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越過海峽

  1
  —直走到天亮。
  黃金道路在庶野到了盡頭。這是一個離襟裳岬不遠的小村子。過庶野後路分成了兩股——一條沿著海邊繞過襟裳岬,一條翻過山去。
  永山雄吉和格羅來到叉路附近的海濱,這是個叫作百人濱的長汀。
  太陽剛從海面上升起不久。
  永山找到一個被海浪沖上岸的形如章魚的大樹根。那巨大的樹根經過日曬雨淋,白乎乎的就像白骨。永山扒開避風處的浮沙,躺下來打盹。
  格羅蜷伏在一旁。
  他疲憊已極,肚子也餓了。從遭到棕熊襲擊至今他已經走了三十公里路了。
  離襟裳岬還有十公里,能走完這十公里嗎?他實在有些心慌。如果有吃的,當然能走,問題是食物。
  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
  如果肯學乞丐,問題是能解決的。挨家挨戶地去乞討,一兩個飯團人家總還會給,可是永山辦不到。
  按說永山已和他的過去徹底絕緣了。他為了逃避死亡的陰影拋棄了通產省科長的官職,並且連妻兒家小都拋棄了。從踏上逃亡之路的時候起他就和過去斷絕了所有關係,雖然前途一片漆黑,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可是,過去卻沒有離開他。一直爬到通產省科長寶座的習性,或者說是記憶仍滲透在他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他沒有站到人家門口去討一碗飯吃的勇氣,即使快要餓死了,他也不會那樣幹。並且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還有十公里。
  就是爬,也必須趕到襟裳岬去。但願在那裡能找到活兒干。格羅發覺永山醒了,抬起頭來。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永山發現格羅的神態中帶著一抹寂寞。早晨的海風吹拂著它褐色的體毛。格羅凝視著海面。
  永山想起了格羅的前身。它脖圈上的牌子是東京目黑區發的。如果它是被主人帶到北海道來打獵的話,那它主人的家境一定很不錯吧?格羅面對大海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很像是在做著一個安逸寧靜的故鄉之夢。
  同是奔著東京而去的格羅和永山,到達目的地的境遇很可能截然相反,格羅能夠回到它的主人身旁去了。永山是被格羅在歸鄉途中病弱不堪地來到去來牛時悲愴的形象所感動,才下了停止逃亡,拼著一死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的決心的。但是他個人的勇氣和罩在他頭上的死亡的陰影畢竟是兩碼事。一個巨大的、糾雜著政治背景的瀆職事件正漩渦似的翻捲著,是不是向檢察廳提出保護請求就萬事大吉了?他不敢下結論,很可能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去吧,格羅。」
  永山站了起來。
  百人濱,一望無際的黑沙,景色荒涼。走沙灘是累的,但永山沒有到公路上去,在海邊上走也許能碰上一條被浪打上岸來的魚。
  走出兩三公里後,腿發軟了。
  無邊無際的沙灘使他加倍感到精疲力盡。肚子餓極了,在通產省任職時他擔心的是肚子有點突出來,可如今身上已沒有一塊多餘的肉。人一旦發胖過,瘦下來時先瘦肌肉,腹部的脂肪要到最後才動。據說這是為了以備得不到補充時的不時之需。他覺得腹部的脂肪厚度連一厘米都不到了,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層薄得像紙一樣的薄皮。從這個狀態看,肌肉裡的蛋白質也該消耗殆盡了,肌肉中的蛋白質消失嚴重,人就會失去行動的能力。
  格羅在海邊上舔海水,它也沒吃的,餓了就去舔海水。它的腹部也已肋骨突出。
  他們休息了十來分鐘又出發了。
  沙灘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腳印。
  水邊並沒有被浪沖上岸來的魚,有的只是海草。一嚼,不是人能嚥得下去的。海鷗在飛翔,永山想吃海鷗,可就是沒法抓住。格羅也曾追過兩三次落在沙灘上的海鷗,沒成功,現在也死心了。
  走了大約一小時左右。
  永山在海邊跪趴下來喝了一通海水。喉嚨渴得像火燒,水筒也在和棕熊遭遇時和背囊一起丟了。他沒有力氣去尋淡水,賭氣喝下去的海水沒能達到潤潤喉嚨的效果。走了幾步以後,口反而更渴了。與此同時,肚子也開始作起怪來。胃袋早就空了,大約是被大量的海水灌壞了,海水的鹽分引起了胃痙攣。
  大約走了一公里光景,胃越來越疼,永山在海邊蹲了下來,用膝頭抵住腹部。他覺得自己也許馬上就要死了。
  從去來牛出發是十月十九日,今天是十月二十八日。算來已走了九天,在這期間他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何況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體質強健的人。他覺得自己已積勞成疾,身上最後的一點力氣也馬上要消失了。
