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恣意凌辱

  1
  昭和二十年十一月九日。
  仁科伊都患感冒躺在屋裡。
  村裡,被戰爭逼上前線的男人們,沒有一個回來的。
  伊都想:即使男人們從戰場上回來了,也不會有誰娶自己為妻。她懷孕了。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她是在被三個軍人輪姦後懷的孩子。那天晚上,伊都被輪姦到清晨。三個軍人輪姦她後,又對她進行訊問,伊都沒有回答,她像死屍一般躺在地上。三個軍人似乎省悟到伊都確實什麼也不知道,終於,停止了審問。但是,伊都再次被輪姦了。
  早上,他們走了。
  必須離開這個村莊……
  仁科伊都想。墮胎吧——使用奇怪的藥可以墮胎;或者到鄂霍茨克海裡,據說讓下腹部受涼也能墮胎。伊都苦苦思索後,在三天前的半夜時分,去到海邊,裸著身子下了海。這是個風平浪靜的夜晚,漆黑的大海漫無邊際。星光中,看得見海水浸到了自己潔白的胸部,包圍著身體。剛泡了五分鐘,她的感覺就開始麻木了。十一月的鄂霍茨克海已是嚴冬季節,伊都冷得就像要散架似的。
  伊都流出了眼淚,雖說是被輪姦懷孕的,但一半還是自己的骨肉,伊都的腦內閃過一絲對胎兒的憐憫。
  儘管流著眼淚,但伊都仍然站著不動。腳下的砂子一點點的下陷,大海彷彿要將失去知覺的身體吞沒似地,這也許是罪過,冰一般寒冷的海水,像無數的荊棘刺激著下半身,使皮膚漸漸僵硬,不久胎兒就會被凍死。
  伊都的身體失去了知覺。
  她聽見有人在叫喊,往砂灘上舉目一看,從遠處高高堆起的砂丘上,走下一個人影。
  從那人的叫喊聲中,伊都知道,這是自己的父親……
  叭嗒,叭嗒……突然傳來一陣令人恐怖的聲音,定睛一看,一架直升飛機從房上飛過。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直升飛機。仁科伊都看見飛機在村外的砂灘上著陸後,就離開了窗戶。飛機上是美國的標記,傳說在城市裡,美軍需要女看守。伊都把門頂上了。
  沒過半小時,門外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伊都蜷縮著身體。門響了,仁科伊都蹲在地上哆嗦著。外面傳來外國人的叫罵聲,繼而,門被推開了。
  兩個美國兵和一個日本翻譯站在門口,都是赭紅色臉膛的大漢。兩個美軍穿著靴子闖進來,拉走了嚇得說不出話的伊都。
  伊都被帶到直升飛機前,人們都遠遠地躲在暗處,恐懼地看著,伊都的父親出海去了,雖然看見母親跑來,但已來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伊都被帶到了千歲機場。
  傍晚,伊都被關進一家大樓的一個房間裡。她從著陸的機場坐汽車被帶到這裡,想像中這兒似乎是東京,但還不大清楚。翻譯什麼也未告訴她,護送的美軍也什麼都未詢問。
  到了晚上,一個美國兵和翻譯進來了。翻譯長著一副醜陋的相貌;美軍是個長著藍眼睛、褐色頭髮、渾身長毛的大個子,連手腕都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毛。
  伊都立即明白了不是抓她來當女看守。翻譯詢問了戰敗書的第二天到伊都家去的五個軍人的去向,這和輪姦伊都的三個軍人所問相同。伊都回答說,什麼也不知道,她也只有這樣回答。反覆審問了幾次,都是同樣的回答。翻譯說:「快講實話,不然就槍斃!」伊都一邊顫抖一邊訴說:「確實什麼也未聽到過。」
  突然,美國兵從兜裡摸出手槍就向伊都射擊,子彈打在坐著的伊都膝蓋面前,伊都只記得自己驚叫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當她清醒過來時,大個子美國兵,赤身裸體地站在她面前,從肩部到胸腹都長滿熊一樣的毛。
  翻譯的身影消失了。
  伊都被拉了起來,美國兵把她的衣服撕破,全身脫得精光後按倒在床上。那美國兵大聲地嚷著什麼,……伊都仰面躺在床上呻吟著,她又被強xx了。
