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菲爾博士與兇手相見

    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返回空地的。修葛記得他們穿過磚道時,不小心踢到了史賓利的帽子。他們都認為該再回到接待所。這是個可怕的提議與記憶,但起碼比繼續待在狙擊手肆虐過的那片狼藉之地好多了。
    摩根望著那棟房子,停下腳步:「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他說,「真怪,我怎麼從來沒想過。你知道我們幹了什麼好事嗎?這些燈,小老弟。」他用手指著,「我們追蹤某人,搜索這屋子和這片庭園,我們怎麼就是沒想到應該把屋子裡的燈打開……多花點心思,要是你能多費點心。我在說什麼?不管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光線。」
    他奔至門廊,在敞開的前門內摸索。走廊電燈大亮;雖然還是有點暗,但總此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好太多了。他們在燈下站著,彷彿因天寒地凍站在火爐前取暖。
    「我們現在所能做的,」修葛坐在台階上說,「就是別著急,靜候莫區帶人回來——他的爪牙。」(他想藉這個字要酷,就像人們吃憋時得找台階下。「爪牙」這個字眼就跳進他腦海。)
    摩根點點頭。他靠門站著,攏一攏鮮艷的衣領,左右張望:「嗯,沒錯,是這樣。問題在於,這個叫藍道的人是什麼來頭?為什麼兇手連他一塊兒殺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殺。至於說他是誰,你得先聽完今天晚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個故事說來可長了。我不覺得我能說得清楚。至少,現在不能。不過——」一個念頭閃過,「不過起碼有件事該先讓你瞭解。」
    摩根自動拿出隨身酒瓶遞上前:「你說。」他說。
    「事實上,我父親——你知道的,就是主教——滿腦子認定你就是兇手,不然,也是嫌疑最大的人。」
    摩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深深吐了一口氣,彷彿最後終於要面對這個事實:「哈!夠了。我就是在等你說這話。一定會有人這麼認為,我一點也不訝異這個人是你父親;我看得出來他注意我很久了。可是,為什麼呢?」
    「首先是因為在屋子旁邊的那個腳印,是出自莫利·史坦第緒的鞋。他的說法是,你有機會到莊園去偷這那些鞋;從橡樹室的密道溜進堆置廢棄物的儲藏室,你事先沒有料到有人當晚在那裡過夜。所以,當你一發現有人,就故意裝神弄鬼,藉「搗蛋鬼」之名掩飾你的詭計。」
    摩根別過臉,盯著他:「真糟!」他戳著自己後腦說,「這一點我倒是從來沒想過。我是指那些鞋子。可是剩下的——是的,我期待會發生的。」
    「當然,那些說法現在都證實是錯的。史賓利今晚已經證實了這一點。是狄賓自己偽裝而穿著這雙鞋子;我聽史賓利說的。之後,他可能將鞋子藏在屋裡某處。不過我父親對這個看似有理的假設非常認真,他認定你不知道教區牧師當晚在那間屋子裡。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知道你不是「搗蛋鬼」……」
    摩根緊皺著眉頭:「我的確就是搗蛋鬼,」他說,「千真萬確。你是說你們沒發現我故意留下的線索嗎?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部分。我堅持要忠實傳統。此外,我喝太多雞尾酒下肚,不小心把一本印著我姓名縮寫的紅色筆記本遺落在那裡。畢竟,真該死!」他激動地指出,「按理說,出動警犬應該就會發現的。」
    「你是說……」