  格羅來到永山身旁,不安地看著他。永山抱住格羅的脖子,格羅的體溫還很正常。而永山的體溫開始下降,唯一一件防寒外衣被棕熊撕破了。十月的海風一直吹拂著他的胸部。睡袋也沒有了,病根像是剛才在大樹根後打盹時種下的。
  「如果我倒下了,格羅,你就從這裡—直往西走。聽懂了嗎?」
  永山指著襟裳岬的突端方面對格羅說。少說也有七八公里長的海灘上不見人影,滿目荒涼。
  永山想,再撐也無濟於事了,從襟裳岬到函館還有四百公里路,身無分文,還帶著一條狗,要走到那裡是不可能的。
  永山抱著肚子呻吟起來,如果肚疼能好,還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既然不會行乞,那就只有偷。糧食也好,錢也好,反正偷了再說。這樣也許會被抓住,如果被扭送到警察那兒,飯總還是有一口的。不過到那時候就只好和格羅各自東西了。警察是不會花精力去照料一條狗的。
  但是,偷也好,搶也好,是否能成功呢?永山此時毫無信心。說不定到時候因下不了決心,連動都不會動了。
  格羅蹲在他旁邊。
  海岸線上白浪翻騰,遠處的海面一片暗藍色,連一條小船都尋不到。看著眼前這一番景象,永山對帶著格羅出來的事又感到後悔了。想帶著狗步行六百公里,這實在太不策略了。豈止六百公里,從青森到東京的那一段路也得步行。前途茫茫,不可想像。
  海風由西往東吹著。
  格羅的臉向著上風,細長的眼睛裡映出了低低的天空。
  突然,格羅把鼻子高高地指向天空,彷彿是想從空中嗅出什麼東西。永山在一旁看著,只見格羅站了起來,背上的毛漸漸豎起。
  2
  格羅穩穩地跑起來,並不全速飛奔。它在沙灘上跳著,身子拉得長長的,輕鬆地前進著,看上去活像一炙黃鼠狼。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小沙丘,一些密生的如同珊瑚似的野草聚集著泥沙。
  格羅躲在草叢後。
  它從草叢後微微探出頭去,像是在窺視前方什麼東西,粗大的尾巴拂掃著地上的沙。
  永山仍然跪在地上,注視著格羅的動靜。
  ——難道發現獵物了?
  格羅肯定是發現了什麼,它的行動反常。表示發現獵物的尾巴動作中充滿著急迫感。而且那把身子像黃鼠狼似地拉得長長的姿勢也表示情況異常。
  是海鷗嗎?永山想。但馬上否定了,若是海鷗、烏鴉什麼的,格羅不會這樣如臨大敵。它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著。
  永山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附近有一根被海浪沖來的粗樹枝,他把它從泥沙中拔了出來,連肚子疼也忘掉了。他從格羅的神態中知道了它發現的不是一般的小獵物。永山拿著木棍,朝小丘爬去。
  格羅的身體不住起伏,不知幾次地改變站立姿勢,擺好了跳躍的架勢。
  永山爬近小丘,趴在地上從草叢中偷偷朝前面看去。
  前方有一件奇怪的東西,離他們不到四十米。那是一個龐大的動物,爬到離水邊十米左右的地方俯臥著睡在那兒。
  永山看了看格羅。格羅的鼻子和雙眼盯住了那頭動物,喉嚨裡發出一種金屬聲似的尖細的聲音。
  格羅雙腳一蹬,它沒有一口氣衝上去,而是象黃鼠狼似的朝沙灘上爬去。爬了十幾步以後,它猛地躍起,箭似地飛了出去。它眨眼之間便到了海邊,然後又一直朝獵物撲去。
  永山跑起來。絆倒了好幾次。那頭龐大的動物也站起來了,是一隻海狗,撐著肥抖抖的身體向海裡逃去,團扇似的前肢扒著沙子,身子一左一右地扭動著。
  永山發瘋似地跑著。海狗的繁殖地區是從白令海諸島到樺太一帶,一到秋天就南下,聽說阿伊努人很喜歡獵海狗。這頭海狗不知什麼緣故竟獨自跑到百人濱上曬起太陽來了。如果能捉住它,眼下就不愁沒吃的了。此時,肚疼什麼的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格羅飛快地蹬著海灘上的硬沙,像是想截住海狗的退路。這個方案十成中已成功了八九成,格羅比爬行的海狗早幾秒鐘趕到,堵住了退路。可是那海狗並沒有停下來,像是想用巨體把對方壓扁似地朝格羅撲去。
  格羅並不躲避,朝海狗迎了上去。兩頭動物在沙灘上扭成一團,發出兇猛的怒號。
  永山跑著。海狗的身體比格羅大將近五倍,牙也長,弄得不好格羅會被它咬死。
  永山趕到了。
  格羅死死地咬住海狗的脖子,牙齒嵌進了海狗光溜溜的肉裡。海狗甩著脖子,怒號著,想把格羅甩下來。格羅已經被它摔在地上了,可仍然咬住不放,後足的爪子使勁蹬著海狗的身體。如果不是這樣,它會被回過頭來的海狗咬住的。血噴了出來。
  海狗想以自己的體重把格羅壓死,滾倒在地。格羅一聲慘叫,跳躍著。海狗伸長了脖子,長牙夠到了格羅。格羅在千鈞一髮間跳開了,海狗一得勢,兇猛地撲了上去。
  永山用木棍在海狗背上狠狠一擊,海狗朝永山轉過身來。格羅乘勢又竄上去咬住了海狗的脖子。海狗一聲慘叫,轉身向海裡逃去,脖子上拖著格羅沒命地朝海裡奔。
  永山繞到前面舉棍就打,離水面只有兩三米了,若是被它逃下水去,那就前功盡棄了。格羅仍然死死地咬住海狗的脖子,若被拖進水裡,反而會死在海狗的利牙之下。
