼吧。就在仙台的前幾站,那個女生拉著一個男人的手腕,下了輕軌。他們在月台上爭論起來,我覺得那個男的很眼熟,仔細一想才認出來,就是那個送貨員。”
    目擊證詞不止這一件。主持人將寫著目擊線索的電子郵件內容念了出來,絕大部分都是“兩個月前看見一個長得很像青柳雅春的男人疑似騷擾女性而被拉下輕軌”之類的內容。
    不久又出現了另一個爆料者。一個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看起來像白領族的女性在鏡頭前拿出自己的手機,說:“大約兩個月前,我在月台上看見一個女生跟一個男人在吵架,我覺得很有趣,就用手機拍下來了。”
    手機照片的畫質並不佳,但能看出是一對男女在月台上面對面站著,那名男子確實長得很像青柳雅春。
    “一會兒之後,出現另一個男人來幫這男的解圍,他們就逃走了。”她接著說道。
    “真不配當男人,太爛了。”來賓之一的女演員板起臉來說,“色狼行徑已經是不可原諒,事後逃走更是罪大惡極。”
    “確實令人髮指。”主持人雖然如此附和,聲音卻不帶感情,似乎只是敷衍敷衍她而已。接著,主持人“啊”地驚叫,或許是從無線耳機接到了新的指示吧,只見他壓著隱藏在耳內的耳機,說:“我們剛剛接到了最新消息。”
    田中徹吞了吞口水,兩眼睜得大大的,調整一下耳機的位置。主持人接著念出了以下的線索:
    數十分鐘前,有民眾目擊到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出現在仙台市青葉區柏原町附近。
    警察雖已趕到現場,但男子坐上汽車,在單行道逆向逃逸。
    男子所駕駛的汽車與對向來車相撞,接著又撞上牆壁,他馬上又換其他汽車逃走。
    當時路旁有一名老婦人被撞傷,隨後被送上了救護車。
    “看來他還潛伏在仙台市內。借由防範監控盒所提供的線索,逮到他的機率應該相當高。”節目來賓如此說道。
    “昨晚在仙台市區也發生了一起車禍事故,雖然細節尚未確認,但事故中一方的車輛據說是警車,說不定那起車禍也是青柳雅春造成的。”
    “有這個可能。”
    田中徹一時興起,拿起遙控器轉了台,畫面上出現一個過去沒見過的女記者。”我們現在收到最新消息,有觀眾目擊到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正開著車,由國道四號向南逃逸。”
    這一台雖然是全國性的頻道,但負責從仙台進行現場轉播的卻是地方電視台的記者。看來面對這個跟校慶園遊會沒什麼兩樣的突發性騷動,全國性電視台也已經急忙跟地方電視台取得合作,共同攜手發佈消息了。
    接著出現一個自稱在事件發生前曾與青柳雅春交談過的中年男子的採訪畫面。這個滿臉胡碴的男子據說是從事自營的貨運業,專門遞送零星貨物,只見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跟青柳先生以前常常在送貨途中遇到。”他看起來年紀比青柳雅春大上兩輪,卻以“先生”來稱呼青柳雅春。“那天接近中午的時候,他跟我打了招呼,因為很久沒見了,我看到他還蠻開心的。”他如此說道。“不過,他身旁還有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
    “是啊。說起來,他也真可憐。”
    “看來您是站在青柳雅春那一邊的?”握著麥克風的記者詫異地問道。
    “沒那回事。”男子癟著嘴說:“我的貨物被他壓爛了,說真的,造成我很大的困擾。”
    雖然不知道男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看起來並沒有嘴巴上說的那麼不滿,臉上反而帶著些許笑意。
    田中徹又轉了台。
    畫面上出現一名中年婦女。這名身材結實的婦女指著右邊說:“他往那邊逃了,那邊。”只見她嘮嘮叨叨地說,“就是啊,有個很高大的人,拿著好大的一把槍,往那邊去了。”嘴巴完全停不下來。
    “那個人是否就是嫌犯青柳?”記者早已未審先判。
    “或許吧,總之我嚇得不敢在街上走了。”
    連電視台都把這件事炒得那麼凶,不難想像網絡上的騷動肯定一發不可收拾吧。田中徹不禁慶幸著:“這時能住在醫院裡真好。”要是手邊有電腦,自己大概二十四小時都掛在網絡上吧。
    傍晚時分,電視台的播報員再次大喊:“我們又獲得了觀眾提供的最新消息!”