  三天來,伊都都被關在屋裡。三天裡,包括大個子在內的三個美國兵,一邊交替審問,一邊將她輪姦。
  第四天晚上,伊都被大個子美軍用車帶出來,在被戰火燒成廢墟的街上,將她放了。
  到哪兒都無依靠,又辨不清方向,因連日來的審問和凌辱,身心受到了極度摧殘,仁科伊都無力地蹲在樓房的陰影裡。
  「我能幫你點忙嗎?」一個女人的聲音飄進伊都耳內。
  …………
  第二年元月十八日,仁科伊都在東京涉谷區公寓裡生下一個男孩——仁科草介。
  給孩子取名的人,就是那個最初招呼伊都並照料她的女人——野關千代。
  一年後,即昭和22年七月三日,仁科伊都在同一公寓裡病故了。
  野關千代模模糊糊記得伊都的故鄉。她不知在何時,曾聽伊都說過。
  她請警察幫助,查找到了伊都的親屬。
  接到警察通知後,到東京來的是伊都的老父鐵造,六十多歲,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鐵造曾在女兒的牌位前,哭得死去活來。
  鐵造把仁科草介緊緊地抱在懷裡,把他帶回故鄉北海道。
  仁科草介受祖父撫養。伊都的母親——鐵造之妻,在女兒還杏無音信時病故了。
  當仁群草介剛開始懂事時,鐵造就常常將他帶到伊都住過的家去,房子仍舊原封不動地保持著伊都被美軍帶走時的老樣子。仁科草介從家中殘存的生活用具中,嗅到了母親的氣息。
  仁科草介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時,鐵造就常帶他出海捕魚。由於是小船,不能去遠海,所以只能捕些毛蟹、海扇貝、鱈貝等。實際收入很少,加上一到冬天,流冰湧來,大海就被封閉了。
  仁科草介八歲時那年冬天。
  一天,大海被流冰覆蓋著,鐵造和草介在海邊拾順流冰漂來的木材。
  「草介,有件事要對你講。」突然,鐵造停下來望著流冰。「你一定要給你母親報仇啊!」
  「給母親報仇……」仁科草介吃驚地看著祖父。
  「對,母親的仇。」鐵造點著頭,「草介,雖然你還是個小孩,但我仍然要告訴你,你仔細聽我講,好嗎?」
  「嗯。」
  草介莫名其妙地凝視著祖父佈滿深深皺紋的淡褐色臉膛。
  「戰敗後第四天晚上,來了三個將校……」
  鐵造望著低沉的雲層籠罩著的大海,詳細地敘述了伊都的悲慘遭遇,那是伊都流著眼淚向他訴說的。被美軍帶走後的情況,是他到東京領取伊都的屍體和仁科草介時,從照料過伊都的女人野關千代那兒聽說的。
  是嗎?母親想殺死我,赤身裸體地站在海水裡,多殘酷啊!但這又是真實的情景,多麼令人氣憤,悲傷啊!這些憤怒,悲痛,都怪我父親,怪那三個軍人。殺!等我長大了,就找到他們,統統殺掉!
  「給你母親報仇,殺死他們!」
  鐵造盯著海面叫道。
  從那天起仁科草介變得沉默寡言了。
  2
  仁科與山澤分手後,當天夜裡,乘末班飛機到了北海道。
  到達鄂霍茨克海邊的故鄉時,已是八月二十八日將近黃昏時分。從前的漁村,現在已成了小市鎮。仁科朝鎮外的茅屋走去。
  母親伊都的家還遺留著,儘管連菜園在內才有三百坪左右有的空地,但仁科曾幾次拒絕不動產業者的購買交涉。
  仁科默默地站在家門前。
  家,已變得連茅屋或破屋都稱不上了,牆已經倒塌,木板也被拆掉,只有屋架勉強遺留下來,而且已經傾斜。
  仁科在家門前默哀了一陣,轉身堅定地走了。野花、露珠上留下了他的足跡。
  仁科剛走出空地,就停住了腳,一個不相識的人站在路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仁科若無其事地跨上大道。
  「請等一下!」那人對從旁邊穿過大路的仁科喊道。
  「要是認錯了人,請你原諒。你該不是仁科草介吧?」
  「不是。」仁科慢慢搖著頭。不知對方究竟是誰,在城裡倒無所謂,但在這種鄉村被發現了,是無法逃脫的。
  「稍候一下行嗎?」那人叫住已邁出步子的仁科。
  仁科轉過身來,停往腳,此時正是傍晚時分。
  「我是田淵君雄呀!你要是仁科,就應該記得小學時代的朋友。」
  仁科停下來,記憶中好像有田淵這個名字。不過,即使是兒時的朋友,在眼下,也不可大意。該不會是組織的手伸來了吧?