  「放開,格羅,危險。」
  永山喊著又是一棍,這一棍擊中了海狗的頭部。但海狗並沒有退卻,呲著牙威脅著永山,仍然往前闖。
  永山急壞了。格羅仍然咬住海狗的脖子不鬆口,身體在沙灘上拖出了一條溝。要是一鬆口,海狗馬上會逃進海裡。也許格羅是想到若讓海狗逃掉仍得挨餓才這樣不顧死活的吧。
  永山挨了海狗的長牙一下,不,是被它的頭撞了一下,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經到水邊了,海狗竄進了水裡,水花四濺。海狗的身體已浸到水裡了,格羅仍然咬住它的脖子。永山揮棍又是一下,他覺得這最後的一擊狠狠擊中了海狗的腦袋。
  這時候,海狗已潛入白浪之中。
  「格羅!格羅!」
  永山放聲絕叫,格羅被海狗拖進水底去了。永山悲痛地呼喊著,他知道,格羅是再也喊不回來了。海狗一進海裡可就是它的天下了,而格羅卻只要一分鐘就會被悶死。被海狗抱著拖進深水的格羅是斷無生還的希望了。
  「格羅——!」
  永山跑進水裡。海狗和格羅消失的水面上水花翻騰著。
  突然,格羅的腦袋在浪花裡浮了出來。
  「格羅!」
  格羅用狗爬式向他游來,不一會兒就游到了,抖抖身上的水,然後朝海面吠叫了兩聲,又朝遠處游去了。永山追在後面,海水不深,只沒到胸部。
  格羅游著游著突然把頭鑽進水裡,永山走近它,小心翼翼地把頭潛進水裡一看,那海狗死了。身子被底波打得一漾一漾的。永山潛入水底,抓住海狗的鰭往上拖。
  好容易才把海狗拖到岸上。
  海狗流著血,脖子上有兩處深深的傷口。鮮紅的血染紅了海灘,它的腦袋碎了。
  永山把海狗拖上岸,坐在地上好一會兒動彈不得。格羅咬開海狗的肚皮舔著血,貪婪地吃著皮下脂肪。
  「吃吧,格羅,吃個飽。」
  永山喘著粗氣對格羅說。
  「這是你的戰利品。」
  他仰面在海灘上躺了下來,低空中海鳥飛翔。不知什麼緣故,肚子已經不疼了。
  「我們終於得救了……」他喘息著低語。這頭海狗足有四五十公斤重,不用為吃的發愁了。如果把他弄上去找一家人家把肉分給他們一半,人家一定會提供烤烤衣服以及其它種種方便的。只要能把海狗烤成熟肉帶在身上,目前就不用為飢餓擔心了,而且也能讓格羅吃得飽飽的。
  他仰頭看看格羅。格羅伏在海狗身邊,臉上滿是舔血時沾上去的血,一股酒足飯飽的樣子。
  永山默默地看著它,心想,格羅和自己的性格實在大不一樣。這是一條有著驚人毅力的狗,它敢於和身軀比自己大幾倍的海獸挑戰,而且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也許格羅心裡明白,如果讓海狗逃走,永山會餓死,而它自己也不得不獨自彷徨流浪吧。對於它那種被拖進水後仍死咬不放的執念,永山佩服得五體投地。
  也許生活本身就是那麼一回事。對這場惡鬥格羅把命都豁出去了,當然它也許憑本能已知道海狗會馬上就死亡,可只要稍有舛錯,它就有可能葬身海底。或者可以這樣說,要不是永山的最後一擊敲碎了海狗的腦殼,那海狗用不了一分鐘就能把格羅咬死。
  要在世界上生存下去可真不容易啊,永山想。
  3
  十月二十九日,夜。
  永山雄吉和格羅在襟裳岬附近露宿。這是一所建在公路旁田野裡的小屋,說它是小屋更不如說是一個放置雜物的小棚子。門沒鎖著。
  永山和格羅都已恢復了元氣。永山裹著兩床毛毯睡著,毛毯已經舊了,是別人給的。作為一張海狗皮的代價,他們還給了他一些背囊、飯團、山襪之類的東西。他把大部分海狗肉也給了他們,留得太多帶在身上也不便趕路。
  就是不在襟裳岬找活兒干,個把禮拜之內是不用擔心挨餓的。
  格羅傍著永山睡著,輕輕地打著呼嚕。不用餓肚子了,徒步旅行倒成了適度的運動,所以它打起呼嚕來了。
  和發現海狗之前在百人濱上的困苦相比,如今真可謂天差地別了。他對前途充滿了希望。
  不過,希望中也帶著一絲陰影。這使永山開始感到苦惱。苦惱就在格羅身上。
  看來,到函館是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從這兒趕到樣似鎮後,前面沿海的235號公路上運貨卡車的流量很大,運氣好一點的話,也許能搭一輛便車到苫小牧市一帶。如果這樣的話,到函館只有兩百公里路了。那裡城鎮多,估計找份活兒干問題不大。
  問題在最前面——旅途的終點。到達東京後他能捨得和格羅分開嗎?使永山苦惱不已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想到要在東京和格羅分開,難過得像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說得過分一點,它可是他生死與共的夥伴呀。格羅現在對他已經不存一絲隔閡了。說不定它已經把舊主人忘掉了。不,狗是記憶力強的動物,即使再過幾年也不會忘記的。他很想知道,在格羅心中對舊主人的懷念和對他的信任究竟哪一個份量重。
  即使格羅對舊主人感情更深過自己,永山也不想和格羅分手。
  他最擔心的是格羅到了東京後仍將獨自繼續它的旅行。格羅的家在目黑區,一想像格羅獨自奔向那裡的樣子,永山心裡真不是滋味。到時候格羅真的會離開自己到那裡去嗎?
