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家分晉

公元前455年夏天,晉國晉陽的空氣驟然緊張。

晉國亞卿、趙氏宗主趙無恤突然率領大批家臣和族兵,從首都新田返回晉陽。

無恤進城後,即令緊閉城門,加派崗哨,給護城河加注河水。種種跡象表明,一場戰爭即將來臨。

對於上了年紀的晉陽人來說,戰爭並不陌生。很多年前,晉陽城也經歷過一場大戰。那是公元前497年,晉國發生內亂,中行氏和范氏討伐趙氏,先主趙鞅退守晉陽,抵擋兩家聯軍達四個月之久。後來因為智、魏、韓三家出手相救,晉陽才得以解圍。

時隔四十二年,晉陽再度面臨戰火的考驗。令人感慨的是,斗轉星移,風流水轉,這一次進攻晉陽的不是別人,正是上一次解救晉陽的智、魏、韓三家。

在這四十二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昔日的盟友變成今天的敵人?

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從那個名叫荀瑤的人說起。

晉國四卿,智氏一家獨大

晉國的六卿執政體制持續長達百年,因公元前497年的中行氏和范氏之亂而被打破。

中行氏和范氏狼狽為奸,本想一舉吞併趙氏,卻因智、魏、韓三家出手干涉而失敗,中行氏和范氏因此被驅逐出局,晉國從此進入四卿執政時代。

四卿之中,一卿為正,稱為上卿;三卿為副,稱為亞卿。公元前493年,時任上卿的智氏宗主荀躒去世,其子荀申繼承家業,上卿之職則由趙氏宗主趙鞅接任。

趙鞅為人寬厚,知書達理,在他的領導下,四大家族相安無事。這種局面持續了十餘年,直到公元前476年荀申去世。

據《資治通鑒》記載,荀申去世前,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很費了一番心思。

如果按照嫡長子繼承製原則,這個問題本來沒什麼好考慮的——正妻所生的長子即為世子。如若正妻無子,則在眾多側室所生的兒子選擇一個,原則是子以母貴,女人的地位越高,她的兒子當選的可能性就越大。

但是,隨著家族之間的權力鬥爭越來越激烈,選擇一個“對”的而不是“貴”的繼承人,顯得越來越重要。為了智氏家族的未來,荀申必須在諸多兒子中作出正確的選擇。

荀申看中的是荀瑤,理由很簡單:荀瑤身材高大,鬚髯飄逸;擅長駕車,射術超群;多才多藝,技能出眾;文思敏捷,能言善辯;堅決果斷,敢做敢為。五種美德集於一身,休說繼承智氏家業,簡直和中國上古傳說中后羿這樣的神話人物有一拼。

然而荀申的這個決定遭到族人智果的反對,他提出了另外一個人選——荀宵。

荀申對此不理解:荀宵面相凶狠,人們看到他都怕,你怎麼會推選他呢?

智果回答:荀宵凶狠,是狠在表面,荀瑤卻狠在內心。荀瑤有五種美德,獨缺仁義。長得漂亮,武藝高強,能言善辯,才藝出眾,敢於任事,這都是好事,但是如果內心無仁義的話,這些美德只會助長他的暴戾之氣。恕我直言,如果您一定要荀瑤繼承家業,智氏必亡。

荀申考慮再三,還是立了荀瑤為世子。

智果帶著家人跑到晉國太史那裡,改了族譜,宣佈脫離智氏,自稱輔氏。這就意味著,此後智氏家族不論興廢存亡,都與他沒任何關係了。

直到二十多年後,人們才會拍著大腿,稱讚智果是個聰明人。但在當時,人們對他的行為並不理解,他們看到的是,智氏家族在荀瑤的帶領下越來越強盛,甚至超越了荀躒和荀申的時代。

公元前472年,荀瑤以亞卿的身份率軍討伐齊國,在犁丘與齊軍相遇。戰前,他親駕戰車巡視晉軍,戰馬突然受驚,朝著齊軍陣營狂奔。以荀瑤的駕車技術,要控制住戰馬是輕而易舉的事,但他意識到,如果這樣做,會讓齊國人誤以為自己膽小,於是他放馬疾馳,一直衝到齊軍營壘前才掉頭。此舉極大鼓舞了晉軍士氣。在後來的戰鬥中,荀瑤又身先士卒,奮勇殺敵,親手擒獲齊將顏庚,取得了此戰的勝利。

公元前468年,荀瑤伐鄭。齊國權臣陳恆(即田恆,古代陳、田同音,陳氏即田氏)率軍救援鄭國。荀瑤得知消息,主動引兵退去,但是派人給陳恆送去一封信。信上說:“您的祖先是陳國公子,陳國的滅亡(陳國於公元前478年為楚國所滅),鄭國是出了力的(完全是胡說),所以寡君才派我攻打鄭國,是為了替陳國報仇。但是您卻跑來救援鄭國,讓我感到很不理解。難道您一點都不在乎陳國嗎?既然您都不在乎,我又有什麼所謂呢?所以我主動撤軍了,恕不奉陪。”這封信東拉西扯,不著邊際,顯然只是為了調戲對方。陳恆閱後大怒,但又想不出什麼詞來回罵,只得提筆回信說:“老是欺負別人的人,不得好死!”

