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斷罪(1-2)

  第五章斷罪
  1三十年前
  九月二十九日。
  原田義之連續奔走了多日。
  為查明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真相,他八方尋求,可是無論哪裡,都沒有透出一絲解明真相的曙光。
  已訪問過許多在舊軍隊中樞部,特別是還活著的為數不多的南方派遣軍軍官,其中不乏有將校級的人物。但是,誰也不知道庫拉西島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事情。
  在厚生省查閱了舊南洋廳的資料,但僅得知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是開戰那年被陸軍接收,同時,接收以前研究所的原全部人員都撤離了。
  調查異常艱難。原田又會見了在N報社資料室工作的尾形。
  「你可以瞭解一下戰友會的名冊,怎麼樣?」
  尾形這樣說。
  「戰友會名冊,什麼地方的?」
  「包括庫拉西島那一帶,被派遣的是陸軍五一八師團,各師團部有防疫給水部,其主要職能是確保防疫和軍隊食用水,再者就是兵要地誌的製作。兵要地誌就是作戰地域的詳細圖,各軍隊分佈等。這些姑且不論,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應該知道其勢力圈內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事,這是可以肯定的吧?」
  「那個戰友會名冊,在什麼地方可以見到呢?」
  「在厚生省有全國的戰友會名簿。到那兒查閱,要尋找有關防疫給水部,不就容易了嗎?」
  「太感謝了!」
  「可你為什麼如此熱心於此呢?」
  尾形露出謎惑不解的神色。
  「是的,要想幹出點什麼,就非得鑽進去不可。」
  原田苦笑了。
  出了資料室,向厚生省走去。
  這時的厚生省,已是黃昏時分了。
  原田得到了一個人的住址。
  ——戶恆保道。
  是世田谷區「世田谷成人病醫療中心」的院長,原兵籍是陸軍第五一八師團的軍醫少佐防疫給水部部長,戰敗後從西加羅林群島的佩累利烏島復員。
  原田給戶恆院長掛電話說希望會見,戶恆昕說原田是醫師,就答應了。
  晚上八點,原田拜訪了戶恆的宅邸。戶恆住在經堂僥高級住宅,是座相當豪華的宅邸。
  被引進會客室。
  戶恆進來了,年齡六旬,體魄矮小,容貌和藹而略帶微笑。
  「請坐,和您見面很高興。聽說您想知道戰爭中的事情,是嗎?」
  「先生曾是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吧。」
  「是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在厚生省調查時得知的。」
  「是嗎?」
  戶恆的身體深深凹進沙發,作出一種不拘禮節的姿態。
  「現有一事相求。我想調查一下設在庫拉西島那座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真實情況。」
  「哦,哦。」
  「《飢餓島》一書作者——N報社的尾形先生您知道嗎?」
  「知道,因為買了這本書。」
  「從那位尾形先生開始,到防衛廳戰史室、厚生省、南言派遺軍的軍官們,我逐步進行了調查,可都不知道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情況。現在的情況怎樣呢?在研究所服務的軍隊名冊沒有。就是說,研究所從戰史上被抹掉了。那麼,作為當時第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的先生您,不會不知道吧?……」
  原田中斷了談話,窺視著戶恆的表情。戶恆的面部神色並無特別的變化。
  「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嗎?有關那個研究所的事,連我也不太清楚。」
