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金雞街一帶住了一年半左右。夏天時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只剩下四百五十法郎,另外只有每週我給人上英語課能掙的三十法郎。在此之前我還從未考慮過未來,這時才意識到我得馬上行動,決定開始找活幹,並且——後來發現幸好這樣做了——我以防萬一地提前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兩百法郎。憑著另外的兩百五十法郎,再加上英語課收入,我能過上一個月。一個月時間裡,我大概能找到一份活幹。我的目標是給哪間旅遊社當導遊,要麼也許當口譯,然而偏偏碰到一件不幸事,讓計劃泡了湯。
  一天,旅館裡來了個意大利小伙子,自稱是個排字工。他讓人很難捉摸,因為他蓄連鬢胡,這標誌著他要麼是個黑淡綠細直紋短社淡綠細直紋短會的,要麼是個知識分子,誰也弄不准他究竟屬於哪一類。F太太不喜歡他那個樣子,叫他預付一周的房租。那個意大利人交了房租,在旅館住了六個晚上,在此期間,他配了好幾把鑰匙。最後一天夜裡,他掃蕩了十二個房間,包括我的。幸好他沒找到我口袋裡的錢,所以我總算還沒到一文不名的程度,只剩下四十七法郎——相當於七先令十便士。
  我找活幹的計劃就此泡湯。現在我必須開始過每天只花六法郎左右的日子,從一開始,就很難再去想別的。從這時我開始體驗貧困——每天六法郎,即使不算真正的貧困,也是很接近了。六法郎是一先令,懂竅門的話,可以每天靠一先令在巴黎生活,不過這件事說來複雜。
  初次嘗到貧困滋味的感覺奇怪得很。關於貧困,你已經想過那麼多——你一輩子都在擔心這件事,知道遲早會遇到這件事,結果卻絕對而且徹底跟想像不一樣。你以為會很簡單,卻是極其複雜;你以為會很糟糕,卻只是難挨加上無聊而已。你首先發現的,便是貧困產生的這種不同尋常的低人一等感、它給你帶來的變化、一言難盡的勒緊腰帶過日子和錙銖必較。
  比如,你發現了跟貧困有關的秘密。厄運突至,你的收入減少到每天六法郎,可是你當然不敢承認——只好裝作跟以前過得一樣。從一開始,你就纏進了謊言之網,而且就算說謊,也幾乎露餡。你不再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洗衣婦在街上堵住你,問你怎麼回事,你回答得含含糊糊,她以為你把衣服送去別的地方洗,永遠跟你結下了仇。賣煙的老是問你怎麼煙抽得少了。另外你想回的信卻回不起,因為郵票太貴。然後還有一日三餐——這最難辦。每天到點吃飯時你就出去,表面上是去餐館吃飯,然後在盧森堡公園裡遊蕩一個鐘頭看鴿子。後來你把食物裝在口袋裡偷偷帶回住處。你吃的是麵包和人造黃油,要麼是麵包和葡萄酒,食物的性質也由謊言所決定。你只能買黑麥麵包,而不是普通麵包,因為黑麥麵包儘管貴一點,卻是圓的,可以裝在口袋裡偷帶回來。這讓你每天浪費一法郎。面子起見,偶爾不得不花六十生丁喝一次酒,然後相應少吃點。你的鋪蓋髒了,肥皂卻用完了,也沒有剃鬚刀。該理髮了,你想自己理,結果剪得不堪入目,最後還得找理髮匠,花的錢相當於一天的飯錢。一天到晚你都在說謊,並且是代價高昂的謊話。
  你發現了每天靠六法郎生活可謂朝不保夕,會生出可惡的岔子,讓你沒的吃。你花最後的八十生丁買了半升牛奶,放到酒精燈上煮。正煮著呢,有只臭蟲在你的前臂上跑,你用指甲一彈,啪的一聲,正好掉進牛奶。別無他法,只好把牛奶倒掉而無物墊肚。
  你去麵包店買一鎊麵包,等候時,女店員為另一位顧客切一磅麵包。她笨手笨腳,切了不止一磅。「對不起,先生,」她說,「我想您不介意多付兩個蘇吧?」麵包是一法郎一磅,你剛好只有一法郎。想到有可能你也被要求多付兩個蘇,那麼就不得不承認付不起,你落荒而逃。幾個鐘頭後,你才夠膽再踏進一間麵包店。
  你去蔬菜店花一法郎買一公斤土豆,可是湊夠一法郎的硬幣裡有一枚是比利時幣,店員拒收。你溜出這家店,再也不敢光顧這裡。
