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周的人都沉默不語。
    瓦萊麗慢慢向後退。她在顛簸的甲板上靈巧地保持著平衡,動作不失優雅。海風吹散了她耳後的卷髮,迫使她垂下眼簾。她的臉上滿是恐懼。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尖叫著。「我?」
    「對!你,」H.M.說。「瞧瞧吧,船長、輪機長、船橋上的船副們,還有這些傢伙——」他指了指克魯伊申克和格裡斯沃爾德。「都是經不起愚弄的。他們都各司其職。如果你還不明白,在大風中搬運軍需品,就像兩天前我們做的那樣,可不是件輕鬆的活。大家已經受夠了,他們不會讓你繼續這樣下去。」
    他平靜的聲音令她退得更遠。
    「在你回答之前再說一句,」H.M.繼續說道。「船上沒有專門的『指紋粉』以獲取指紋。但我們有滑石粉,用一個軟毛刷就能得到相同的效果。吉阿·貝夫人的船艙電燈開關的金屬部分佈滿了你的指紋。在梳妝台的一個粉碗上,也發現了你的指紋。克魯伊申克昨晚提取了指紋,而格裡斯沃爾德對比了這些指紋。對嗎,孩子?」
    三副重重地點了點頭。
    事務長盯著甲板。
    沒有人說一句話,除了胡佛。他砰的一聲丟下外套,一屁股坐在H.M.旁邊的長椅上。阿徹醫生一隻手放在椅背上,緊緊地握著。
    「不要再裝傻了,」H.M.說著,冷靜地看著另一個鐵圈,「收回你講的那些鬼故事。我警告你,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難道你懷疑我……」瓦萊麗叫道。
    H.M.再次打斷她。「我不是懷疑你的身份,你是叫瓦萊麗·查佛德,也的確是肯沃爾西的表妹。我對肯沃爾西那個名字很熟悉。當然,他是老阿伯薩德爾的兒子。我認識阿伯薩德爾的時候他是福克蘭(譯注,Falklands,即馬爾維納斯群島,位於南大西洋)的一名海軍少將。事實上,今天早晨我和船長同他取得了聯繫。」
    「跟他取得聯繫?」拉斯洛普覺得不可思議。「你究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你不可能在這艘船上發電報。他們不會允許的。我們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繫。」
    「我想呢,」H.M.說,「我們還是有可以取得官方認證的辦法的。我們使用了無線電話。」他注視著瓦萊麗。「阿伯薩德爾有一個妹妹叫艾倫·肯沃爾西。她的第一任丈夫喬西·貝爾納德在外交部工作,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瓦萊麗,十八年後喬西去世。後來艾倫嫁給了一個叫查佛德的學校校長。這件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第一,查佛德不是出身於名門望族。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阿伯薩德爾是個可怕的傢伙,而他認為查佛德與他的管家,一個叫沃戈爾的女人一起生活。但艾倫還是嫁給了他,帶著那個孩子,一起去了百慕大。阿伯薩德爾一直拒絕和她聯繫。對麼,年輕人?」
    他拋出一個鐵圈,再一次抬起頭來環視四周。
    傑羅姆·肯沃爾西像一個裹在呢子大衣裡的妖怪,搖搖晃晃地穿過人群。他走到長椅旁邊,推開胡佛,一屁股做了下去。
    「這個年輕人和他父親通了話,」H.M.繼續說,「並且證實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好了!我們不再談論這個問題。我們要談論的是她的謊言,她聲稱:週六晚上,她和年輕的肯沃爾西相處了十五分鐘。現在,我說年輕人,你是否準備承認自己是在吉阿·貝夫人的船艙裡?」
    瓦萊麗一言不發。她被嚇壞了,看上去似乎不知所措。同時,麥克斯有一種說不出來得感覺。不確定的,懷疑,什麼?
