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逃向白骨堆

  1
  台高山脈西部有座白鬚岳,海拔一千三百七十八點二米,邊緣部都有許多沼澤地,在一個叫做大櫪谷的地方,有個廢棄了的荒村。
  傍晚,仁科草介和山澤,到達這座村莊。仁科被領到一間房屋門口,門板已有半邊腐朽了。
  「小心!」山澤沒打算進屋,轉過身往回走。
  「等等!」仁科叫住山澤,「談一下好嗎?」
  「不行!你我倆都有任務,只能默默地完成。」
  山澤沒等仁科回答就走了。
  「真是個冷酷的傢伙。」
  仁科檢查這棟房屋。樓下四間屋,樓上兩間。除傢俱搬走了外,其餘東西原封不動。有火塘,也鋪著草蓆,不過上面已滿毒菌,一半都腐爛了。走上去簡直就像踏上青苔一般,一點聲音也沒有。
  從二樓窗戶往外看,群山被無邊無際的林海覆蓋著。
  房子建造在懸崖邊上,背後臨近森林。架著籐蔓吊橋的對岸也接近森林,懸崖下有十幾間房屋。
  中臣一行於今早進入懸崖下的幾間房子,現在進了大櫪谷,由山澤的同夥跟蹤,從今晚起,就該仁科替換。
  做好被中臣一行突然襲擊的準備之後,仁科在二樓腐朽的窗邊躺下休息,他實在是太疲勞了。
  第二天清晨,中臣一行離開了破屋。仁科開始跟蹤,在這裡跟蹤與在「死谷」裡跟蹤不同,相當困難。年降雨量達數千米的大量雨水猛烈沖刷著溪谷,四周的懸崖絕壁上掛著飛瀑。而且,在原始森林裡,視野很差。中臣一行沒有進入辨不清方向的竹叢,而是在野獸行走過的小道上行進。
  這天中臣一行調查的是大櫪谷的一條分支——巖場一帶,仁科用望遠鏡看見,四個人分散開來用金屬探測器在搜查著什麼。
  傍晚,中臣一行結束搜查,回到破屋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仁科回到自己的破屋,上了二樓。
  中臣一行住的房子裡燈亮了。仁科沒有點燈,他在黑暗中吃了晚飯。
  不久,中臣一行住處的燈滅了。
  仁科沒有睡好,總是剛睡著了又醒來。
  什麼聲音?仁科跳了起來。屋裡籠罩著金雞納樹的臭氣,一吸進氣管,嗆得直咳。
  起火了!仁科立即作出了判斷。樓下發出門板和什麼東西燃燒的聲音。他迅速背起背包,探視了一下樓梯,東西兩邊都在燃燒,微光中可看見外面門板已塌下來。他悄悄走近門口,不知外面是否埋伏有人,不敢貿然出去。他解下背包,扔到門外,立即響起了槍聲,子彈準確地打在背包上。
  仁科返回二樓,樓上已充滿煙霧,他從窗戶爬上屋頂,屋頂上也捲起了濃煙。
  很明顯,這時中臣一行已包圍了房子。仁科無論從那個方向跑出去,都會被抓住,且不說能否躲過第一槍。
  仁科在房頂上匍匐移動,籠罩著屋頂的濃煙正好成了他的遮掩物,不然,他立刻會被打死。濃煙舐著屋簷,繼而包圍了整個房頂,升上微明的天空。火勢愈來愈大。
  仁科搜索著昨天睡覺前繫在高高的水枹樹上的尼龍登山繩,這是準備於萬一被襲擊時用的,當時,並未想到對方會放火。摸到尼龍繩,仁科仍舊匍匐著,試著用力拉了一下,看來前端還牢牢地繫在水枹樹上。仁科兩手握住尼龍繩,一蹬房頂,身體穿過了濃煙,凌空飛躍。瞬間,猛烈地撞在傾斜的地上,連顧及疼痛的時間也沒有,就像松鼠一樣,敏捷地鑽進了灌木叢中。
  2
  峰島治一八月十四日傍晚趕到了紀洲的新宮市。他是在東京和大阪都無本社的N報社社會部機動記者。他和仁科從大學時代起就是朋友。
