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是我親自染的色

    「——所言盡皆屬實,絕無虛誑。」
    「我發誓,」證人說。
    證人並沒有嚼口香糖,可是他的下巴不停地動著,偶爾咂舌發出噴噴的聲音來強調菜一點,讓人覺得他好像一直有嚼不完的口香糖似的。他有一張狹窄而充滿懷疑神色的臉,不停交替地表現出好脾氣和輕蔑:頸子很細,一頭顏色和質地都像甘草的頭髮。他要特別強調語氣時,就會在說話時把頭猛地往旁邊一轉,好像他在用那看不見的口香糖變什麼花樣似的;還用眼睛狠狠地瞪著問他話的人。另外,除了H.M.之外,他對每個人都稱呼「大人」的習慣,也許是出於敬畏——但也可能是他有共產主義的傾向,這由他撇嘴的樣子和他領帶上的鐮刀斧頭花樣也看得出來。
    H.M.直接開始問話。
    「你的全名是何瑞思·卡萊裡·葛拉貝爾,住在普特尼的班哲明街八十二號嗎?」
    「一點也不錯。」證人很開心地採取守勢似的同意道,好像在問誰敢懷疑。
    「你以前是不是曾在公爵街歐賽大廈,也就是被告所住地方的服務處工作過?」
    「不錯。」
    「你在那裡的工作是什麼?」
    「我是個特殊清潔工。」
    「到底什麼叫特殊清潔工呢?」
    「是這樣的。有些他們搞得亂七八糟的,清潔女工不願意清理。比方說煙灰缸滿了,他們倒在字紙簍裡,用過的剃刀到處亂塞,只要看不到就算了。他們什麼都亂丟——呃,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特殊清潔工作,尤其是他們開過派對之後。」
    「在一月三號左右,你在那裡工作嗎?」
    「就是在那一天,」何瑞思·卡萊裡·葛拉貝爾很神氣地更正道,「就在那天,我在那裡工作。」
    「嗯,你認得死者胡彌先生嗎?」
    「我沒有那個榮幸和他相識——」
    「你只要回答問題就好了,」法官語氣不善地說。
    「很好,大人,」證人很滑順地說,他的下巴伸了出來,上唇收了回去,露出牙齒,「我正要說咧。只除了有一回,我們很親近,他給了我十鎊,讓我不說他偷東西的事。」
    之前有好幾次,記錄員有機會寫下「轟動」這兩個字。這一回,倒不能稱之為全場轟動,因為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因為葛拉貝爾說得那樣隨便,才更覺驚人。法官緩緩地拿下了眼鏡,從假髮下解了下來,收好腳架,然後看看他。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法官包德金大人問道。
    「哦,很清楚,大人。」
    「我希望確定這一點,繼續吧,亨利爵士。」
    「我們也要確定這件事呢,庭上,」H.M.大聲地說,「那,現在,你是怎麼會把死者認得那麼清楚的?」
    「我以前在另外一個地方工作——不是很遠的地方。每個禮拜,禮拜六早上,他們會用一個皮包把那個禮拜收到的錢送到首邑銀行去。我也跟著去,你知道,就像是保鏢;倒不是說真正用得到。死者,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做什麼事,我是說,他沒有把錢交給櫃檯什麼的。他只是從銀行後面的那扇小門裡出來,兩手背在背後,向送錢來的裴爾京先生點點頭,好像他是在賜福似的。」
    「你在那裡見過他幾次?」
    「啊,好多次。」
    「你想有十來次嗎?」
    「比那多得多了,」證人堅持道,一面懷疑地搖著頭,由缺了牙的縫裡吸著氣,「每個禮拜六,大概有六個月左右。」
    「呃,一月三號,禮拜五的早上你在哪裡呢?」
    「在三C號房裡清垃圾桶,」葛拉貝爾迅速地回答道,「那就是安士偉先生的公寓。」他很快而友善地朝被告比了下,然後把拳頭抵住下巴,好像要撐著似的,接著馬上又很嚴肅地把手放了下來。
