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隔天星期天蜜代到我家來。
當天中午過後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還以為是發生什麼事了呢,「現在可以去妳家嗎?」蜜代精神奕奕地說。她從來沒來過我家,也從來沒有放假時打電話給我。我問她:「怎麼了?」她才告訴我和先生吵架了。雖然我不懂那和到我家來有什麼關聯,我還是把家裡的地址告訴她。
「你就是詩織的先生嗎?」蜜代向潤也打招呼時比剛才電話中沉穩多了。
蜜代和任職於出版社的先生吵架了,因為實在太生氣所以決定離家出走,卻又沒地方去,所以突然想到我家來體驗一下「沒有電視和報紙的生活」。她環顧著我家,佩服地說:「你們真的沒有電視耶。」
起初我和潤也還一直用些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話來安慰她,像是「妳先生一定沒有惡意」、「他現在一定到處急著找太太」、「吵架表示感情好」之類的。蜜代抱怨夫妻生活很無趣:「不管跟我老公說什麼,他都只會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我。根本沒在聽我說話。」還抱怨說:「他最近只會拿一大堆挖耳勺回家。」
「挖耳勺?」
「我老公說什麼決定要做一本挖耳勺的專業雜誌,《月刊挖耳勺》。」
「不會吧。」
「是真的。」
起初我以為蜜代在開玩笑,沒想到愈聽愈像回事,使我不禁凰歎「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同的嗜好和專業啊。」蜜代又接著說:「聽說『月刊挖耳勺』的發行量會比小說連載的雜誌多好幾倍喔。」
我們三個人喝著潤也泡的咖啡,蜜代又開始列舉她先生的缺點。我只好毫無根據地一一為她先生辯解:「一定是妳誤會他了。」
「妳先生以前是高中棒球健兒,個性一定很老實啦」但聽起來卻像是毫無道理的偏見。在抱怨與安慰告一段落後。蜜代看到桌上的賽馬報紙,說:「你們去賽馬啊?」
「嗯。不過只買了單勝。」沒必要跟蜜代提到其實賭了一百萬圓以上,於是我笑著帶過這個話題。
「不過,小賭慢慢累積。也會變成很多錢喔。」蜜代應該沒有特別的意思,但這實在很接近我們昨天將一百圓變成一百萬圓的策略,「為什麼會這麼說?」一瞬間我著實嚇了一跳。
「說到這個,哥以前說過一句話喔。」潤也突然說。
蜜代問:「哥?」於是我告訴她:「潤也的哥哥在五年前過世了,他們感情很好。」然後指著碗櫃上的照片。我問潤也:「大哥說過什麼?」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電視上不是說過紙的事情嗎?」
「紙?」
「對,比方說報紙。有一個問題是,把一張紙對折二十五次之後,會變成多厚?各位知道答案嗎?」
「紙?對折二十五次?」我邊說,連想像著把紙張對折一次、兩次的樣子。「三十公分左右?」
答錯了。潤也模仿節目主持人的語氣說。
「五公尺左右?」
「也不對。正確答案是,像富士山那麼高。」
「啊?」我嘴得整個人放空,馬上就否定他:「騙人的吧?」蜜代初次和潤也見
面,不曉得該如何反應,只是面露疑惑:「富士山?什麼意思呀?」
「剛開始我也覺得很蠢,但哥說計算之後發現真的是這樣喔-」
「你怎麼會想起這件事?」
「沒什麼,只是想到單勝贏的馬票,接著又想到即使賠率不高,但只要一點一滴累積,也會變成很大的金額。想到此,就發現或許把紙一直對折真的會變得像富士山一樣高,這兩者道理很顯似。或許可以說是數字魔術吧。」
「好,我來算算看。」蜜代說。
我拿來了一迭厚厚的便條紙和筆,回到座位後,蜜代又跟我多要了一把尺。蜜代拿過桌上的便條紙,「先來算一張的厚度。」她用尺測量整迭便條紙的厚度,正當我想,她是否大略計算過整迭紙的張數時,只見蜜代說:「五十五張大約是五厘米吧,也就是說,」計算了一下。「一張大概是零點零九厘米吧。接著只要一直對折、重複加倍就好了嗎?」
「嗯,應該是如此。」對折之後,厚度應該變成兩倍沒錯。
