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加索

  當我升初中的時候,春還在讀小學五年級。當時春就讀的小學裡,有一位老師堅信油畫比起水彩畫更能激發兒童的想像力,因此即使學生們的衣服會弄髒,他依舊堅持讓他們畫油畫。
有一年,春的作品得到了縣裡競賽的大獎。
這時我們一家才第一次注意到春在藝術上的天賦,並為他感到高興。聽到捷報時,母親不安地說著:“怎麼辦怎麼辦。”而我則不由大聲叫道:“好厲害啊!”下班回來的父親用右手比出了一個勝利的姿勢。
自然,在那個週末,我們舉家前往縣廳的展覽會場。
春的作品被醒目地擺放在了正中。我至今依舊記得當時的情景。在房間正中的牆壁上掛著我弟弟的畫,這讓我深深地引以為傲。而標題的一旁還裝飾著人造花,宣告著這是奪得大獎的作品。
然後,當我不經意地望向那幅作品時,卻被震動地張大了嘴巴,無法動彈。
那是幅風景畫。
左側畫著懸崖,那質感以及立體感讓人為之顫慄。颱風舞起黃沙,懸崖下是被吹倒的大樹,沾滿淤泥的岩石正滾滾落下。春運用了大量的棕色還有土黃色,使得那座絕壁有著粘土的厚重感,彷彿隨時都會墜裂。色彩的凹凸表現出危崖懸然欲崩的感覺,令人身臨其境,甚至像是能夠聽到狂風的呼嘯,大地的號叫。
而畫的左側則描繪著一片水田。剛收割的稻子堆積得有如一座小山,雖然畫得並不是很精緻,卻依舊可以清晰地看出金黃稻穗那一棵一棵的輪廓,也同樣很好地表現出被雨打濕的莖葉部分,水田上甚至能看到小雨落下的粼粼波紋。
當然,這副畫絕對稱不上是栩栩如生。構圖上有著偏差不說,遠近法的運用也幾近瘋狂。但也正是這似乎被壓癟的臨場感,卻更好地突出了颱風來臨時那不安定的氣氛。
在那以後,當我有幸目睹岸田劉生的作品《道路、河堤、牆》[注],也曾湧起相同的感動。那是同樣比起照片更具有表現力的作品,讓人不由感歎“這不只是單純的風景畫”。
[註:岸田劉生,1891-1929,日本近代洋畫家。文中所提的《道路、河堤、牆》繪於1915年,目前收藏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
比我晚到的父母也站在畫前許久。或許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春的作品無非是一個小學生的作品,所以見到這幅比起預想要相差太多的畫時,他們也只能錯愕得不能自己。
我們三個人在畫前入了迷,等回過神來周圍已經站了很多人。大家都震驚於這幅畫的意境,有些主婦甚至驚訝得問出聲:“這真是一個小學生畫的嗎?”
最近,我看過些畢加索在十二、三歲時作的畫,那構圖精妙得令人為之驚歎,但在我眼裡,春的風景畫並未輸其分毫。事實上,相對於說出“我小時候就能畫得跟拉斐爾差不多”這一誑語的畢加索,弟弟的低調反而更勝一籌。
當時會場裡的春被一片讚美聲所包圍,顯得十分羞澀。
過了不久,一個自稱是評委的女人走過來說:“搞不好你家的孩子真的是天才。”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很認真,並不像是在客套。
父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微笑道:“其實我們做父母的才是最吃驚的。”
“那一定是遺傳吧。”女評委晃動著如酒桶一般的肥碩身軀。
“沒有沒有,我們夫妻完全不行,對這方面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才能。”
實際上,我的父母就連要他們畫出車站前的地圖都很費勁。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曾經畫過帶握把的杯子,卻被認為是大象。
“不是說你們,我是說他父親的遺傳。”女評委放低了聲音。
就連還是初中生的我都感到了她話中所帶的惡意,那是充滿輕蔑的口吻。父母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那時雖然我還不知道春的身世,但街坊鄰居卻總有幾個知情人。所謂八卦就是用來娛樂除了當事者以外的人,因此這蜚短流長很快便見縫插針地傳遍了大街小巷。
當我和春在街道上玩接拋球的時候,推著自行車經過的老太婆們便會看著我們竊竊私語;一起去買東西的時候,素不相識的一對夫妻卻像是看見什麼不祥之物似的沉下臉。流言的傳播就像傳話遊戲一般,人前人後,我們都被指指點點。
當時的強姦犯曾經離開過這片土地,不過最後據說還是回到了這個城市;但別人譏笑的,卻只有我們這些受害者家屬。
“您說得可真奇怪,泉水和春都是我的兒子。”父親絲毫不動搖,和女評委對峙著。
“我很明白,很明白。”女評委的眼光來回停留在父親和我們的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她有明白的樣子,“畢竟跟您都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嘛。”
春的外表跟父親一點都不像,畢竟春體內的DNA裡並不存在父親的基因,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這個女人卻是第一個公然將此事說出口的。
“大家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會把他生下來呢?”女評委繼續說著。年幼的我覺得她很狡詐,竟然隨便搬出一個泛指的“大家”來為自己撐腰。
“沒有什麼為什麼。”父親的表情依舊很從容,甚至可以說是溫和堅毅,我只記得他是這麼說的,“父母與即將出生的孩子見面需要什麼理由嗎?”