    「垃圾桶放在哪裡?」
    「小廚房裡。」
    「小廚房通到飯廳嗎?」
    「像平常一樣,」葛拉貝爾表同意道。
    「中間的門關著嗎?」
    「嗯。或者應該說是差不多關上了。只留了一條縫。」
    「那你有沒有看到或是聽到什麼呢?」
    「呃,我當時沒發出多少聲音。正站在小廚房裡的時候,聽到飯廳的門開了——是飯廳的另外一扇門,通小玄關的。我想道,哎啊!因為安士偉先生這時候不會回來,我從門縫裡偷偷地望出去,看到有個男人走進飯廳裡來,走得很輕又很快,一眼就看得出他來是不幹好事的。飯廳裡的百葉窗也都拉下來了。他先在四面牆上輕輕敲打,好像是在找保險箱似的。然後他開始把餐具櫃的抽屜一個個打開來,我起先不知道他拿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因為他背對著我。然後他走過去,把百葉窗拉起來看個清楚,這下我看到了他是誰,也看到了他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他是誰呢?」
    「就是死者,胡彌先生。」
    「他手上拿的是什麼?」H.M.用比較大的聲音問道。
    「安士偉上尉的手槍,就是你放在那邊桌子上的東西。」
    「請把那把槍拿給證人。仔細看看,確定那就是死者在禮拜五早上從那個餐具櫃裡取出來的那把槍。」
    「這就是那把槍。」證人說,他念著槍上的流水號,然後握在手裡,他拉開彈頭,再壓回去,把槍口轉過來,讓陪審團裡坐得最近的一位女士嚇了一跳。「哎,有次他們開酒會鬧得太亢奮,就是我去把子彈卸下來的。」
    「告訴我們,你見到胡彌先生之後怎麼樣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啦。他拿出一本小筆記簿,很仔細地跟裡面記的什麼資料查對了一下;然後把槍收進口袋裡。呃,這就太過分了,我很快地走了出去說:『哈囉。』我對到這裡來偷東西的傢伙不必尊重啦。這讓他嚇了一跳,不過他假裝沒事的樣子,轉過身來,兩手背在後面,眉毛垮了下來——我敢說,他是想裝出一副拿破侖的樣子。他說:『你可知道我是誰嗎?』我說:『知道呀;我也知道你剛剛偷了安士偉上尉的槍。』他說別胡說八道,他說那是在開玩笑。我聽得出那種干了壞事想唬過去的語調;我可清楚得很;我知道他也明白這一點。哎,就像有一回,波費斯特黎爵爺在背心口袋裡偷藏了A,K,J的牌被活逮的時候——」
    「這些不用說了,」法官說道。
    「很好,大人。我說:『不管是不是開玩笑,你要去見管理員,解釋一下你為什麼剛才偷了安士偉上尉的槍。』這下他安靜下來。他說:『好吧,可是你知道怎麼樣會對你有利吧?』我說:『我不知道呢,老爺;因為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什麼有利的事。』他用我敢打賭他從來沒在銀行裡用過的口氣說:『要是你肯閉嘴不談這件事的話,就能有一鎊的好處。』我想我當然知道他想幹什麼,所以我說:『我知道那是什麼,老爺,那叫蠅頭小利;這種利呀,我倒是見多了。』他說:『好吧;十鎊,這就是我的上限了。』於是他帶著槍走了。」
    「你收了那十鎊的錢嗎?」法官問道。
    「收了,大人,我收下了,」葛拉貝爾一副毫不在乎而挑釁的表情回答道,「換了你會怎麼樣呢?」
    「這不是我敢判斷的事,」法官包德金大人說,「請繼續,亨利爵士。」
    「他帶著槍走了,」H.M.搖了搖頭,「後來你又怎麼樣了?」
    「我知道他不幹好事,所以我想我最好把這件事告訴安士偉上尉。」
    「哦?你有沒有把這事告訴安士偉上尉呢?」
    「有呀。不是說因為他是個好人;而是因為我覺得那是我應盡的責任,如此而已。」
    「你是什麼時候告訴他的?」
    「當時沒辦法跟他說,他去鄉下了嘛,不過沒想到他第二天就來了——」
