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片斷)

  奧威爾著

  孫仲旭譯

  在小酒館裡,有個星期六晚上,查理跟我們講了個不錯的故事。試著想像一下他的樣子吧——喝醉了酒,但又清醒得能夠連續說話。他砸著包了鋅板的吧檯,大聲要大家安靜。

  「安靜,先生們,女士們——安靜,我求你們了!聽聽我要講給你們聽的故事吧。這是個一聽難忘的故事,一個能啟發人的故事,一段精緻、有品味生活的紀念。安靜,先生們,女士們!

  「它發生在我缺錢的那一段。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真是作孽啊,我這麼一個有品有味的人會落到這步田地。家裡沒給我寄錢,我把什麼都當掉了,除了去工作,我走投無路,可是我不屑於去工作。我當時跟一個姑娘同居,她叫伊馮娜,是個很棒的傻村姑,就像咱們這兒的阿扎婭,黃頭髮,胖腿。我們倆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天哪,真是受罪!這個姑娘經常手捂著肚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像條狗一樣哭嚎,說她快餓死了。真要命。

  「可是對一個聰明人來說,沒有不可能的事。我問自己:『要想不幹活弄到錢,最容易該怎麼辦?』答案馬上就有:『要想錢來得容易,你一定得是個女人。難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可以賣的嗎?』然後,在我躺著考慮我是個女人會怎樣做時,想到了一個點子。我想起了公立產科醫院——你們知道公立產科醫院嗎?孕婦可以去這種醫院免費吃飯,而且不問什麼話。這樣做是為了鼓勵生育,隨便哪個女人,都可以去要求吃頓飯,馬上就能吃到。

  「『天哪!』我心想,『我要是個女的該多好!我可以每天都去那麼一間醫院。又不用檢查,誰知道一個女人懷孕沒有?』

  「我對伊馮娜說:『別嚎了,叫人聽著受不了。』我說,『我想到辦法弄吃的了。』

  「『什麼辦法?』她問。

  「『簡單,』我說,『去公立產科醫院,跟他們說你懷孕了,要東西吃。他們會讓你好好吃一頓,什麼也不問。』

  「伊馮娜嚇了一大跳。『天哪,』她大聲說,『可是我沒懷孕啊!』

  「『誰管你?』我說,『這好辦。你只需要一個墊子,必要的話墊兩個,別的還需要什麼?這是天賜靈感。親愛的,別浪費了。』

  「好了,最後我把她說服了,我們就借了個墊子,我給她裝扮好,然後把她領到了產科醫院。他們很歡迎她,給她吃喝,有捲心菜湯、濃味蔬菜煮牛肉、土豆泥、麵包、乳酪和啤酒等。關於她的寶寶,還給了她各種各樣的建議。伊馮娜狼吞虎嚥,吃得直到幾乎把肚皮撐破,還把麵包和乳酪塞在口袋裡帶回來讓我吃。我每天都帶她去,直到我又有了錢。我的智慧救了我們。

  「一切順利,直到一年後。當時我又跟伊馮娜在一起。一天,我們正在皇家港口大道上走,到了兵營附近。突然伊馮娜嘴巴大張,臉紅了又白。

  「『天哪!』她大聲說,『你看是誰走過來了!是產科醫院管我的護,現在應該把士!我完了!』

  「『快點!』我說,『跑!』可是太晚了。那個護,現在應該把士認出了伊馮娜,微笑著徑直走到我們跟前。她是個大塊頭胖子,戴著金邊夾鼻眼鏡,臉蛋像蘋果那樣紅潤。是個慈母般愛管閒事的女人。

  「『我希望你挺好吧,寶貝?』她和氣地問,『你的寶寶呢,他也好嗎?像你們希望的那樣,是個男孩吧?』

  「伊馮娜開始渾身發抖,抖得很厲害,我只能抓住她的胳膊。『不是。』過了半天她才說。

  「『啊,那顯然是個女孩了?』

  「聽到這樣說,伊馮娜,這個笨蛋,完全昏掉了。『不是。』她竟然還是那樣說!

