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馬、拉斯科、埃捨爾

 我們在離車站不遠處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吃了午飯。春一邊吃著意大利面,一邊感歎著西蘭花絕妙的柔軟口感。意大利面上那番茄醬的顏色跟適才春噴在馬希坎少年家的噴漆顏色很接近。春似乎恢復了素日的冷靜。剛才在車裡看到的緊張神色,似乎也因為西蘭花的柔軟而逐漸緩解下來。
“大哥,你是怎麼想剛才的暗號的?”春把叉子拿在手上轉啊轉。
“什麼怎麼想?”
“你認為一切事情都是順著‘Arson’這個單詞發生的嗎?”
“明顯是嘛。”我一邊嚼著意大利面一邊點頭。
“這樣的發展明明是大哥你所樂意見到的,但我總覺得大哥現在的心思似乎被什麼東西奪走了。”
“是嗎?”其實我很想回答他“確實如此”。我現在的心思的確不在這裡。
“但我認為這只是巧合。怎麼可能會安排出現‘Arson’這樣的單詞嘛。”春把叉子對準前方。
“不是巧合。”
“為什麼?”
“塗鴉的文字還有縱火地點的名字都是用基因字母的ACTG開頭,我不認為這是巧合。”
“當然,這不是巧合,是正解。”春說得好像他正是那個出題者。
“然後,那些文字列所對應的氨基酸的記號是ARS,而這正喻示著Arson的意思。”
“從這開始就不對了,這只是巧合。”
“Arson的意思是放火,是吧?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巧合。”
“巧合就是巧合。有時候就是事後才會發現還有別的意義存在。”春看起來十分沉著,還自顧自“嗯嗯”地點著頭,“假設大哥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接下去出現的就應該是Arson的‘o’了吧?那作為參考,‘o’所對應的氨基酸是什麼?”
我開始打哼哼,也只能打哼哼。我並沒有背過氨基酸和它所對應的字母,但依舊依稀地記得,並沒有氨基酸對應字母“o”。
“好像沒有哪種氨基酸是用‘o’表示。”我老實回答。
“啊,是這樣嗎?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
“不過最好還是查一下確認為妙。”
“這麼一來,大哥的推理果然只是牽強附會。如果‘o’沒有對應的氨基酸,那麼Arson這個單詞就永遠不會出現。”
“不,把‘o’省略掉不就好了,或者勉強弄個‘o’出來。”
“勉強弄出來的就不是規律了。”
“但是,正好出現了Ars這三個字母了呀。怎麼可以故意摧毀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城堡呢?”我說,“我們不應該拘泥於小節,要目光遠大。”
春默默地笑著,卻並沒有同意我:“人生苦短,最好不要考慮太深層的東西。對了,大哥,你知道費馬大定理嗎?”
“稍微知道點。”我在電視節目裡有看過。
“費馬是十七世紀的數學家,性格十分怪癖,他曾經在筆記本上留下這樣的文字,‘N>2時,Xn+Yn=Zn不存在正整數解’,而且他還寫道,‘關於此,我確信已發現了一種美妙的證法,可惜這裡空白的地方太小,寫不下’,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從十七世紀之後,無數的數學家前仆後繼地致力於證明這個命題,我聽說過不少人耗費了自己畢生的心力。
“而大哥你如此著迷於破解那個暗號,這和那些數學家沒什麼區別。”
“那個命題不是在很多年前被證明了嗎?”雖然並沒有生氣,但我依舊高聲反駁。
春的表情很苦澀:“但即使是這樣依舊很可疑啊。”他轉動著叉子。
“你是想說那是騙人嗎?”
“不,那的確是被完美地證明了。不過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完全看不懂。不過,那個數學家,好像是叫懷爾斯吧,他也是歷經千辛萬苦才解開的。”
“這當然是很辛苦的。”
“不是啦,我是想說,懷爾斯是利用二十世紀的數學技巧才解開了那個定理,我實在無法想像十七世紀的費馬能夠用那個方法去證明。”
“什麼意思?”