不消說,荀瑤很快贏得了晉國人的好感。該有的他都有了:顯赫的家世,尊貴的地位,偉岸的身軀,機智的談吐,一往無前的勇氣,貨真價實的戰功,還有調弄敵人的閒情逸致。他宛如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光芒四射,照耀晉國,連趙鞅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公元前464年,荀瑤再度伐鄭,趙鞅派世子趙無恤隨行,擔任荀瑤的副手。

趙鞅的本意,一是讓無恤親歷戰場,獲得經驗和名聲;二是向荀瑤表明,晉國日後必定是荀瑤的天下,請他對無恤多多關照。可以說,這既是“知其雄,守其雌”的政治智慧,也是一位垂垂老矣的父親對兒子的關懷與呵護。

但是,荀瑤對趙鞅的拳拳之心並不以為意。

據《左傳》記載,這一戰進行得並不順利。晉軍包圍了鄭國的首都新鄭,卻遭到鄭軍的猛烈反擊,攻勢一度受阻。

戰鬥最危急的時刻,荀瑤命令身邊的無恤出戰,帶領敢死隊強攻新鄭的南門。

聽到這道命令,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冷兵器時代,攻城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強攻更是險上加險。守城者可以憑藉著城牆和箭垛保護自己,而進攻者則暴露在箭矢檑木之下,還要扛著雲梯等攻城器具越過護城河,極易傷亡。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進攻方一般不會採取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笨辦法。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強攻,也不該由無恤來擔當。這倒不是說無恤不能冒險,而是沒有讓一支軍隊的副統帥去當敢死隊長的道理。

大伙都將目光集中在無恤身上,看他如何應對。

無恤只說了三個字:“主在此。”

主在此,這三個字看似簡單,實則可軟可硬,大有乾坤——軟一點說,“有主將在,我不敢爭先。”硬一點說,“你是主將,為什麼不自己去?”總之就是我不去,你看著辦吧!

荀瑤盯著無恤看了幾秒鐘光景,突然操起案几上的一個銅酒壺,朝無恤狠狠砸去,發瘋似的罵道:“懦夫!賤人!你這樣的人居然也能當世子,我真替趙氏感到羞愧。”如果不是無恤躲得快,再加上眾將死死勸住,荀瑤非將無恤砸死不可。

無恤灰頭土臉回到自己帳中,家臣都很憤怒,摩拳擦掌,要去和荀瑤拚命。無恤用一句話將大伙都勸住了。

“父親立我為世子,不就是因為我能忍嗎?”

強權之下不屈服,不妥協,但也不亂來,這就是在亂世之中的生存法則。

事情到此,本來應該過去了。但荀瑤顯然不解恨,從鄭國回來後,他專門找趙鞅談了一次,一本正經地建議趙鞅廢掉無恤,另立世子。

趙鞅聽了,一臉錯愕,不明白眼前這個人是過於顢頇(mān hān)還是過於跋扈。要知道選擇繼承人乃是家族內政,豈容他人插手?更何況趙鞅現在是晉國上卿,智氏家族雖然強盛,荀瑤也不過是個亞卿,憑什麼對他的家務事指手畫腳?

荀瑤卻沒有關注趙鞅的情緒變化,仍在那裡滔滔不絕,極力向趙鞅證明:不廢無恤則趙氏必亡。

可是趙氏亡不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站在競爭者的角度,趙氏的繼承人越是不堪,不是對他越有利嗎?

趙鞅半瞇著眼睛,聽著聽著,終於弄明白了:荀瑤這個人,從骨子裡頭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氣質,但凡他看不慣的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如果是這樣的話,選擇外柔內剛的無恤來對付他,倒是沒錯了。趙鞅睜開眼睛,老練地打了幾個哈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便將荀瑤打發走了。

新鄭城下的這場衝突,為九年之後的晉陽之戰埋下了伏筆。

外柔內剛的趙氏族長趙無恤

其實趙鞅選擇無恤為繼承人,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趙鞅骨子裡頭是個舊式貴族,對一切傳統事物抱有一種溫婉的敬意。他當權的時候,晉國公室已經極度衰落,大權完全把控在四大家族手裡,但他以上卿之尊,仍然保持了對公室的尊重(至少表面如此),在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

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一開始他也是嚴格遵守周禮的規定,立了嫡長子伯魯為世子。

那時候,無恤還小,而且是奴婢所生之子,在眾多兄弟中,地位最為低下(是以荀瑤稱之為賤人)。趙鞅即便不立伯魯,恐怕也輪不到無恤。

直到有一天,一位名叫姑布子卿的相士來到趙鞅府上。趙鞅將自己的兒子都叫出來,讓姑布子卿給他們看相。姑布子卿看完之後便搖頭說:“您的兒子不少,但都不是大將之才。”

趙鞅很緊張:“照您那樣說,趙氏豈不是沒希望了?”

姑布子卿說:“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孩在院子裡玩泥巴,不知道是不是您的兒子?”

