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Ⅱ

 十一點剛過,我又一次望向床頭的鍾確認了時間,然後走出房間。座鐘上那個肥肥的企鵝皇帝玩偶似乎正在對我敬禮。“請走好。”我彷彿聽見他這麼對我打招呼。
我的輕型車此刻正憋屈地停放在公寓的停車場裡,之所以要說它憋屈,是因為我並不愛用它。雖然不常開,但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這輛輕型車的。它有著可愛嬌小的藍色車體,雖然並沒有什麼特別高級的性能,但我卻尤其鍾情於純粹無瑕的素顏。
我的目的地是青葉山。
我要去看看那座橋。
沿著大街筆直向西開,途中左轉就能開到青葉城。深夜的交通很是暢通,除了那些生意冷淡的出租車偶爾會開過以外,基本就只有幾輛大型卡車了。而離青葉山越近,連這些偶爾開過的車也愈發稀少。
夜晚開車並不是什麼賞心樂事。雖然有著車燈,但依舊只能看清前方限定的範圍,猶如我那前途不明的人生。而且,作為駕駛員的我此刻正在這條路上體會著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完全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幹什麼,但是,這一切真的能順利完成嗎?我一籌莫展。
某位男演員——阿爾·帕西諾[注]曾在一部電影裡說過這樣的話:“我永遠都知道怎麼走才是對的,但我卻總是沒有走上那條正確的路。因為那太困難了。”
[註:阿爾·帕西諾(Al Pacino),1940年出生在美國紐約。文中的台詞出自其1992年主演的作品《聞香識女人》(Scent of a Woman),憑此電影他最終獲得1993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項。]
藝術家岡本太郎[注]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當我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時,總是會選擇那條困難的道路。”
[註:岡本太郎(1911年-1996年),日本著名的畫家、雕刻家、評論家,是日本前衛文化的先驅,被譽為日本的畢加索。]
而此刻在我心頭糾結的並不是哪條路困難或者容易的問題,於是,我又想起了父親的那句話:
“根本就沒有什麼正確答案吧。”
在煩惱是否要生下春的時候,父親曾經向神明徵求意見。但神明卻回答他“自己去想!”。這和現在的我倒是很符合。正如父親說的那樣,或許這才是神明應有的姿態。
如果要問及生下春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正確的。”但如果接下去問我:“那麼你的意思就是你母親被那個少年強暴也是可以的咯?”那麼,我一定會拚命搖頭。
“如果你未來的妻子有了同樣的遭遇呢?”我感覺有人在我耳邊細語,“你會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嗎?還是不生下來?”
“大概……”我回答,“不會生下來吧。”
“為什麼。”那聲音問我,”為什麼不生下來?”
“因為不生下來或許比較幸福。”我弱弱地、在內心回答,“我是這麼想的。”
“那麼……”最後,我自己問自己,“那麼,你的父親錯了嗎?你的弟弟錯了嗎?他們是不幸的嗎?”如果這時候有人來逼問我:“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大概會火冒三丈地回答道:“我怎麼知道!就矛盾了!不可以嗎?”
神性寓居在每個人的心中。甘地曾經這麼說過。我感到方向盤微微震動,似乎,我在不知不覺中,狠狠地敲打了方向盤。
      穿過青葉城,我往橋的方向駛去。路上並沒有車道,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我連方向燈都沒開,逕自在橋前的路旁將車停下。我關上車燈,熄滅引擎,然後走到車外。深夜的寒風似乎等候多時,凜冽地往我臉上招呼過來。我往橋的方向走去,隱約覺得那是一條下坡路。這條沒有夜燈照明的道路此刻尤為陰森。
我終於看到了橋。橋的兩側矗立著柱子,形成了森嚴的柵欄。高度大約是我身高的兩倍。最靠前的一頭略往內側彎曲。
我又跑到對面車道旁的人行道上,手輕輕地撫著欄杆往下看。聽得到風吹過樹葉發出了沙沙聲,但因為過於昏暗,我完全看不清底下的溪谷。以前,我曾在白天做過同樣的動作,那一望無底的深谷彷彿要將我的雙腿吞噬一般,當時我一陣眩暈,隨後一屁股坐倒。
和春說的一樣,最後幾根欄杆的地方並沒有柱子,只有看上去很破舊而弱不禁風的網格狀圍牆。我用手搭住,輕輕地一推,就搖搖晃晃。
“這真危險。”我衝口而出。雖然有這護欄,但卻搖搖欲倒。看來真的曾經有車撞上去過。
我想起春說過,他所認識的一個油漆工曾經酒後駕車險些撞上去的經歷。如果車真的從這裡撞過去,可以想像結果一定是墜入溪谷,瞬間喪命。
“你怎麼了?”