    到目前為止已經公佈了無數真假難辨的消息,播報員竟然還是每次都能夠說得如此興奮,令田中徹哭笑不得。不過,接下來畫面上出現的影像確實讓人印象深刻。這是一名住在仙台市北部住宅區的男性在自家陽台以家用攝影機拍攝的影片。
    時間似乎是數個小時以前,幾名看起來像警察的男人正舉著手槍,其中有的穿著制服、有的穿便服。他們圍成了小小的半圓形,面對兩名男子。這兩名男子一前一後,後者靠在前者的背上,以刀子抵住前者的脖子,兩名男子的背後有一輛貨車。
    “這個人很明顯就是青柳雅春。”難掩激動情緒的播報員如此說,“青柳利用人質來牽制警察,最後以徒步方式逃逸!”
    從影像中看得出來,這個人確實是青柳雅春。他站在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身後,拿著刀子。鏡頭雖然有點搖晃,但影像拍得很清楚。青柳雅春拉著人質節節後退,最後消失在住宅區的小巷道內。
    “後來在距離此處數十米遠的地方找到這名被當作人質的男子,沒有生命危險。”
    “唉,不曉得那個青柳現在在哪裡。”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嘲諷地大聲說道。
    “說不定已經在某個地方自殺了。”田中徹忍不住說道。
    “唉,死了可就什麼都完了。”
    “可是就算活著,也是什麼都完了。”
    “是啊,你說的對,什麼都完了。”
    或許保土谷康志的個性天生就是三分鐘熱度吧,此時他似乎已經對電視上的報導失去了興趣,開始把玩自己的手機。每次聽到他的手機響起,田中徹便告誡他:“這裡可是醫院呢。”他卻毫不在意,總是喜孜孜地跑到走廊上講電話,令田中徹大感無奈。
    數十分鐘後,佐佐木一太郎再次召開記者會。“這個案子可望在短時間內獲得解決。”接著又補上一句,“不過,事情的嚴重性與危險性也越來越大。”兩句話可說是前後矛盾。“青柳雅春目前已經是自暴自棄的狀態。”他嚴肅地對著攝影機說,“在青柳雅春的逃亡過程中,已經造成五人受傷及兩人死亡,我們感到十分遺憾。”
    “請問死者是警察嗎?”記者詢問。“是一般民眾。”佐佐木一太郎回答。記者此時都擠上前去,繼續追問:“造成一般民眾的傷亡,請問該由誰來負責呢?”追究責任歸屬,正是媒體的專長。
    “昨晚,青柳雅春搶了一輛輕型汽車,企圖駕車逃亡。後來與警車相撞,他下車改以徒步方式逃逸。我們在車內發現了高中教師加賀幸代小姐的遺體。”
    “她是因撞車致死的嗎?”