    「啊哈,原來,在案發的那個禮拜六他畢竟還是在倫敦,是吧?」H.M.說道。他停了下來,望著對方下巴的動作幾乎到了在做鬼臉的程度,等著他回答。「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大約是禮拜六傍晚六點過十分的時候。他把車子開進那排公寓後面他們停車的地方。周圍沒有別人,所以我告訴他說胡彌先生昨天來過,偷走了他的槍。」
    「他怎麼說呢?」
    「他有一陣子表情很怪異,好像在想什麼心事;然後他說:『謝了,這很有用。』就給了我半個克朗,把車子掉個頭又開走了。」
    「小子,注意聽好了。在被告口袋裡所發現的那支手槍——就是這支槍——這支說是他在禮拜六晚上帶去準備對付胡彌先生的槍——實際上是胡彌先生本人在禮拜五就已經由那間公寓偷出去了,是這樣嗎?」
    「這事就跟上帝造了小蘋果一樣實在,」證人回答道,一面朝H.M.伸出的手指將身子由證人席上俯了出去。
    H.M.坐了下來。
    葛拉貝爾是個很自傲又饒舌的證人,可是所提供的證詞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我們知道馬上就要有一場爭辯了,在那位檢察總長還沒開口說話之前,在證人和華特·史東爵士之間湧現的敵意就已經顯然可見。倫敦人在代表國家法律和其他深植心中一切的紅袍法官面前,本能地就會感到畏懼和尊敬,葛拉貝爾對法官的態度可以說是柔順到謙卑的地步;但他對檢方卻沒有這種看法,他們在他眼裡顯然只是來把我幹掉的傢伙。葛拉貝爾想必在站上證人席的時候,就注意著他們,而且隨時會豎起毛來。而華特爵士那種——絕非故意的——傲慢的眼光全無安撫作用。
    「啊……葛拉貝爾。你告訴我們說你從胡彌先生手上拿了十鎊?」
    「是的。」
    「你認為拿這個錢是很正當的嗎?」
    「你認為他會拿出這個錢是很正當的嗎?」
    「我想,胡彌先生的習慣不是現在要討論的問題——」
    「呃,應該討論才對,你們現在就是因為那些而想把那個可憐的傢伙吊死呢。」
    檢察總長的表情想必突然變得很危險,因為證人往後退縮了一點。「你知道什麼叫藐視法庭罪嗎,葛拉貝爾?」
    「知道。」
    「要是你不知道的話,法官大人大概得讓你弄清楚。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後果,我必須告訴你,你到這裡來該做的事就只是回答我的問題——沒有別的。說得夠清楚吧?」
    葛拉貝爾的臉色蒼白,好像被一條繩子拉緊了似的;可是他昂了下頭,沒有回話。
    「很好。我很高興你明白了,」華特爵士把他的文件整理好。「據我所知,」他斜著眼睛看了陪審團一眼,繼續說道,「你是卡爾·馬克思的信徒吧?」
    「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你是共產黨嗎?」
    「有這個可能。」
    「你還沒決定好嗎?——你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接受胡彌先生的賄賂呢?」
    「有。可是我事後馬上就直接告訴了安士偉上尉。」
    「原來如此。你的『榮譽是建立在不名譽的基礎上』。你希望我們相信的就是這個嗎?你是不是希望我們相信,你因為兩次不忠於別人對你的信任,所以就讓你變得更值得信任了呢?」
    「喂,這到底是在說什麼?」證人叫著,一面四下環顧。
    「你告訴我們說,在一月三號那天你還受雇於公爵街的歐賽大廈,你現在沒有受那裡僱用了嗎?」
    「是的,我離職了。」
    「你離職了?為什麼呢?」
    一片沉默。
    「你是給解雇的吧?」
    「不錯,你可以這樣說。」
    「原來你是給解雇的。為什麼呢?」