  仁科轉過身來,仔細看了那人一眼,確實是兒時的朋友田淵,全身的緊張稍稍鬆弛。
  「是你……」仁科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開車路過這裡,看見一個人呆呆地凝視著這所房子。」田淵滿面堆笑地迅速說道,「我早就認為是你了,因為,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對這間房感興趣。別擔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田淵和仁科並肩走向汽車,仁科比田淵高出半頭。
  「謝謝!」仁科迷惑了。
  「別講禮,那樣就不親熱了。無論如何,我們總還是兒童時代的朋友吧!我現在在漁業公司工作,情況還不錯。雖然不知道你來這裡幹什麼,不過,既然來了,你就把你交給我吧,我不會讓警察發覺的。」
  田淵激昂地說著。他收集了所有關於仁科草介的消息,對情況瞭解得一清二楚。他堅信仁科是決不會平白無故殺人的。兩人雖然是小學時的朋友,但仁科小時候的性格,即使長大了也不會改變,可以說還是老樣子。
  「我不能給你添麻煩。」仁科拒絕坐車。
  「別牛勁了!難道不信任我嗎?」
  「並非如此,不過……」
  「不過,不過什麼?算了吧!你來是有什麼目的吧?」
  「對,我來調查一件事。」
  「我幫你調查,行嗎?街上到處都有通緝你的照片,你冷靜地想一想吧!」
  田淵強硬地將仁科推進了汽車。
  「呵,想起來了!」仁科坐在座位上苦笑了一下,「你一爭吵起來就急躁,而且,還是個不服輸的人。」
  「終於想起來了吧?不過,你卻不同,總是與我作對,一人去看流冰。」
  「嗯。」仁科點著頭,望著大海。
  「仁科,能告訴我嗎?」
  田淵將車駛向紋別市,他經營的漁業公司本部在紋別港。
  「目前,還不能對你說,你知道了也會被捲入進去的。」
  「即使被捲入,我也不在乎。」
  「不行,太危險!這不是一般的對手。」
  仁科的聲音裡滿含拒絕之意。雖然他知道田淵並無歹意,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事是很麻煩的。
  「知道了,那我就不過問吧。但是,你來是想調查什麼呢?總可以告訴我吧。既然來到了這兒,借助我的力量是有必要的。」
  「……」
  「你坦率點兒吧!」田淵埋怨地說,「我一直很擔心你的事,作為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所以,剛看到好像是你的身影時,我就……」
  「好,我說!是我母親的事。」
  雖然不想說,但田淵的話是誠摯的,也許需要他的幫助。
  「母親的事?」
  「對,戰敗後的第二天晚上,五個軍人來到我母親家,你知道吧?」
  「聽說過,美軍的直升飛機帶走了你母親。聽說這是村裡有史以來的大事件。」
  「這五個軍人是坐轟炸機來的,可以斷定,轟炸機像是墜入了鄂霍茨克海的某處,但還沒有證據。我就是來調查在漁民中有無那件事的目擊者。」
  「就這件事嗎?」
  「對我來說,是事關重大的事。」
  「就是說,你需要知道那架轟炸機的去向……」
  「看來這是解開一切謎的鑰匙。」仁科點頭答道。
  「這種事,就交給我吧!明天我就能查清。」
  田淵踩下油門加快車速。
  3
  二天傍晚,田淵打來電話。
  仁科住在田淵介紹的一戶人家裡,一個近六十歲的老婦照料他的生活,看來是個女傭人,一個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在家的主人是誰?他沒有問。其實,從傢俱、裝飾品和滿屋的香氣便清楚地知道,主人是個年輕女人。
  電話裡傳來田淵焦急的聲音。
  「仔細聽著!」田淵說,「情況不好,快離開這兒,馬上到港口來!在左邊突入海裡的堤岸正中,停著一艘叫『第三榮光丸』的五百噸級輪船,你就上這艘船!」