趙鞅趕緊叫人將那小孩帶進來,拍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說:“這個是我兒子,叫什麼來著……對了,無恤。”

姑布子卿站起來說:“這位才是真正的貴人。”

趙鞅說:“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孩子的母親,是我從狄人那裡買來的奴婢,一點也不貴!”

姑布子卿高深莫測地說:“天命所賜,雖賤必貴。”趙鞅再問時,他便笑而不答,飄然而去。

趙鞅將信將疑,但是從此之後,便開始注意觀察無恤的言談舉止,發現這個小孩確實有與眾不同之處。

有一次,趙鞅將自己總結的一些人生格言書寫在竹片上,發給兒子們學習。過了些日子去檢查,其他人都背不出來,只有無恤倒背如流,還能舉一反三,說出自己的見解。

趙鞅很驚奇,便問無恤為什麼學得這麼好。無恤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小心翼翼地打開,從裡邊掏出那幾塊竹片,說:“我每天將父親的教導帶在身邊,不時拿出來溫習,自然記得牢。”

這件事無疑大大增加了無恤在趙鞅心目中的份量。

過了一些年後,無恤也成年了。有一天趙鞅將兒子們全召到跟前說,他在常山(即北嶽恆山)埋藏了一件寶貝,誰先找到它,就有重賞。

大家趕緊駕車出發去尋找,唯有無恤慢慢吞吞,不緊不慢,最後一個出發。幾天之後,大伙都空手而歸。無恤回來之後,卻對趙鞅說:“我找到了。”

“哦?”趙鞅很高興地說,“在哪?”

無恤說:“您所謂的寶貝,就是我們可以憑借常山之險,吞併代國。”

代國位於今天的山西東北與河北西北交界之處,是白狄人建立的國家。趙鞅為了拉攏代國,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無恤的姐姐)嫁給代王為妻。但是在他心裡,早就盤算著如何吞併代國來擴大趙氏的地盤,同時獲得代地盛產的良馬。

這麼多兒子去找寶貝,只有無恤看穿了他的心思。經過這件事後,趙鞅下定決心,廢除伯魯,改立無恤為世子。

公元前458年,趙鞅去世。無恤辦完喪事,還沒脫掉孝服,就帶人跑到夏屋(今山西省代縣),請姐夫代王前來相聚。

代王欣然赴會,他把這次宴請當作無恤上台後向他示好的表示,沒有想到會有什麼陰謀。

席間賓主相談甚歡,從無恤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失去父親的悲痛。如果是中原人,必定能夠看出不對勁的地方——父親去世不久,就算是裝也得裝出悲傷的樣子,怎麼能夠談笑風生呢?但是代王顯然不懂中原文化,他毫無防備,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隨從也喝得東倒西歪。

這個時候上來一隊光膀子的精壯廚子,一人拿著一個長把銅勺,給客人分羹。無恤咳嗽一聲,用寬大的袖子將臉遮住。代王還沒反應過來,腦袋上已經挨了銅勺重重一擊,立馬腦漿迸裂。他帶來的人也被如法炮製,悉數殺死。

無恤迅速興兵北上,輕而易舉拿下代國。

如果要問無恤這一票撈得有多大,其實也不算太大——一百多年後,趙氏的後人趙武靈王在這裡設置代郡,下轄區區三十六個縣而已。

無恤的姐姐聽到代王被殺的消息,呼天搶地,悲痛萬分。當無恤派人接她回晉國,她哭泣道:“因為是自己的親弟弟,就忘記殺夫之恨,是不仁;因為自己的丈夫死了,就怨恨弟弟,是不義。”於是跑到一座山上磨笄(jī)自殺。

所謂磨笄,就是將發笄磨得尖尖的。代地的百姓憐憫這位剛烈的女子,將她自殺的地方稱為磨笄之山(今河北省張家口)。而後人以“磨笄”代稱后妃自殺殉國,典故就出於此。

無恤為了姐姐的死,很是內疚。那時候伯魯已死,無恤便將代地封給了伯魯的兒子趙周,稱之為代君。他這樣做,也許是想告訴天下人,趙無恤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趙氏。

智伯的致命弱點:貪婪與傲慢

趙鞅死後,荀瑤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晉國上卿,三位亞卿分別是趙無恤、韓虎(韓不信之孫)和魏駒(魏曼多之子)。

荀瑤一上台,便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大事。

公元前458年,荀瑤謀劃進攻仇由。仇由是狄人建立的山中之國,交通極為不便,戰車無法通行。荀瑤命人鑄造了一口大鐘作為禮物,載在牛車上送給仇由國君。仇由人歡欣鼓舞,在山中開闢道路迎接。道路開好後,晉國大軍隨著那口大鐘一擁而入,消滅了仇由。

公元前457年,荀瑤劍指中山。中山地處今天的河北省中西部,是白狄的一支——鮮虞人建立的國家。據《呂氏春秋》記載,中山軍中有一種“力士”,身穿鐵甲,手持鐵棒,“所擊無不碎,所沖無不陷”,戰鬥力極強。但是荀瑤顯然不怕中山力士,一舉攻下了窮魚之丘(今河北省易縣),後來又派人攻佔了左人和中人(今河北省唐縣),使中山遭受重創。