    「我的寶貝兒,」肯沃爾西咕噥著,他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鞋,「你最好坦白。今天早晨他們詢問了我,我只好告訴他們實情,但這不會改變什麼。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哪怕是沉船。難道我們要一直坐在這裡?為什麼不下去,去酒吧呢?」
    瓦萊麗瞇著眼睛,用疑惑的聲音說:「但是,好吧,就算我隱瞞了一些事情?」她叫道,「究竟是什麼讓你們如此大驚小怪?」
    H.M.的身子晃動著。他仍舊拿著繩圈,一動不動。他的嘴大張著,帽沿滑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上帝啊!」他歎了口氣。「這真是個有趣的想法。哦,我的眼睛。五天內兩起謀殺。潛艇帶來的恐慌。一個拿著剃刀和左輪手槍的瘋子。你竟然還認為我們是在大驚小怪。」
    「胡說!」瓦萊麗說。她的恐懼中還帶著些急躁,至少麥克斯認為是這樣。「你們知道兇手是誰。」
    「是嗎?」
    「你們當然知道!是伯納上尉。」
    「伯納上尉?」
    「當然是他。你們知道,你們自從週日晚上起就知道。」
    「我親愛的、漂亮的小姐……!」
    「我不在乎你們是怎樣想的。我從我的乘務員那兒得到了真相,」瓦萊麗繼續說。「伯納上尉殺了吉阿·貝夫人。後來他無法面對這一切,所以自殺了。我的乘務員有個堂兄是船上的看守。她說他看到了發生的事情;確實看到他把槍對著頭並扣下了扳機。這是件由於衝動而造成的犯罪,我早對你們說過。法國人就是這樣。他給她寫了許多信,接著瘋狂地殺了她並拿回了那些信。」
    胡佛跳起來大搖其頭,但瓦萊麗並未受到影響。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她衝著他們說。「我在週六晚上看見他了。」
    「等一下,」H.M.用尖銳的聲音打斷她。「你看見伯納上尉殺了吉阿·貝夫人?」
    瓦萊麗糾正了說法。
    「我沒有真正看見他殺人。要那樣可就太可怕了,我是無法承受的。但我的確看見他——嗯,他的行動。我看到他從她的船艙裡出來,那時她應該已經死了。」
    H.M.,仍舊拿著那個鐵圈,彷彿從未見過似地盯著它。
    「伯納出現在犯罪現場,」H.M.嘀咕著。「伯納想要告訴他們什麼事,聽到他們說『Ah,oui!』時感到很驚訝。伯納留下了便條。伯納匆忙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嗓音逐漸降低,突然又提高嗓門。「看來知道很多事的人又一次倒了大霉,」他咕噥道,「你是什麼時候看見他離開吉阿·貝夫人的船艙的呢?」
    「大約是十點差五分。他手裡拿著一大捆紙,應該是跟他有關的信件。噢,有三、四英尺那麼厚。」
    「你不會又是在撒謊吧?」H.M.喊道。
    阿徹醫生說。「如果你們允許我這樣說,」他微笑著,「這位女士看上去,呃,幾乎是病態地認定那些信件與伯納有關。一堆三、四英尺厚的信件可不能稱為一捆,那叫一檔。」
    「人們確實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不是嗎?」胡佛沉思著說。「聽上去像是一部電影,可又的的確確發生了。」
    「是的,我知道,」拉斯洛普表情嚴肅地表示同意。「現在情況已經開始明朗了,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搞清楚。查佛德小姐,年輕的馬休斯先生把你的那些關於神秘信件的故事告訴了我們。我希望你告訴大家:你是怎樣知道她帶著一包信件的?」
    H.M.有力的聲音立刻平息了大家的議論。
    「放鬆!不要緊張。告訴我們你的故事,漂亮的小姐。週六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到十點這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次,我們希望聽到全部實情。」
    瓦萊麗鼓起勇氣。
    「我去了吉阿·貝夫人的船艙,請求她交出可憐的傑羅姆的信件……」
    「胡說,我告訴過你我從未寫過信……」
    「啊哈!繼續說,我的小姐。」