  昨天傍晚,新宮的N報通訊部與總社聯繫說,在離新宮一站路遠的三輪峰海岸,發現被扔掉的橡皮救生艇和一式兩套潛水裝置,主人是誰,尚不知道。
  到了新宮市,峰島和通訊部的人一同去警察署看了遺留物。衣服和潛水裝備上沒有商標,橡皮艇是用壓縮氣筒打脹的美軍用品,沒人看到使用這些裝備的兩個人。
  峰島乘夜班車離開了新宮市。
  峰島嗅出了巨大陰謀的氣息,在一個微不足道的案件背後,往往隱藏著巨大的陰謀。
  峰島深知仁科的為人。在大學二年級時,峰島曾因學生運動的糾紛,受到四個同學毒打,是仁科將他救了出來。仁科面對四個打手毫不畏懼,奪過鐵棒,打倒一人。其餘三人嚇跑了。當時,仁科說,他最討厭「戴假面具的傢伙」(所謂「假面具」就是除了打群架,什麼都不會做的意思)。
  此後,峰島與仁科就有了往來。
  峰島認為,不會有無故殺人的人,必須搞清仁科殺人的動機。要是他陷入了什麼圈套的話,只有自己才能營救他。
  3
  仁科在竹林中拚命地奔跑。
  幾個人在背後追趕他。白濁的霧氣散開,天更亮了。說是竹林,但由於在村邊。全被砍短,成了疏林帶,因此,沒有一個隱蔽藏身的地方。
  追蹤的人看來是中臣克明四人,很明顯,這是事先約好了的分散追蹤。跑了約二十分鐘,在灌木叢中歇了口氣。雖然離得較遠,但追蹤者確實是踏著仁科逃跑的足跡來的,這使仁科非常不安。簡直就像憑嗅覺追來一樣正確。這些傢伙為什麼玩弄這套把戲呢?
  開槍射擊吧?
  仁科緊握著手槍。他只帶著手槍和無線電對講機,其次就是背包。
  他知道,戰鬥對自己是不利的,對方是四人,並且是經過訓練的,就是有屏障,也會立即被包圍。
  前方出現了人影,沿著樹幹小心翼翼地朝這邊移動,這是準備阻擊,斜刺裡也出現了人影。
  仁科離開了灌木叢,勾著腰穿過了疏林帶,不一會兒,來到了疏林帶的峽谷裡。這裡也是岩石峭立,只有沿著峽谷攀登下去。仁科剛開始行走,無意中看了一眼腳下,腳好像被荊棘纏住似的,仔細一看,大量的鮮血從腳肚上往下流,一點點滴在地上。
  原來是這樣!他明白了追蹤者是沿著血跡追來的。他放心地吐了口氣,只要弄清了原因,就什麼恐懼也沒有了。仁科迅速地撕下襯衣襟,勒住了傷口上部。大概這是抓住尼龍繩跳的時候,被枯枝或其他東西劃破的傷口。
  人聲已迫近了。
  仁科開始奔跑,下去的地形越來越陡,前方像是被開拓過的地方。綁緊了的腳一陣陣疼痛,感到麻木似的沉重。必須找個地方把布解開,否則很快就會動彈不得。
  突然到了疏林帶的盡頭。
  這……?仁科發呆了。眼前出現了荒村,其中靠山邊的一棟已燒燬,四周還冒著濃煙。他只好拖著痛腳,進入荒村。必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拖著這隻腳逃跑是不行的。
  在一棟破房的空地上,有間灰泥已脫落了的倉庫,仁科走進去。關上門和窗戶,用木棒頂住,上了二樓。二樓也空著,天窗開在南北方向,他打開了門旁的北窗。
  從這裡看見了身穿美軍軍服的四個人進村的身影。四人踏著一梯梯石板小路,筆直地朝這裡走來。他們肯定聽見了手槍聲,或者看見了自己走進倉庫。
  仁科重新綁緊止血的布帶,血止住了。他搬來空箱子站上去,看見四個人進了正房。仁科一條胳膊支在窗戶上,俯視下面。
  這樣過了一小時左右,不知進入正房的四個人情況如何,既沒有響動,也沒有攻擊的跡象。他們一定知道如果進攻的話,就會被擊斃,因為仁科佔著良好的地勢。
  仁科從兜裡掏出香煙。他吐出的紫色煙霧飄出窗外,兩口,三口……