「所以只要乘二十五次兩倍就好了,對不對?」蜜代說完,在便條紙上計算起來,把數字不斷乘以兩倍。我和潤也則在一旁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蜜代。
剛開始的數字都還很小,計算完第十次兩倍時,我對蜜代說:「根本很小啊。」
「嗯,」蜜代也疑惑地歪著頭說:「已經折十次了,也才只有九十二厘米啊。」
「這就奇怪了,」潤也一臉尷尬,洩氣地說:「難道是哥騙我嗎?」
我們決定繼續算下去。過了一會見,我察覺有異。正確地說,應該是我發現蜜代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數字愈來愈大了。
握著筆的蜜代滿臉藏不住訝異:「說不定真的會出乎意料喔。」每乘一次倍數,數字理所當然地就會變大,但是眼前的數字卻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增加位數。用完幾張便條紙、乘了二十五次兩倍之後。「算好了。」蜜代放下手中的筆。
「結果是多少?」
「等一下喔。」蜜代伸出手指「個、十、百、千」地算薯,最後宣佈答案。「答案是三千公尺。」
「喔!」潤也拍手叫好。「很接近富士山啊,看來哥沒有騙我。」
不會吧?我看著便條紙上的數字,檢查蜜代是否計算錯誤。潤也好整以暇地回想漫畫的內容,說:「對了,這麼說來,多啦A夢也曾經說過『以兩倍速度不斷增加是很恐怖的』之類的話喔。」
      下午三點過後,蜜代突然說:「難得今天有這種機會,我來負責做晚餐好了。」等於預告了她完全不打算在晚餐時間之前回家。她先生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做些什麼。「從剛才到現在,我的手機都沒響過吧。如果他擔心我的話,早就打電話來了。反正他也在鬧瞥扭,不用管他。」
「固定這樣嗎?」
「不過,我真的覺得呀……」蜜代說。「什麼?」我間。
「光是夫婦之間吵架,就讓人這麼煩躁、憂鬱了。更何、況像是丈夫出軌,或是妻子離家出走之類的。」
「嗯。」實際上蜜代是離家出走沒錯。
「在這種狀況下,根本就沒心思管什麼憲法修正云云、自衛隊云云的。」
「或許吧。」蜜代突然說起憲法修正,我愣了一下。
「如果本身有更令人煩惱的問題,像是小孩患了重病,或是因家暴所苦的人,更沒有時間管什麼憲法或是自衛隊的問題了吧。」
「比起世界的問題,眼前的問題更為重要。」潤也說。
「所以呀,反過來說,會煩惱、擔憂世界問題或是地球環境這種大事的人,或許都是一些很閒的人吧。我剛才想,像小說家、學者之類的人,都是因為有空閒,所以才會想一些偉大的事吧。」
「原來如此。」
「像這麼空閒的人所說的自以為是的話,實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呀。」
「說得也是。」潤也說。
「對了,詩織,妳會去公民投票嗎?」
「我不知道哩。」我都快要忘記那天在Dining Bar裡聊到的投票話題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走到碗櫃前拿起投票通知的小冊子,看著小冊子說:「妳是說這個吧。」
說完首次打開這本小冊子,裡面寫著「關於現行憲法條款及修正案」。「啊,所謂的修正,會改很多地方吧?」
「對呀,妳不覺得這樣很奸詐嗎?」
「奸詐?」我和潤也同時反間,不禁想檢查這本小冊子是不是設了什麼奸詐的陷阱。
「這次修正的不只有憲法第九條,還明文規定了很多其它像是環境權和隱私權等事項。」
「所以?」
「但是,投票是總括式的,只能全部贊成或是全部否定這次的修正案,只有一種選擇。也就是說,不能針對個別選項表態,所以像是反對第九條修正、但是贊成環境權這種的就不行了。像這種乍聽之下很合理、卻將環境權捆綁在一起硬塞給人家,強迫人家連憲法第九條一起接收的做法實在很過分。」
「啊?是這樣的嗎?」對於單單這樣的做法是否真能連到效果,我感到很疑惑。
潤也認真地讀著小冊子,過了一會見他將內容念了出來。
【現行】
      第九條 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於正義及秩序的世界和平,永遠放棄以國家權力所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來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
