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科爾克

  看著埋頭解謎的父親,心頭不由湧起一陣暖意。“那個,二手服飾店的店名叫啥?”
“TEAM,英文的,‘T’、‘E’、‘A’、‘M’四個字母組成。”春一字一句地講解,而父親則認真地把這四個字母寫到備忘本上。
“這時畫的塗鴉是什麼來著?”
“‘Ants’。”春立刻回答,我不禁嘲笑他:“你現在倒是熟知塗鴉放火事件的第一人嘛。”
父親確認了單詞拼寫後,便將縱火事件與塗鴉的內容進行對比,還歪著頭嘟噥:“這是什麼呀。”
我在旁一邊聽,一邊也在暗忖“God can talk,神會說話”這句應該是在比喻。但至於“Ants goto American,螞蟻去美國”則完全不懂了。好像有一句格言是這麼說的,只要不放棄就有無限可能。
“常聽人說,God倒過來讀就是Dog。”我說。
“是呢。”春笑得很燦爛。
雖然話題有點遠,不過春所尊崇的歷史人物,一直都是甘地和德川綱吉。
甘地對於春來說,是非常重要、幾乎刻骨銘心的人物。甘地對於性行為心存嫌惡,他認為:“人類最重要的事就是自我克制。”而春則堅信,甘地所宣揚的“非暴力主義”是20世紀裡“人類最大的武器”。春曾看過很多次講述甘地生平的電影[注],每一次都令他熱淚盈眶。
[註:電影《甘地》(Gandhi),拍攝於1982年,曾囊獲第55屬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服裝、最佳影片剪輯、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創作劇本的獎項。]
“後世的子孫也許很難相信,歷史上竟走過這樣一副血肉之軀。”
這是愛因斯坦對甘地的讚美之詞。因為他的讚美,春對愛因斯坦也有著很高的評價。
而讓春懷有對甘地同等崇拜之情的,則是德川綱吉。理由很簡單,就因為他喜歡《生類憐憫令》[注]。春常說:“狗就是比人更好,這有什麼錯?”
[註:德川綱吉,1646年-1709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將軍,貞享四年(1687年)他頒布生類憐憫令。這個法令的背景是防範戰國時代濫殺狗的陋習,最初是很正經的法令,不過法令逐漸穩定後,綱吉不但下令建造養狗的房子、請人保護狗及請人替狗看病,到了最後甚至頒布說連殺死蚊子都被判刑,這也使得人民怨聲載道。]
“很久以前,市政府曾經舉辦過一個演講會。”拿著筆低頭沉思的父親突然開口,“我現在還記得。那個演講說,縱火犯的動機最多的為了‘發洩不滿’,大概佔到一半以上,然後則是憎恨,再然後是享受起火後人群的騷動、或者感情方面的糾葛。而有預謀的縱火是很少的。”
“發洩不滿嗎?”靈感的火花並沒有閃現。
“火具有淨化作用。”父親說得似乎他自己也曾經因火而獲得慰藉一般,“爐火也好焚燒爐的火也罷,一直盯著看,就會感到心靈被治癒。”
“或許人生來就喜歡燃燒的火焰吧。”我回想起我們十多歲時圍繞在營火旁的興奮模樣。
“不是有一個詞叫‘燃盡’嗎?似乎也可以表現出一種盡興的感覺。火或許會給人以成就感。當然也有可能因為我們是日本人,不過的確是只有在舉行了火葬之後,家屬才能死心。”
“火或是火災之類的是有魔力的東西。三島由紀夫也曾經寫過描寫一個青年放火燒了金閣寺的青春小說[注]。”
[註:三島由紀夫,(1925年-1970年),本名平岡公威。是日本小說家,劇作家,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曾兩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被稱為“日本的海明威”。《金閣寺》描寫青年溝口素來因自己的生理缺陷而自卑並甚而失去生活的信心和樂趣,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寄托於名勝古跡金閣寺的對美的追求,但又日漸感覺美的永恆存在是對世俗人生追求的阻礙,於是終於一把火燒了金閣寺,擺脫了“美”對人生的禁錮。]
“那是青春小說嗎?”
“那當然是青春小說啊。”春笑著露出了牙齒,顯得很高興,“自我表現欲過剩,彷徨失措於不知該如何一吐自己苦悶思緒的青春小說。那本小說裡不是有個場面是說,那個主人公和尚暗想:‘如果把金閣寺燒掉,這幫傢伙的世界將會被改變面貌’嗎?”