    「嗯。每當我事後回想,就難過了好久。」他悶悶不樂踢著門框,「都是我太孩子氣的下場。我每次回想到這事,就想踢自己。這件事一旦揭穿了,就一點也沒趣,對吧?然而,我就是那個搗蛋鬼沒錯。有一點是真的:我的確不知道教區牧師當晚睡那間房間。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那棟房子裡。」躊躇半晌,他一臉愧疚轉過臉,「事實上,我這麼做都是衝著你父親來的。我有個習慣,每天晚上要走六哩路散步——沒錯,在非常晚的時候——那晚我遇見暴風雨,沒有不在場證明;這無所謂。我知道主教當晚在莊園過夜;為了那些偵探小說、他指出的問題讓我覺得難堪。搗蛋鬼滋事的那晚,我正好散步回來,抄捷徑穿過庭院,看到橡樹室裡的燈亮著。我當時心想,「嘿嘿!」我這才突發奇想,因為這房間一向是空置的。主教知道這個傳說已久的故事。不過,為了確認一下,我偷偷繞到傭人房的側門,逮著男管家老底比斯。我問他,『你們那位尊客今晚睡在哪裡?』底比斯答說,『橡樹室。』」
    摩根面無表情拉了拉鼻樑上的眼鏡:「我當時到底做了什麼好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可憐的普林萊姆。我要底比斯發誓不洩漏這個消息——我敢說他到現在還沒有出賣我。哈!我越想就越得意自己使的壞點子。我返回家中,和瑪德蓮娜小酌幾杯,益發覺得這個點子太棒了。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走過來,往台階上一坐。
    「那晚我看見了史賓利。」他話鋒急轉,「下山往接待所走,就跟主教說的一樣。但是我不能就這麼告訴上校,對吧?當時沒有人相信主教說的話——這件事就這麼上演了。」他手指戳著草坪。
    月亮低垂,死寂的光輝落在西邊的樹上。草坪漸漸罩上一層薄霧,在慘案發生之後,絕望讓人清醒,清冷的霧攏上史賓利的遺體。修葛覺得自己更加焦慮。莊園的人馬這時應該已經來了。
    「奇怪的是,」他說,「全村難道沒有人聽到槍聲。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人來——為什麼我們得像兩個太平間管理員一樣傻坐在這裡。」
    「瑪德蓮娜!」摩根坐直身子,「天哪,她一定跟我們一樣聽得清清楚楚。還會生動描述給我聽……」他驚跳起來,「聽我說,不管這是不是我的事,我都得盡速趕回家一趟——幾分鐘就好,無論如何——告訴她我沒事。我五分鐘內就回來,行嗎?」
    修葛點頭。內心迫切期待此刻有一群愛說話的人聚在這片撒滿月光的空地,清理這片狙擊手肆虐之地。摩根大步離開霧氣濃厚的草坪,修葛踱到門前流瀉出來的燈光中間。他想走進屋裡,打開所有的燈。氣溫愈來愈低,冷到他看得見自己呼出的氣。不過,就算全屋子的燈如舞台般燦亮,也不會使他好過到哪裡去。
    他腳步遲疑跨進走廊。這裡比下午更陰森;深黃色席墊,黑門簾,聞起來有腐味的黑色傢俱,牆上的通話筒。他現在有一點明白了。這間房子不僅在此刻是空的,它一直都是空的。狄賓從來沒有真正住這裡過。此處僅是他用來掩人耳目的地方。這個貪得無厭的天才,他的出色正如他的不快樂。他的手指在這件案子裡觸及每一個人,他暴烈的個性是唯一能激起此地生氣蓬勃之事。你也許想像他現在穿著高領拘謹的服裝從樓梯上走下來,白髮蒼蒼的好色之徒,凝視著欄杆。
    修葛不安地納悶著樓上的屍體是否已經移走了。他假設是移走了。他們今天下午提到過此事;而他實在不願去想起那名老人仍掛著笑臉趴在桌上……修葛不由自主進行他和摩根和莫區不久前進人這間屋子所做的事。他走向右側門,巡視房內狙擊手的藏身之處。
    裡面沒有電燈。修葛不想去點瓦斯;他點起口袋裡的打火機,巡視,像之前一樣,什麼也沒有。一個四壁蕭然,枯燥乏味的地方,應該本來是客廳,壁紙聞起來有濃重的潮味。這裡空無一物,佈滿灰塵,中央原本該鋪地毯的地板上不見足跡。在莫區的火力反擊下,狙擊手居然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儘管壁爐已經被子彈鑿穿幾個澗,其中一枚子彈擊碎了上面的鏡子。只殘留火藥隱隱的煙味以及窗框邊緣的碎玻璃。
    他腳踩在老舊木板地上發出唧嘎的聲音。他關上打火機,環顧四周。屋裡有人走動。