  戶恆銜著煙回答。
  「您不知道?」
  「是的。傳染病研究所。確實是歸我們防疫給水部管轄。可是,那個研究所是例外,指揮系統不同。」
  「那麼,照你所說,那個研究所不是歸第五一八師團管轄……」
  「是的。我被派遣到第五一八師團防疫給水部,是在昭和十八年底。當時,師團長告之,熱帶侍染病研究所不在管轄之內,所以不過問。」
  「不過,那一帶的島嶼是五一八師團的守備區域吧?」
  「是的。」
  「這麼說,那是陸軍的直轄組織……為什麼……」
  「我想不是吧!」
  回答好像並不自信。
  「那種直轄組織,在陸軍中有嗎?」
  「我實在是……」戶恆搖搖頭。「按照常識,應歸南方派遣軍醫務局所屬,或者是陸軍省直轄吧?關於這些,我就不清楚了。可是,難道連記錄也沒留下嗎?」
  「是的,無論什麼地方,都沒有庫拉西島那個研究所的記錄。」
  「真奇怪……」戶恆歪著頭。「雖然不能認為那是個重要的研究所……」
  「當時的五一八師團長現在還在嗎?」
  原田認為,倘若是師團長,那也許知道。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是否歸歸陸軍省直轄,目前尚不明瞭。但這是極其機密的。這一點可以肯定。姑且認為師團長也不知道內情,可指揮系統是一定知道的,從那兒也許可以追溯。
  「師團長在戰後病死了。並且,師團參謀長等主要軍官在對盟軍的登陸作戰時也都戰死了。反正,那是一個隨著戰局的惡化而臨時拼湊起來的師團,所以師團的番號數字大,正常的兵器沒有,有的士兵連訓練都沒有參加過就上了戰場。」
  「是這樣……」
  原田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那麼說——不,這事對你有什麼用處嗎?……」戶恆比較客氣地問。「我因為防疫給水部的工作關係,曾調查對庫拉西島。那時,從配備給庫拉西島守等部隊的軍醫那裡,聽說過一丁半點的那個研究所的事。」
  戶恆向空中近眺。
  「是什麼樣的事呢?」
  「我記得大概是在昭和十九年去的島上。當時,盟軍的蛙跳作戰已經開始,馬紹爾群島的庫澤林剛失守。戰局急轉直下,庫拉西島的飢餓狀況日益嚴重。那個軍醫說,守備部隊沒有補給物資,士兵們認為研究所內當然儲備有糧食,因而引起騷亂。那軍醫問我,那個研究所到底是研究什麼的。」
  「……」
  「問題在於,士兵們怎麼會認為研究所儲藏糧食,這是什麼道理?」
  「……」
  原田無言地望著戶恆。
  「這話要追溯到開戰之始。研究所被陸軍接收後,聽說海軍的『二式大艇』經常飛到研究所來。」
  「海軍?」
  「是的。那時庫拉西島上的飛機跑道當然還在,可研究所被濕地隔開。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二式大艇有時在研究所前面的海面上降落,但一律在夜間。」
  「在夜間……」
  「是的,夜間來,夜間又去,一定是運來什麼又運走什麼。所以,士兵們就想到研究所裡有糧食之類的。據說這一疑惑被駐島守備隊長否定了。隨著戰局的變化,二式走艇也消聲匿跡了。」
  「若說到海軍的二式大艇,那研究所是受到陸軍的支持在研究什麼了?」
  「我就是這麼說的。哦,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
  「哦。」
  原田小聲說著,點點頭。
  出了戶恆宅邸,不到九點。
  向車站走去。原田邊走邊感到,這謎真是越調查越高深莫測,撲朔迷離。送個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你越是調查,似乎它的真實面目就越發遙遠。
  守備師團防疫給水部部長不知道,師團長也不過問,南方派遣軍、陸軍省,還有大本營都沒有記錄,戰後的戰史也抹掉了它的存在。這座研究所——
  原田有一種深深的絕望感。他醒悟到:在此以前的一切調查都是徒勞的、蓄謀抹掉的東西,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依靠個人力量是不能再重新崛起了。