  永山忽然抬起頭來。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響動。
  他側耳傾聽。
  聲音沒有再響。永山想到了棕熊,脊樑一陣陣發冷。他拿起枕邊的手電簡,想喊醒格羅。格羅早已醒了,在手電光裡微微甩著尾巴。
  「是棕熊?」
  好像不是,格羅背上的毛平躺著。它雖然看著門外,卻沒有捕捉氣味的樣子。永山見狀想,也許是狐狸野兔一類的東西。
  他正想睡下,那聲音又響了。永山起來了,他聽到好像是女人的慘叫,尖細的聲音從黑暗中隱隱傳來。格羅站起來衝門口搖著尾巴,喊叫聲離這裡並不怎麼遠。永山還有些疑疑惑惑,這段公路是在山上,這樣一個連人家都沒有的地方哪裡會有什麼女人慘叫。或許是什麼獸類的叫聲吧?
  但他還是走出了小屋。
  慘叫聲又響了起來,就在左前方的小樹林裡。尖厲的喊叫聲劃破了夜空。
  「去看看吧,格羅。」
  他牽著格羅急急趕去。雖說半夜三更的樹林裡不可能還會有女人在裡面,但不去看看總不放心。
  他走上公路小跑著前進,格羅拖著皮帶跑進了樹林。叫喊消失了,可格羅卻一直線地朝前跑去。
  從格羅的樣子永山知道前面不是棕熊之類的野獸。
  格羅越跑越快,永山也跑了起來,他心裡有些緊張起來。不過萬一有什麼危險也不要緊,有格羅在。
  格羅停住腳步發出嗚嗚的低鳴。
  永山用手電往前面一照,只見眼前的凹地裡有五個人。手電光裡,兩個女人一絲不掛地倒在地上,雙臂反綁著,嘴也被堵上了。兩個男人下半身光著,各自抱住一個女人。
  另一個人拿著棍子站著。
  「喂,幹什麼的!」
  那傢伙好像因為是在凹地裡沒注意到永山他們走近,吃驚地往後退著喝問道,其餘兩個傢伙也慌忙放開了女人。
  「我是過路的……」
  永山聲音發緊,他本來不就是一個有膽量的人,從來沒和人打過架。
  「快滾開!」
  那三個傢伙都是年輕男子,一看永山這副樣子好像放心了。
  「不過……」
  「喂,你想找死嗎?」
  「可是你們怎麼能……」
  「好小子!」
  那傢伙舉棍衝了上來。
  「格羅,上!」
  永山慌忙放開格羅的脖圈。格羅向那舞棍的傢伙衝去。
  響起一聲慘叫,格羅一口咬住那傢伙右腕。那傢伙摟著格羅倒在地上,格羅跳著退開了。
  另外兩個傢伙正穿褲子,格羅沒對他們發起進攻,只是低低地發著威。
  兩個傢伙逃了,被咬傷手腕的傢伙也拔腳就逃。
  永山走近那兩個女的,取下堵在嘴裡的東西,放開綁繩。這兩個女人都只有十八九歲,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她們穿上衣服。
  「謝謝,謝謝。」
  兩個少女一迭聲地道謝。
  「你們怎麼這個時候……」
  永山不解地問。
  「我們的車在那邊的公路上放了炮,正換輪胎,那三個傢伙來了……」
  兩個少女自報了姓名,一個叫平岡裡美,一個叫牧田良子。平岡一邊向公路走去一面介紹著情況。
  平岡裡美和牧田良子正在作汽車旅行,路線是繞北海道一周。她們從稚內出發,經紋別、知床、釧路,目前是在回函館的途中。因為日程緊,她們想連夜回函館去才開上黃金道路一路趕來的。她們準備在函館乘輪船回東京。
  正在她們換車胎的時候,一輛小汽車停了下來。車上坐著三個男人。他們說要幫忙,她們謝絕了,可他們不聽。車輪換好後兩個人正要道謝,被他們從背後抱住了。她們掙扎、呼救,可就是沒有人來。他們威嚇她們說如果不順從就殺了她們。
  她們喊叫、抵抗,可是一點作用都沒有。她們被帶進樹林,綁住手腳,剝得精赤條條。
  「嗨,這兩個小娘們兒的身子可太動人了。」三個傢伙把平岡裡美和牧田良子俯壓在地上,輪流撫摸她們的身子取樂。因為被擱得像粽子,嘴也堵上了,平岡和牧田毫無辦法。
  三個傢伙說不妨輪番交叉地幹,大家痛快痛快。她們後愧不該開夜車,不過什麼都晚了。兩個傢伙摸著摸著突然喘著粗氣說:「實在熬不住了,還等什麼。」平岡裡美和牧田良子都沒接觸過男人,雖說已有思想準備,還是拚命掙扎。可是那兩個傢伙不管她們的死活,臀部被抱住了,動也動不了。
  格羅趕到的時候,那兩個傢伙還沒有放手。無論是對平岡裡美也好,牧田良子也好,這總是不幸的。
  「女人夜間開車實在太危險了。」
  那三個傢伙很可能會在輪姦後把平岡和牧田幹掉,因為她們可能看清了他們的車號。
  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永山的腦子裡浮現的卻是她們兩個豐腴的臀部和Rx房。自從逃亡以後他一直沒碰過女人,哪裡還談得到女人呢,就是吃飯都成問題。可是慾望並沒有因此消失,剛才那兩個傢伙抱過的姑娘的身影卻仍一直留在他的視網膜上。
  4
  「可是大叔,您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牧田良子問。
  車旁,牧田良子撫摸著格羅的脖子,她好像很喜歡狗。
  「你叫我大叔?」