    「為了幫某人的忙,所以,」瓦萊麗繼續講,她的眼裡泛著淚花(很大一部分是由於迎面吹來的海風)。「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她和某個人在說話。」
    「什麼人?」H.M.問道,「你能辨別出他的聲音嗎?」
    「不,恐怕不行。那是個非常低沉的聲音,可說話聲太小了,我沒有聽清任何一個詞。我穿過過道走進馬休斯先生的船艙(當時不知道那是他的船艙,不然就不會去了);等著那個人離開。過了一會兒我聽見B-37的門打開又關上。我冒著危險看了一眼,是伯納上尉,他轉過主通道,背對著我,手上拿著一個裝滿了信件的大信封。」
    「你怎麼知道是信件呢?」
    瓦萊麗做了個手勢。「嗯,是些像紙一樣的東西,自然,很有可能就是那些信。」
    「啊哈。然後呢?」
    她的喉頭動了動。「我敲了敲吉阿·貝夫人船艙的門。沒有人回答。我推開門。房間裡的燈亮著。我看到趴在梳妝台上,滿都是血——天啊!我快要昏倒了。我走上前確認了一下她的狀態,也許就是那時我把指紋留在了粉碗上。噢,我離開的時候把燈關了。
    「我根本不清楚當時做了些什麼。我只覺得很恐怖。所以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馬休斯先生的船艙,現在我對那時的行為感到奇怪。我在那裡呆了大約五分鐘。」
    事務長提出問題。
    「你確定嗎?查佛德小姐,」他說,「當你走進房間,看到吉阿·貝夫人的屍體時,那個真正的兇手可能就在B-37里,也許就藏在浴室裡。」
    「怎麼會?」
    「除非,」事務長一臉愁容地說,「除非伯納殺了吉阿·貝夫人而又有人殺了伯納。聽起來可能性不大。繼續。」
    瓦萊麗又做了個手勢。
    「我回到馬休斯先生的船艙,過了大約五分鐘……」
    「等一下,」H.M.打斷她的話問道。「在這段時間裡,是否有人在伯納上尉之後離開B-37?你聽見什麼人離開嗎?」
    瓦萊麗搖了搖頭。
    「抱歉。當時我太慌張了,沒有注意到,即使有人離開我也聽不到。不過,兇手一定是伯納,難道不是嗎?絕對是他,我一直是這樣想的。他自殺了,還有其他的事,全都對的上。你們這是在威協我,我是不會屈服的。
    「這些就是全部的事情了。大約五分鐘後,我聽見有人走過來敲B-37的艙門。我又看了一眼,是馬休斯先生。接著他推開了房門。過了一會兒,在他讓乘務員去叫船長的這段時間裡,我試著離開;但差點碰上一個女乘務員,所以我只好退回來。我對他說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我先是被困在他的船艙裡,接著是在浴室裡,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馬休斯先生進來羞辱了我。」
    H.M.看起來有點暈。
    「難道你一直都清楚這些事,並認為伯納是兇手?那為什麼你不說出來呢?」
    「我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傑羅姆,」她傷心地叫道。「我還以為他會感謝我。」
    現在,她逐漸擺脫所扮演的角色,開始顯露出真實的自己。她仍舊在演戲,因為她對他們講了同樣的故事,關於那些信,就像她告訴肯沃爾西的那樣。但她天生就是一個演員,不停的在演戲。馬克斯很清楚這一點。而肯沃爾西思考幾天之後,也會明白這一點。
    「所以,你是在保護你的夥伴,是嗎?」H.M.拋出手中最後一個鐵圈,問道。
    「沒錯。」
    H.M.睜開一隻眼睛看著肯沃爾西。「是否真的存在那些信,孩子?」
    「最後一次,」肯沃爾西回答說,「我強調一下,絕對沒有!坦白說,我像是那種在信上傾吐心聲的笨蛋嗎?只是嘴上說說倒有可能。在夜總會裡,毫無疑問。而身為一個律師,我不會做這種傻事。不要以為我不感恩,瓦萊麗。我非常感激你所做的一切,長官也會感激的。但是,似乎你的努力不但對我沒有幫助,反而讓我陷入了困境。」
    「你見過那個女人的屍體嗎,孩子?」
    「我見過了。」在他的八邊稜形眼鏡後面,這個年輕人的臉變綠了。「在冰庫或是冷藏室,不管你們怎麼叫的那個地方。」
    「你認識他嗎?」
    「不,除非……」他的眉毛合在一起。「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彷彿見過她一次。在一種讓我覺得非常可笑的環境下,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我發誓那人的臉我在這艘船上也見過。」