公元前456年,荀瑤又命韓虎、魏駒率軍討伐居住在伊水和雒水之間的戎人部落,攻取盧氏城(今河南省西部),將戎人在伊、雒之間建立的大小政權全部摧毀。這一次行動的意義重大,“自是中國無戎寇”,解決了自春秋時期以來就一直困擾中原的戎患。

應該說,荀瑤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得很旺,贏得了滿堂喝彩。有人甚至認為,若荀瑤照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必能成為晉國中興的名臣。

但是很顯然,荀瑤的志向不在於晉國中興。

他將三位亞卿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討論原來範氏和中行氏的土地歸屬問題。

這些土地,自從二氏滅亡後,一直由公室代管。荀瑤提出,現在公室人才凋敝,難以管理這麼大片的土地,不如分給四大家族來管理。

三位亞卿都無異議——誰會有異議呢?當然,有一個人很有意見,那就是晉國名義上的統治者晉出公(晉定公於公元前475年去世,晉出公是他兒子)。

晉出公一怒之下,向齊、魯兩國發出密函,請求他們發兵“清君側”,討伐四大家族。這下捅了馬蜂窩,四大家族聯手起來,將晉出公趕出了晉國。

國不可一日無君。晉出公出逃後,一個名叫姬驕的公室子弟被立為國君。

姬驕是晉昭公的曾孫,他的祖父公子雍是晉昭公的小兒子,他的父親公孫忌跟荀瑤的關係很好。因為這層關係,他才被荀瑤選中。姬驕在歷史上是如此不重要,以至於在《史記》的記載中,他一時被稱為晉哀公,一時被稱為晉懿公。而在其他史料中,他又被稱為晉敬公。到底哪個才是他真正的謚號,沒有人花心思去考證。

荀瑤現在成為了晉國的第一人,智氏家族也成為晉國的第一大家族,實力遠在另外三家之上。從公室瓜分來的土地,智氏獲得最多,超過其他三家的總和。他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大興土木,給自己蓋了一座宮殿。

宮殿落成之日,家臣都來祝賀。有一位名叫士茁的,一直拖到晚上才來。荀瑤半帶著醉意,不無炫耀地問士茁:“這房子壯觀嗎?”

士茁回答:“壯觀是壯觀,但是下臣總覺得有些擔憂。”

荀瑤說:“你有什麼好擔憂的?”

士茁說:“下臣為智氏掌管文書,看到書上說,高山峻嶺,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土質不肥。您這房子造得太壯觀了,我怕它不太適合居住。”

士茁這些話,記載於《國語》。該書還煞有介事地說,荀瑤的宮殿建成後三年,智氏果然滅亡,彷彿兩者之間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繫。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荀瑤的致命傷,絕不是他喜愛豪宅。喜愛豪宅有什麼錯呢?家大業大了,建所大房子難道不應該嗎?

荀瑤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他目中無人。

有一次荀瑤從衛國出差回來,韓虎和魏駒設宴為他接風。好好的一場宴會,卻因為荀瑤戲弄韓虎並侮辱其家相(家臣之長)段規,最後不歡而散。

事情具體經過,據明人馮夢龍杜撰,是荀瑤喝醉了,對韓虎說:“我曾經查遍史冊,天下與您同名的,只有齊國的高虎和鄭國的罕虎,加上您也就三個人。”

韓虎無言以對,段規在一旁聽了,很不是滋味,站起來說:“君子以禮相待,不直呼其名,請不要拿我家主人的名字開玩笑。”

那段規生得五短身材,站在韓虎身邊,頭頂還不到韓虎的胸部。荀瑤也不生氣,用手拍著段規的頭頂說:“小朋友知道個啥,這不是你玩兒的地方,小心三虎把你給吃了!”說完一陣大笑。

段規氣得渾身發抖,但是不敢發作。韓虎則佯裝喝醉,閉著眼睛說:“智伯說得對啊!”然後告辭而出。

荀瑤被稱為智伯,是他自己要求的。當時的習俗,地位高的卿大夫一般尊稱為“子”,如韓虎被稱為韓子,魏駒被稱為魏子,魯國的三桓也被稱為三子。荀瑤顯然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不屑與他們為伍,便給自己進了個“伯”——伯者,諸侯之長也。荀瑤的狂妄,由此可見一斑。

宴會結束後,家臣伯國向荀瑤進言:“您今天得罪了韓虎和段規,以後得防著他們一點,否則的話,必有災難降臨。”

荀瑤不以為然:“是不是有災難,那要看我高不高興。我不發難,誰敢對我發難?”

伯國說:“恐怕不是這樣。《夏書》上說,一個人屢犯錯誤,結怨於人,雖然矛盾沒有顯露,也要加以防範。《周書》上說,怨恨無大小。君子注意細節,所以沒有大難。今天您在宴席上戲弄了人家,又侮辱他的家臣,還認為他們不敢發難,這可真是大錯特錯。要知道,連蚊子螞蟻都能害人,何況是韓虎、段規這樣有實力的人!”

荀瑤嗤之以鼻。韓虎算得上有實力嗎?也許有,但是跟他比起來,還差得遠。四大家族中,韓氏的地盤最小,軍力最弱,荀瑤只消伸出一根手指頭就可以將韓虎掀翻。段規就更不值一提了,眾卿飲酒,他一介家臣,五等殘廢,居然敢站出來說話,不是自取其辱嗎?