  永山笑苦一聲。也許是的,自從離開去來牛以後沒洗過一個澡,鬍子也沒刮,而且身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
  「十月十九日我離開厚岸的一個叫去來牛的地方,帶著狗趕往函館,剛才正在露宿。」
  他說了實話。
  「步行?」
  「是的。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一分錢也沒有,為什麼?」
  平岡裡美吃驚地問道。
  「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清。兩天前我還有一千多元,可是在露宿時遭到了棕熊的襲擊。現在是身無分文,幸虧格羅捕野物,總算沒有餓死。」
  「那我們一起走好嗎?」
  「若能這樣那實在太好了,可格羅它是……」
  「沒問題,格羅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哪,再說有它在一起我們膽子也大一點。」
  牧田良子貼著格羅的臉。
  「謝謝,那麼我去把行李取來。」
  永山道謝。
  不一會兒,他帶著行李回來了。
  車由牧田良子開。
  汽車劃破無邊的黑暗,不一會兒就到了襟裳岬。永山望著窗外後退去的夜影,想起人生的運氣來了。他覺得自己也交了好運,那就是他能遇上格羅。格羅勁烈的歸巢本能給了永山以自強奮鬥的勇氣,使他明知前途多艱,仍然敢於在幾乎身無分文的狀態下踏上征程。遇到棕熊的襲擊,百人汀行將餓斃,這兩次都是格羅救了他。第二次遭殃者是這兩位姑娘,也是格羅救的,要沒有格羅,他也找不到這兩個姑娘受辱的地方。而且即使找到了也無法救她們,說不定反而命喪歹徒棍下。
  現在他們是被知恩報德地邀上車開往函館的,再遠,明天中午時分也可到達了。
  他覺得這完全是運氣。只要有這樣的運氣附身,就是那件停止逃亡,回到東京重新創造自己命運的事也一定不會不順利的。
  一種生存的鬥志似的東西在他心中不斷漲大著,車在海岸線上向著樣似鎮飛馳。
  「您說到的那頭海狗……」
  牧田良子繼續他們的話題。牧田良子和平岡裡美聽格羅和海狗的死鬥,和棕熊的死鬥,捕野鴨子的故事都聽得入了迷。當她們聽到格羅奄奄一息地來到去來牛的事時感動得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要不要和報社或者電視台聯繫一下?為回歸故鄉跋涉數千公里——和一個流浪者共同經歷的艱苦的旅程,他們一定會大張旗鼓地報道的,一定。因為這些事跡太感人了。要是這樣的話,大叔,您還能得到好多錢呢。」
  「這當然好,不過我可不希望湊這個熱鬧。」
  萬一消息傳開,自己的身份一暴露,很可能就有殺手找上來。而且,格羅的主人也可能聞風而至,這對於永山來說可謂有百弊而無一利。他只希望悄悄地和格羅兩個用自己的腿繼續他們的旅行,回到東京。至於旅途中的艱難險阻,他早已豁出去了。
  樣似鎮遙遙在望。
  這裡是日高本線鐵路的終點。
  夜晚八點不到,他們到了樣似鎮。
  牧田良子把車開進了鎮裡,說要找警察。牧田良子主張將強xx事件報案,平岡裡美雖然持消極態度,但也沒反對。牧田良子認為若不去報案,那幾個傢伙還會繼續作案。應該懲治懲治他們。
  這個姑娘倒很有正義感,永山想,她要報的是自己被強xx的案子,可是她竟沒有半點猶豫。他雖然不希望被捲進去,但也無權阻止她。
  牧田良子把車開到中心派出所門口下了車。
  永山在車上等她們。他要求她們說是憑她們自己的力量脫險的。因為由於某種原因他的名字不便公開。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牧田良子來叫永山了,跟她來的還有兩個男人。
  「我本來也不打算把您和格羅的事說出來,可最後還是說了。」
  牧田良子道歉說。
  下車的時候,有人給永山和格羅拍了照,拍照的像是個報社的通訊員。永山心裡一陣害怕,要是照片被登在報上那就糟了。他站住了,想要求那通訊員別把照片在報上登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說。有個刑警模樣的人站在一旁,聽了以後很可能會盤根問底地查問起來。
  永山和格羅被帶進了派出所。
  刑警和他作了大約半小時的談話,問的不僅僅是平岡裡美和牧田良子的事,還問他從哪來,到哪裡去。
  永山報了假名。
  刑警後面還等著個北海道報的通訊員。永山只好把從和格羅相遇一直到徒步回東京的事說了出來。他一邊說,一邊產生了—種不祥的預感。此事要是上了報怎麼辦?如果光是北海道報道也還好,萬一流到中央報紙去——等離開派出所已經十點多了。
  這次換平岡裡美開車了。
  「我們把您的事說了出去,真是對不起。不要緊吧?」
  牧田良子再次道歉,永山若無其事地打斷她說:「噢,你可別往心裡去,我並不是什麼在逃的罪犯。」
  「我說大叔,您跟我們一起回東京怎麼樣?我們坐船走,您的船票我們來買,也算是我們對您的報答吧。」