  研究所是由軍隊中樞部某個機關極其秘密地開設,又極其秘密的關閉了。全體所員在庫拉西島餓死的幌子下消失了,研究所也消失了,僅是島中大佐和中岡大佐悄悄回國了。然而,原田光政和他的三個夥伴在一切都消失之前逃脫了。
  能想像的只有這些。
  這些想像是不能公諸於世的。
  一切一切都隨著戰局惡化而消失了。
  「只能直接行動了吧?」
  原田嘟噥著。
  2島中身世
  在九州,夏日還遲遲不肯離去。
  原田義之來到長崎縣的諫早。
  十月三日,根據季節,可能已是深秋了,但肌膚上卻毫無這種感覺。空氣中的乾燥度加大了。原田的心中,已意識到了深秋的寂寥感,不,是先於季節變更的寂寥,早已埋在了心裡。
  調查八方受阻——這越來越明顯。峰岸也沒得到情報,他似乎也在為此苦慮。
  一切突破口都淤塞了。原田死心了。舊陸海軍聯合秘密地研究什麼的那座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已融化在無法開掘的冥冥黑暗之中了。
  靠個人力量不能使三十多年前的惡夢復甦,原田被絕望苛責著。雖然已殺了直接兇手,可在鐵槌沒向島中教授和中岡幹事長砸下去之前,不能說復仇是成功的。
  原田考慮的是直接復仇。陽光無論從什麼角度也射不到被湮沒了的謎。即使誘拐、拷打,也要讓島中和中岡吐露真情——這個決斷,在心裡漸漸堅固起來。
  諫早診療所。
  在這招牌面前,原田停住腳步。
  諫早診療所院長——後籐有弘,畢業於帝大醫學部,戰敗時在陸軍大村醫院工作。原田從畢業生名冊上發現的,他和島中是同期學生。
  同期學生,又是醫生,對島中軍醫時代的事可能還有記憶。原田懷著這一線希望。如果訪問了同期學生還不能得到什麼,再停止調查,屆時便直接付諸行動——這就是原田的既定方針。
  訪問後籐有弘院長,還不僅因為他是島中的同學,在島中的兵籍簿中,記載他從醫學部畢業後,被任命為軍醫少尉,立刻在陸軍大村醫院工作,由醫生馬上被授予尉官,取得博士學位後馬上又被授予佐官。這些姑且不論,島中在昭和十七年十月,以軍醫大佐身份被派往庫拉西島。
  島中被任命少尉軍官的同時,戰爭爆發了。這期間,他在陸軍大村醫院約工作了一年。後籐院長也是同樣經歷。詢問後籐,或許能得到點兒什麼——原田抱著一種僥倖心理。
  他也知道,這猶如抓住一根稻草。
  請求面見院長。
  後籐院長輕聲將原田喚進診療室。他有一張瘦削的臉,一見就知道性格光明磊落,與島中不同,的的確確是一個粘著人們手垢的、作為好爺爺的市鎮醫生。
  「話長嗎?」
  「是的。想在先生有空的時候,再佔用您的時間……」
  後籐以大家都聽不見的聲音,招呼護士。
  「我有急事,要停止工作。」
  後籐站了起來,好像左腿不太方便。
  「可是,先生……」
  原田不想打擾他的診療。
  「還有孩子呢,」後籐笑了笑。「與我相比,病人更願找孩子停診。好,請。」
  後籐把原田引進與診所一樣的住宅。
  「有遠客,而且是晚輩呢。」
  他吩咐女傭人,拿出了啤酒。
  「哦,您有什麼事呢?」
  「是這麼的,先生您知道島中常平教授吧?」
  「當然知道。」後籐立即答到。「我是市鎮醫生,人家島中是教授——運氣好哇。」
  他笑了。
  「在陸軍大村醫院時,他和您在一起?」
  「是這樣,我與他是同期同學。」
  「想瞭解一下島中教授軍醫時代的事情。可以預先告訴您,不是要陷害教授,只是……」
  原田認為還是要根據具體對象,講一定程度的真話為好。醫學界狹窄,一個青年醫生搜尋教授的昔日,很容易引起反感,尤其後籐又是島中的同窗、舊友。
  「只是,什麼呀?」
  後籐望著原田。
  「他把握著解開殺人事件的鑰匙。」
  「殺人事件?」
  後籐放下了飲酒的杯子。
  「是的。」
  原田作了概要地說明,當然不會說出中岡幹事長的名字。
  「可怕的事呀!」
  聽完後,稍息片刻,後籐感慨地說。
  「能從先生這兒得到些什麼,我不清楚。只是我已對父親和妹妹的亡靈發過誓。但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究竟有什麼?為何從所有的記錄中抹銷?這點不弄清楚,就無法向對手復仇。」
  「對於這種事,島中君是殺人的指使者,可能嗎?」