  你逛到一處高尚街區,看到有個發達了的朋友正走過來。為躲開他,你鑽進旁邊一間咖啡館。進了咖啡館就得花錢,你就花掉最後的五十生丁要了杯黑咖啡,裡面卻掉了只死蒼蠅。這類倒霉事可以再數出上百件,構成了手頭拮据之時的部分生活圖景。
  你嘗到了餓肚子的滋味。只吃了麵包和人造黃油的你走在街上往各間商舖的櫥窗裡看,到處都是令人有浪費之感的大堆食物來刺激你:整個兒的豬,一籃子一籃子熱騰騰的麵包,極大個的黃油塊,一串串香腸,堆成山的土豆,磨刀石般的大塊格律耶爾乳酪等等。看到這麼多食物,一種幾欲下淚的自悲自憐感襲上心頭。你想抓塊麵包就跑,在他們抓到你之前吞下去,你忍住沒這樣做,完全是因為膽小。
  你嘗到了百無聊賴的滋味,它和貧困如影隨形。這種時候你無所事事,因為填不飽肚子,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你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感覺就像波德萊爾詩裡「年輕的骷髏」。只有吃的才能讓你起身。你發現一個人如果只吃麵包和黃油,就算才過上一星期,也已經不成其為人了,只是一個肚子,附帶幾件器官。
  這——別人可以進一步描述,但全是此類風格——就是每天靠六法郎過日子的生活。在巴黎,像這樣的有成千上萬人:苦苦掙扎的藝術家、學生,人老珠黃的妓女,各形各色的失業者。這便離貧困不遠了,的確如此。
  我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周。四十七法郎很快沒了,我不得不靠每週上英語課掙的三十六法郎窮對付。因為沒經驗,我不善理財,有時整天沒東西吃。每逢這時,我就去賣掉幾件衣服,裹成一小包偷偷帶出旅館,拿到聖吉納維芙山路的一間舊衣店。店員是個紅頭髮的猶太人,脾氣特別壞,看到有顧客,經常會大發雷霆。單從他的舉動來看,你會覺得來找他可以說傷害了他。「呸!」他經常這樣大喊大叫,「又是你?你以為這兒是什麼?粥棚?」他給的價錢低得出奇。我花二十五先令買的一頂帽子,幾乎沒怎麼戴,他給了五法郎,一雙好鞋五法郎,襯衫一件一法郎。他總是更喜歡以物易物,而不是掏錢買。他會玩一種花招,就是把沒用的東西往人手裡塞,並裝作那人已經接受。有次我看到他從一個老太婆那裡收了件好大衣,往她手裡塞了兩個檯球,然後趁她來不及反對就很快把她推出店門。要不是擔心後果,打扁這個猶太人的鼻子倒挺解恨。
  這三周過得難挨而且不舒服,顯然更糟糕的還在後面,因為很快又得付房租了。儘管如此,此時的情形論糟糕程度,還不及原來所料的四分之一。因為在接近貧困時,你有了一點發現,這比你的其他發現更重要。你發現了無聊、雪上加霜和開始挨餓,但是你也發現貧困的一個極為突出的補償性特點,在於這樣的事實,即它會消滅未來。在一定限度內,可以說身上越沒錢,越是少擔心,事實上的確如此。你渾身上下只有一百法郎時,你會嚇得魂不附體。等到你只有三法郎時,你就很是無所謂了。因為三法郎會讓你直到明天還有吃的,你也不可能考慮明天以後的事。你感到無聊,但並不害怕。你模模糊糊地想:「再過一兩天我就要餓肚子了——可怕,對不對?」然後心思又跑到別的事情上。從某種程度上說,只吃麵包和人造黃油,這本身就能安慰人。
  另外還有種感覺,在貧困時也是極大的安慰,我相信每個生活拮据過的人都體驗過。知道自己終於真正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會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幾乎感到愉快。你動不動就說什麼淪入底層——好了,這就是底層,你到了這裡,你受得了,很多焦慮因此而消除。

《巴黎倫敦落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