    他分辨不出聲音的方向。他聽到的聲響似乎是從樓梯上傳來的。這實在太……,「詭異」這個字眼襲上他腦海。他心中暗忖,要是此時老狄賓從樓梯上走下來就太尷尬了。唧嘎聲在敞亮大廳迴盪。他又萌生另一種解釋。先前並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兇手已經離開這間屋子。他們沒見到人影,只除了碰—聲關門聲,什麼都沒有。要是此時狙擊手還在屋裡,一兩顆子彈正蓄勢待發……
    「早啊,」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你喜歡這個任務嗎?」
    這個聲音很熟悉,緊隨而來的鈍重腳步讓他馬上鬆了口氣——那是菲爾博士的聲;但儘管如此,卻又不太一樣,他的聲音少了積極的洪亮,透著—絲冷漠、缺乏生氣。那是修葛聽過最沉重痛心的聲音。他手杖重重踱在地上,因為行步困難而呼吸急促。菲爾博士出現在樓梯轉角口。他沒戴帽子,肩上圍著蘇格蘭格紋披肩,他紅光滿面的臉頓失血色,一頭銀白蓬髮被搔得亂七八糟。小眼睛和彎鬍髭,高鼓的雙頰,都露出嘲諷的倦容。
    「我瞭解,」他低沉的聲音隆隆作響,上氣不接下氣,「你想知道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我會告訴你的。我真恨自己!」停頓半晌。他的目光飄向昏暗的樓梯口,又轉回杜諾范身上,「也許,是的,可以肯定,如果你們曾告訴過我橡樹室有密道……沒關係。這是我自己的錯。我應該自己調查清楚的。是我讓這件事發生的!」他咬牙切齒地說,用手杖的金屬頭重重往席墊上一蹬,「是我唆使使這件事發生,我故意唆使,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偵破這件案子;而我萬萬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悲劇。我本欲設計用餌,然後從中攔阻……」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這是我最後一樁案子。我再也不扮演這種自以為是的角色。」
    「你難道不認為,」修葛說,「史賓利的下場跟你預料的沒差多遠嗎?」
    菲爾博士聲音怪異:「我想的是合理性,想構成一個合理的理由,其他的部分就讓大家公開討論,想辦法從各種角度打保齡球的第一隻球瓶。我沒有把事情弄清楚。剛剛發生的——」他手杖指著門外,「幾乎已經決定了這件事。但是我希望它沒有。我試著想防範這件慘案的發生。你知道我後來做了什麼事嗎?在大家都去就寢之後,我坐在莊園樓上的一張椅子上。我坐在那裡盯著走廊通往臥房的入口,我知道那個人的臥房就在那裡。我確信那個人將趁眾人人睡之後走出房間,下樓,到外面去跟史賓利碰頭。要是我看到了那個人,就能證實我的推論完全正確。我當時應該攔截那個人……誰知道。」
    他龐大的身軀撐在樓梯的欄杆柱上,眼鏡後的眼睛眨了幾下:「但是在我嚴密佈局中,我竟不知道橡樹室有條秘密通道可以通到室外。某人可以由此徑溜出去——不需要經過我面前。這實在太輕而易舉了。只消跨出房門一步,溜進另一個房間,下樓;我胸有成竹,直到聽見這裡的槍聲……」
    「博士?」
    「那個人的房間已空無一人。穿過走廊,橡樹室的門半開著。一根燃起的蠟燭還留在壁爐上面——」
    「是我父親將蠟燭留在那裡的,」修葛說,「當他發現——」
    「蠟燭點著在等那個人回來,」菲爾博士說,「當我看到一塊鑲板打開了——」博士的言行舉止有點怪,不太自然;他繼續說著,彷彿在透過他唯一的聽眾修葛,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說明經過。
    「為什麼,」修葛問道,「你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兇手沒有回去,」菲爾博士回答,他提高音量,聲音迴盪在窄廊之間,「因為我站在密道出口的外面,等在那裡,直到莫區從山丘這裡趕過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兇手回不去了,被鎖在屋外,樓下所有的窗戶也都上鎖了,每扇門也都拴上了;今晚的槍擊事件彷彿二十四小時前的狄賓事件重現。」
    「然後呢——」