    「回答問題,」法官很嚴肅地說。
    「我和經理處得不好,而且他們雇的人過多了。」
    「你離職的時候,經理有沒有給你離職證明?」
    「沒有。」
    「可是如果你真是因為你告訴我們的那個原因離職的話,他應該給你一份證明你經歷、成績和人品的離職證明書吧,對不對?」
    華特·史東並沒有想到會有這個證人,可是,以他長年的經驗,卻知道不必有什麼實際的資料就可以攻擊的弱點。
    「你告訴我們說一月三號,禮拜五的早上,你在被告的公寓裡清理垃圾桶?」
    「是的。」
    「安士偉先生和安士偉上尉有多久沒住在那裡了?」
    「大概有兩個禮拜吧。」
    「大概兩個禮拜。要是他們離開了那麼久,那為什麼需要清理垃圾桶呢?」
    「他們可能回來過。」
    「可是你剛才告訴我那位飽學的朋友說,沒想到有人會回來,不是嗎?」
    「過那麼久就該收拾一下。」
    「整整兩個禮拜都沒有任何人去清理過嗎?」
    「沒有——那是——」
    「我告訴你,住戶出門的時候,垃圾桶不就應該清乾淨了嗎?」
    「是的,可是我得確定一下,哎,大人……」
    「你又進一步告訴我們,」檢察總長把兩手撐在桌上,聳起了肩膀,繼續追問道,「你進去做那件事的時候,所有的百葉窗全都拉下來了,而且你動作很靜悄悄的?」
    「是的。」
    「你習慣於在黑暗裡清理垃圾桶嗎?」
    「哎,我根本就沒有想到——」
    「還是說刻意小心不發出聲音來,以免吵到一間空公寓裡的什麼人?我告訴你——要是你在你說的那個時間真的在那間公寓裡的話——一定不是為了清理垃圾桶吧?」
    「不是的。」
    「那你根本就沒進那間公寓了?」
    「不對,我進去了。你總得讓我把話講完吧;我告訴你老胡彌在那裡,而且他還偷了那支槍,這都是千真萬確的。」
    「我們來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幫得上我們忙的事。我相信在歐賽大廈有個門房吧?」
    「是的。」
    「你相不相信,我們查問那位門房的時候,他說他不論是那個禮拜五,或是任何其他時候,都從來沒在歐賽大廈裡看過像死者那樣的人呢?」
    「也許沒有吧,他是從後面樓梯上來的——」
    「誰是從後面樓梯上去的?」
    「胡彌先生。反正,他是由那裡出去的,我看到他走出去。」
    「你當時有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警方?」
    「沒有,怎麼可能嘛?我又不在那裡,我第二天就離職了——」
    「第二天就離開了?」
    「我在一個月前收到通知,沒錯,就是那個禮拜六離職。再說,我當時也不知道這件事很重要。」
    「顯然是這樣,有些人好像對什麼事重要不重要有很奇怪的說法,不過現在卻是非常重要了,」華特爵士冷冷地說,「你說你在停車場見到安士偉上尉,那裡還有別的人可以證實你這個說法嗎?」
    「那裡除了安士偉上尉本人之外,沒有別的人。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呢?」
    法官包德金大人插進嘴來。「證人的這句話雖然不該說。」他相當嚴厲地說,「倒是很有道理。安士偉上尉現在有沒有在法庭裡?部分證詞可能要靠他提供的資料——」
    H.M.非常慇勤地站了起來。「庭上,安士偉上尉會以辯方的證人身份出庭。不用麻煩派人找他來,傳票已經給了他很久很久了;我們會注意讓他到這裡來的,只不過我不確定他會不會情願替他自己這邊作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艾芙蓮低聲地問道,「你聽到那個傢伙自己說過他不會給傳來做證人的。他想必早知道有傳票給他的吧!到底怎麼回事?」)
