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我現在正仰望著屋頂上的弟弟。
這裡是距離火葬場幾十米處的一座小屋,屋裡堆放著各種農具。春靈巧地爬上了屋頂,而我則被留在地面。
我手上拿著兩罐在自動售貨機買的啤酒,眺望著春的身影。雖然說是二樓的屋頂,但其實並不高,就算落下來也不用擔心會摔傷。春正悠閒地躺著。
親戚們或許正在找我們。那些平時鮮少碰面的親戚比起父親的葬禮來,似乎更加關心我們兄弟。
父親還是去世了。那場手術裡,醫生雖然剖開了父親的肚子,卻發現癌細胞正在熱鬧地吹奏著凱歌,為了不給癌細胞的繁榮景象添磚加瓦,他中止了手術。就算切除癌細胞也沒用了——醫生是這麼判斷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我們沒有告訴父親手術結果。就算父親的意志再堅強,如果知道自己的肚子被白白剖開,多少還是會感到消沉的吧。
之後的三個月,我每天都去醫院探望父親。春也是。“你們是閒人。”父親有時候會這麼取笑我,有時則會挖苦春:“好像有護士盼著你來哦。”而每一次春都會露出困擾的表情。
我們還帶鄉田順子來過。
父親也因為她容貌的變化而迷惑,但卻很高興。“我是夏子。”她是這麼對父親打招呼的。父親撓了撓頭;“呀……”然後,就開始不負責任地教唆起這個跟蹤狂,“只要你一直跟在春的後面,總有一天春會對你轉身的哦。”
當正月結束的時候,父親似乎已然了悟一切,他神清氣爽地說道:
“似乎癌細胞並不討厭我。”
孱弱的身子竭盡全力說出的這句話,完全沒有半點不服輸的意味。他是真心的吧。父親看起來很滿足。雖然我和春對癌症恨之入骨,但父親卻並不如此。
由於不湊巧,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和春都沒能在病房裡。我出差去了名古屋聽某個客戶大叔的冷嘲熱諷,而春則在廣瀨川的河邊清理石階上的塗鴉。事情大致就是這樣。
我和春兩人在整理病房裡的行李時,於房間一角發現了一張小紙片。那似乎是父親臨死前寫下的。父親原本優美的字跡顯得歪歪斜斜,要讀完都很費力——“Cancer Agony Gravity”——沒有下文。
“癌症、痛苦、重力,”我翻譯出來後,苦笑著說,“都是些讓人心情沉重的單詞啊。”看來,一直到最後,父親的腦中都還記得“AGCT”的法則。這些單詞是以C、A、G開頭的。“父親大概是在尋找T開頭的詞語時去世的吧”,雖然這麼做不合時宜,但我還是笑了。
春怔怔地看著那張紙片,面無表情地取出筆,無言地用與我極為相似的筆跡寫下了“Triumph”[注]。
[註:譯為“勝利”。]
“原來如此。”我想。隨後,我突然想到:是誰規定死亡就是失敗?
      警察至今沒有來逮捕春。至少,現在還沒有。
報紙上幾乎不再刊登有關葛城事件的新聞。世間的人們也漸漸不再關心警察是否還在繼續搜索。說起來,之前我曾聽春這麼說過:“罪孽與理由以及意義無關。只須通過結果——即‘幹了什麼’來判斷。”但我卻回答:“但是,也有例外的,不要說得這麼絕對。”
然後他聳肩:“沒有什麼例外。”隨後又提出跟以往相同的論點:“對於用球棒把人砸死的傢伙,只要也用球棒把他砸死就好。”我沒有理他。我也不知道春能夠安全到什麼時候。
十分多鐘前,我們看著裝有父親遺體的棺材被送入了火葬爐。我們並沒有等在休息室,而是直接晃出門去。我們漫步在田間小道,不知不覺便到了這棟農家小屋。
這裡正對火葬場,我們看見煙囪裡飄起裊裊濃煙。最近,無煙的煤氣設備開始流行起來,而這裡並不是。我們可以看見被火葬的父親正化為青煙飛向天空。搖搖晃晃時高時低,但煙霧卻確實地在延伸著。
“快上!”春的聲音自我頭頂傳來。
“怎麼了?”我望向二樓,春在小屋二樓的屋頂上大聲吶喊。
“快上!快上!”他高舉拳頭,聲音也越來越響,就好像在為賽馬加油鼓勁。
天空萬里無雲,只有太陽孤寂地當空照耀。他是在鼓勵那煙能夠一直延伸到太陽吧。我回憶起與母親一起去賽馬場時的情景。像是被春的話語鼓勵,從火葬場升起的煙直衝雲霄。
我也在心中吶喊,快上!快上!
母親正在天空的那頭等待著父親,他們從此將互相依偎,愉快地共度每一天——我已經無法想像如斯美好場景。人是因為腦中的神經傳遞物質而思考,分泌的各種荷爾蒙而生活,所以,一旦死後化為白骨,人的本質便化為烏有。不管怎麼說,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不想思考任何東西。父親的去向、母親如今何在等等,我全都不想知道。或許春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情。
所以,我們在為那道青煙加油。即使並沒有靈魂和死後的世界,但那煙卻確實存在。這是事實,沒有誰可以抱怨。我相信,我們現在該凝視、該依賴的,是那道確實存在的煙。如此悠哉,卻緩緩地上升,猶如父親一般。為人謙虛,心懷好感。
“快上!”春依舊在吶喊。
我看著手中的罐裝啤酒。然後用右手拿起其中一罐,猛力搖晃。我卡噠卡噠卡噠地上下搖晃,然後望向二樓:“春,要乾杯嗎?”
如果被親戚聽到,定然會大驚失色繼而火冒三丈吧。竟然在父親葬禮中輕率地說出“乾杯”兩個字,或許他們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野蠻人。但我對輕率與否以及禮儀一概沒有興趣,也全不在意。
我將晃了不知道多少下的啤酒拋向屋頂上的春,他輕鬆接過。
我拚命忍著笑,期待著他打開啤酒後被泡沫噴一臉:“來,乾杯吧!”我高聲道。
但春看著啤酒罐,始終不伸手去開。看來他已經察覺到了我的惡作劇。
“大哥,你搖過瓶子了吧?”
“沒。”我裝傻。
“那麼,我們交換吧。”春笑了。然後他從屋頂探出身,望著地面飛身一躍。
春從二樓落下。
    (完)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