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與畢加索

  單人病房裡,父親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文庫本[注]。可能是我的錯覺吧,他看上去比上次似乎又消瘦了些,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顯得有些發黑。一旁的桌子上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
[註:日本為了推廣讀書而發行的一種廉價且便於攜帶的小開本。]
“你在看什麼?”
“推理小說。”父親把手中的書給我看。
父親一直就酷愛讀書。家裡有一整間房用來擺放父親的書架和藏書,而我跟春從小就不會因為沒書可讀而發愁。當玩膩了電子遊戲,我們便會悠哉地抽出一本父親的藏書,一起朗讀那些對我們還算有點難度的台詞。我們模仿井伏鱒二《山椒魚》[注]的那句開頭:“山椒魚很傷心”,每當事情不如自己所願的時候,便會嚷嚷“泉水很傷心”、“春很傷心”。
[註:井伏鱒二,1898-1993,日本小說家,原名滿壽二。短篇小說《山椒魚》寫於1929年,講述了只被卡在巖洞口無法出洞的山椒魚放棄努力後,惡意堵住一隻不小心掉入洞中的青蛙。兩隻動物在歷時2年的唇槍舌劍,冷戰之後逐漸友好,卻也已經失去力氣無法動彈。山椒魚,學名大鯢,俗稱娃娃魚,因能爬上山椒樹故有山椒魚之名,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看太艱深的書,女孩子會不喜歡的哦。”母親曾經這麼說我們。我們很無奈,只能放棄讀書,一個勁地看錄像帶還有電影。結果母親卻又批評我們:“光看電影女孩子也不會喜歡的哦。”記得當時我們大失所望。
“那裡的書都是我買的。”春有點困擾地皺眉,“爸爸可會支使人了,一會叫我買推理小說,一會叫我買地圖,甚至還叫我買歷史參考書。”
“買那些做什麼?”
“為了驗證小說裡寫的東西是真是假。”父親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齒。
“看小說不就是要看他天花亂墜地胡吹嗎?”我反駁,“盯著書裡的小小謬誤喋喋不休,那可是討厭小說的人幹的事。”
“病人比較閒嘛。”然後他的目光依次掃過我們的臉,問,“你們兩個出去玩了?”
好懷念啊,我感慨。父親以前就很喜歡這麼問我們。讀小學時,如果我回家後沖洗滿手的泥巴,他就會問:“你們兩個出去玩了?”如果回答他:“是啊。”父親就會露出很欣慰的笑容,說:“是嗎。”但如果回答“不是”,他則會流露出落寞的神情道:“是嗎……”等讀了中學以後就覺得這種問答很煩人,之後便無視父親的這個問題。
“剛才我在看春是怎麼工作的。”
“清除街頭塗鴉的工作很忙嗎?”
對於春並沒有好好地找一份工作過安定的生活,父親似乎並沒有特別不滿。“人生如河,順流而行。”他曾說,“生活是否安定,不過是這條大河中的一環,不會對終點有多大的影響,且由他去吧。”
“街上的塗鴉沒有減少?”
“正逐漸增多呢。不管是什麼惡作劇,飽和狀態之前都是不會消停的。”春說。
“如果我當權,立刻就能讓這些犯罪行為消失。”父親驕傲地揚起下巴。
“怎麼做?”
“在牆上塗鴉的人無條件死刑——制定這樣的法律就行了。邊走路邊抽煙的死刑、偷東西的少年也死刑!如果法律是這麼規定的,一定沒人敢再亂來。”
“你才是亂來呢。”我否定了父親的意見,“而且這次輪到春自己畫塗鴉了。”
“春?”
“是別人拜託的。”春向父親解釋了是政府批准他在地下道作畫。
“如果是你畫的,那一定很壯觀吧?”
“當然,我是畢嘎索轉世嘛。”春習慣把畢加索稱為畢嘎索,大概這樣的暱稱可以顯出兩個人關係親密。
春小學時,在那個展覽會鬧出事情之後,便總是避開畫畫的機會。雖然他還是會在自己房間裡偷偷地用素描本以及畫紙作畫,但卻從來不給別人看,他大概是害怕別人說,他那出眾的繪畫天賦是因為他身上流有其他骯髒的血液吧。而當他知道自己生父的事情後,便愈發有意避開美術相關的東西。他害怕面對自己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繪畫天賦。
不過,在春高二的時候,他再次拾起了畫筆。當時他在籃球部裡打後衛一職,同時發揮出自己的美術才能技驚四座。因為他,一度幾乎要廢部的美術部再度復活。
後來我曾經問他,為什麼當時會突然再次起意作畫。
“因為爸爸教導了我。”
“怎麼說?”
“他說我的生日正好是畢嘎索死去的那一天。”
聞所未聞。
“他說搞不好我是畢嘎索的轉世。”他半開玩笑半得意地說,“所以我才會跟大哥不一樣,擁有繪畫的天賦。”
春似乎很能接受自己的繪畫天賦是因為他是“畢加索轉世”這個說法。而他終於也不再為“天賦是否遺傳自強姦犯父親”的問題而煩惱。
父親只是一個平凡的公務員,卻常常能說出閃著睿智光輝的話語來挽救家庭。如果真的有所謂被埋沒的詩人,那父親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曾經質問過:“如果春是畢加索轉世,那我是什麼?”1971年5月20日。父親查了很多資料後對我說:“這一年的這天似乎沒有什麼名人去世,不過五月二十日似乎是蘇我馬子[注]的忌日。”
[註:蘇我馬子(約551年-626年),日本飛鳥時代的政治家與權臣。蘇我馬子為蘇我稻目之子,其女兒為聖德太子的妻子,以外戚的身份掌權。]
這和畢加索也相差太多了吧!我憤憤不平地說:“我可不要做什麼馬子。”
      “是用顏料在牆壁上畫畫嗎?”
“是噴漆,塗鴉藝術專用。還有店專門賣這個。”
“那應該先取締這種店。”我說。春立刻回答:“不管是什麼壞事,一旦被細分,就會有更多的人被牽扯進來。”
“我真想看看你畫的畫。”父親不知為何望著窗外。
“等你出院了一起去看吧。”春說。
“手術是什麼時候來著?”我明知故問。
“兩星期後。”
“等結束後就解放了。”春張開雙手。
“是啊。”父親點頭,由於癌細胞此刻仍然佔據在他體內,我有一種被調戲的感覺,彷彿癌細胞此刻也正點著頭附和道:“是啊。”我很想指著癌細胞大聲道:“你就猖狂一時而已!”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