荀瑤想到段規那矮小的個子和敢怒不敢言的臉,不禁又是一陣大笑。他完全沒有想到,數年之後,就是那個其貌不揚的段規,在關鍵時刻輕輕地推了一把,便將智氏家族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公元前455年,荀瑤又出新招,通過晉哀公——或者是晉懿公,或者是晉敬公,管他呢——向三大家族發出倡議:晉國稱霸中原近兩百年,現在遭到齊國和越國的挑戰,霸主地位即將不保。為了復興晉國,重振雄風,必須匡扶公室。現在智伯願意帶頭捐獻一萬戶土地給寡人,請各位斟酌辦理。

三家收到通知,都心知肚明,什麼捐給公室,那還不是統統落入荀瑤袋中?

韓虎不想給,倒是段規勸他給,而且不打折扣,給足一萬戶。他對韓虎說:“荀瑤生性殘暴,貪得無厭。您如果不給,他必定興師來討伐,咱們擋得住麼?不如給了他,他就會再向別人索取,別人不同意,他就會去攻打別人,則韓氏可以免遭禍患,靜觀待變。”韓虎於是乖乖交出了一萬戶土地。

魏駒也不想給,想給才怪!但是他的家相任章也勸他:“荀瑤巧取豪奪,令眾卿都感到心寒。如果我們給他土地,他一定會更加驕橫,咱們這幾家則因為害怕而團結。一旦戰爭打起來,他雙拳難敵四手,必定滅亡。”於是魏駒也答應了。

段規和任章的見識,無非是明哲保身,將禍水引向別人,期望有人來當出頭鳥,好讓韓氏和魏氏從中漁利。但問題是,如果誰都不出頭呢?那一萬戶豈不是白白給了?而且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下一次荀瑤再要三萬戶、五萬戶甚至十萬戶呢,你給不給?

韓虎和魏駒都把目光投向了趙無恤,暗自祈禱他千萬不要像自己那樣沒出息。

無恤果然不負眾望。荀瑤向他索要的土地中,包括藺地(今山西省呂梁)和皋狼(今山西省壽陽)。藺地便也罷了,皋狼是趙氏興起之地,有趙氏的宗廟在那裡,怎麼可以予人?無恤斷然拒絕了荀瑤的要求。

這也是荀瑤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他本來就沒想著給無恤留後路,否則也不會指定要無恤交出皋狼。

九年前,他沒能用酒壺砸死無恤,一直引以為憾,現在終於有了實現夙願的機會。他馬上以晉哀公的名義下令討伐趙氏,同時命令韓、魏兩家出兵。

於是有了本書開頭的一幕。

晉陽消耗戰

雖然無恤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面對來勢洶洶的三家聯軍,還是有些不知所措。他將家臣召集起來,想聽聽大家有什麼意見。大夥兒七嘴八舌,有的說要退守代地,有的說最好向齊國借兵,還有的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如同意智伯的要求。只有一個人一直沉默不語,等到大伙都說累了,他才站起來對無恤說:我認為應該火速退往晉陽,憑借晉陽的城牆抵擋智伯一到兩年。

這個人名叫張孟談,時任趙氏家相。在《史記》中,張孟談被記載為張孟同,那是因為司馬遷窮講究,為避他父親司馬談的諱而改的。

無恤馬上問了張孟談兩個問題:第一,你為什麼認為晉陽能夠抵擋智伯一到兩年?第二,兩年之後怎麼辦?

張孟談回答:晉陽是當年先主命董安於修建的。董安於才能出眾,晉陽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後來的官員都依著他的辦法管理,那裡城牆堅固,錢糧充足,戰備齊全,我說守一兩年是保守,實際上能撐個三五年也未可知。至於兩年之後的事,您也知道韓、魏兩家和智伯並不齊心,只是迫於壓力才跟著他來對付咱們。只要咱們能夠抵擋兩年,他們內部必定出現分裂,那咱們就有機會反擊了。

無恤採納了張孟談的建議,於是命令集結家臣和族兵,開赴晉陽。

到了晉陽之後,無恤巡視一圈,回來就大罵張孟談:“好你個大騙子,說什麼晉陽錢糧充足,戰備齊全,全是扯淡!我去看了,糧倉分明是空的,府庫裡也沒有錢,城牆倒是修得又高又厚,但是已經年久失修。你說,我拿什麼抵擋三家大軍,拿你的腦袋嗎?”

張孟談還是不慌不忙,等無恤把脾氣發完了,才說道:“下臣聽說,聖人治理國家,藏富於民,不藏於府庫;致力於道德教化,不關注城牆有沒有修繕。”

“狗屁!”無恤氣不打一處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說什麼聖人,說什麼道德,迂腐!”