  「護,現在應該把士吃了一驚。『哎呀!』她大聲說,『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怎麼可能?』

  「你們自己想想吧,女士們,先生們,那真是千鈞一髮。伊馮娜臉色發紫,看樣子馬上要放聲大哭。再過一秒鐘,她就一古腦全招了,天曉得會怎麼樣。可是至於我,我沒亂了分寸,上前一步化險為夷。

  「『是雙胞胎。』我沉著地說。

  「『雙胞胎!』護,現在應該把士大聲說。她高興得扳過伊馮娜的肩膀,在大街上就把她的兩邊臉頰都貼了一下。

  「『對,雙胞胎……』」——

  我一離開讓·科塔爾餐館就上提上褲子,光床睡覺,睡了整整十一個鐘頭。然後兩周來第一次刷牙、洗澡、理髮,還把我的衣服贖了出來。我暢快無比地閒逛了兩天,甚至穿著我最好的衣服去了讓·科塔爾餐館,靠在吧檯前,花五法郎喝了一瓶英國啤酒。以前在那兒當過人下人,現在卻是去當客人,這種感覺真奇怪。我離開餐館讓鮑裡斯覺得可惜,因為我們當時形勢大好,有機會掙到錢。後來我收到過他的信,他告訴我他每天都能掙一百法郎,還找了個情物,其中一件婦,這個女孩很投入,嘴裡也從來沒有大蒜味。

  我花了一天時間在我們那一帶隨便走了走,跟每個人道別。就是在這一天,查理跟我講了老吝嗇鬼魯科勒之死,此人以前在這兒住過。很可能查理跟往常一樣又在騙人,不過故事倒挺有趣。

  魯科勒死時七十四歲,是我到巴黎一兩年前死的。他根本比不了丹尼爾·丹瑟(譯註:丹尼爾·丹瑟為英國歷史上有名的吝嗇鬼)或者別的那種人,不過他也是個有趣人物。他每天早上都去中央菜市場撿破菜葉,吃貓肉,圍著報紙當內衣,用他房間裡的護牆板生火,穿麻布袋做的褲子——他對外投資達五十萬法郎,竟然還會這樣做。我很想結識他,可惜沒機會了。

  跟很多吝嗇鬼一樣,魯科勒因為錢被人騙走而下場悲慘。一天,有個猶太人來到這一帶,此小伙子精明幹練,他有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能夠走私可卡因到英國。當然,在巴黎買可卡因很容易,走私本身很簡單,只是總有探子把計劃捅給海關或者警方。據說一般正是那些賣可卡因的人幹的,因為走私控制在某集團手裡,他們不想讓別人來分一羹。但是那個猶太人信誓旦旦,稱沒有危險,他有路子可以直接從維也納拿到可卡因,不需要走通常的渠道,這樣可以避免花高價。他聯繫上魯科勒,是通過一個年輕的波蘭人,此人是巴黎大學的學生,要是魯科勒肯出六千法郎,他也會湊四千法郎。用這筆錢,他們可以購買十磅可卡因,能在英國發筆小財。

  波蘭人和猶太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老魯特勒那裡掏出錢。六千法郎不算很多——他還有很多錢縫在房間的床墊裡——可是讓他拿出來哪怕一個蘇,他都會心疼肉疼。波蘭人和猶太人纏了他幾個星期,又是解釋,又是威嚇,又是哄弄,又是勸說,又是跪下來懇求他拿出這筆錢。一是貪婪,一是害怕,快讓老頭兒發狂了。想到也許能獲利五千法郎,他滿肚子嚮往,卻又說服不了自己拿這筆錢去冒險。他經常坐在牆角抱頭呻吟,有時還痛苦地喊叫,經常還會跪下(他很虔誠),祈求得到力量,卻還是不敢拿錢出來。到最後,與其說是因為別的,倒不如說是因為筋疲力竭,他一下子讓步了。他劃開藏錢的床墊,給了猶太人六千法郎。