二、為達上述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它戰力,不承認國家的參戰權。
【修正案】
第九條日本國民永遠放棄以使略、征服他國為目的的戰爭,並衷心謀求基於正義及秩序的世界和平。
日本國民為保持本國的和平與獨立,並以確保國家安全及自衛為目的,因此保有軍隊。
二、上述軍隊之最高指揮監督權歸內閣總理大臣所屬。
三、國民並不被強制參加第一項之軍隊。
「第九條原來是這樣的內容?」潤也的語氣中充滿感慨。「實際上念過一遍,才發現目前的版本真的很誇張喔。」他訝異地說。「說什麼永遠放棄、不保持戰力。」
「該說是過於理想,還是太過虛幻呢?」
「畫餅充飢嗎?」蜜代苦笑著說。
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畫餅充飢這樣的說法了,不過還是不禁心想:「說不定正是如此。」雖然不像之前的赤掘那麼誇張,不過還是有一點「明明說不保持陸海空軍,卻擁有陸上自衛隊、海上自衛隊,而且還不斷把自衛隊派到國外去。根本和現實差距太遠了。」的疑問。
「政府的說法是,自衛隊所從事的和平活動並不是戰力。」蜜代的口氣平淡,既不中立、也不勸戒。
「不過,如果有哪個國家攻打過來,」潤也環抱著雙手說:「只從事和平活動的話,根本無法自衛吧。」
我想像不知名的國家入侵,大量軍隊進攻日本之後,大家開始掘井、拚命從事救援活動的模樣。這的確是一項大工程,但是當我們在從事「和平」的工作時,敵人卻趁機佔領了各地。這就是自衛力嗎?如果有人這麼間,我只能說不固定。「如果不和敵人戰鬥的話,還是守不住的。」
「對呀,或許有困難之處。」沒想到蜜代這麼容易就被說服了。
「我覺得修正過的版本比原來好。」潤也說。他當然不知道蜜代反對修正案,所以應該不是故意唱反調,只是單純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修正版本提倡為了自衛而存在的戰力,而且從字面上看來並不採用徵兵制。很不錯啊。」
「嗯嗯。」我同意地點頭。
「是沒錯啦,」蜜代似乎有點不服。「我以前也曾經想過喔。我們家附近有一個護憲派的歐巴桑,她真的很偏激喔。還說什麼護憲御前的,實在很歇斯底里,拚了命地訴求反對公民投票、守護和平憲法、反對戰爭。當時我還是小孩,總覺得既然那麼想守護憲法第九條,乾脆就舉行公民投票,取得多數不就好了。如果認為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投票決定就好了嘛。」
「嗯嗯,我覺得這想法是對的。」
「但是最近我又稍稍思考了一下,舉行投票似乎很恐怖耶。」
「恐怖?」
「政治人物、政府、掌權人士這些人都很奸詐,妳不覺得嗎?」
「奸詐?」剛才蜜代也說過一樣的話。「你的意思是?」這種戚覺真像在實詢掌權者。
「譬如,我記得以前學校明明教過憲法修訂必須獲得半數以上國民的同意。」
「對啊?不是這樣嗎?」我隱隱約約也記得這件事。
「憲法裡只寫說必須過半數,所以怎麼解釋都通。可以解釋成全體國民的過半數,或是有效投票數的半數。而現在的公民投票法裡規定的是有效投票數的半數。」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所以說算投票率再低,低到只有百分之二十,只要過半就能修訂了。」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還有我剛才說的總括式投票也很奸詐。不過啊,最詭異的還是『以自衛為目的』這個字眼了。『自衛』的定義實在太模糊了。」
「不過,大概想像得到啦。」
「妳們想想看,就連現行憲法的『不保持戰力』,都可以任由人各自詮釋了。妳們不覺得『以自衛為目的』怎麼解釋都通嗎?『以自衛為目的而擁有核武,那麼就先來射一發吧』這種事一定也能被解釋為自衛行為呀。其實應該規定得更仔細一點。」
「不過,這說不定只是被害妄想,或是想太多了。」我老實地說。