  「等等!到底出了什麼事?」
  「警察出動了!」
  「那怎麼辦呢?」仁科嘶啞地問。
  「陸路是不行了,只有從海上出去。我公司租借的冷凍倉庫在小樽港,正好可以送你到那兒去,其他就別多問了,沒時間了!我在船上等你,問題是在上船前這段時間,可別大意呀!」
  田淵掛上了電話。
  真是警察嗎?仁科起身向外走去。
  「要出門嗎?」老婦問走到門口的仁科。
  「馬上就回來。」仁科若無其事地四下張望。
  仁科鑽進了房屋之間的胡同,胡同彎彎曲曲通向原野。
  不一會兒,仁科來到碼頭。果然突入海中的堤岸正中,有艘亮著紅色船舷燈的船,突,突,突……的渦輪機聲震盪著夜空。走近一看,正是第三榮光丸號船,仁科走過跳板,來到船上。
  「你來了?」田淵正在等待。
  「嗯。給你添麻煩了。」
  「立即出航!」田淵向旁邊的船員命令道。
  「到這裡來。」
  仁科隨田淵進了船橋。
  解纜,起錨。田淵將給機艙指令的拉桿,從後退扳到前進,船開始滑行了。
  「好久沒出海了。」田淵點燃了香煙。
  「這麼幹不要緊吧?」
  「別擔心,要是在這裡把你交給了警察,那我就丟臉了。在這兒,我還是有點名氣的人。到達小樽市以前,我負全部責任!」田淵的聲音爽快有力。
  「給你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
  「別這樣,老朋友了嘛!何況,我也正想出海。我都有厭煩這個經理的工作了!」
  「生活很奢侈吧!」
  「住在這種邊遠的地方,多少有點兒。噢,那件事……」
  「瞭解到了嗎?」
  「嗯。」突然,田淵的語氣加重了,「瞭解到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仁科看著田淵,田淵的目光盯著夜幕中的大海。船離開紋別港後,取道西北,看來是要通過宗谷海峽。
  「首先,那架轟炸機的確是在戰敗後的第二天晚上迫降在鄂霍茨克海。據說晚上九點鐘左右,有人聽到了爆炸聲,還有漁民親眼看見。」
  「果然是這樣!」
  「不僅這些,此後第二個月的中旬,美海軍進行了大規模的海上搜索。據說大約一周間,紋別、湧別一帶的水域都禁止捕魚。說是排除機械水雷,可那一帶從來沒有聽說布過水雷呀!」
  「是搜索轟炸機啊!」
  「對。據漁民說,好像潛艇也來過。轟炸機迫降的位置,是水深九十米左右的海區,聽說對那一帶進行了反覆搜查。找到了機體,這是無疑的,可那轟炸機上究竟載著什麼呢?」田淵看著仁科說。
  「我也不知道。」仁科緩緩地搖著頭。「我所知道的就是,在陷害我這個謎的中心,有架轟炸機。」
  這時,不知從海上什麼地方傳來汽笛聲,幾乎在這同一時刻,報務員走了進來。
  「保安部發出了停船命令!」他眼盯著仁科,聲音有點顫抖。
  「來了!」田淵並不驚慌。
  「別擔心!這是預料中的事。」
  巡邏艇一邊響著命令停船的警笛,一邊全速駛來。
  田淵關上發動機,來到船頭,有四個船員在推著專門用於特殊作業用的巨大輪胎。
  「這是懸吊到船頭下的輪胎,撞上碼頭時,能起緩衝作用。鑽進去!等會兒就吊到船頭下去。」
  「這裡面?」
  「對,快!」
  四個船員從兩旁使勁扳開輪胎內壁,裡面勉強能容納下一個人。仁科把腰身先鑽進去,只要腰能進入,那就沒問題了。他順著輪胎的彎度,身體緊緊地貼在裡面。雖然不大自由,但也只好這樣了。輪胎立刻吊下了船頭,雖然幾次碰到船頭,但不一會兒便停止了搖晃。
  過了一會兒,響起了巡邏船接觸船舷的聲音,聽到了似乎是開始搜查的響動。靴子聲在船頭附近不斷地響,大概是幾個保安官員在搜查漁網和船艙吧。
  搜查完畢的保安員集中在甲板上,其中一人在下命令,好像是要搜查船舷旁邊。幾個人向左右散開,探出身體,用手電筒向船舷旁邊照射。
  過了好一陣子,保安官員似乎什麼也未發現離開了船頭。
  田淵鬆了口氣。
  4
  第二天晚上,「第三榮光丸」號船,到達小樽港。仁科在碼頭與田淵告別。
  「祝您健康!」田淵潔白的臉上浮著微笑。