    這毫無問題是H.M.玩的什麼花樣,H.M.是不管怎麼樣都要保持他的大師地位,除此之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沒有別的問題要問這個證人了,」華特·史東爵士突然說道。
    「傳約瑟夫·喬治·桑克斯,」H.M.說。
    在葛拉貝爾離開證人席,而約瑟夫·喬治·桑克斯走進證人席的時候,檢方的律師聚在一起商議了一陣,他們現在的處境很奇怪而麻煩,必須要想辦法突破。說什麼詹姆斯·安士偉是一場錯誤的受害者,說胡彌給雷金納安排了一個陷阱,甚至還有胡彌偷了那支手槍的事;現在都越來越確定了。可是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以所說的一切看來,並不表示被告的清白。我記起一位偉大的法學家在另外一件轟動的案子裡所做的結論:「各位陪審員,有些情況證據和目擊證人的證據一樣實在,一樣好……請讓我給你們描述一下:比方說有那麼個房間,只有一扇門,窗子是關上的,而門口是一條小走廊,一個男人從走廊走過來,由那扇門走進了房間,發現另外一個男人手裡拿著手槍站在那裡,地上躺了個死人:這樣的情況證據即使不是決定性的,也是幾乎無可爭議的了。」
    我們這裡正是這種情形。被告還是被人發現在一間上鎖的密室裡,所有的情況證據仍然是毫無爭議。這個重點也是這個案子唯一真正的重點,沒有引起任何懷疑。不論檢方的立論受到多大的損傷,華特·史東爵士必須堅守這個論點。
    H.M.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你的名字叫約瑟夫·喬治·桑克斯,在格魯斯維諾街十二號擔任雜工,是吧?」
    「是的,大人,」證人說。他是個矮小而粗壯的人,完全是典型英國人的侏儒版,讓他那套禮拜天才穿的好衣服在他身上顯得很奇怪。白色的硬領像兩把雪亮的刀子似地刺著他的頸子,好像在讓他脖子挺直之後,也讓他的聲音變輕了。
    「你在那裡工作了多久?」
    「啊,」對方說著想了一下,」我想,大概有六年上下吧。」
    「你的工作大部分是什麼?」
    「大部分是維護胡彌先生射箭的裝備,還有整修裝備,這一類的事情。」
    「你看一下那支箭,也就是殺死死者的凶器」——證人小心地先把手在他那套好衣服的褲子上擦乾淨,然後才把箭接了過來——「告訴陪審團,你以前有沒有見過這支箭。」
    「我當然見過啦,大人。這些羽毛就是我裝上去的。我記得這一支,顏色染得比我預期的稍微深了一點。」
    「你經常替死者的箭裝上特別的羽毛吧?還要給標羽染色?傅來明先生昨天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這些事都是我做的,大人。」
    「呃,要是我給你看一小截羽毛,」H.M.以辯論般很具說服力的語氣繼續說道,「要求你很確切地告訴我,那是不是那支羽毛上少了的一部分,你能做得到嗎?」
    「如果是這根羽毛上面的,我就可以確定,大人。再說,也會合得上。」
    「會的。可是——我們先問另外一個問題——你是在那個小工作間,也就是後院的那間小屋裡工作的,對吧?」
    「大人,我真的不是想催你,」證人很大方地說,「可是問這幹嘛?哎,不錯,我是在那裡工作。」
    「他在那裡有沒有收藏什麼十字弓?」
    法庭裡一陣輕微的騷動讓桑克斯很得意地感到自己的重要,他放鬆了一點,把兩肘撐在證人席前的欄杆上。顯然在我們上頭的旁聽席有些對他行為不以為然的嚴苛眼光,因為他似乎驚覺到自己的姿勢頗不合宜,就很快地坐直了身子。
    「有的,大人,一共有三把,看起來很可怕的好東西。」
    「他都把十字弓收在哪裡?」
    「在一個大箱子裡,大人,像一個有把手的大工具箱。放在木工的工作台底下,」證人為了要集中精神而痛苦地眨了下眼睛。