    「全屋子裡的人都被驚醒了。幾分鐘內就發現是哪一間房間沒有人。莫區知道是誰,其他人也知道了。搜尋小組帶著手電筒和提燈來到庭園這裡開始進行地毯式搜索。這名兇手若未藏身在外面,就是在——」他聲音恐怖地揚起,「這裡。」他移開自己靠在樓梯欄杆上的手,挺直身體。
    「我們到樓上去吧?」他突兀地冒出一句。
    過了一會兒,修葛冷靜地說:「你說得沒錯,博士。但是我認為莫區應該有告訴過你,那傢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冷槍手,他手上還有武器。」
    「正是,這就是為什麼,要是那個人在這裡,就會聽到我說的話,我要說,『你他媽的犯下這種喪心病狂的案子,故意瘋狂掃射,你當然是該死的混帳。你現在還有贖罪的機會,要是你把槍交給警方,還可以從輕發落。』」
    菲爾博士已經爬上樓梯。他緩步當車,手杖叩響每一級階梯。碰碰——叩,碰碰——叩;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牆上:「我並不想去找這個人,」他瞥過頭說,「你和我,好小子,到書房去坐坐。我想把樓上的燈打開,在這裡。」
    四下一片寂然。開關按下的剎那,修葛覺得自己的心臟快從喉嚨蹦出來了。蕭寂的走廊上沒有人。他想,他還是聽到木板地發出的唧嘎聲響和門闔上的聲音。
    「叩叩,叩叩……」菲爾博士的手杖沿著沒有地毯的地板栘進。靴子發出嘎吱嘎吱的噪音。
    修葛絞盡腦汁在想怎麼幫他。博士冷靜對他說,他想把兇手揪到燈下,在你準備處理蜂巢時,千萬得小心謹慎,帶上手套。整間屋裡都聽得見。要是兇手在這裡,必不顧一切逃離這個對他不利的險境。手杖每一叩響聽起來像是另一隻爪……
    修葛猜想一定免不了挨槍。他不相信狙擊手會輕易繳械投降。不過,他仍是全力替菲爾博士配戲:「我以為你已經偵破了這樁案子?」他問。「兇手有什麼好理由能抵賴他犯下的罪行?」
    「沒有。」菲爾博士傾身探向書房的門。他站在門口一會兒,黑暗的輪廓彷彿是有人在裡面。當他按下電燈開關,書房內如同白天一樣整齊清潔,狄賓的遺體已經送走了。明亮的吊燈照著書桌,屋裡其他的地方仍一片陰影。然而他們看到椅子仍然放置在原處,蓋上的晚餐托盤還擱在擺著玫瑰花的小桌上。
    菲爾博士巡視四周。通往陽台的紅白格玻璃門掩上了。
    此時他佇立著一動也不動,彷彿在沉思。接著,他走到一扇窗邊。
    「他們都來了,」他說,「莫區和他的搜索隊。你看到手電筒的閃光了嗎,就在樹下?他們似乎還出動了強光的摩托車燈。是的,他們搜過庭園的盡頭,兇手並不在那裡。他們朝這頭過來了……」
    修葛沒法再忍了,他轉過身,幾乎用喊地說:「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得告訴我兇手是誰?是誰——」
    一道白光從窗外射進來,此時,某人在底下大聲呼叫。眾人的聲音結集成一股叫嚷,雜沓的腳步在灌木叢中發出沙沙聲響,更多的光線直射陽台。
    菲爾博士挪動腳步,用手杖輕敲玻璃門。
    「你知道嗎,你最好進來。」他和善地說,「你逃不了了,他們已經看見你了。」
    門把開始轉動,又遲疑了下來。玻璃後叮噹一聲,像是有人隔著鑲板玻璃用槍的準星對著他們;菲爾博士紋風不動。他仍保持視若無睹的友善,手電筒白色光束照射下,他們看見門後移動的那個黑影愈來愈大……
    「要是我是你,我不會這麼做的,」博士建議,「畢竟,你知道,你還有機會。從艾娣絲·湯普生的案子以來,就有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協議,就是他們不會吊死女人。」
    鋼製準星陡然滑落,仿如執槍的那隻手已經虛脫了。那人的顫抖隔著門透過來;門搖晃一下,被扭開來。
    她一臉慘白,白到她的嘴唇看起來發紫。寬距的藍眼睛透露著果決,並未因走投無路而呆滯。姣好的面容如巫婆般蒼老,雙頰鬆垮,只剩一臉疲憊。
    「好吧,算你贏。」貝蒂·狄賓說。
    緊握在黃色橡膠手套裡的毛瑟槍,掉落在地上。菲爾博士在女孩昏厥倒地之前,抱住了她。

《寶劍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