張孟談說:“請您現在就下一道命令,令城中百姓自留三年吃用,其餘的錢糧一律送到您的倉庫裡來,並募集志願者修繕城牆。”

“好,我給你三天時間,把倉庫裝滿;給你十天時間,把城牆修好。做不到的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無恤說完,氣沖沖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無恤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來到糧倉視察,眼前的景象讓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十幾個巨大的糧囷(qūn)已經被堆得滿滿當當,而送糧的百姓還在排著長隊,等著把糧食送進來。再跑到府庫去看,錢也多得裝不下了;武庫裡堆滿了武器盔甲,排列到了衙門口。

五天之後,城牆也修補完畢,各類守城器械修整一新,守城將士精神煥發,接受了無恤的檢閱。

無恤又高興又慚愧,將張孟談召來,大大地表揚了一番。

張孟談謙虛地說:“這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先主早有遠見。董安於去世後,先主派尹鐸管理晉陽,尹鐸問先主,您是想要我去抽取賦稅呢,還是為了將晉陽變成趙氏的保障?先主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要成為趙氏的保障。所以自尹鐸以來,晉陽的歷任官吏都遵照先主的指示,減少賦稅,發展民生。晉陽的百姓過的日子,比天下任何一個地方的都好。現在到了危難時刻,他們豈能不全力幫助您?”

無恤聽了,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他趕緊擦了擦眼角,對張孟談說:“城牆修好了,錢糧也充足了,可是要抵禦智伯的進攻,咱們還缺少足夠的箭矢,怎麼辦?”

張孟談說:“這個不難。當年董安於修建晉陽城,早就留了一手。官署的垣牆都用上好的牡荊木加固,柱子的基座都用銅水鑄成。您只要命人拆毀宮署,抽出垣牆裡的木料,熔化柱子的基座,就可以得到大量的造箭材料。”

不消說,趙鞅的藏富於民和董安於的未雨綢繆為趙無恤對抗荀瑤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公元前455年六月,智、魏、韓三家聯軍將晉陽圍了個嚴嚴實實,日夜攻打。然而三個月過去,晉陽城巍然不動。眼看攻城士兵的屍體在城下堆成了小山,荀瑤不得不改變策略,暫緩進攻。

雖然初戰不利,荀瑤仍然覺得勝券在握。他有的是時間,趙鞅給兒子留下的糧食再多,總有吃完的一天。為了穩住韓虎和魏駒這兩個並不可靠的盟友,荀瑤向他們保證,一旦攻下晉陽,就將趙氏的領地平均分成三份,每家各得一份。

荀瑤的承諾很誘人,但是韓、魏二人對荀瑤的翻雲覆雨心有餘悸。當初瓜分中行氏和范氏的土地,不也是說得挺好的嗎?可到頭來智氏佔了大便宜不說,還巧立名目,從韓、魏兩家各掠奪了一萬戶。這一次他會不會故伎重施,誰心裡也沒譜。

戰爭如棋局,勝負的關鍵在於找到棋眼。對於智、趙兩家的這場生死博弈而言,棋眼就是韓虎和魏駒。這一點,張孟談看清楚了,荀瑤在某種程度上也看清楚了,但是他沒花更多力氣去做韓、魏二人的工作。

有一天,有人到智軍大營求見荀瑤。

荀瑤一看到這個人,臉便黑了,冷冷地說:“您不是已經改了族譜,不認咱們智氏了嗎?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是不是看到我即將攻下晉陽,又想回歸智氏呢?”

這個人就是智果,現在應該叫他輔果。

輔果沒有理會荀瑤的冷嘲熱諷,說:“晉陽能不能攻克,還是個未知數。我來是為了提醒你,穩住韓、魏二人是這場戰爭獲勝的關鍵,如果你暗地裡買通段規和任章,許諾攻下晉陽後,給他們兩個各封一萬戶土地,可以確保韓、魏二氏不變心。”

輔果把話說完,便轉身離去了。他沒有幻想從荀瑤這裡得到任何好處,只是出於對智氏宗親的感情,希望在這個關鍵時刻能夠給荀瑤一點提示,僅此而已。

然而荀瑤對這個建議無動於衷。他掰著指頭算了一下大賬:攻克晉陽後三家平分趙地,現在又要拿出兩萬戶來打賞韓、魏兩家的家臣,他豈不是拿得比他們還少?

不划算,巨不划算。

韓、魏反水,三家滅智

晉陽城被圍困了一年多,直到公元前453年春天仍然屹立不倒。荀瑤終於失去耐心,他想出了一個缺德的辦法,趁著春水高漲,命令士兵挖開晉水的堤壩,引晉水淹灌晉陽城。

這一招立刻見到了效果。

董安於修建晉陽城的時候,考慮到了各種最壞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有人會利用晉水來進攻。

大水將晉陽城變成了一片澤國,露出水面的城牆不過三四尺高。再多的積蓄,再好的防備,在大水的衝擊下頃刻化為烏有。城中的百姓只能吊起鍋來做飯,從水中搶救出來的少許糧食很快被吃光,不久便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悲劇。

面對這一切,連張孟談都無法淡定了。

管仲曾經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在晉陽城被圍的一年多日子裡,家臣們對無恤的態度一直是畢恭畢敬,主從分明。然而隨著存糧越來越少,餓肚子的人越來越多,這種尊重就變得脆弱了。有的人見到無恤經過也不行禮,只是象徵性地抬抬眼皮;有的人跟無恤一起吃飯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聲響,示意碗裡其實沒有多少麥糊糊,而且很多天沒吃過肉了。