  「承蒙你幫助了。」
  「轟炸機載的什麼?與你的案件有何關係?改日要告訴我啊。」
  「就這樣吧!」
  「要當心啊!你的路還很長很長。」
  「謝謝!」
  田淵扔掉嘴上含著的煙頭,回到船橋,船駛離了碼頭。
  仁科轉身向車站走去。
  走著走著,他停下來,看了看表,已將近半夜了。他想,現在即使去札幌也無用,還不如就在小樽市過一夜,等明天早晨,在去札幌上班的人流中去為好。
  仁科想走到鬧市去找個旅館,但在途中又取消了這個打算。他轉身向港口走去。小樽市靠海邊附近的街道,已有一半成了廢墟。倒塌的倉庫比比皆是,雖然從突入海中的堤岸到倉庫有鐵路相接,但軌道都已生了紅銹,埋在草叢中。即使是白天,海貓也在那裡飛翔鳴叫。
  仁科鑽進堤岸附近倒塌了的漁具倉庫,在這裡不用擔心有誰來,也不甩擔心搜查,睡上幾小時,再出去也行。他倒在被丟棄的漁網中……
  5
  第三天早上九月一日,仁科回到東京,立即調查自衛隊第一空挺團團長阪本英夫陸軍大臣的履歷。調查這件事是不費工夫的,因為,有關自衛隊的文件、武器、兵員等出版物,市面上很多。
  仁科在電話簿上選了一個私人偵探局的號碼,打電話請求調查阪本英夫的情況。
  「調查什麼?」
  「我想瞭解戰敗時在厚木基地服務的飛機保修人員的名單,特別是轟炸機的。如果沒有這些材料的話,請給我兩、三個現住在東京的機場工作人員的姓名住址。」
  「就這些嗎?」
  「對。」
  「如果證實了你已經撥款過來,明天就能給你查清。」對方漫不經心地說道。
  第二天傍晚,打電話詢問,調查已結束,仁科記下兩個人的姓名住址。
  其中一人叫安川明,在武藏野市汽車修理廠工作。
  晚上七點,仁科去拜訪這人。工廠好像剛關門,小門開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走了出來。
  「是安川明先生嗎?」
  「是的。」安川明打量著仁科。
  仁科將五張一萬元的鈔票放在安川明手上,安川明奇怪地看看錢,又看看仁科。但還是不慌不忙地將仁科引進去了。
  車間旁邊有間辦公室,安川明先進去打開了電燈。
  「這錢……行嗎?」安川明把錢放在桌上。
  「這是打聽事情的酬金,請收下。」
  「究竟什麼事?」安川明目光不安地問道。
  「戰敗的三天前——八月十二日,你在基地嗎?」
  「在。」
  「那天有架轟炸機從基地起飛,但是飛出去後就再沒回來……」
  仁科凝視著變得小心起來的安川明。
  「嗯,知道。」安川明的視線盯在錢上。
  「那就請談一下你所知道的情況吧!」仁科鎮靜地說,不安的心有了一種象鬆了口氣似的感覺。
  「詳細的情況,我們不清楚。不過,那飛機大概是深山大型陸軍攻擊機。一般人叫它轟炸機。海軍與陸軍不同,正式的稱呼是陸上攻擊機,這是仿美國B一29型飛機設計的長距離轟炸機。當然,比B一29型要小得多,也沒有作為轟炸機使用,而是作為運輸機,用於給南方基地輸送武器彈藥。厚木基地本來是防空用的航空基地,但也適用於各大型飛機起飛。」
  安川明回想著當時的情況,眼睛盯著遠方的天空。
  「飛到哪兒去了?」
  「這事我們不知道。不過,那架深山號好像帶著什麼任務。」安川明邊說邊用溫水煮速溶咖啡。
  「你怎麼知道?」
  「在那執行任務之前的十多天,從幾架飛機中,選了一架性能最好的,進行了慎重仔細的準備工作。奇怪的是,我還清楚記得,這架飛機幾乎撤完了機上裝有的二門二十毫米旋轉機關炮,四挺七·七毫米旋轉機關鎗等武器。這顯然是要盡量提高裝載量。另外,起飛的前夜——八月十一日晚上,基地警備隊佈置了嚴密的警戒,從開來的大卡車上搬下一些什麼東西,裝進深山號。我們聽說,裝載的大概是對在廣島、長崎所投放的新型炸彈進行報復的武器。」
  安川明大口喝著滾燙的咖啡,仁科默默地聽著。
  「那時,即使敵人襲擊,戰鬥機也不出擊。反而躲到安全基地去,這是為防備敵人接近本基地而保存飛機。令人不解的的,在深山號的護衛機中,竟一次動用了六架紫電改號戰鬥機。」
