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前他住在威斯敏斯特的安妮女王門,如今則住在拉邦德萊特的天使路上,莫裡斯·勞斯爵士以這樣的方式死了。
    那段遙遠的日子裡,報紙無事可登,卻有很多紙張用於印刷,他的死在英國出版界引起了轟動。誠然,在有人神秘地謀殺他之前,並沒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是誰,更不要說他是如何獲得的爵士頭銜。現在有關他的一切都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人們發現,爵士頭銜是對於他過去人道主義活動的嘉獎。他曾經致力於消除貧民窟,改革監獄,以及改善海員的生活。
    《名人錄》把列出他的愛好為"收藏和人性"。他在數年後成為爭議人物之一,人們認為是他們這些人幾乎把英國推向崩潰。雖然他為慈善事業投入了大量資金,並總是迫使當權者為改善生活撥款,他本人卻為了躲避繳納所得稅而移居國外。他身材矮胖,耳朵相當聾,唇上長著髭鬚,下巴還有一小撮鬍子。他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在家中,他受到親切、和藹與開朗贏得了人們的敬重。這種敬重實至名歸。莫裡斯·勞斯就是他做出來的那副樣子。
    於是,有人以一種預謀的凶殘手法打碎了他的頭顱。而在凌晨那個朦朧的時段裡,伊娃·奈爾和內德·阿特伍德就像兩個被嚇壞的孩子一般站在窗前,俯瞰著安靜的街道。
    伊娃無法忍受的是目睹燈光在血泊中閃耀。她從窗邊退了回來,不想再看一眼。"內德,離開那裡!"她的同伴沒有回答。"內德,他不是真的……?"
    "是真的。至少,我認為如此。在這邊看不清楚。"
    "或許他只是受傷了。"
    她的同伴再一次未作回答。你會說在這兩人中男的比女的更震驚。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看到了她所看不見的東西,他看到了褐色的手套。他繼續朝著亮燈的房間窺視,心臟怦怦地跳著,喉嚨幹得像沙子一樣。"我說,也許他僅僅是受傷了!"
    內德清了清喉嚨:"你意思是說我們最好……?"
    "我們不能過去那邊,"伊娃低聲說,她感到一種恐怖的情形向她襲來時,"即使我們想這麼做。"
    "沒錯。我……我不打算這樣做。"
    "他發生了什麼事?"
    內德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這情形太好了(或者說太糟了),簡直不可能是真的。語言無法表達,他做了個揮動武器殘忍砸下去的動作。他們兩個的聲音都很嘶啞,說話稍微出點聲,傳出去的語句就從煙囪管反射了回來,他們立刻重新變得沉默。內德再次清了清喉嚨。"你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眺望嗎?比如原野望遠鏡?或者劇場望遠鏡?"
    "怎麼?"
    "沒什麼。你有嗎?"
    原野望遠鏡。伊娃背靠著牆,僵硬地站在窗邊,試圖把她的思想集中到這上頭。原野望遠鏡,賽馬,長野的賽馬場。就在幾星期前她和勞斯一家去了長野。回憶中夾雜著閃爍的色彩和嘈雜的聲音:清脆的鈴聲,騎師的彩色襯衫,衝過白色欄杆的馬群,燦爛的陽光。莫裡斯·勞斯戴著灰色的禮帽,眼前架著雙筒望遠鏡。本舅舅像往常一樣下注,然後輸掉。
    伊娃並沒有猜測甚至在意內德為什麼需要望遠鏡。她在黑暗中踉踉蹌蹌地走到高腳櫥前,從頂層的抽屜裡取出一副帶皮套的望遠鏡,塞到內德的手中。
    由於中央吊燈已經熄滅,對面的房間變得越發暗了。然而,當他把望遠鏡瞄準右手邊窗戶,通過小滑輪調整焦距時,房間的一部分開始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他斜對著望過去,可以看見右手的牆壁和壁爐架。壁爐架是白色大理石做的,上方的牆上掛著拿破侖皇帝的青銅獎章頭像。八月的天氣,火爐裡空空如也,一小塊織錦的火爐欄遮掩著。而在火爐的旁邊卻立著一架子黃銅鑲頭的鐵製火具:鐵鏟,火鉗和撥火棍。"如果那根撥火棍,"他開始說,"被當作……"
    "當作什麼?"
    "你來看看。"
    "我不要!"