  後籐的眼中,掠過一道亮光。
  「有可能。」
  原田直率地回答。
  後籐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您想知道什麼呢?」
  詢問時,表情輕鬆了。
  「島中教授從大村醫院被派往庫拉西島。如果,先生曾聽到什麼他在研究所的事情的話……」
  「那個,弄錯了。」
  後籐打斷原田的話。
  「那……」
  「島中君在大村醫院約待了一個月,立刻被派往戰地。」
  「可是,那——不會有什麼地方弄話了吧?在兵籍簿……」
  「若這樣,那就是兵籍簿弄錯了。我參加了島中君的送別會,不會錯。」
  後籐斷言。
  「……」
  「為什麼,會那樣呢……」
  後籐自言自語。
  「島中教授去哪兒了?」
  原田受到衝擊。不僅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就連島中的軍歷,軍方也有意隱瞞。他的身體因激動而顫抖著。
  「應徵到哪兒,是軍事秘密。就是問,恐怕也不會說。可是,僅半年就從哈爾濱來信了。所以我知道島中君參加的是關東軍。」
  「是哈爾濱……」
  「因為身體健康,又積極肯幹,晉陞了中佐——就只有這樣一封信。想回信,可駐地、所在部隊番號一樣也沒有,只好作罷了。」
  「那麼,島中教授就再也沒回大村醫院了嗎?」
  「沒有。」後籐搖了搖頭。「我畢業那年患了壞疽病,沒能去戰場,戰敗後很久,都在大村醫院工作。再沒有收到島中的來信了。現在,我進京時,還與他互相問候。僅此而已。」
  「那時,熱帶……」
  「不對,我聽說,是從關東軍被編入南方派遣軍的呀。」
  「是嗎?……」
  原田歎了口氣,有一種深深的虛脫感。研究所被埋沒,連軍歷也被埋沒。在此以前,無論怎樣還可尋覓,可即日起,就不知從何入手了。這就是所謂的軍隊、國家匿秘的軍隊。僅哈爾濱一個地名,有什麼用呢?
  「意外地拜訪您……」
  原田感到歉意。
  「請等一會兒。」
  後籐把已起身的原田挽留住;
  「我對島中君並無仇恨。按理說,談話到此可以結束了,不過聽了你的話,知道你的苦衷。倘若如你推測那樣,島中君是事件的幕後操縱者,那是決不能饒恕的。一個醫生,殺人……」
  後籐語氣變得尖銳。
  「若是誤解或曲解,那就好了。可是著托盤端出,就可怕了——聽了你在此之前的調查結果,我不能不這樣推測。」
  「……」
  「你知道島中君在帝大醫學部細菌學研究教室研究過桿菌嗎?」
  「嗯。」
  「這個,已調查過。所謂桿菌,是一種細長棒狀的細菌,霍亂、傷寒等就是那種細菌。島中在桿菌教室裡待過是有記錄的,而可推測是由此才被派到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
  「所謂關東軍七三一部隊呢?」
  「關東七三一部隊!」
  剎那間,原田如同被水澆了一般。
  東軍七三一部隊——是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別名。
  什麼沒想到這兒?——原田感到驚詫,不由得身體一陣痙攣。
  「你已追到這兒了,但沒想起七三一部隊,這是因為島中君在關東軍裡沒有軍籍的緣故吧。從大村醫院直接被派往南方派遣軍——這,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後籐似乎覺察到原田的內心。
  「是。」
  口渴了,聲音有點兒變調。
  「我在聽你講話時,就感到這裡有複雜的背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是否與關東軍七三一部隊有關係,尚不清楚。一般說來沒有吧。從庫拉西島的那個研究所的規模看,可能進行了不起的研究。可是,從你說的那些外部條件和現象分析,又與關東軍七三一部隊相仿。」
  人們在敘述秘密事情的時候,常常會採取一種特殊的姿勢。後籐的身體前趨,壓低了聲音。
  「嗯。」
  原田凝視著後籐那皺紋環繞的雙耳,點點頭。

《恐怖黑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