  突然,他停止吸煙:難道是等到晚上來襲擊?全身鬆弛了的肌肉又緊張起來。黑夜來到時,要是門被偷偷打開,在樓下放起火來……事態很嚴重!仁科取出對講機,向山澤求援。
  等了一會兒,山澤回答:「知道了,立即就來營救。」
  「來幾人?」
  「我和另一個人。」
  「只兩個人?不行啊!對方是四個受過訓練的人,我又負了傷!」
  「……」山澤沉默了。
  「不去請求緊急救援嗎?」
  「時間來不及了。到有電話的地方去,要兩個小時,天黑之前,實在難以趕到。」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如果有炸藥的話,兩個人也行。」
  「我怎麼會帶有這種東西呢?」
  「那……」
  「想想辦法吧,傍晚前一定救你出來!」
  山澤中止了通話。
  仁科看了看手錶,剛過九點。到傍晚還有八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裡,眼睛一刻也不能離開窗戶。對方肯定也在正房的某個地方窺視自己,稍有疏忽,就可能喪命。
  仁科數了數香煙,還有七支,可以一小時抽一支。他點燃第一支煙,漫長的一天開始了。
  時間在寂靜中慢慢地溜走。仁科面前的窗框上已擺著五個煙頭了,他還剩最後兩支煙。當仁科伸手掏第六支煙時,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山對面一帶傳來一種聲音。聲音越來越近,異樣的金屬聲摻雜其中。金屬聲像是錫杖敲打大地發出的莊嚴肅穆的聲音,一群修行僧走進了這個荒村。他們一邊用力地敲打錫杖,一邊響亮地誦著經文,沿著荒蕪的小路入村,向仁科隱藏的倉庫走來。
  這時,仁科才開始醒悟:難道是山澤所為嗎?山澤用什麼辦法將這群僧侶引出來的呢?仁科還來不及思索清楚,他藏身的庭院已被湮沒在經文和錫杖聲中。
  4
  八月十六日,仁科給剛回到報社上班的峰島掛了個電話。
  「我是仁科。」
  聽到仁科的聲音,峰島感到心跳得很厲害:「我是峰島。」
  「想和你談一下,能一個人來嗎?」
  「當然可以。」
  問明會面地點,峰島掛上電話,立即出發。
  峰島來到新宿,進入神宮外苑。他留神地看了一下四周,身後確實沒有尾隨者,便走到約定的水池邊站住。孩子們在長著水草的池邊奔跑。
  突然,他看見高個子仁科出現在水池對面,峰島忙走過去,兩人並肩走著,邊走邊談。
  「你好像瘦了點!」
  「我一到夏天就要瘦。」
  走進樹蔭,峰島停住腳步。
  「說吧。」
  「早就想約你見面……」仁科坐在草地上。
  「什麼事?」
  「不能報道的消息。據我所知,如果報道了,他們就會殺掉我,消滅證據。」
  「是被潛艇營救出來的事?」
  「你已知道了?」
  「只是推測。」峰島說明了在紀洲的新宮市發現橡皮船和潛水裝備的經過。
  「不過,這事埋在我心裡,我認為,一旦說出來,非但政府會垮台,而且首先你就會被殺死。」
  仁科面容消瘦,被太陽曬黑的臉上,明顯地掛著與他歷來神態相反的苦惱。
  「我一定不說出去。現在我還沒有掌握事件的全部材料,無法報道。況且事關重大,更需慎重。不過,我想問問,平井剛一是你殺的嗎?」
  「不是我殺的。」仁科毫不隱瞞地講述了自己從平井剛一屍體旁醒來直到目前為止的經歷。
  「真是奇怪的案件啊!」峰島望著遠處說。
  「是很奇怪。」仁科叼上香煙。
  「CIA和中臣克明,還有自衛隊……」峰島望著遠處嘀咕著:「你完全不瞭解他們為什麼要襲擊你嗎?」