    有那麼可怕的一瞬間,她覺得他會因為她的表情發笑。不過即便是內德·阿特伍德也算不上合格的諷刺者。他的臉白得像潮濕的紙,顫抖著雙手把望遠鏡塞回套子裡。"這麼正常的一家人,"他一邊說,一邊朝坐在古董堆裡的血淋淋的死者點了點頭,"這麼正常的一家人,我想你會說。"
    伊娃的喉嚨堵塞得快要讓她窒息了。"你是想告訴我你看見那個人是誰了嗎?"
    "對。我正想告訴你。"
    "那個竊賊攻擊他,你看見了?"
    "我沒有親眼看見這件骯髒的勾當,沒有。我朝外看的時候,那雙'褐色手套'已經幹完了。"
    "你看見什麼了?"
    "'褐色手套'完事後,把撥火棍掛回到架子上。"
    "如果再看見他,你能認出那個竊賊嗎?"
    "我希望你不要再用那個詞。"
    "哪個詞?"
    "竊賊。"
    對街亮著燈的那間書房裡,門再一次地開了。但這一次的動作並沒有偷偷摸摸的。門猛地轉開,門縫中出現了伊萊娜·勞斯,沒有比她的身影更令人敬畏的了。儘管燈光很暗,伊萊娜引人注目的步伐和手勢仍然讓人感到她就站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你似乎可以讀到她腦中的每個想法。她打開門的時候動了一下嘴唇。通過推測或者讀唇術,或者兩者兼用,兩名旁觀者幾乎可以猜出她所說的話:"莫裡斯,你真的該上床睡覺了!"
    伊萊娜(沒有人叫她勞斯太太)是中等身材的矮胖女人,一張快活的圓臉,銀灰色的短髮。她裹著一件華麗的東方式晨服,手藏在袖子裡,拖鞋一個勁地拍打著地面。她停在門邊,又說了一遍,然後打開了中央吊燈。她裹緊手臂走上前,來到她丈夫的背後。
    由於近視,伊萊娜幾乎走到他面前才停了下來。經過第一扇窗戶時,她搖擺的身影投射到街上。她消失了,然後又出現在第二扇窗戶前。
    結婚三十年,極少有人看到伊萊娜·勞斯不安的樣子。於是,當她退後並且開始尖叫的時候,更顯出了失去理智的樣子。她不停地尖叫,尖叫聲撕裂了夜晚的寧靜,尖叫聲顫悠悠著直衝街頭,彷彿會驚動每一棟房子裡的每一個房間。
    伊娃·奈爾安靜地說:"內德,你必須離開。快點!"
    她的同伴仍沒有移動。伊娃抓住他的手臂。"伊萊娜會來找我!她總是這樣。然後會有警察。半分鐘之內他們就會蜂擁而至。如果你現在不走,我們就完了!"她的聲音已經變成充滿恐怖的呻吟。她繼續搖著他的手臂。"內德,你的話不是真的吧?你希望大叫並且暴露我們?"
    他舉起手並把修長結實的手指按在眼睛上方。他的肩膀向前彎曲。"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些失去理智了,就是這樣。我很抱歉。"
    "那麼請你離開好嗎?"
    "好的。伊娃,我發誓我……!"
    "你的帽子在床上,在這兒。"她向床撲過去,在鴨絨被上摸索拍打著。"你得摸黑走下去。我現在不敢開燈。"
    "為什麼不敢?"
    "伊維特!我的新女僕!"她腦海中浮現出伊維特年老、能幹、行動遲緩卻反應敏捷的形象。儘管伊維特從來不說一個多餘的詞,她的一舉一動都彷彿是某種形式的評論。甚至對於托比·勞斯她也有一種伊娃無法理解的奇怪態度。對伊娃而言,伊維特象徵著一個喋喋不休的世界。突然間,她想知道如果她被迫在公開法庭的證人席上說出下面這句話,那將會發生什麼事:"莫裡斯·勞斯爵士被殺的時候,我的房間裡有一個男人。不過,當然了,他絕對是清白的。"
    當然,當然,當然:她先是咯咯一笑,接著笑聲如火箭般爆發。她大聲說道:"伊維特就睡在樓上。她肯定醒了。剛才的尖叫聲能把整條街都吵醒。"
    實際上尖叫聲仍在繼續。伊娃懷疑自己還能忍受多久。她找到帽子,扔給了內德。
    "告訴我,伊娃,你真的愛上了那個該死的笨蛋嗎?"
    "什麼該死的笨蛋?"
    "托比·勞斯。"
    "啊,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你死前的任何時候,"內德回應道,"都可以談愛。"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還不能抵抗惡意的挖苦。"那句話你已經對許多女人講過了吧,不是麼?"