  「不!」永山推辭道,「我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了,只要把我帶到函館就足見盛情了,謝謝你。」
  如果在函館上渡輪直奔東京,什麼苦頭都不用吃。這雖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永山還是拒絕了。
  首先,這樣走有危險。如果照片在明天早上的報紙上被登了出來,追蹤永山的組織很可能會在渡輪上堵截他,他們可能會作出這樣的分析:身無分文的永山肯定會接受平岡和牧田的邀請,和他們一起坐船走的。萬一那些傢伙上了船,永山是插翅也難逃的。
  他決定走陸路,陸地上即使被盯上了也有路可逃。並且永山還不打算直線回東京,他必須在和格羅一起的徒步旅行中多學些本領和膽量。等回到東京時,他必須已經是一個有著充分的膽識和勇氣的人。不然,他仍將被淹沒在一個弱者無法衝破的波瀾之中。
  而且一想到船入東京港,格羅的主人在碼頭上等著的情景,他更是一點勁都沒有了。
  5
  黎明前。
  牧田良子接替平岡裡美開車。
  車行在沿內浦灣的5號公路上,離函館不到一百公里了。
  前方出現警察,碰上卡子了。牧田良子停了車。
  這個卡子是專為牧田良子和平岡裡美而設的……
  「罪犯已被室蘭警署逮捕了,能不能辛苦你們回室蘭市去一趟?」警察客氣地說。
  「到室蘭市……」
  到室蘭市得倒回去近一百公里的路。牧田良子和平岡裡美互相看了一眼。
  「罪犯是緊急警戒時被捕的,一共三人,其中一人右腕帶傷。必須請你們去驗證一下,因為那三個犯人矢口否認。辛苦你們了,好在室蘭市也有開往東京的渡輪,訂船票之類的事我們可以效勞……」
  「好吧,」牧田良子點點頭說,「既然報了警總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們去室蘭。」
  事情只能如此。
  「那麼,我就在這兒告辭了,一路上多有叨擾,謝謝啦。」
  永山雄吉對兩個姑娘說。
  「是後籐要吉先生嗎?」警察問永山道,「指令上說請你也去一下。」
  後籐要吉是永山在派出所隨口胡謅的假名字。
  「是強制性的嗎?」
  「不、不,因為您是事件的目擊者,作為證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了,因為我幾乎沒看清罪犯的相貌。」
  「是嗎……?」
  那警察和另一個像是他的上司的人商量了一陣,痛快地答應了:
  「好吧,您不去也行,反正有當事人驗證。」
  永山和格羅下了車。
  牧田良子下車遞給永山一個小紙包。
  「錢不多,請買點東西給格羅吃吃。祝你們身體健康,旅途平安。」
  牧田良子和格羅貼貼臉,上了車。掉過頭的小汽車的尾燈眨眼之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走吧。」
  永山牽著格羅走了起來,一邊走一邊打開牧田良子給的小紙包看了看,裡面包著三張五千元面額的鈔票,永山從心裡祝願牧田良子一輩子永遠幸福。這是一個活潑、開朗、心地純潔的姑娘,而且還有著剛毅果斷的性格。永山突然對那個姦污牧田良子的傢伙產生了無比的憎恨。
  他苦笑一聲,繼續往前走。
  格羅一走路便來了精神,永山也是精神抖擻。渡船的船票是九百元。狗的船票十公里以內一千九百元,以後每十公里加五百元,他和格羅兩個花五千元足夠了,還剩下一萬元。如果運氣不壞,能在青森搭車,差不多就可以到東京附近了。如果搭不著車,那只好到時候再說。從腳下到函館的一百公里基本上是用不著吃苦的,他們走了一小時左右,在海邊露宿了。吃的有烤海狗肉,他和格羅吃得飽飽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很早就起身向函館進發。原來估計傍晚時分能到達的,不料竟那麼費時間,眼看著都快深夜了。他事先已查過時刻表,末班輪船的開航時間是零點四十分,反正趕得上也就不太倉促。他們在離函館大約二十公里的大沼公園稍事休息。
  永山撿起一張別人留在椅子上的報紙,是今天早上的中央報。永山翻報紙的手突然停住了,心臟猛地—跳。
  「跋涉荒野兩千公里的狗和流浪漢
  ——從兇徒手中救出兩名姑娘」
  報紙對事件作了詳細的報道。
  永山和格羅的照片也赫然印在上面。
  永山放下報紙,神情恍惚。事態嚴重了!那篇報道從格羅在去來牛奄奄一息開始,把它怎麼和棕熊死鬥,捕野鴨的特技,和海狗的拚搏等情形寫得詳詳細細,最後還提到了兩名姑娘遇救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文章的焦點對準了格羅,介紹了這條和主人失散的獵狗如何歷盡苦難,直奔東京而下的事跡。
  和格羅結伴同行的是一個身無分文、步行奔東京的中年流浪漢。
  永山對照片上自己弊衣蓬髮、鬍子拉碴的樣子產生了一絲希望。他瘦多了,和當時在通產省任職時已完全判若兩人。不用說舊時的同事,只怕連他的家屬看了也認不出他來。
  ——可要不是這樣呢?