    「告訴我,一月五號,禮拜天,也就是兇案發生的第二天,你有沒有到小屋裡去?。
    「有的,大人,我知道那天是安息日,可是,因為考慮到——」
    「你有沒有注意到小屋裡有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
    「注意到了,大人。有人動了那個工具箱,應該說是我稱之為工具箱的箱子。你知道,大人,箱子就放在檯子底下,上面積了一層刨屑和灰塵,你知道,大人;所以只要你看一眼就馬上知道是不是有人動過了,連想都不用多想。」
    「你有沒有看過箱子裡面呢?」
    「當然看了,大人,有一把十字弓不見了。」
    「你發現這件事之後怎麼辦呢?」
    「呃,大人,我當然先跟瑪麗小姐說了這件事;可是她說不必去操心這種事,家裡正亂嘛;所以我就沒多管。」
    「要是再見到那把十字弓的話,你能認得出來嗎?」
    「可以的,大人。」
    H.M.在他自己藏東西的地方(他一直守著不許別人碰)向樂麗波普做了個手勢,從那裡取出了一把和昨天H.M.用來說明的十字弓十分相似的武器來。大概不像那麼長,而且頭還寬一點,在柄上還釘著一行鋼釘,其間還嵌了一塊銀片。
    「這就是那把十字弓嗎?」H.M.說。
    「就是那把;不錯,大人。小銀片上還刻著胡彌先生的姓名呢!」
    「看看絞盤裡面,你可以看得到輪齒,告訴我。裡面是不是卡著什麼東西——啊,你看到了!拿出來吧。舉高了讓陪審團能看得到。那是什麼呢?」
    「一小截羽毛,大人,藍色的羽毛。」
    華特·史東爵士站了起來。他現在可不覺得有趣了;神情嚴肅,沉重而有禮。
    「庭上,難道我們要假定這就是引起那麼多問題的那一截神秘的羽毛嗎?」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庭上,」H.M.咕噥道,「仔細檢查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還缺了一小截,不是很大。只有差不多四分之一吋見方。可是也夠了。這一截,我們認為是第二部分,一共有三部分,還有一截會出現。」這樣說明之後,他再轉身向著證人。「你能不能很確定地說你手上拿的那一小截,就是這支箭上扯破的標羽上掉下來的呢?」
    「我想可以的,大人,」證人說著,眨了眨跟睛。
    「那就請你看一下,再告訴我們。」
    桑克斯瞇起兩眼,拱起肩膀去看那截羽毛的時候,法庭裡充滿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家都想站起來看一眼。現在比較警醒而不再那麼混沌的被告也往那邊瞪著;可是看來似乎和其他人一樣困惑。
    「啊,沒錯,大人,」桑克斯宣佈道,「這是由這裡掉下去的。」
    「你確定嗎?我是說,只有一小部分斷裂的羽毛很可能弄混的,是吧?就算那是支鵝毛,上面染著特殊的染料,你還是可以指認那是從某一支特定的箭上掉下的嗎?」
    「這一截可以;對,真的,沒問題,是我親自染的色。我像上漆一樣用一支刷子刷上去的,這就是我說可以確認的道理,染色的時候出了點小差錯,在藍顏色上有個顏色淺些的記號,像一個問號。你可以看得到那個問號的上半部,可是看不到下面的尾巴和那一小點……」
    「你能不能發誓,」H.M.用很柔和的語氣說,「你能發誓說你看到卡在那把十字弓裡的那一小截羽毛,是由放在你面前的那支箭上的羽毛來的嗎?」
    「我的確可以發誓,大人。」
    「目前,」H.M.說,「就問到這裡。」
    檢察總長站了起來,溫和神態中帶著些不耐煩。他的眼光顯然讓桑克斯緊張不安。
    「你面前的那支箭上,我想刻著一九三四的年份。這意思是不是說你在一九三四年製作了這支箭,或是給它染了色呢?」
    「是的,大人,應該是在春天吧。」