背後冷不防地響起了說話聲,我回頭一看,卻見面前站著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人,身高也差不多,但略微削瘦。他穿著條燈芯絨褲子,套著件藏青色的外套。不,或許是因為天黑,看起來像是藏青色。
“晚上好。”他輕輕地舉起右手,指著我正抓住的欄杆,“你在做什麼?”
我自然很慌張,語無倫次地措著詞,最後才悶悶地反問了一句:“我還要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會在深夜造訪這座常在靈異話題裡出現的橋,這男人同樣很可能。
“我是……”他並沒有膽怯猶疑,似乎我們只不過是在白天的公園裡碰到一般自然,“我很久沒回仙台了,所以出來散散步。”
“散步?這種時候?”
“我特別喜歡走路。”
“這裡又黑又偏僻,你不覺得害怕嗎?”我把自己的問題放在一邊。
“我倒是覺得沒什麼,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啊。”
“像我從小就對這鬼地方害怕得要死。”我開著玩笑想要矇混過關。
“不是的。”他低下頭,“我幾年前去過一個奇怪的島,在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
他大概是來自宣傳宗教信仰的團體吧,我想到這點,不自覺地擺出防禦的姿勢。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似乎並不是什麼壞人,但他說的話卻總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而這些詭異的好人往往都會散播些邪教思想,所以不得不防。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道:“我不是來傳教的。”又說,“未來,取決於神明的配方。”[注]
[註:請參考伊阪幸太郎的作品《奧杜邦的祈禱》。]
他並沒有因我訝異的表情而生氣。
“配方……”我因這出乎意料的詞語而驚訝。
“在那個島上我終於知道,未來取決於神明的配方成分,不,是已經決定好的。所以,我們再如何慌張都是無濟於事。”
“神明的配方?”
“取決於神明的配方。”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或許是幻覺。因為我對這黑夜、這深谷過於恐懼,於是自行創造出來一個垂著頭的青年。但是,我卻清楚地感覺到,“神明的配方”這個詞語正輕輕地融入我的心底,帶來了莫名的安心感。我並沒有太過焦慮,反而開始思考起最初到底是取決於什麼人——或者說是誰的配方。而他則繼續著那個島的話題。“我夢見自己追逐著一個胸前夾著打火機的兔女郎到了一個未知的國度。”這是一個奇妙的故事,聽起來就像是荒誕無稽的遊記。等說到能夠預知未來的稻草人登場後,我不由爆笑出聲。但是,這個故事用來打發時間還真不錯。
“雖然這個故事很有趣,但我並不理解其中的寓意。”聽完後我發表了自己的評論。
“並沒有什麼寓意。”
“明明是個寓言故事啊?”
“是的。”他似乎已經很習慣別人的不解,然後他告訴我,他現在在東京一家專配畫框的店裡打工。
“那裡的欄杆很危險呢。”他指著我正碰觸的欄杆。
“我正是為確認這個而來。”
“確認有沒有修好?”
“確認還沒有被修好。”我說,“我不希望它被修好,所以才來的。”
“你是想做什麼壞事嗎?”他似乎領會了我的意圖,但口氣中卻並沒有責難,當然,他對此似乎也並不怎麼關心。我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而是朝我來的方向走去:“要不要我送你?”我本以為他會拒絕,不想他卻欣然回答:“方便嗎?”
“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
“其實我的確抱著一絲這樣的期待,我走得有點累了。”
我讓那個男人上車,然後發動起引擎。他在車站附近下了車。車上,他又跟我講述了很多意味深長的故事,但最終,我們還是沒有交換彼此的名字。
回到自己所住的公寓,等待我的是一間黑漆漆的屋子。我打開燈,望向座鐘,已經是深夜二點了。鍾上的企鵝依舊在向我敬禮,雖然此刻我已然回家,但它似乎依舊在對我說:“請走好。”配方,我沉浸在這個詞語的音節裡。未來,取決於神明的配方。也就是說,在我心底的那個念頭或許是因為有人給了我指示——“去幹吧!”——我看見了這樣的信號。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