潤也環抱著雙手,繼續讀著小冊子上的憲法條文。每當潤也表情認真的時候,雙眼皮總是比平常更為明顯,看起來更為帥氣。「不過我總覺得修正過的版本比較好。」潤也說完後,提出了一個單純的疑問。「掌權者真的那麼奸詐嗎?」
「舉例來說,」蜜代開口說:「你們知道貓田市的塑像嗎?」
「妳說的是貓還是象?」不知道,我搖搖頭。
蜜代於是為我們說明了這個故事,幾年前貓田市製作了一個象徵當地的塑像。因為雞蛋是當地的名產,因此便將主題設定為抱著雞蛋的母雞。「那個塑像看起來還算不錯。」蜜代說。問題發生在命名的時候,市長想用自己孫女的名字將它取名「Keiko」。「雖然市長極力主張取名『Keiko』是因為雞子的發音,但實在太假了。他一定只是想取個和自己孫子一樣的名字。」
「然後呢?」
「後來當然是全體市民投票決定呀。舉辦公民投票。我不太清楚他們在哪裡、用什麼樣方法決定,反正投票時共有五個選項,分別是『Keiko』、『貓太』、『貓田君』、『小雞卵』、『貓雞』。」
「每個都好誇張喔。」潤也苦笑著說。
「好難抉擇喔。」我也皺著臉說。
「對呀。」蜜代笑了笑,馬上又恢復一本正經的表情。「所有支持『Keiko』的人都是和市長相關的人士,大家當然都團結一致啊。另一方面,其它主張『反對使用市長孫女名字命名』的市民卻因為沒有互相交流情報、沒有統一彼此的信念,只是各投各的票。」
「也就是說,票都分散在『貓太』、『貓田君』似乎猜到結果了。「話說回來,每個名字都好誇張。」
「對,正是如此。反對輝的票被分散在四個名字上,結果是『Keiko』當選了。如果把其它四個候選票數加在一起,絕對比『Keiko』多。」蜜代這時咳了一聲,不知道是刻意營造氣氛,還是下意識的反應。「這件事情給我們的啟示就是……」
「不要為了無聊的事情舉行市民投票?」潤也反間。
「即使是反對派,也要團結一致?」我也轉頭看著她說。
「偉大的人都很狡猾,大家要特別小心。」蜜代斬釘截鐵地說。
「原來如此。」我和潤也服氣地輕輕點頭。不過我卻不禁心想,蜜代的想法似乎有些過於偏頗了。「我覺得剩下的四個選項也都很誇張,而且,掌權的人真的會想到這麼細嗎?如果他們這麼有智慧的話,日本就不會只是今天這樣了。」
「或許就像你說的這樣。」蜜代苦笑著。「但是,」
「但是?」
「現在的犬養,也就是當今首相,我想他很聰明,和以前的政治人物不一樣。所以才更讓人害怕。」
「聰明的政治人物和愚蠢的政治人物,不知道哪個比較恐怖?」潤也心不在焉地說。
憲法修正的話題差不多聊膩了,我們三個遂開起蜜代先生的玩笑,我們挖苦地說:「《月刊挖耳勺》到底是什麼樣的雜誌呀。」蜜代笑著說:「聽說最近有一種新素材,可以掏出更多的耳屎唷。」她接著說:「如果那本雜誌變成週刊的話,該怎麼辦?」說完哈哈大笑了起來。「每次我讓老公把頭枕在大腿上。幫他挖耳屎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這真是世界和平的證據啊。哪天發生戰爭,根本沒時間想到掏耳朵了。」
「戰爭。」我和潤也又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個字。我想,蜜代果然真的想很多。戰爭對我們來說太沒有真實感了,就這層意義來說,蜜代和潤也的大哥很相像。
「要是真的發生戰爭了,應該就沒辦法做愛和掏耳朵了。所以呀,當我老公的耳朵向著我這邊,一動也不動的時候。身體不是會因為呼吸而緩慢起伏嗎?」
「因為呼吸?」
「對呀,我好喜歡一邊感受他的呼吸,一邊享受這個悠閒的片刻。總覺得必須好好珍情掏耳朵的時光。」
之後蜜代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來了材料,做了豬肉味噌湯和咖哩飯給我們吃。他先生在晚上十點左右率先示弱打了電話過來。
在那之前。蜜代拿著在超級市場買回來的報紙放在餐桌上說:「來折折看二十五次吧。」
「折了幾次後,就物理觀點來說,就折不下去了。我哥說的。」潤也雖然提出忠告,但是蜜代還是堅持要折折看。
「詩織,如果把妳們家撐壞了,要原諒我喔。」蜜代必定想像到報紙變成像富士山般的高度,進而衝破天花板的畫面了。蜜代實在太逗趣了。 

《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