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織物史話

  拜鄉樺介和堂本常久開車駛出東京。
  今天是10月5日,距離紅失蹤那天9月18日已有十七天了,眼下仍無任何線索。
  拜鄉決心一定要找到妻子的下落。他向上司告了假,上司破例准假。紅是被有組織地綁架走的嫌疑很大,她的衣服扔在桌旁,連皮鞋和坤包也留在家中,說明是被人闖入家中劫持而去的。
  更令人疑惑的是落在榻榻米1上的兩根牙籤沾滿了眼球玻璃體液和血跡,經化驗為B型和O型;還有一把血跡斑斑的水果刀,這血是AB型。法醫的鑒定結果,意味著現場留下了三人的血跡:一人被水果刀擊中,另兩人被牙籤刺破了眼球。拜鄉和警視廳的搜查員們,對可能發生的事情作了種種推理,可是越推理越發捉摸不透。
  1榻榻米:鋪在地板上的革墊或草蓆。
  警視廳的情報網也未發現任何情報。
  拜鄉想到應該去查查紅的戶籍。原來,拜鄉只知紅的母親早逝,當過律師的父親在母親死後的第五個年頭也離開了人世。拜鄉整日考慮公事,忘了詳細問問紅的家譜。
  其實,拜鄉根本沒有瞭解紅的家譜的興趣。紅說自己是天涯孤女,舉目無親,拜鄉也就沒有再細問了。只要雙方彼此信賴、真誠相待,家譜什麼的有何意義?
  紅的戶籍還在中野區派出所。一經查閱,拜鄉發現了更多疑團。紅的母親居然也叫白骨紅,父親章之是個自幼入贅的養女婿,從森居家過繼給了白骨家。紅的外祖父叫白骨紅水,外祖母名叫豐。白骨紅水的戶籍在墨田區。到了紅的母親這一輩,戶籍遷到了中野區。拜鄉照會墨田區派出所,進一步得悉白骨紅水的母親仍叫白骨紅,父親又是一個養女婿。
  紅水的外祖父叫白骨紅蓮,至此,家譜中斷。
  太政官在明治三年九月四日發佈公告,自當日起允許平民使用姓氏,翌年又頒布了戶籍法令,規定平民今後必須使用姓氏,明治五年二月開始執行。因為法令是在舊歷壬申年頒布的,所以叫做壬申戶籍法。
  似乎白骨這個姓氏是打那時起出現的。
  白骨紅蓮——白骨紅——白骨紅水——白骨紅——白骨紅。
  最後那個白骨紅做了拜鄉的妻子。
  面對這個按男、女、男、女、女順序排列的充滿疑團的家譜,拜鄉一片茫然。而且這個世系始終只保留一個後人繼姓白骨,甚至不惜剔除長男,讓女兒招婿入贅延續該姓,這使拜鄉更覺詫異。
  由於這樣的奇特家譜,拜鄉無法以此聯繫上紅的失蹤之謎,紅的父母一共生養過兩個孩子,即紅和弟弟輝正;可是輝正剛滿兩歲便因病夭折了。如果紅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話,或許還能通過他們先解開這個令人疑惑的家世之謎的一部分,可惜現在無法如願以償。
  「這難道不是單子相傳嗎?」堂本坐在助手席上,身繫安全帶,懷抱一大瓶日本清酒不停地喝著。「說是太太右手上有隱秘的紅色葉脈,我看她的母親、外祖父、外祖父的母親、還有那個在壬申戶籍法頒布後登記白骨姓的紅蓮,手上也都藏著那個記號吧。」
  「……」拜鄉全神貫注駕駛著汽車,開進中央高速公路入口彎道。
  「我深感費解,為什麼非要單子相傳?假定紅蓮生養了幾個孩子,每人都有一個紅記,那麼是不是可以推想,他們會為繼承白骨家的某種特別能力而各不相讓?比如,織物紡織染色技術。」
  「說紅是彩繡紋錦織匠的末裔,沒有充足的證據。」
  「的確。不過,先作這種推理未嘗不可。所以,應該去白骨溫泉走走。」
  「唔。」
  「為了避免後代為繼承某種能力而爭鬥,就特意只把紅色葉脈遺傳給一個人,作為正統後繼者,這決不是杜撰臆測,根據就是血。所以……」堂本看著拜鄉。
  「說吧。」
  「拜鄉君,還是不談為妙啊!」
  「只要妻子真是那塊彩繡紋錦織匠的後裔,這個謎遲早會解開。」
  「毋容置疑。」堂本一口氣喝盡了瓶中的剩酒,抓起最後幾塊墨魚乾塞進嘴裡。「伍德·休斯收藏的織物不過20厘米×30厘米大小,竟然賣了二百萬美元。只要太太被證明是彩繡紋錦的正統繼承人,那可就價值連城囉!難道沒有這樣的行市嗎?」
  「沒有。」拜鄉勉強笑道。
  「可惜!」堂本鬆了鬆安全帶。
  「彩繡紋錦與我無關,只要找到紅……」
  「幫助拜鄉君找到妻子也是我責無旁貸的義務。不過,我一向標新立異,處處挑動論戰,終於被逐出了學術界。也罷,但這一次就是碰得頭破血流,我也發誓要證明《無月夜抄》中那塊虛無縹緲的彩繡紋錦和伍德·休斯收藏的織物是同一件東西。一旦救出太太,這個千古之謎或許即可顯露真相。雖然太太對你尚有難言之隱,但從《無月夜抄》記錄的年代推算,這小小秘密的背景竟是一千二百年的歷史呢!而且是殘酷加害阿羅木人的歷史。……」
  「妻子身長一百七十厘米。」
  「怎麼,難道我是矮子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拜鄉看見堂本兩眼充血,笑了。