    「在哪裡?何時?是誰?」
    「想不起來了!」肯沃爾西歎了口氣。「如果這海能夠平靜一點,再給我點時間好好考慮一下,也許我會想起來。」
    「會有機會的,」三副笑著說,「只要我們駛入霧中。就像我們期待的那樣。」
    「多謝你的安慰。還有您,先生,」肯沃爾西衝著H.M.說,「即使您不是在安慰我。畢竟,說伯納殺了那個女人然後又自殺了,這難以置信。似乎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阿徹醫生不失時機地插了進來。「哈!」他說,一邊用修剪好的手指敲著椅背。「我想問個問題,為什麼你們這麼確定他不是自殺?」
    「因為,孩子——」
    「等一下!」阿徹醫生,權威般地一揮手。「如果,」他微笑著說,「如果查佛德小姐的故事都是真的,那麼我不認為還有其他合理的解釋。現在看來,在伯納上尉離開之後,真有另一個人能溜出吉阿·貝夫人的船艙?至少,他要不被查佛德小姐聽到。她之前清楚地聽到了艙門打開關閉的聲音,如果再有人出入,她應該還能聽見。你們該不會認為兇手是個稻草人吧?相信我,女士們、先生們,我有過一些這方面的經驗。我認為我的經驗對這次事件有一定的幫助。」
    H.M.抬起頭。「經驗?什麼經驗?」醫生嘲弄似的表情變成了大笑。
    「幾年前,」他回答,「我是倫敦警察局A區的代理法醫(那是我們的一個兼職)。到現在為止,我幾乎沒有提過這件事。我在靜候良機呢,嗯。」他的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像是在彈小麵包球。「就是這樣。亨利爵士,不知道總督察的名字對您意味著什麼?或是警官,現任督察,波拉爾德?不過,不要懷疑我的意思。週一早上,在船醫的要求下(他從未驗過屍),我對吉阿·貝夫人的屍體進行了檢驗。」
    「很好!」拉斯洛普說,他興奮得在周圍走動。「我一直堅持應該有人這樣做。在法律上……」
    阿徹醫生打斷了他。
    「就像拉斯洛普先生說的那樣,」他說,「拉斯洛普先生在這一問題上的堅持是對的。驗屍結果可能會讓你們大吃一驚。」
    H.M.盯著他。「我說,孩子。你不會是要告訴我們那位夫人是被毒死的或是被淹死的吧?」
    醫生笑了起來。麥克斯感到,如果他們不是那麼樂觀的話,醫生的激動、笑聲和尖銳的暗示可能已經影響到了他們的神經。而這種氣氛部分是由他們自己營造出來的。
    「我只是說,」阿徹醫生平靜地指出,「結果可能會讓你們驚訝。先拋開這點不談,作為一名法醫,我問你們:你們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伯納上尉不是自殺的?」
    喬治·A·胡佛站了起來,他揮舞著手臂,再次向大家講述他的故事。
    「你真的全都看見了?」醫生繼續問道。
    「啊;我看到了謀殺,親眼看到的,」作為強調,胡佛又補充了一句。
    「但是,在那麼黑暗的環境下,你怎麼能確定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人?又怎麼能確定他是從後腦遭到槍擊的?」
    「當手槍擊發的時候,」胡佛簡單地回答,「我看見了。」
    「通過左輪手槍擊發時的閃光?」
    「是的。」
    「我親愛的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胡佛臉色一變。「你認為我說謊?」他條件反射似地問道。
    「不是。我只是說……」
    「如果不是的話,」胡佛像個橡皮人一樣突然跳了起來,說道,「就不要指責我說的是謊言……」
    「哦!好了,好了,」拉斯洛普插進來安慰胡佛,而這時H.M.沒有做出任何評論,撿起了鐵圈繼續他的小遊戲。「那是不可能的,」拉斯洛普繼續說道,很明顯,他在賣弄自己的那點小聰明。「一個不存在的人卻留下了血指印,這是不可能的。就像二加二不等於四也是不可能的一樣。亨利爵士,你可以停止調查了,不然我們會發瘋的。不會再有什麼謀殺了。難道不是嗎?」
    ****
    當天晚上,兇手又行動了。

《九加死等於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