只有一個名叫高共的人,仍然鎮定自若地謹守君臣之禮,沒有因為肚皮越來越癟而產生絲毫怠慢。

無恤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有一天特意走到高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謝謝你。”

高共將頭深深低下去,不讓無恤看到他在流淚。

無恤長歎了一聲,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什麼都不用說。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吧。過不了幾天,大家就會餓得爬不起來了,智伯只要用一袋饅頭就能夠收買我身邊所有的人。那時候,請你不要做傻事,好好活下去,智伯其實也是個很不錯的主人。”

說完這句話,無恤抬起頭,遠遠地遙望城外的智軍大營,彷彿看到了荀瑤在那裡得意地大笑。

荀瑤確實是在大笑,而且笑得忘乎所以。

有一天,他和魏駒、韓虎同坐一輛車視察敵情。看著在大水中飄搖的晉陽城,荀瑤得意地說:“原來我不知道水可以滅掉一個國家,現在我知道了。晉水可以淹沒晉陽,那汾水就可以淹沒平陽,絳水也可以淹沒安邑吧!”

荀瑤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平陽是韓虎的居城,在今天的山西省平陽境內。安邑則是魏駒的居城,在今天的山西省夏縣境內。韓、魏二人聽了,心驚肉跳。魏駒暗暗用手肘頂了一下韓虎,韓虎則用腳踩了一下魏駒的鞋子,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荀瑤為什麼要說那樣一句顯然會得罪韓虎和魏駒的話?只有一個解釋:他太狂妄了,狂妄到失去基本的智商。

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把韓、魏二人當作自己的盟友,說那句話就是為了敲山震虎,意思是:你們兩個要老實點,否則就會步趙無恤的後塵,到那時平陽和安邑也保不住你們!

事實證明,笑得太早的人,總是笑不到最後。

就在那天晚上,晉陽城中,趙無恤和張孟談進行了一次談話。無恤說:“糧食吃光,財力用盡,家臣們都快餓死了,咱們恐怕是堅守不住了。我想舉城投降,你看我向哪一家投降比較靠譜?”

張孟談說:“現在還不到絕望的時候,您讓我出城去和韓、魏兩家談談。”

無恤說:“早找他們或許還有希望,現在大勢已去,智伯勝券在握,只怕他們根本不肯見你。”

張孟談說:“我可以先去找段規,只要段規肯見我,我就能見到韓虎和魏駒。”

張孟談抱著一根木頭,漂過洪水,偷偷溜出晉陽城,來到韓虎軍中,順利地見到了段規。他對段規說:“時間緊急,我不跟你長篇大論。趙、魏、韓三家唇齒相依,如果趙氏滅亡,下一步就會輪到韓氏和魏氏,這是遲早的問題,你不要抱任何僥倖心理。”

段規馬上將張孟談引見給了韓虎,又通過任章讓他見到了魏駒。

不用張孟談做太多的思想工作,韓虎和魏駒很快同意倒戈一擊,與趙無恤聯手對付荀瑤。

但是韓虎仍然有顧慮:“如果這件事被智伯發覺,我們就危險了。”

張孟談說:“請您放心,話從你們二位口裡說出來而傳到我耳中,只有在場的五個人知道,絕對不會傳到智伯那裡。”

他代表趙無恤和韓、魏兩家舉行了簡單的盟誓之後,連夜趕回晉陽,將好消息告訴了無恤。

事實上,韓虎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韓虎和魏駒出入荀瑤的中軍大營,被智氏家臣郤疵(xī cī)撞見。郤疵進到營帳中便對荀瑤說:“韓氏和魏氏必定會背叛。”

荀瑤不信,說:“你怎麼知道?”

郤疵說:“我們圍城近兩年,現在就快到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了,但我從韓虎、魏駒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喜氣,反而心事重重,由此斷定他們必反。”

但是荀瑤將最後一次挽救自己的機會拒之門外,而且做了一件很傻的事。他將韓、魏二人找來,開玩笑似的問他們:“郤疵說你們要背叛我,有這回事嗎?”

韓虎和魏駒當然不認賬,反過來造謠說:“這是郤疵的陰謀,他肯定收了趙無恤的好處,要離間我們三家的關係。”

荀瑤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韓虎和魏駒出去後,又遇到郤疵。郤疵進去便對荀瑤說:“您為什麼要把我的話告訴他倆?”

荀瑤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郤疵說:“我見他們神情怪異,看見我就迅速開溜,如果不是您告訴了他們什麼事,怎麼會那樣?”