  「戰鬥機?」仁科感到吃驚:「這些戰鬥機也未回來嗎?」
  「不!」安川明馬上搖著頭,「戰鬥機第二天就回來了。隨後,就戰敗了。基地司令說:『戰爭要絕對停止』,這下引起厚木航空隊的騷亂,本來可以一舉殲滅在本國登陸的美艦隊,現在眼看著白白失去戰機,對忍了又忍的同伴們來說,這種心情是不難理解的。」
  安川明的眼裡,像看見了令人懷念的東西一般,濕潤了。
  仁科是戰敗的翌年出生的,沒有對戰敗國屈辱的感覺,只有對在戰敗的混亂中蹂躪母親的軍人的仇恨。
  「你還記得飛行員的姓名嗎?」
  「記得有個飛行員叫吉宗中佐。」
  「瞭解他嗎?」
  「是作戰部主任,被稱為基地第一勇士。」
  「吉宗中佐的住址,你清楚嗎?」
  「到厚生省復員局去,能瞭解到,不!也許……」
  「怎麼?」
  「不,當時的警備隊長松木先生住在這個城市,幾年前,我偶然看見過他,似乎是在修汽車,他曾叫我今後多來往。記得他好像說進要拜訪吉宗的話,還是去問問他看。」
  安川明伸手拿起了電話,仁科點著頭。
  松木好像不在家。
  「他深夜才回家。一明天早上怎樣?一定給你打聽打聽。」
  由於五萬日元的關係,安川明態度變得異常親切了。
  「拜託了,不過我來的事,除了松木以外,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起。」仁科站起身來。
  「好!我也知道這事不能外傳。」
  安川明客氣地送走仁科。
  第二天上午,仁科給安川明掛了電話。
  「我正在等你,吉宗先生的家在練馬區的大泉學園。」
  安川明復誦著地址。
  「喂喂!松木先生說,很想與你見面。他說,請你一定打電話去……」
  安川明說了電話號碼。
  仁科按照安川明告訴的電話號碼掛了電話,立即傳來一個沙啞的男子聲音:
  「關於深山號的事……」道過寒暄後,仁科唐突地問。
  「啊,是你嗎?」松木突然壓低嗓門說,「有重要的情報,如果你想調查的話……」
  「我想買這個情報,多少錢?」
  「多少都行,不過……」
  「十萬日元,怎樣?」
  「金額還可以,不過,如果有人知道你是從我這裡得到的情報……總之,是很危險的……」
  「我保守秘密!」
  松木考慮了一下後,便講出了和仁科見面的地點和時間。
  仁科掛上電話。
  「是危險的情報嗎?」仁科望著天空自言自語地說。
  6
  仁科放棄了先拜訪吉宗的計劃,準備見了松木之後再說。
  午後,仁科向新宿走去。松木指定的見面地點是一家有單人房間的飯館。
  仁科走進了飯館大門。
  松木已先到了,他,看上去有六十多歲,身體結實,給人一種精明、謹慎的感覺。
  松木探究地盯著仁科。
  「我看就不用交換名片了吧?」
  仁科點點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十萬日元。
  「這筆錢現在就付給你。」
  「謝謝!」
  松木把錢拿在手上,猶豫了一下就收起來了。
  酒菜端上來了。
  「那件事你是從什麼地方瞭解到的?」松木問道。
  「我想請你從頭說起。」
  「是嗎?」松木自己斟上酒,沉思地看著酒杯。
  「當時,我是基地的警備隊長,級別是少佐。記得那年八月十一日,第一師團司令部命令基地司令部說:裝著秘密物質的卡車將要到達,除擔任警備的情報部官兵和飛行員外,任何人嚴禁接近深山號。我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包圍了飛機,直到深山號裝完貨物後,於十二號由戰鬥機護送飛走。我們才解除警戒。」松木急促地喘息著說。
  「請邊喝邊談。」
  仁科勸著酒,松木時而盯著酒菜,時而盯著仁科。