  現在怎麼想都沒用。
  稍事休憩後,永山出了公園。
  深夜時分,他們到了函館,末班船已經開出。永山在函館車站附近的小攤上吃了點東西,給格羅也買了雞蛋、火腿。
  那天夜裡,他們溜進停車道四布的車站裡打盹,準備明天一早就上船。
  「這是津輕海峽,格羅,明天我們就能坐船回本土了。要是你一個,你八成是過不了海的。你救過我好幾次,可我對你也是有用的啊。明天就到家了,睡吧。」
  永山對格羅說。
  耳邊能聽見大海的波濤聲。重油和瀝青混雜的氣味中還夾著一股銹鐵軌的氣味。
  大約在永山和格羅離開吃食攤十分鐘以後,來了兩個男人。
  那兩個人打聽有沒有一個帶著狗的中年人走過,一聽說他們剛才還在這裡吃過東西便急急離去了。臨走前他們聲稱是動物愛護協會的成員,是來保護一條從兩千公里外的遠方奔回故鄉的狗的。
  擺攤頭的老頭想起了報上那條新聞,發覺剛才在這裡吃飯的中年人和狗很可能就是。不過他發現這兩個人不像是什麼動物愛護協會的,這兩個人目光凶狠,若說是動物虐殺協會的,那才差不多。
  凌晨兩點多。
  兩個身穿黑衣的人在國鐵函館車站裡悄沒聲息地移動。他們從中心碼頭進門,沿岸壁進入機關區,一路借暗影匿身朝車站方向摸去。
  永山裹著毯子睡著。白天走累了,一倒地便呼呼入睡了。
  他被—個聲音驚醒了。
  緊挨在身旁的格羅低低地發著威。他睡昏了頭,以為又遇上了棕熊,趕緊跳起來。海港特有的氣味流進他的鼻孔,永山這才想起這裡是函館的碼頭。對於棕熊的恐怖已滲進他的神經裡去了。
  永山發現眼前站著兩個男人,格羅的低鳴是衝著他們發的。格羅沒有發怒,發出的只是警惕的低鳴。
  「啊,對不起。」
  永山以為是車站裡的巡邏人員。
  「沒關係,你是後籐要吉先生吧?」
  一個人問道。
  「是的。」
  電燈在遠處,看不清那個人的相貌。
  「請到車站辦公室來—下。」
  「車站辦公室?」
  「動物愛護協會要求我們保護這條狗。」
  「是嗎……」
  永山覺得事情很麻煩,但還是理好東西站了起來。格羅已經不出聲了,和那兩個人站在一起。
  「喂,你的真名叫永山雄吉,是嗎?」
  站在右邊的那個人冷不丁地問道。
  一聽到這句話,永山舉起行李就朝右邊那人砸去,同時拔腿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
  他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
  那兩個人身手矯健,緊追不放,兩個人手裡都握著匕首。格羅吠叫著衝上去為永山開路。
  那兩個人已追到近前,伸手就能抓住永山的領子了。永山雙腿一軟,大叫一聲:
  「救命……」
  呼救聲嘎然中止。永山覺得左肩部一陣劇痛,停止了呼吸,木頭人似地站住了。又一把匕首深深插進他的右側。
  二十米左右外的兩名車站巡夜員目擊了這番情景:
  一個黑影逃,二個黑影追。不一會兒三個人影就混在一起了。一條狗向返身而逃的兩個黑影撲去。男人的怒罵,狗和人一起倒地。另一個人揮著匕首向狗撲去,狗躲開了,但轉瞬間又咬住了那人的腳。傳來—個男人低低地慘叫。這時候一個人影跑了,另一個尾隨而去。狗跑近那個倒下的人影。
  6
  安高則行在函館下了榻。
  安高是北海道警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刑事官是警署規模較大,刑事科必須分兩套以上班子的場合下產生的職名。主要任務是調度刑事科內部的工作,一般說來,職務比科長高。安高的官階是警視正。
  安高和北海道警函館方面本部長會晤已畢,剛回事先訂下的旅館不久,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雨村本部長打來的。
  雨村在電話裡告訴他函館車站發生了兇殺事件。刑事官和方面本部長必須直接審理案件,雨村打這個電話是另有緣故的。
  在他們會晤時安高談到了「流浪者和狗」的話題,安高很喜歡狗,他的官捨裡就養著兩條阿伊努犬。他聽到有一條和主人失散的獵狗從兩千公里外一路流浪奔回故鄉的事大為感動,更何況那條狗還有著死鬥棕熊、勇捕海狗、救活快餓死了的流浪者等一連串動人事跡,這更使安高感動不已。
  阿伊努犬生來就是打獵用的。據說阿伊努犬沒有一條是天生膽小的。不過,就是阿伊努犬,若是單獨遇上棕熊也會害怕的。可據說那條狗卻出色地和棕熊單打獨鬥了一番。安高看著報紙上那條狗頗有點像阿拉斯加狼的相貌,感動得不得了。這才是一條千載難逢的好狗。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得到它。