      之後的事情都是父親告訴我的。
“那個評委實際上也不是壞人,後來我們才知道,她跟她老公離了婚,女兒還得了腎病,一個人壓力很大。”
“自己壓力大就可以諷刺別人嗎?”我毫不留情地說。
“另外,她似乎自己也開了繪畫教室,大概春畫得比她的學生要好得多,讓她感到不爽了吧。”
“雖然值得同情,但我不會原諒她的。”
“所以那時春也生氣了。”
當時,春挺著胸膛站到了女評委的面前:“我跟我哥哥還有爸爸長得不像不行嗎?”
“當然不是。”女評委聳肩。
“那就是說你對我和哥哥有什麼不滿咯?”春抓住掛在牆上自己作品的畫框,堅定地取了下來。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只能在一旁傻站著,春已經拎著畫回到了女評委的面前。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揮起手中的畫,狠狠地砸向了那個女評委的屁股。“啊!”只聽到一聲慘叫。
就像是在砸棉被一樣……當時的我沒能反應過來,在一旁不知所以。而母親卻早已高叫著“住手”,一邊用力按住春。
春繼續用畫砸了好幾下,女評委失去平衡,一下往前摔倒在地。而這時,母親也終於搶過畫框,對著春又呵斥了一聲:“住手!”
但母親似乎並不像是她表現的那般生氣。她舉起畫框時對著父親的莞爾一笑便是證據。當時我正“咦?”感到不可思議時,母親卻已經拿著從春手上搶來的畫框再度砸向趴倒到在地面上的那個女評委的屁股——這次竟然輪到母親動手了。
“不可以這樣做!”於是春則扮演起阻止的角色。
最後,我們被縣廳內的工作人員帶到一間小房間裡,進行了好一通教訓。而春所獲得的大獎也被取消。但我們沒人對此感到絲毫惋惜。
春負責帶回自己的作品。“這種東西我隨時都畫得出來。”他小聲地說。
      回家的車上,春頻頻問我:“我們是兄弟吧?”而我卻未能領會到他的不安從何而來,反而壞心眼地捉弄道;“不知道耶,我的畫可沒你那麼厲害。”而他聽了,則嗚咽著“什麼鬼畫”縱聲大哭。那之後的好幾年裡,春連在出牆報等班級工作或者美術課上都拒絕再提筆作畫。
弟弟或許在那時就隱隱察覺自己的生父問題了吧。當我這麼問父親的時候,他回答:“應該是不知道的,但可能有了某種預感——跟你可能只有一半血脈相連,這種討厭的預感,八成是這樣。”
“但是,”我突然笑了起來,“媽媽竟然會拿畫框砸那個女人,真是太令我吃驚了。”
“我也很吃驚啊,這對母子真誇張。”父親說這話的時,眼角閃現著淚花,臉部和嘴角的神經都在微微抽動,旋即便嗚咽起來。但他卻又立刻裂開了嘴,給了我一個很勉強的笑容。然而最後,卻依舊流下淚水抽泣起來。這段對話發生在母親的葬禮之後。父親舉起杯中的啤酒對我說:“乾杯!”——父親很喜歡說“乾杯”這個詞語,就像他也很喜歡握手這個說法一樣,我也舉起杯,回應道:“乾杯。”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