  「我啊,下定決心要和學術界的那群傻瓜比個高下。再說,只要太太的價值達到天文學的數字,豈不我也……」
  「好讓我替你付酒錢嗎?」
  「當然,誰叫我命中注定一生嗜酒成癮。」
  「好,到時候我一定付。」
  「噢,順便問一句,聽說過絲綢之路嗎?」
  「嗯,怎麼?」
  「給你講講織物的起源,拜鄉君。公元前六千年出現了織物。裡海東岸附近的原始洞窟中發現過剪除了羊毛的山羊和綿羊的遺骸。同時期,經考古發掘證實,墨西哥特萬特佩克地峽栽培過棉花。」
  「……」
  「到了公元前五千年左右,美索不達米亞流域和古代波斯出現了麻類織物。」堂本凝視著窗外晴空侃侃而談。
  從美索不達米亞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出土過紡紗陶輪以及縫紉骨針。
  除此之外,從伊朗的蘇薩遺址出土了經測定為同一年代的亞麻織物。據此推斷,紡織技術起源於裡海東岸,以後漸漸傳播開來。
  公元前四百年到公元前三百年,出現了波斯地毯。古希臘將軍色諾芬在他的軍事著作《遠征記》中記錄了當時波斯地毯的買賣價格。
  同時期,埃及出現了毛圈織物和花紋織物。在古代中國,當時出現了絲綢織錦、棉織物和毛、麻混紡織物。
  到了公元前三百年,由於亞歷山大大帝東征西討,促進了印度和埃及之間紡織技術的交流。
  公元前二百年,絲綢之路開通,紡織器成了東西方貿易往來的珍貴商品。正在這個時期,日本從大陸獲得了真正的紡織技術。
  據史書《魏志·倭人傳》記載,中國曾贈送給邪馬台國(古日本)棉、屬(毛織物)、帛(絲織物)等禮品。而邪馬台國女王卑彌呼回獻了倭錦、絳青縑(粗厚的絲織物)、棉袍等貢品。
  公元五世紀,經海上絲綢之路,大批渡來人從中國、朝鮮進入日本。
  《日本書紀》中提到,應神天皇十四世在位期間,百濟(今朝鮮半島)王貢奉縫衣女工匠真毛津,那大約是公元五世紀上半葉的事。
  堂本睨視天空接著講述。
  到了應神天皇三十七世時期,從唐朝吳越一帶送來了吳嬡、弟嬡、吳織、穴織四名縫衣女匠。《古事記》記載,雄略天皇七年,百濟的織錦匠人錦部帶來了定國安邦錦。
  「這些渡來人織制的手結栽絨織物,現多藏於正倉院,一定聽說過吧?」堂本把視線從空中收了回來。
  「不,從未聽說。」
  「哦?」
  「是的。」
  「沒關係,」堂本叼起香煙,「公元五世紀,大批渡來人湧進日本,阿羅木人或許正是那時渡來日本的。我告訴過你,安曇這個地名意昧著該處供渡來人居住。」
  「記得。」
  「很久以前……」堂本嘟噥起來。
  「您的意思,紅的祖先是來自中國的渡來人?」
  「更可能是在公元前四、五千年之際,從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圈逃出來的中亞人種。」堂本的眼睛似乎看見了更為古遠的史前時期。
  「哦?」拜鄉也叼起一根香煙。
  晴空裡,一隻蒼鷲在高高盤旋。
  自詡為學術界弄潮兒的堂本,果真名符其實。從浩渺如煙的時空中,他能捕捉出無數名堂來。縈繞心際、苦於不解的妻子失蹤之謎,堂本居然把它同公元前五千年以前的美索不達米亞文化聯繫起來了。
  「唔,」堂本搖晃著腦袋,「白骨家的家世之謎和那個只有正統後繼人才浮現的紅色葉脈決非尋常。單子相傳也耐人尋味。白骨姓絕世無雙,更藏奧秘。自然,這是從當時統治者迫害下逃出來的阿羅木人的災難歷史所造成的不幸後果。
  可是我總覺得根還在更深處……」
  「……」
  「作為伍德·休斯收藏的被拍賣的織物下落不明,證明存在一個不惜殺死曼哈頓聯邦銀行老闆也要搞到織物的組織。
  也許他們意不在此,二百萬美元畢竟是個有限的大數目,織物本身的價值畢竟也是有限的。真正的價值,難道不正是能使那塊織物重現於世的人嗎?……」
  「……」拜鄉看了一眼堂本,背脊一陣寒噤。
  「我照會過我在美國的朋友。據說和羅伯特·哈里森競購那塊織物的人叫唐納德·約翰遜,擔當沙特阿拉伯人阿布德·默坎的商務代理。默坎同現在的王室關係密切,我有一事不明就在於此,以沙特王室的不匱乏的財力,怎麼會敗給區區哈里森?」
  「背景複雜呀……」堂本低聲沉吟,「《無月夜抄》記載,被捕的阿羅木人拒絕編織彩繡紋錦,於是全遭殺害。我大惑不解,為什麼他們非要以命相抗?這毫無意義。比如錦部,不是……」
  堂本只顧自語:「依我所見,那塊織物的秘訣在於染色方面,在於那個完美無缺、獨具一格的染色技藝。」
  「所以,」堂本的聲音愈加沉,「僅憑編織無濟於事。
  或許,只有那個逃走的老人才懂得染色吧。老人手上潛隱著鮮紅的葉脈,一同逃走的少女亦然。……。」
  「……」拜鄉無言相對。
  「……」美素不達米亞?」堂本終於緘默了。

《裸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