  「正如你所知,三天後——八月十五日,日本戰敗了,基地陷入大混亂。混亂中,一件怪事傳到我耳裡。我到基地司令部去接受有關警備的指示,恰好護送秘密物資轉來的戴著中佐軍銜的情報軍官來了,與司令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雖然我在隔壁,但『鹿屋基地』,『違反命令』,『去向不明,等話,還是傳到了我耳裡。我將雙方大吵大嚷傳來的話聯在一起,就能推測出了什麼事了。這大概就是——八月十二日,接受秘密指令的深山號飛到了九州的鹿屋航空基地,在那兒待命時,頒布了停戰詔書,作戰命令被撤銷,向深山號發出了返回基地的命令。深山號飛離鹿屋基地返航厚木基地,可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失蹤了……」
  好像是要觀察仁科的反應,松木中斷了談話。
  仁科沉默著。
  「我一直處於想動而又不能動的狀態。這時,我聽見了出乎意料的話:『五千公斤金塊』。」
  「五千公斤金塊?」仁科放下杯子,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
  「正聽到這裡,就來人了,我趁勢走出去。」
  松本說到這兒,默默地吃起菜來。
  過了一會兒,仁科問道:「所謂情報,就這些嗎?」
  「難道這還不夠嗎?」松本露出狡黠的神情。
  「三十年前的事我已付過錢了,別再討價還價!」仁科強硬地說,他對松本表情中的卑賤神氣,感到厭惡。
  「我知道,不過,這原本……」
  「錢是付了的!」仁科冷冷答道。
  「是嗎?」松本裝作考慮了一下,臉色變得怏怏不樂。
  「這是最後的情況了,那五千公斤金塊,聽說是為了打通蘇聯,用於停戰和解工作的。大概你不知道吧?當地,在雅加達協定上,蘇聯決定對日宣戰。政府不知道此事,通知外務省還在大肆攻擊蘇聯。蘇聯政府首腦們借口不想同日本會談,因此,陸軍情報部通過某國駐蘇大使從內部活動,決定贈給蘇聯當局五千公斤金塊。據說,金塊預定從鹿屋基地裝上潛水艇,當然,真相不大清楚。由於美軍的進駐,而且又處於混亂中……」
  松木吃了一陣菜後說:「不知是從哪兒得到情報,美軍一進駐日本後,立即就開始追查失蹤的深山號。現在看來,我認為當時陸軍的內部活動全部洩露給美軍了,恐怕是中間人——某國大使洩露的。」
  「結果如何呢?」
  「吉宗中佐同深山號一起失蹤後,一直未回家,更談不上復員了。吉宗中佐的老父歎息著說:『郵到我家的郵件都有被開過封的痕跡,外出時,也有日本警察跟蹤,憲兵也經常突然搜查住宅,不僅是吉宗中佐,同機的其他四人——飛行員野島大尉,上林大尉。還有負責運輸的情報部青木少佐、赤澤中佐的家都是這樣。』我從吉宗父親口裡打聽到野島大尉和上林大尉的住址,借口慰問家屬,拜訪了上林大尉的家。在那裡遇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是誰?」
  「原基地作戰部的阪本少佐。我在和上林大尉的妻子閒聊中順便談及了那個人的事,她說:『這怎麼說呢?說是為了消除我的寂寞,可阪本少佐卻處處給我添麻煩。不僅阪本少佐,平時還有另外兩人來,那是更高級的軍官,一有空就來到未歸回的部下家裡,對家屬給以撫慰。』我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叫中臣,一個叫平井。當時,我回憶起,那次護送秘密物資裝上深山號的情報軍官頭目,好像就是中臣中佐。與司令大吵大嚷的人也是中臣中佐。看來,追查深山號去向的,不僅是美軍……」
  仁刻將視線轉向一邊,繼續聽著,雖然他未作出任何反應,但松木的話像一把利箭射進了心中,好像有一陣疼痛,迅速傳遍了全身。
  「我……」松木漸漸將話題引到了自己身上,「我認為這事有徹底查詢的價值,中臣、阪本,還有級別不明的平井,是奉政府的指令行動呢?還是私人行動?如果是個人行動,那我不是也有這種權利嗎?因此,我雇了一個某機關所屬的人,開始了單獨調查……」
  松木想起當時的情況,臉色暗淡起來。
  「開始調查後的第十三個夜晚,我雇的人被殺了,放在我家門前,有人目睹屍體是美軍吉普車運來的,但當時警察並來插手。第二天早上,我逃出了東京,在長野裡隱居了三年多。那次事件後幾天,在報上看到原木基地飛機保修主任,因喝得爛醉如泥,跌進河裡淹死的消息。」