  「要是瞭解,我就不會沉默了!」
  「因為是你,我才……」峰島看見,仁科暗淡的目光中,充滿焦慮,「那我現在幹什麼好呢?」
  「想請你去調查祖谷山澗的『死谷』和由白鬚岳分支出來的大櫪谷之間的類似性。無論怎樣細微的情況都需要。兩處應有共同之處。被害人平井剛一和中臣克明的關係與此有關,希望你調查要追溯到過去,就這兩點。不過……」
  「什麼?」
  「希望你不要親自出馬,因為你有可能遇到危險。」
  「盡量小心吧。可是,如果對你進行了麻醉分析,那我們的談話就會暴露嗎?」
  「不會!」仁科充滿信心地搖著頭說,「我準備從現在起就麻醉分析。」
  「這樣行嗎?」
  「行!」
  仁科被一群山中修行的僧侶營救出來後,當天就回到東京。隨即,在六本木的高層公寓裡受到了麻醉分析。在場的有一位中年醫師,漢斯及山澤三個人。讓他躺在床上後,緩緩地注射了巴比妥酸性誘導體。
  解除了麻醉後,醫師與漢斯都已離去,他記不清被問了什麼,回答了什麼,渾身軟弱無力。
  山澤走後,仁科陷入了一種痛苦的自我厭惡之中。他不知被漢斯等人竊取了一些什麼內心秘密,令人焦慮。自己不但被陷害,而且連內心深處也被檢查,這種屈辱真是難以忍受。仁科決定不再接受第二次麻醉分析。
  「不管怎樣,調查一下看吧。」峰島站起身來:「複雜的案件正在發展中,這是事實。瞭解案件的全情,也可以說是我的義務。徹底調查調查吧。我一定守約,沒有你的同意決不發表,並且,對報社也暫時隱瞞。先盡力搞清事件真相,然後,在確保你的安全的情況下發表。」
  「你要多加小心!」
  「別擔心!」
  「我們今後怎樣聯繫呢?」
  「給你家裡打電話吧,以免被竊聽。
  「知道了。不過,你要當心警察啊!你若是被逮捕了,案件就會永遠搞不清。」
  「我還不想被他們抓住呢!」
  仁科留下微笑,大步離去。
  5
  翌日早上,仁科接到山澤的出發指令。
  他們乘中央線火車離開新宿。兩人面對面坐著,誰也不開口。
  他倆在辰野站下車,混入人群,乘上了飯田線列車。在飯島下車,坐上出租小轎車。
  「到駒根去!」山澤告訴司機。
  進入駒根市,到商店街時,山澤叫車停下,他單獨下車,對一個行人說了些什麼。看著那是尾隨中臣克明的人之一,但看不清面孔。
  山澤立即轉來了。
  「請開到白尾本去!」山澤對司機說。
  白尾本是去中央阿爾卑斯山的雄峰,駒岳的纜車起點站,海拔1600多米。仁科和山澤將要換乘纜車攀登位於深處的一座三千米的高山。
  白尾本因觀光客過多,顯得雜亂無章,連買纜車票也要遊覽證。大概是放暑假的原因吧,帶孩子的人相當多,情侶也不少。姑娘們穿著藍色的絹織服裝,在排隊等待買票時一邊發牢騷一邊嚼著口香糖。
  等了兩個多小時,仁科和山澤乘纜車到達山頂,他們沿著尾根向駒岳走去。山澤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經過木曾小屋、玉圭,踏上畫著禁止通行標記的河邊小路。
  不一會兒,沒有路了,進入極為險惡的岩石地帶。在一塊突出的平坦岩石上,坐著一個山林工人,仁科和山澤一走近,那人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
  兩人用Z字形的走法登上高聳的絕壁,總算又有了陡峭的山路。一個山林工人,背著臉走了過去。