    “不”佐佐木一太郎搖頭說道,“她的胸部被剌傷,凶器應該是某種銳利的刀子。”記者群一片嘩然,彷彿在高聲歡呼。
    “基於這個緣故,”環視著這片騷動的佐佐木一太郎保持著神似保羅.麥卡特尼的好好先生模樣,開口宣佈,“我們已經讓追捕嫌犯的警察配備對人用麻醉槍。”
    “喔喔!”記者精神一振。
    就連田中徹也跟著喊出了“喔喔!”。
    或許是因為“對人用”這個把人當作標靶的字眼聽起來太殘酷,也或許是“麻醉槍”這個把人當成猛獸對待的字眼聽起來太野蠻,令田中徹在一瞬間有種追捕獵物的興奮感。
    田中徹過去也曾經借由新聞報導得知,儘管重大犯罪不斷增加,但民眾對於警察開槍的行為依然帶有強烈的反感,所以警方正在研發一種強力而準確度高的麻醉槍,作為因應對策。這種麻醉槍可以將對肉體的損傷降至最低,不會致命,只會讓人暫時昏睡。也許是社會大眾在情感上較能接受吧,促使警方在研發上相當積極。
    如今麻醉槍已經完成實驗,進入量產階段,將被使用在青柳雅春的逮捕行動中。聽聞此事的記者眼睛再度亮了起來。
    看來從今晚到明天早上,將要輪到槍械專家亮相了,田中徹心想。
    接著,青柳雅春在白天逃亡時抓來當人質的那名男性也出現在畫面上。他自稱是青柳雅春以前的公司前輩。“青柳那傢伙跟以前在公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真的想要置我於死地,看來腦袋已經不正常了。”他皺著眉,不停搖頭說道。
    晚上八點過後,田中徹往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看了一眼。只見他連電視也關了,心情煩悶地躺在床上,看來他對這個事件已感到厭煩,雖然他還是自豪地向田中徹炫耀:“你知道今天誰來看我嗎?”但聲音已經感覺不到霸氣。
    “你不看電視了嗎?”
    “越來越無聊了。”
    “確實都是相同的內容哩。”
    接下來的時間,保土谷康志也不太常開電視,反而一天到晚拿著手機走出病房,好一陣子也沒回來。這讓田中徹心中湧起了一股“就算只剩下自己,也得守著這個事件到最後”的使命感。
    電視上出現了青柳雅春的父親接受採訪的畫面,看起來應該是錄像回放的。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段採訪的實時轉播,田中徹不禁為自己的疏失感歎不已。
    青柳雅春的父親站在埼玉市老舊住宅區的一戶獨棟住宅前,面對麥克風。記者和播報員不停地湊上去,青柳雅春的父親將他們擠了回來。青柳雅春的父親身材矮小卻毫無贅肉,看起來非常結實。他的皮膚呈現健康的黝黑色,眉毛很粗,留著平頭,簡直像個海軍陸戰隊員。面對記者的質問,他的回答相當粗魯。父母總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清白的,田中徹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但是像這樣毫無根據地主張“我兒子沒有犯罪”卻不是個聰明的做法,只會徒增大家的反感。何況他還說了一些疑似鼓勵兒子逃亡、幫兒子加油打氣的話,難怪連播報員也跟著騷動了起來。
有其父必有其子,田中徹無奈地想著。這對父子已然是全民公敵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電視上的新聞節目報導幾則在仙台市內發生的事故及案件:開車載著年幼孩童到處遊蕩的三十多歲男子在盤查後被逮捕;一群專門偷竊車內財物的年輕人因目擊者報案而被逮捕;還有數年前曾在東京犯下凌虐致死命案,因而遭到通緝的某詐欺集團成員,意外地在仙台市旅館內被發現。
    這些人與金田暗殺事件並不相關,似乎是因為仙台進入警戒狀態,居民的危機意識高漲,不斷向警方提供可疑人物的情況,才剛好讓這些人落網。
    “他們靠著防範監控盒之類的系統,將居民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呢。”田中晚上走到吸煙區,果然又看到了那個初中生,只見他依然在感歎著監視社會的來臨。“不管是電子郵件還是電話,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連帶讓其他毫無關聯的案子也被查出來了。”
    田中徹意外地發現這傢伙明明只是個初中生,卻很神經兮兮。
    此外,初中生還不知去哪裡弄來了網絡上的消息。“現在網絡上好多人自稱是青柳雅春呢。”他笑著說,“不過,跟無孔不入的恐怖分子比起來,找出一個特定的青柳雅春,對那些監視的人來說應該不太難吧。”
   
 

《金色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