    "是的。但這只對一個人有意義。而且,你知道是誰。"
    他仍然沒有動。伊娃自己都要叫起來了。她不斷地把手張開又握緊,彷彿她的意志力可以化作一陣推力,迫使他移向門口。
    路的對面,伊萊娜的爆發已經停止了。耳膜間留下一片寂靜:接下來等待的是警察到來的匆忙腳步聲。伊娃朝窗外飛快地一瞥,看見了別的東西。
    伊萊娜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她可愛的女兒嘉妮絲,還有她的弟弟本。他們似乎因為燈光而睜不開眼,在門口顯得跌跌撞撞的樣子。伊娃可以看見嘉妮絲的紅頭髮和本舅舅沉重疲憊的臉色。夜晚的寧靜中,雜亂的詞句隱隱約約地飄到街的對面來。
    內德的聲音喚醒了她。"鎮靜!"他催促道。"再過一秒鐘你自己就會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穿上你的襯衣,不要擔心。他們不會看見我的。我會從後門離開。"
    "你走之前,把鑰匙還給我。"他揚起眉毛,一臉茫然。她立即予以反擊:"不要裝作不明白!你不可以再擁有前門的鑰匙了!拜託!"
    "不,親愛的。鑰匙我留著。"
    "你說你很抱歉,對嗎?那麼好,你今晚把我置於如此境地,如果你還有那麼一點體面的話……"看著他那副給人惹麻煩後慣於流露的後悔神情,她猶豫了。"如果你把鑰匙給我,或許我會……再和你見面。"
    "你是那個意思嗎?"
    "把鑰匙給我!"
    一秒鐘之後她幾乎希望自己從沒有索取過鑰匙。他慢吞吞地把鑰匙從鑰匙環上取下來,所用的時間似乎長得讓人難以置信。她並不像所說的那樣,想再和他見面;可她剛才所處的困境可以讓她做出任何的承諾。她把鑰匙放進睡衣胸前的口袋以妥善保存,並把他推向門口。
    樓上大廳很安靜,幾乎一片漆黑,伊維特顯然沒有被吵醒。一束微弱的光線從大廳後方一扇沒有拉下窗簾的窗戶透進來,在內德摸索著通往樓梯頂部的路時僅僅照出輪廓。但還有一個問題伊娃必須要問。
    她一輩子都在試圖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她想擺脫不快,也許甚至是恐怖:白色的牆壁,環繞著條紋傢俱,華而不實的房間裡,莫裡斯·勞斯被撥火棍擊打至死,畫面的背後升起了一張人臉。然而這回不能逃避了。也就是說這種事與她的生活可能是如此的接近。她想到了警察局所在的市鎮大廳塔上的那面大鐘,她想到了警察局長格倫先生,她想到了灰濛濛的早晨和巨大的斷頭台。"內德,是竊賊干的,對嗎?"
    "真他媽的有趣,"他突然說。
    "什麼?"
    "我今晚來這裡的時候,這個大廳黑得就跟你的帽子一樣。我發誓那扇窗的窗簾沒拉起來。"他指著大廳的後方。他回憶著,頭腦中的相信轉變成了確信。"我在樓梯上跌倒了。就在那個桿子上。如果有一點光的話,我就不會跌倒。究竟是怎麼回事?"
    "內德·阿特伍德,你不是那樣搪塞我吧?是竊賊干的,對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老姑娘。你知道不是的。"
    "我不相信你!無論是啥,我都不會相信!"
    "小天使,別他媽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她可以看見他的雙眼在昏暗中幾乎閃閃發光。"在人群中站出來充當弱者的護衛,這種事從沒有發生在我身上。但你,我的女人啊……你……"
    "我又怎樣?"
    "你也不例外,就這樣。"
    他們腳下的樓梯陡峭彎曲,像是黑暗的深淵。內德把手放在樓梯的扶欄上,彷彿要把它搖松。"我一直躊躇不定是否應該告訴你。"他握緊拳頭清晰地說道。"我討厭與道德糾纏不清;我也不是指性道德。你瞧,這種情形於我而言並不新鮮。我聽說這種事曾發生在維多利亞時代,當時還大笑呢。"
    "你究竟在說什麼呀?"
    "你不記得嗎?這個故事發生在將近一百年前,有個叫作威廉什麼什麼的爵士被他的貼身男僕謀殺了。"
    "但可憐的莫裡斯沒有男僕。"
    "如果你仍是如此缺乏想像力的話,小天使,"內德說,"我真得把你放在膝蓋上打。你從沒聽說過這個故事嗎?"