  山澤在一個壘著石堆的地方停住腳說:「他們就在前面,從現在起,該你執行任務了。我在千疊旅館或山腳下等你。別忘了,有緊急情況時,要變換信號。」山澤從背包裡取出對講機:「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把這個給你。我隨時準備收聽你的信號。」
  「承你的好意,手槍怎麼……」
  「你好像是不喜歡開槍的人吧?」山澤遞過槍。
  「我與你們不一樣,不會隨便殺人。不過,真正動槍的那一天總會來到的!」
  山澤沒有回答,漫不經心地回身走了。
  仁科尾隨中臣一行從支尾根下去,到了陡峭的岩石地帶的中心,這是個荒涼的地方。
  仁科躲在岩石後面用望遠鏡觀察著。
  與前兩次一樣,四個人正在用金屬探測器尋找什麼。霧氣舐著山地上升,不時掩蓋住他們的身影,搜索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太陽已開始落山,中臣一行支起了帳篷。
  仁科對四周的地形進行觀察後,在一塊雪堆狀的岩石後面坐下來休息。中臣一行的帳篷就在下面目所能及的地方。仁科打開從雪簷帶來的砂糖雪糕和威士忌吃起來。寒氣不斷侵襲腹部。太陽早就落山了。中臣他們的帳篷裡微微透出光亮。
  吃完晚餐,仁科鑽進睡袋。夜晚,出奇的寒冷,連星墾也好像凍僵了,發出的光芒使人不禁想起玻璃碎片。
  「唉,難道就這樣持續下去嗎?」仁科望著夜空自言自語。
  翌日,天一亮,中臣一行沿著陡峭的山路逐漸下行到冰坑狀的岩石凹地,在那裡反覆進行搜索。
  午後,霧升起來了,中臣等人鑽進山谷深處,這是個一旦迷了路,就可能遇難的危險地方。
  仁科在後面跟蹤。
  三點多鐘,中臣一行到達了纜車起點站千疊敷冰坑。乘纜車下山的登山者很多,很難區別誰是自衛隊隊員。
  仁科用對講機呼叫山澤,告訴他中臣一行下山的情況。
  「從現在起,你隨時準備接收同你會面的指示,當然會告訴你會面的地方。」山澤簡短地回答。
  纜車來了,仁科隨著等待已久的乘客坐進去。纜車只有六十一個座位,立即就坐滿了。纜車開始下降,轉眼間,花的原野漸漸遠去,一過森林的界線,白絲柏和洋扁柏樹等針葉樹林漸漸變高。
  纜車下降到半途時突然停住了。
  一分鐘,兩分鐘……纜車仍然停著不動,乘客們開始騷動起來。仁科往下一看,下面有瀑布;樹木就像庭院裡的盆景一樣,纜車所處的高度令人膽寒。
  「怎麼搞的?」
  一個乘客向乘務員怒吼。不安的氣氛逐漸高漲,膽怯的女孩子發出小聲的悲鳴,乘客中一片恐慌。
  「請安靜!」女乘務拚命地用話筒叫喊著,「沒有出故障!」
  「沒有出故障,纜車為什麼不動了?」
  「馬上就會開動。」女乘務沒有回答質問,「請別擔心,安全裝置還處於正常狀態中。」
  「那為什麼不開動?請解釋一下!」
  一中年男子走近乘務員,因為他看見乘務員在纜車停下之前,接過一次電話。
  「請講出電話內容!」
  「馬上就要開動了。」乘務員低聲說,隨後,低下了頭。
  「這不能算回答!」
  「不過,馬上就要……」
  「警察!」突然,從什麼地方發出高叫,直到發覺是從口袋裡對講機發出的聲音,仁科才緊張起來。
  「聽見了嗎?不知是誰告了密,警察正在白尾本發車處佈置警戒,馬上就要部署完畢了。一刻也不要猶豫,快逃!」山澤向仁科報警。
  仁科走進纜車駕駛室掏出手槍:「在我發出信號之前,不許開動纜車!」
  「聽見對講機裡的談話的乘客騷動起來。
  「別動!」仁科朝乘客怒吼道。
  「老實點就誰也沒事!」
  乘客們被這種氣勢唬住,鎮靜下來。