“十七世紀的費馬不可能會使用一直到二十世紀才完善的數學技巧。你不這麼認為嗎?橢圓曲線、模型式什麼的,費馬真的能用到這些來證明這個定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首先他一定會留下些寫有這些手法的證據吧,再怎麼說紙不夠,這也太不真實了。”
“你的意思是說費馬是用別的方式證明的嗎?“
“恐怕……”然後春的表情像是在掩飾自己惡作劇的孩子一般瞇起了眼,“說可以證明了什麼的其實是謊話。”
“怎麼可能。”
“費馬只是隨意地在筆記上寫下了那些話。說不定他只是認為自己可以證明而已。不是嗎?反正誰都沒有確認過。可是,在這三百多年裡,無數的科學家卻絞盡腦汁地想辦法證明。根本就沒有人拜託過他們啊,卻讓人不住猜測,用盡一切辦法。怎麼樣,大哥,你現在做的是不是就跟他們差不多?”
春把叉子放好,對我露出了微笑。就在這時,有著一頭長髮的女服務員走過來收拾碟子,她看見春的微笑,整個人都傻傻地愣在當場。春總是能如此地讓第一次看見他的人意亂情迷,這並沒有什麼稀罕。
“拉斯科洞窟的壁畫也一樣。”春無視那個女服務員,繼續說道。
“拉斯科?我倒是知道甜餅乾[注],很好吃哦。”我的話被春無視了。
[註:拉斯科的拼法是Lascaux,而文中的甜餅乾的英文是rusk。]
“之前我也有提過,克羅馬農人曾經留下過壁畫。而其中最有名的則是法國的拉斯科洞窟壁畫,畫著精彩的犛牛。”
“犛牛是牛嗎?”
“看起來應該是。我看過照片,畫得真好。非常好。”
“那個拉斯科洞窟又怎麼了?”
“那個也是,被發現之後,引發了眾人的無數猜測。”
“我大概也看過照片。”
“畫得實在太神奇了。野牛的身體裡流出類似內臟的東西,而一旁似乎畫了一個人。他有著鳥一樣的頭,看得出生殖器朝前突起,在他身邊還有個像是風向雞的東西。”
我不由來了興趣。充滿謎題的壁畫裡或許隱藏著什麼訊息,我對這種遊戲從來就沒有抵抗力。
“有人認為,那副畫表現的是某種儀式,那個勃起的人應該是個遮住臉的巫師。這是為了表現巫師正沉醉於此。”
“原來如此,有可能哦。”
“也不能輕易相信。另外,某個男人也這麼說過。”
“某個男人?巴塔耶嗎?”我從他話中所帶的憎惡感猜測。
“說那個壁畫表現出人類對犛牛的殺戮以及贖罪。真是想得太多了。還有人說,犛牛的腹部垂下的像腸子一樣的東西代表了女性的生殖器。說那是披著犛牛皮的女人。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猜測。但對我來說,我認為那不過是單純的亂畫,塗鴉而已。完全沒有意義。”
“應該是有意義的吧。”
“我說,那副壁畫是畫在洞窟深處的上方,是很不容易畫到的地方。明明有可以輕易就能作畫的地方,為什麼要特意畫在邊邊角角?”
“為什麼?”
“最近有調查表明,壁畫所處的位置是洞窟內對聲音反射最為靈敏的地方。”
“反射?”
“只要輕輕敲打就會有聲音傳出,壁畫正好就是在這個位置上。於是各種猜測就更多了,說什麼其實原意並不是要作畫,而是要將秘密藏於這敲打時發出的聲音裡。”
“這也不一定錯呀,不是挺有力的意見嘛。”
“我認為這種事情再怎麼研究都是徒勞的。”
“但對於研究者來說卻是很重要的。”
“我認為,在洞窟的牆壁上作畫的晚期智人其實跟現在到處塗鴉的年輕人沒什麼區別。”
“怎麼說?”