  猶太人當天就拿來了可卡因,然後馬上銷聲匿跡。同時,不奇怪的是在魯科勒鬧騰了半天後,此事在附近傳得沸沸揚揚。就在第二天早上,旅館被警昨晚剛洗的衣察突擊搜查。

  魯科勒和波蘭人驚恐萬狀。警昨晚剛洗的衣察逐個房間搜查,一層層搜上來,而那一大袋可卡因就放在桌子上,無處可藏,也根本沒機會逃到樓下。波蘭人主張把那玩意兒扔出窗戶,可是魯科勒根本聽也不要聽。查理告訴我他當時就在場。他說在他們想從魯科勒那裡拿過那袋東西時,魯科勒把它貼在胸口緊抓不放,瘋了一樣,儘管他已經七十四歲了。他嚇得失去了理智,可是他寧願進監獄,也不肯把錢扔掉。

  最後,正當警昨晚剛洗的衣察就在樓下一層搜查時,有人想了個主意。魯科勒住的那層有人有十幾個盛著撲麵粉的罐子,靠賣那個賺提成。有人建議把可卡因裝進罐子冒充撲麵粉。很快,撲麵粉就被從窗戶倒出去,裡面放進了可卡因,那幾個罐子光明正大地放在魯科勒的桌子上,好像沒什麼遮著掩著的。幾分鐘後,警昨晚剛洗的衣察就搜到了魯科勒的房間。他們敲打牆,看煙囪,翻抽屜,檢查地板。然後,正當他們一無所獲後要放棄時,巡官看到了桌子上的罐子。

  「喂,」他說,「看看這幾個罐,我剛才沒看到。裡面是什麼,嗯?」

  「撲麵粉。」那個波蘭人盡量平靜地說。可是與此同時,魯科勒因為驚慌而呻吟了一聲,警昨晚剛洗的衣察馬上起了疑心。他們打開一個罐子蘸了點裡面的東西,聞了後,巡官說他相信是可卡因。魯科勒和那個波蘭人用聖人的名字賭咒發誓,說只是撲麵粉而已,可是沒用,他們越是辯解,警昨晚剛洗的衣察越懷疑。兩個人被**並帶往警昨晚剛洗的衣察所,這一帶有一半人都跟著去了。

  在警昨晚剛洗的衣察所,魯科勒和那個波蘭人被所長親自審問,同時,那些可卡因被拿走化驗。查理說魯科勒鬧得很厲害,非言語所能形容。他又是哭,又是禱告,說話前後矛盾,把事情全推到波蘭人身上,聲音之大,半條街外都能聽到。警昨晚剛洗的衣察們幾乎忍不住想哈哈大笑。

  過了一個鐘頭,警昨晚剛洗的衣察拿著那罐可卡因和一張紙條回來了。他笑呵呵的。

  「這不是可卡因,先生。」他說。

  「什麼,不是可卡因?」所長說,「可是——那又是什麼?」

  「撲麵粉。」

  魯科勒和波蘭人馬上被釋放了,清清白白,可是很生氣。猶太人騙了他們。後來,等到事件稍為平息後,發現那個猶太人在這一帶用同樣手段還耍了另外兩個人。

  波蘭人為能夠脫身而慶幸不已,儘管損失了四千法郎,但可憐的魯科勒完全垮掉了。他馬上就躺倒了,白天一整天,夜裡有一半時間,別人都能聽到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嘟嘟囔囔的,偶爾還扯著嗓子喊:

  「六千法郎!天哪!六千法郎啊!」

  三天後,他有點中風,又過了兩周,他死了——死於心碎,查理說。

《巴黎倫敦落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