  仁科又看了看下面,高得令人頭暈目眩,遠處瀑布,濺起了雪白的飛沫。
  「緊急脫險裝置在哪兒?」
  臉色蒼白的乘務員打開了艙板上的脫險升降口,冷風立即刮了進來。從艇板上開的這個小小脫險口看下面的景色,宛如倒置著望遠鏡觀看景物一樣,又遠又小。仁科抓住減速裝置的繩索。人一般都有高處恐怖症,到了一定高度,就會感到恐怖。仁科走向升降口的腳又縮了回來。
  艇口下的風景縮得更小了,非得在這兒下去不可嗎?仁科失去了血色。
  「快!直升飛機來了!」衣袋裡傳出含糊的聲音。
  仁科握緊繩索,跳出脫險升降口,身體立即飄浮在空中。頭髮倒立著,被冰凍了似的戰慄透過心底。繩子緩緩下降,由於體重的關係,繩子拉長了。不過只要抓住繩子就沒問題,但他感到抓繩子的手似乎要脫離繩索了。繩子緩緩地繼續下降,往上一瞧,纜車在藍天的背景中就像一口小箱子。仁科往下看,原始森林正在迫近,已接近了一株白絲柏樹高高的樹梢。瀑布在垂直的絕壁下發出轟響。
  瀑布!
  仁科離開纜車時並未察覺身下有瀑布,而現在自己正筆直地朝著瀑布下降。如果就這樣繼續降下去,就會落到瀑布中心,那時死期就到了。
  仁科非常焦急,手腕的力量也達到極限了。他看見瀑布兩側的原始森林,就像鋪著的綠色地毯一樣。他想,若是能飄到原始森林的哪棵樹梢上就好了……
  纜車上,乘務員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正在下降的人。車上的人七嘴八舌:
  「如果不開動纜車就危險了!他會被捲入瀑布的呀!」
  「一動就更危險!那樣會產生劇烈搖動,也許他就會因恐怖鬆掉繩索。現在他處於什麼狀態?」一個焦急的聲音問道。
  「哪個人在搖動繩……繩子!」
  乘務員對著電話送話器高喊:「那背著登山包的人在瀑布和森林上空……」
  「喂,怎麼了?」電話裡的聲音發怒了。
  乘務員未回答。她哪兒還顧得上回答呀!仁科抓緊繩頭迎著風在森林上空左右擺動,繩子在不斷伸長,仁科繼續象鐘擺一樣運動著身體,擦過了白絲柏巨大的樹梢,一次,二次……。
  乘客們緊張地注視著仁科。誰都在想,現在他該不會離開繩子掉下去吧?一絲不安的氣氛,緊緊地繫著人們的心。
  「好!」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吊在繩端的仁科在被巨大的樹木幾次碰撞之後,終於象松鼠一般,迅速消失在繁茂的森林裡。
  6
  八月十九日,峰島知道了仁科逃離纜車的消息。
  各報社的晨刊上都醒目地登載了此事。
  「真是個盡干危險事情的人!」峰島想。不過,作為仁科來說,那也是出於不得已。要是被警察逮捕了,現在會是什麼結果,仁科是清楚的。
  自神宮苑與仁科分別後,峰島為解開仁科被誣陷之謎,竭盡全力,動員德島支局,三重支局,對仁科囑托之事進行調查,結果,否定了漢斯的鈾礦之說。
  從送來的各種歷史、地質資料中,峰島只發現兩處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人骨」。大約一年前,幾具七零八落的人骨,從祖谷山澗的「死谷」衝到了河裡。在三重縣的大櫪谷,七個月前也發現了幾具零散的人骨。
  兩處的人骨都是登山者發現後告訴附近的村民,村民又報告警察。奇怪的是,這些事都未在報上發表。
  「這人骨究竟能說明什麼問題呢?」峰島反覆思索。
  八月二十日。
  仁科的蹤跡還未找到,警方出動了三百名警察,而且還派了兩架直升飛機搜山。
  真是小題大作!