“塗鴉藝術,就是要畫在別人無法畫到的地方才值得自豪。”春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瞇起眼,拿起盛有水的杯子,“大概就是跟這點一樣。克羅馬農人其實也是因為可以在別人無法畫到的那昏暗狹小處作畫而感到自豪。或者說……”
“或者什麼?”
“其實克羅馬農人在洞窟裡每個角落都有留下過塗鴉。但是,有些在畫完成後被清除掉了。”
“就像你的工作一樣。”
“然後,現在留下的都是無法清理的壁畫——如果是畫上去比較困難,那麼清理起來同樣也很困難。”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原來是思維轉換,“這也有可能。”
“我也只是瞎猜而已。不過,這種事情事後可以有無數個解釋。”
我又一次感歎道:“原來是這樣。”不管哪種說法聽起來都很可信。
“費馬的大定理也好,拉斯科洞窟的壁畫也好,人類總是企圖在事物上尋求它所蘊含的意義,但這只不過是浪費時間。”春笑著說,“哥哥你也是。”
“但是,縱火事件還是會繼續發生的。氨基酸的規律一定是正確的。”我挺起胸膛。
“是的,會發生的。”
“塗鴉和縱火現場之間的規律本來就是你提出的,你還記得吧?都是你把我拉下水的。現在你居然說我牽強附會什麼的,犯規!”
“大哥的推理裡,一直到雙重螺旋還是很好的。不過氨基酸什麼的就是鑽牛角尖了。什麼Arson呀!”
春取出錢包站起身,我自然不可能讓弟弟買單,連忙先行抓過賬單起身。而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沒有了信心,弱弱地問道:“我是在鑽牛角尖嗎?”
“是在鑽牛角尖。”
我把賬單遞給站在收銀台旁的服務生,春則說:“但是,也並不壞不是嗎?”他微笑著,“其實這並不壞,或者說很精彩啊,大哥。竟然出現了Arson。”
那個女服務生在春的面前似乎有些緊張,連續兩次輸錯了金額,一臉羞澀,但她慌張失措的可愛模樣卻完全入不了春的眼。走出店門,我們一起沿著台階走到停車場,這時,春突然看著我,又問:“你知道埃捨爾嗎?”
“畫家是吧?好像經常畫那種會引起視覺錯覺的畫。”
“是的,版畫家。他在看了拉斯科洞窟裡的壁畫以後,領悟到一件有趣的事。”
“版畫家的領悟嗎?”
“他領悟到,造型藝術沒有進化。”
“沒有進化?”
“人類社會會因為各種事情而進化、發展,科學也好,機械也好,我們學習先人的經驗並進一步發展。但是,藝術卻不是這樣。埃捨爾是這麼說的。”
“不管是什麼時代,人類都不可能繼承上一代的想像力,所以,每一次每一次,藝術家都要拚命地絞盡腦汁。所以,藝術並不是可以進化的東西。和十年前相比,電腦啦電話啦都已經便利得多,也可以說是種進化。但是,和百年前的藝術比,我們卻不能說現在的藝術作品更為優秀。藝術並不像科學那樣可以通過不斷累積的成果而發展,因此,每一次的藝術創造都必須竭盡全力。”
“所以?”
“不管是一萬七千年前在拉斯科洞窟裡留下壁畫的晚期智人,還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地下通道畫塗鴉的我,都是耗費著相同的心血發揮著自己的想像力。埃捨爾在看到壁畫的時候,領悟到了這些。”
“不過我在想,如果把那個時候的智人帶到現在這個時代,他還能不能完成藝術創造倒也是個問題。”
“大哥,這明顯是不可能的。”春輕描淡寫地帶過。
坐回副駕駛席上,我說:“埃捨爾是不是也在鑽牛角尖呢?”
“是啊,他也在鑽牛角尖。”春笑著說,“跟大哥一樣。”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