“好像是有。”
“大概人類就是用火來改變世界。”雖然探討著與火有關的話題,春的表情卻顯得冷冷的,“而神則是用水來改變世界。《聖經》裡就有洪水。”
“但是聖經裡不是也寫過索多瑪城[注]被火燒成一片灰燼的故事嗎?”父親笑著說,“神也會用火的。”
[註:索多瑪,Sodom。這個地名首次出現在《舊約聖經》的記載當中,這座城市位於死海的東南方,如今已沉沒在水底。依《舊約聖經》記載,索多瑪是一個耽溺男色而淫亂的城市。在英文中,由“Sodom”一字所生出的詞彙“Sodomy”同樣含有貶義。]
我下意識地聯想到童年時聽到的傳說。那是日本神話裡經常會出現的木花開耶姬的故事。在她懷孕之後,她的丈夫瓊瓊杵尊曾質疑:“這真的是我的小孩嗎?”而木花之佐久夜姬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一把火燒掉了產房。故事的大致內容就是這樣。[注]
[註:木花開耶姬,,又名木花之佐久夜姬,因出生於櫻花盛開的時候放得此名,是掌管日本全國山嶽的“大山祗神”(也是酒神)的女兒,接受太陽女神天照的孫子瓊瓊杵尊求婚後,因一夜就懷孕,致使瓊瓊杵尊懷疑她的貞操。她為了消除丈夫的疑惑,關在沒有出口的產房中並放火,最後在火中產下三子,日後成為長生不老的富士女神,掌管安產及婦道。她的形象被描繪成虛幻得如落花的美少女。]
“如果孩子能在這片大火中平安誕生,那麼就證明那是你的孩子。”這樣的行為實在只能說是亂來。
我曾在電視節目裡看到過這個故事。春當時應該也在。雖然我對於如何懷孕又如何生產的具體情況尚一竅不通,但光想像一個孕婦在堵住出口的產房中放火的身姿,便足以另我震動不已。
“大火能證明我的清白之身。”我至今還記得當時電視畫面上出現的這一行文字。雖然那也是我第一次聽說“清白之身”這個詞語,卻依舊在心中留下了小小的陰影。我滿腦子只是在想:“為了證明清白之身那玩意兒要遭那麼多罪,那還不如別證明來得強。”而在最近,當我看到那個因為被疑犯下瀆職罪的眾議院議員在被記者包圍之後也說:“我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心頭不由浮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那或許正是孩提時代所感受到的恐怖再次在心頭甦醒的緣故吧。
我本來想跟他們分享剛才想到的木花開耶姬的故事,但還是作罷。我深恐他們將被丈夫質疑腹中胎兒是否是自己親生骨血的木花開耶姬的形象,與懷上了春的母親重疊起來。如果我貿然講起這個話題,即使只是神話故事,但我們三人之間,將勢必被“春的身世”這一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確實存在的魔鬼所纏繞。同癌症之間的戰鬥已足夠痛苦,若此時再火上澆油地討論我們家族的遺傳問題,即使是沉默的空氣中也足夠無情地讓我們崩潰在病房地板上。
春像是祈禱似的慢慢眨了眨眼:“人縱火,神驅水。”他說,“把例外忘掉。”
      之後,父親一直糾結在縱火事件與街頭塗鴉之間。
“下次幫我買本仙台的地圖,我要把起火現場在地圖上做標記。像這種事情,案發地點之間也一定有著某種規律。”
“說不定爸爸真能抓到兇手呢。”春對著我笑。
“爸爸,這是現實世界,犯人不可能會有推理小說裡那種趣味的。”
“你們兩個兒子太無趣了!”父親誇張地耍起了性子。
我們打算回去的時候,父親突然說:“對了,春。你借給我的CD真的很不錯哦。”
“你聽了?”春微笑,“羅蘭·科爾克。”
“那是誰?”
“大哥你聽爵士樂嗎?”
“想要陶冶情操的時候。”我咬牙切齒地回答。
“爵士樂陶冶不了情操。以前的人們都是一邊聽一邊跳舞的。羅蘭·科爾克,是一個演奏薩克斯風和長笛的樂手。他生下來沒多久就雙目失明了。”
“他看不見的嗎?”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欽佩。
“眼睛看得見看不見跟他的作品沒有關係吧。”我並不是想挑刺,卻依舊開口反駁。實際上,作者的生平、辛勞等,跟其作品的評價不應該有關係。就算這可能對作者本身有著莫大的影響,但從鑒賞者的角度來說卻是全無意義。不管怎麼說,我很不喜歡這種被強迫的感覺,不由理所當然地認為:“反正盲人樂手所演奏出來的音樂一定是那種陰暗濕冷的感覺吧。”
這時父親立即從被子裡爬起:“泉水你也聽聽看吧?”他很熟練地打開枕邊的錄音機,“聽哪張專輯好呢?”
“《Volunteerer Slavery》這張不錯。一聽那首曲子就能瞭解了。”
“什麼?”
“翻譯出來就是‘志願奴隸’。”
“切。”這標題就足以讓我感到陰鬱,想必一定是控訴種族歧視的音樂。這個薩克斯樂手大概是什麼民權運動的領袖,雖然我不打算否定他的行為以及思想,但也沒什麼興趣聽。
但他們卻完全無視我的意見放起了音樂。聽上去像是現場演奏版本。我聽到觀眾的鼓掌聲,還有一個喧嘩男子一個勁地叫嚷著,而半天都沒有聽到所謂的“樂曲演奏”,我不由聳聳肩。我完全聽不清那個男子到底在叫嚷著什麼,只覺得這就跟情緒高亢的民權運動家沒什麼區別。
而這時——
薩克斯風的聲音突然響起。
還沒來得及思考,我的身體已然“怦”地直起,而春則一臉竊笑地看著我。這音樂跟我的想像簡直是南轅北轍,薩克斯的樂聲如此明晰,美好得令我背後所有的毛孔都張開。輕盈,卻不輕薄。絲毫沒有滯懈。歡快的薩克斯風和著躍動的鋼琴樂符敲打著我的心扉。
“這個……”我說,“很好啊。”但隨即卻又不服地補充道,“嗯,應該是不錯的啦。”
春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知道這麼歡快的音樂實際上出自一個盲人,我總算可以理解了。”父親也笑了,“這種愉快的感覺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體會到。”
“他這樣的?”
“光注重眼中所見之事的傢伙是作不出這樣的音樂的。”我隱約能夠領會到父親的言下之意。這種輕快的感覺是脫離外觀與形式的,但卻並不突兀,也不矯揉造作。我可以感到,它遠離俗世,遠離一切的借口、解釋、道理還有批判。
“完全不賣弄技巧。”我低聲歎道。
“演奏者一定是從心底深愛著爵士音樂。”父親點頭。
“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滿活力地傳達。”春像是自言自語地咬著唇,“像是身背重物,卻跳著踢踏舞。”
這話聽起來像是吟詩。“小丑在空中蕩起了鞦韆,所有人都忘記了重力的存在。”他接下去的話,令人印象深刻。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