  峰島繼續調查被殺害了的平井剛一的經歷。並調查了平井剛一剛任經理時的建築公司經營科長野上。
  野上只說了一句:「中臣和平井先生是朋友……」
  7
  仁科不知道自己走在什麼地方。
  已臨近黃昏了,必須選擇個適當的地方露營。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和樹下生長的山白竹、灌木叢,漫無邊際地伸展著。
  仁科蹲在洋扁柏的巨大樹根邊,準備在這裡過夜。他祈禱:可別下雨啊!在高山上,即使是盛夏,被雨淋了也可能被凍死。背包裡威士忌和便食只有一點兒了,通過收發報機與山澤聯繫?
  不能發出信號,因為很可能被警察收到。對講機同樣不能使用,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幸而未下雨。
  黎明時,仁科起身行走。他鑽進叢林,Z字形地沿著巖壁和斜坡行走了幾個小時,仍然未走出茂密的原始森林。按理,從纜車上下來,逃進了左邊的叢林,理應已來到濁澤的上游,可以到檎尾岳和寶劍岳之間的某處去,可仁科完全處於迷路的困惑中。
  午後,升起濃霧,漩禍般迅速漫來的霧氣,立即遮住視線。仁科坐下來等待濃霧消散。蛇一樣冰涼的霧氣,慢慢奪走仁科的體熱,絲毫沒有要散的趨勢。嚴重的是;食物全光了。
  能下山嗎?
  一陣不安開始侵入仁科心中。這種狀態明天再持續下去的話,那會怎樣呢?仁科失去了信心。很明顯,即使不被雨淋壞,也會餓壞。
  他取出對講機,現在到了情況最壞的情況了。
  「能聽見嗎?……」仁科呼叫一聲。
  ……聯繫不上。
  仁科關掉開關,霧開始消散了。無論如何也得走,一步一步地走,為了生存只好這樣。
  登路仍未找到,第二個夜晚來到了。
  8
  威馬野良子看見遠處巖壁上有個東西在動,她停下面筆,踮起腳望著巖壁。她是昨天早上由常住雲龍寺的老主持帶路,來觀察路過溪川的羚羊。
  威馬野良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正在用繩子從懸崖上滑下來的人。這是個三十多米高的絕壁,老主持稱它為「屏風巖」。一直向東西兩方延伸著。
  威馬野良子扔下面筆、畫具,走向懸崖,崖下是一片夏草繁茂的草地。
  『你好!」威馬野良子說。
  那人穿著破爛不堪的襯衫,除了繩子,一無所有。
  那人聞聲轉過頭來,臉色蒼白,略顯緊張,當他看清良子是個女郎後放心了。良子見他曬黑了的面容顯得很精悍,就像個塗著濃厚色彩的臉譜。畫家的眼睛敏銳地察覺到,這人不僅很疲勞,而且帶著危險的氣息。
  「我叫威馬野良子。」
  仁科對她行過注目禮,小心地看了一下周圍,沒有發現人影。
  「這附近有人家嗎?」仁科問。
  「有倒是有,但並非村莊。走路去需要兩小時。」
  「你是……」
  「我是個拙劣的畫家。對面有座破廟,我就住在那兒。」
  「是嗎?」仁科與威馬野良子並肩而行。
  「你所有的財產就這根繩子?」良子看著仁科肩上的繩子問道。
  「是的。」
  「看來你想用繩子作抵押,吃點什麼吧?」
  「可能的話,想喝點涼快的啤酒,我做夢都想著這個,否則我不會下來的。」
  「有!」良子回到放畫板的地方,「我終於想起你是誰了,是逃亡刑警吧!」
  「已經很出名了嘛……」
  仁科苦笑了一下,看著畫板上的畫。在十號面布上,畫著以山脈為背景的白樺樹林。儘管仁科不懂繪畫,但仍然感到畫中的白樺林裡彷彿藏著一種令人恐怖的東西。
  「我給你帶路吧。」良子疊好畫布。