  雨村是得知遇害者就是帶著那條狗的流浪者才打電話來告訴的。
  「你去看看嗎?」
  雨村問。雨村的官階也是警視正,是安高警察廳時代的同事。就是現在雨村也仍受命於警察廳。方面本部長的任免權不在道警本部長手裡,由警察廳掌握。
  「好。」
  安高切斷電話。
  幾分鐘後一輛警車開來了。
  安高乘車趕往現場。
  函館署來了大批探警。安高找到了刑事科長,瞭解了一下情況。
  「那條狗怎麼了?」
  安高停了一會兒問。
  「我們找過了,沒發現。會不會是因為害怕逃遠了?」
  「你已經作好搜尋這條狗的佈置了吧?」
  「找狗?不、沒有。為什麼要花費精力去找狗?」
  「罪犯逃跑時有一隻鞋留在現場,不是嗎?」
  接到巡夜目擊者報警的函館署在屍體附近發現一隻很可能是兇手留下的鞋。據目擊者所說,兇手中有一個曾被狗撲倒過,扭打了一陣之後才脫身逃去。鞋掉了,可那條狗滿身殺氣,如果去撿的話肯定又是一場格鬥,在現場呆下去又怕有人來。兇手棄鞋而逃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到時候兇手抓到了,有這條狗就可大派用場了。只要它嗅一下馬上就能知道鞋是不是作案者的。我認為這條狗是極為重要的證據。」
  安高叼上一支煙,心裡有些失望。探員們的素質低得實在太不像話。當然,其中也包含著沒找到那條狗的失意感。
  「我馬上去佈置。」
  刑事科長答道。這是個年近五十、長相溫厚的刑事官。
  他心裡雖有牴觸,認為這件案子根本用不著刑事官親臨現場指手劃腳多管閒事,可在表情上並沒有流露出來。因為他知道,在像安高這樣的老資格警察中是很有幾個傑出人物的。
  「我看也是這樣處理為好。」
  安高看了一眼屍體,是個蓬頭垢面、瘦弱的中年人。
  「兩三天之內我還在這裡,如果死者身份查清了,能否告訴我一下?」
  安高打完了招呼,離開了現場。
  他步行回旅館,一路上留心注意,可就是沒碰上一條像是格羅的狗。
  十一月一日上午,北守數重從報紙上得知了格羅的消息。
  那天他到森林警備隊辦公室上班,打開了報紙。
  一看到標題,北守隨意翻動報紙的手指哆嗦起來了。
  他的傷治好了,但還沒有徹底痊癒,還上著石膏。這可是一場生死難料的重傷——鎖骨碎裂,由肩及胸的肉被剜去,肋骨也折斷三根,而且還刺破了肺。對於這次的死裡逃生,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雖然已經上班了,但只是做做助手,幫著料理一些事務。
  他絕對沒有忘記格羅,想等傷痊癒以後請長假去找格羅。要是沒有格羅,他早就死在棕熊的手裡了。格羅可說是他救命恩人,不,不僅如此,格羅也是他們家的—個成員。北守和妻子禮子沒有孩子,他們結婚已經五年了。禮子三十歲,北守三十三,他們把格羅當自己的孩子看待。
  格羅在家的時候和他們一起住在房間裡,吃飯也在一起,睡覺就睡在禮子腳後被子上。格羅失蹤以後家裡的歡樂氣氛一下子都消失了。能不把格羅找回來嗎?
  ——格羅它……
  讀完報道後,北守把視線投向空間。淚水湧了上來,屋子顯得模模糊糊。
  那天晚上,格羅曾回過友人本田秋彥的牧場。被牧工拴住後睡了一夜,天不亮就咬斷皮帶離開了牧場。從那以後就一直沒回去過。
  當時格羅曾追著負重傷的北守跑了一陣,但它畢竟跑不過汽車,在途中丟了目標。它回過牧場,但沒發現北守的氣昧。格羅是知道北守受了瀕死的重傷的,也許憑動物本能它悟到了北守會死。既然主人已死,它當然不能留在牧場,於是便出走了。
  格羅是準備回東京的,格羅想的只是這一點。北守當時帶格羅去北海道是乘飛機去的,格羅即使想回東京也認不得路,它只是憑本能知道東京在南方。
  北守淚眼模糊的視野裡出現了北海道原野的景色。他彷彿看到格羅健步如飛地越過晚秋的原野、村莊、城鎮……。
  不久,格羅精疲力盡了。它歸心似箭,捨不得花時間去覓食。隨著體力的減退,它的動作失去了敏捷,這樣它就無法再去捕捉獵物了。情況越來越糟。
  然後它來到去來牛海濱……
  北守擦去眼淚,看看報紙上的照片。毫無疑問,這是格羅,而且報道上寫著它的脖圈上掛著目黑區的牌子。
  「格羅……」
  北守低聲呼喚,身體像發瘧疾似地顫抖起來,報上說格羅在去來牛海灘上認識了一個新朋友,那人為回東京,步行向函館進發。一路上格羅克服了一個又—個的困難,為了報答那個朋友,為了回到主人身邊……
  「我馬上去接你,格羅!」
  幾滴淚水滴落在報紙上。
  北守抓起了電話。

《女人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