    「在那之後,你有沒有再看過,近到可以細看呢?我的意思是說:在贏得了一九三四年的年度冠軍之後,胡彌先生就把那支箭給掛在牆上了吧?」
    「是的,大人。」
    「從那以後,你有沒有靠近仔細看過?」
    「沒有,大人。一直到那位先生,」他朝H.M.點了點頭,「在一個月以前要我看看那支箭。」
    「哦!可是從一九三四年一直到那時候,你都沒有真正看過那支箭吧?」
    「正是這樣,大人。」
    「我想在這段時間裡,你應該幫胡彌先生維修了相當多數量的箭吧?」
    「是的,大人。」
    「你想,有好幾百支嗎?」
    「呃,大人,我不想說到那麼多。」
    「就給我們一個大約的數目好了。是不是可以說你維修製作了一百多支箭呢?」
    「可以,大人,可能就是那麼多。他們用的箭相當多呢。」
    「原來如此。他們用的箭相當的多。那你還告訴我們,說由一百多支箭裡,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你還能正確地指證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色的箭來嗎?我提醒你,你可是宣過誓的啊。」
    在這樣嚴正的提醒之下,證人抬眼看了旁聽席一眼,好像在尋求支援。「呃,大人,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在一百多支箭裡,你能不能正確地指認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過色的箭?」
    「我不能這樣說,大人,我可不可以——能不能——我是說,我會碰上的問題——」
    「很好。」檢察總長說,他已經得到了他要的效果。「現在——」
    「可是我還是一樣很確定。」
    「不過你不能發誓說是這樣,我明白了。現在,」對方繼續說著,拿起幾張以打字機打好的薄紙,「我這裡有一份被告在警方供詞的副本。(請把這個交給證人。)桑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拿著這份供詞,把第一段念給我們聽?」
    桑克斯吃了一驚,很本能地將那張紙接了過去。起先像先前一樣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開始在幾個口袋裡摸索,卻沒有什麼結果,而他給法庭帶來的拖延顯然讓他心裡越來越不安,最後這麼久的停頓使他完全失控。
    「我好像找不到我的眼鏡,大人,我怕要是沒有眼鏡……」
    「你是不是說,」對他眨眼的原因做了正確揣測的檢察總長說,「要是沒有眼鏡,你就沒法讀這份供詞?」
    「並不是真正說我不能,大人;可是——」
    「可是你卻能指認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過色的箭?」華特·史東爵士問完了就坐了下來。
    這回H.M.站起來再度詢問,他一副應戰的樣子,但他的問題都很簡短。
    「艾佛瑞·胡彌在年度大賽裡贏過幾次?」
    「三次,大人。」
    「那支箭就是這個場合的特別獎,是吧?」
    「是的,大人。」
    「所以那不只是『一百多支箭裡的一支』,對不對?那是一樣很特別的東西,有紀念性的吧?」
    「是的,大人。」
    「在他贏得那場比賽之後,有沒有把那支箭拿給你看,還要你注意看呢?」
    「有的,大人。」
    「哈。」H.M.說著,撩起他的袍子來把褲子往上提了提。「這就可以了。不對。不是從那邊出去,小子;那是法官大人的席位:法警會告訴你往哪邊走。」他等到桑克斯走開了之後,又站了起來。
    「傳雷金納·安士偉,」H.M.說。

《猶大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