    "沒有。"
    "那場謀殺被認為讓站在街對面房子窗邊的一個男子目擊。但他不能大聲地公開譴責兇手,因為他在一位已婚女人的臥室裡,一個他不應該在的地方。那麼,當他們因這件謀殺逮捕了一個清白的男人時,他該怎麼辦?當然,那個故事是虛構的。在那件特定的案件裡認定兇手身份沒有任何疑問。不過這個故事被流傳下來,因為人們感到興奮的是維多利亞時代這對鎮靜的男女碰上這樣有趣的事,卻無法承認的困境。今天之前,我總以為這種情形漫畫裡才會有呢。"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這並不有趣。一點都不有趣。"
    "內德,誰幹的?誰殺了他?"
    她的同伴似乎對之前的問題全神貫注,沒有聽到她的新問題。或許他不想聽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人以這事為題材寫了部戲劇。"
    "內德,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聽我說!這很重要!"昏暗中她看見他蒼白的臉。"在劇中,他們迴避了問題。那個可憐的傢伙給警察寫了一封匿名信,告發了兇手,似乎認為這能解決所有問題。當然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們真正脫離困境的唯一方法應該是站在公開法庭上指證真正的兇手。"
    一聽到"法庭"這個不祥的詞,伊娃再次抓緊了他的手臂。他安慰了一下她。他已經沿著樓梯往下走了一步,現在又轉過身面對她。他們刻意的嘀咕聲,顯現的是表面不匆忙的人內心瘋狂的焦急,聲音漸趨猛烈,同時越來越低。"別擔心。你不會被牽扯進來的。我會處理。"
    "你不打算告訴警察吧?"
    "我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但你可以告訴我。誰幹的?"
    他甩開她的手,又往下走了一步。他正倒退著,左手放在樓梯的扶欄上。他的臉上一片白色,露出一小排牙齒,似乎正離她而去,往後退入薄霧之中。
    忽然間有個念頭閃過伊娃的腦海,只有過度緊張的神經才會產生如此醜陋的念頭。"不,"可惱的內德又看出了她的想法,並予以糾正,"也不要讓自己為此煩惱。不是那家裡的任何人,你用不著為之煩惱。"
    "你發誓?"
    "是的,"內德回答道。"我為此發誓。"
    "你是想折磨我嗎?"
    內德平靜地說:"恰好相反,我只想把你裹在棉羊毛裡,那是屬於你的位置。那是你的男人們希望你所處的地方。但是,我敢發誓!對於你這個年紀並擁有相當經驗的姑娘來說,你對這個世界的美好簡單的幻想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多!好吧。"他深吸一口氣,"早晚你都會知道的。"
    "快點告訴我,拜託!"
    "我們第一次朝對面看的時候……還記得嗎?"
    儘管她努力驅趕,那幅畫面還是回到她的腦海中。內德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再次看見靠著左面牆壁的大桌子,下巴上一小撮鬍子的勞斯爸爸拿著放大鏡,正如他戴上那頂"血帽"之前,她許多次看見的那樣。現在一個陰影在畫面上空盤旋,扭曲了輪廓。
    "我們第一次看過去的時候,我說我認為有一個人和那老頭在一起。但我看不出那是誰。"
    "嗯?"
    "可第二次,所有燈都亮著的時候……"
    伊娃跟著他下了一級樓梯。她並非有意地伸出手猛推了他一下。警笛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造成了這場意外。
    外面的街上,警笛聲正持續不斷地擴散開來,宣示著謀殺案件,把可以聽見呼喊聲的範圍內的所有警察都召集到了一起,追趕一名並不存在的竊賊。警笛的音符再次顫動起來,透過開著的窗戶就可以清楚地聽到。伊娃聽到警笛後一陣盲目的驚恐,她的第一反應僅僅是一種催促內德下樓的瘋狂慾望:推開他,通過行動驅使他到屋外,讓自己脫離危險。她的手放在內德的肩膀上,然後推了一下。
    他甚至沒有時間喊出來,就失去了平衡。他的背部朝著樓梯間,腳跟踏在梯級的邊緣上,左手輕輕抓了一下樓梯扶欄。他鬆開手,搖晃著身體,發出一聲憤怒的咕噥,向後退了一步,剛好踏在下面鬆動了的樓梯桿上。那一剎那,她看見一臉的愚蠢與凝視,然後他跌倒了。

《皇帝的鼻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