  「調查因此就中止了嗎?」
  「徹底死心了。一想到對失蹤的深山號插手的,我不認識的人中,恐怕有好幾個人暗地裡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就感到坐立不安。儘管隱藏在山中,也可能不知何時會被暗殺。」
  「野島的家拜訪過嗎?」
  「沒有,野島大尉出生於北海道,家好像也安在北海道。」
  「北海道?」仁科插了一句話,「那麼,中臣、平井、阪本三人現在情況如何,你知道嗎?」仁科若無其事地問。
  「毫不清楚,」松木搖著頭,「不管怎樣,我不認為他們現在還活著。」
  「是嗎?」仁科的心情變得不舒暢起來。
  「能告訴我嗎?」松木問道,「你為什麼要查找三十年前失蹤的深山號呢?也是為了五千公斤金塊嗎?」
  「金塊的情況,正是你告訴我才知道的!」
  「那是為了什麼呢?」
  「少管點兒閒事不好嗎?比起三十年前、現在的諜報組織更先進,並且,日本就像他們的巢穴一樣。」
  仁科溫和地教訓著他,離開了座位。
  7
  出了飯館,仁科給上次找過的私人偵探局掛了電話。
  「這次調查什麼?」回話的人和藹可親地問道。
  仁科委託私人偵探局調查一下中臣晴義、阪本英夫,及被害人平井剛一的經歷和血型。
  「什麼時候能得到結果?」
  「只要證實了你的錢已轉賬過來,這點事明天就能調查到。」
  「那就拜託了。」
  仁科掛上電話走了。
  五千公斤金塊?
  謎漸漸解開了,但還有一些細節象霧一樣不清楚,仁科鎮定了一下,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竭力回想和推測那被掩蓋著的事件真相。
  轟炸機深山號將五千公斤金塊運到了鹿屋基地,不過,不知為什麼,機長吉宗中佐競無視命令,長驅衝入鄂霍茨克海,將深山號沉入海裡。機組人員是三個飛行員和兩個擔任護送的情報部軍官,共五人。
  到仁科伊都家來,代表五人說話的,沒有穿飛行服的中佐,大概就是松木說的赤澤中佐。
  五個人第二天天未亮就消失在原野裡。
  第三天,三個軍人來到伊都家,對伊都的肉體施加了殘酷的暴行,伊都被輪姦後懷了孕。這三人大概就是中臣晴義、阪本英夫、平井剛一,其中誰是父親,很快就會明白的。
  有兩點是很清楚的。
  其一是,深山號從九州飛經四國、紀洲,中央阿爾卑斯山,再轉向鄂霍茨克海,並在某個山區投下了金塊。
  五個機組人員沉了深山號之後,就到投下金塊的地方去了。五個肯定協力將五千公斤金塊埋藏在什麼地方了,是挖的坑呢?還是用天然洞穴呢?但是,在藏好五千公斤金塊後,五人中,不知誰起了疑心,引起了爭吵,為了自己不被殺死,就必須迅速地先將對方殺死,大概五人在互相殘殺的亂槍中全部死了。
  美日簽定和約之後,中臣晴義從土木建築界跨入政界。他一方面巧妙地活躍於政界,一面又念念不忘那五千公斤金塊,悄悄發掘金塊的慾望,貫穿了中臣晴義的一生。
  平井剛一設立日本鈾礦公司同樣如此,可以說,阪本英夫亦是如此。
  其二,ONI為什麼將自己捲入此事呢?他們知道自己是伊都被輪姦後懷孕生下的孩子,因此設下了這個圈套。
  仁科得到私人偵探局的調查結果是九月四日。
  在電話中,弄清了調查結果後,仁科臉色蒼白地走出電話亭,兩腿軟弱無力。
  中臣晴義由京大畢業後,參加了陸軍。血型是A型,伊都是B型,這是在醫院查到的,而自己則是AB型!
  平井和阪本都是O型。
  仁科的父親是中臣晴義!
  仁科想起了中臣晴義的相貌:精力充沛,皮膚上隨時都浮著油脂,目光銳利。一個擅長施用權謀手腕的人。
  仁科想到了在中臣晴義爬到目前這種地位的過程中,被他踏翻了的許多人的苦難。
  「我居然會是這個傢伙的兒子!」
  仁科苦笑著抬頭望著初秋的天空。

《復仇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