  「我不使你害怕嗎?」
  女子約三十歲左右,長長的臉蛋兒,眼裡似乎渴望著什麼,身著斜紋緞子衣服,腳穿旅行鞋,臀部肥大。仁科覺得,這個臀部肥大的畫家有點奇怪,彷彿有種與其身份相反的東西。
  「即使害怕也沒辦法呀!」良子露出微笑:「如果你襲擊我的話,我是不會抵抗的,因為我怕挨揍,怕死。」
  「我已經沒有力氣來襲擊你了。」
  馬野良子走在前面,穿過草地就是陡峭的下坡路。針葉林中沒有路,只有一條像是野獸行走的小徑。前面出現了一座破爛不堪的廟宇。腐朽的山門、石階上長滿了幾乎遮住腳踝的青苔。廟內有正殿和住持僧的起居室。到處都顯得非常衰敗,庭柱和木板都完全露出了木紋,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影。
  馬野良子帶著仁科來到面朝庭院的房間,鋪好了被褥,坐在窗外的窄廊上。
  「我去拿點吃的來吧。」
  良子走了。仁科觀察著庭院。庭院與原始森林緊緊相連,沒有疆界,讓人想到設計者的匠心別具。忽然,仁科的目光落到腳下,窄廊周圍鋪著粗糙的山沙,砂粒上描著十幾條曲線。
  「那是蝮蛇爬的。」良子在背後說道,「蝮蛇經常出入於屋簷下。」
  「屋簷下?」
  「不僅蝮蛇,還有野兔也在屋簷下產仔,有時狐狸或獾也來。沒什麼好吃的,請用點吧!」
  良子把裝著螃蟹罐頭和啤酒的盤子放在旁邊。
  仁科一氣喝乾倒得滿滿的啤酒,就像乾燥的砂地吸乾水份一樣,然後長出一口氣問:「這裡什麼人都沒有嗎?」
  「有呀!有位老住持,現在下山去了。他每月的生活費由在N美術大學任教授的兒子寄來。不過,他基本上能自給。你打算怎麼辦?」良子打開了第二瓶啤酒。
  「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只要我能辦到的……」
  「今晚,我想和你過一夜。」良子的目光盯著與後院相連的原始森林。
  「……」
  仁科也看著原始森林,森林盡頭的山脈,開始下霧了。
  「這個寺廟經常鬧鬼,一到半夜,就好像有人在寺廟外窗下的窄廊上來回走動。老主持毫不在乎地說,這是狐狸的惡作劇,也許是這樣吧……」
  「我可不擅長捉鬼啊!」
  「昨天,警察來過。」威馬野良子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道,「在這之前,從電視新聞節目中知道你從纜車裡逃了出來。我一邊聽著妖怪似的腳步聲,一邊想像著你。就是說,非常想念你,這是為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良子中斷話頭拿起啤酒杯。
  「我是來畫畫的,我想畫一幅樹林深處藏著野獸,一闖進去就意味著死亡,令人恐怖的,有無限深度的風景畫。一幅一看就讓人感到顫慄的畫。我正在這樣想時,你就來了。而我來這裡已經等了好幾年了……」
  「我看到你的畫,感到白樺林的深處含有一種恐怖的東西。」
  「那是因為你剛剛遇了難的原因吧,是你的體驗使你感受到這種恐怖。我沒有這種體驗。儘管讀了幾本描寫山區的小說,但並不瞭解現實生活中的深度。當然,我並非體驗主義者,如果讓我畫絞架的話,我不僅會因恐怖只畫完木工的工作就停筆,而且,即使有心繪畫,重要的東西也會漏掉。」
  「我對你有什麼作用呢?」仁科看著威馬野良子的臉問。
  良子沒有回答。

《復仇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