當天夜裡,郤疵便離開大營,投奔齊國去了。遺憾的是,荀瑤仍然沒有醒悟。

智氏的喪鐘已經敲響。

三月初八晚上,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魏駒和韓虎帶著手下摸黑來到晉水的堤壩,將荀瑤留在堤壩上的守軍全部消滅,然後揮動鎬鍬,迅速改變堤壩缺口的方向。晉水奔騰,朝著智軍大營湧去。

等到荀瑤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整座大營已經被洪水淹沒,無數士兵和戰馬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僥倖活下來的人只顧抱著木頭各自逃命。

他英明神武,機智聰敏,就是沒有想到,大水可以淹沒晉陽,可以淹沒平陽和安邑,同樣也能淹沒他的大軍。這個世界上,真正強大的武器不是河水,而是人心。

洪水此消彼長。晉陽城的地面剛露出水面,趙無恤便率領軍隊衝出城門,從正面突擊智軍大營。

這支曾經是晉國最強大的家族武裝徹底崩潰了,荀瑤本人也成為趙軍的俘虜,被送到無恤面前。無恤命人將他的頭割下來,雕刻上漆,做成了一個人頭酒樽。

二十年前荀瑤拿酒壺砸向無恤,現在無恤用這種方式證明了一個道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二十年也不晚。

無恤還向世人證明了輔果當年的決定有多英明,所有智氏族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被處死;同時在晉國全境設立關卡,追捕漏網之魚,誓要將智氏家族斬草除根,趕盡殺絕。當然,輔果一家除外,因為他們早就不是智氏族人。

急流勇退的智慧

晉陽城再一次經受住了考驗。

趙氏家族也再一次浴火重生,而且變得比以前更強大。在瓜分掉智氏的領地後,趙氏佔有的土地比韓、魏兩家加起來還多,成為了晉國的絕對控股股東。

接下來要做的事,當然是論功行賞。

張孟談無疑是這次勝利的首要功臣。主張退守晉陽的是他,組織晉陽防務的是他,最危難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去與韓、魏兩家談判並促使他們倒戈一擊的也是他。如果張孟談認為自己的功勞第二,沒人敢說自己第一。

但是,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是,無恤將晉陽之戰的首功授予了高共,張孟談只能屈居第二。

很多人連高共是誰都不太清楚,更不知道他在晉陽之戰中作出什麼突出的貢獻。即便在後人看來,這位高共也不過是個跑龍套的角色,除了在這件事中出現過,便杳無音信,再無歷史記錄。他憑什麼成為晉陽之戰的第一功臣呢?

一時之間,群情激憤,家臣們都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張孟談本人也很想不通,他直接找到無恤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晉陽之難,高共出力最少,誰都可能受賞唯獨他沒資格受賞,為什麼反而讓他功居首位?”

無恤說:“晉陽被淹的時候,只有高共自始至終對我畢恭畢敬,不失人臣之禮,維護了君臣大義,你覺得他難道不應該受重賞嗎?”

張孟談沒有再說什麼,默默退下。

他驀然明白到,無恤並不是真的認為高共有功,而是在向臣下昭告,只有任何時候都對主子保持忠誠的人,才是趙氏家族最需要的人。

所謂奴才,首先必須是奴,其次才是才。

張孟談沒有因為這件事影響自己的情緒,反而以十二萬分的熱情繼續投入工作。在他的領導下,趙氏在新佔有的領地上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廣封疆,開阡陌”的土地改革運動,徹底摧毀原有的井田制,實施新的封建地租制。這一運動大大提高了農民的種田積極性,趙氏家族的經濟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

當一切都走上正軌之後,張孟談也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事——他向無恤遞交了一份辭呈。

這回輪到無恤想不通了,連忙將張孟談請進宮,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要走?是不是還在怪我將晉陽首功賞給了高共?”

張孟談笑了:“我哪裡還記得這些芝麻谷子?我之所以要辭職,是因為先主有遺訓,‘五霸之所以能夠領袖群倫,不外兩條原因,一是國君的權勢足以控制群臣,二是不讓群臣的權勢大到可以影響國君。’現在我聲名顯赫,位高權重,言能服眾,對主上來說不是好事。請您允許我辭去官職,回家去當一名普通的老百姓。”

無恤說:“輔佐君王的人,自然名聲顯赫;為國立功的人,應該享有尊貴的身份;處理國政的人,必定大權在握。至於大家都服從你,那是因為你忠厚誠信。請你一定要留下,我還有很多重要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張孟談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您剛剛說的,那是事情成功後的喜悅;而我要說的,是任何時候都用得著的治國之理。我也算博覽群書了,翻遍古往今來的史料,但凡成功的時候,愉快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可是高興過後,如果大臣與君主還享有同樣的權力,而且能有好結果的,還真沒見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您的一片好心,我心領了,治理國家不能感情用事,請認真考慮我的請求。”

順便說一下,後人將“前事不忘,後世之師”作為成語,即出於張孟談。

張孟談走後,無恤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躺了三天,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在他看來,張孟談此舉,顯然是對他當年封賞高共的反擊,而且是最厲害的一種反擊方式。換句話說,如果張孟談還在糾結於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他能夠接受,甚至感到欣喜,因為家臣們偶爾爭風吃醋無傷大雅,反而有利於主子的統治。但現在張孟談是拍一拍衣袖,不再奉陪了。奴才炒了主子的魷魚,豈能叫他不感到無趣、失落,甚至是憤恨?

突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派使者問張孟談,國家的政事,如果有臣下不聽分派,該如何處置?這話裡藏有玄機,看似詢問,實際上是威脅:如果你再不服從安排,老子就要動粗了!

張孟談想都沒想,回答道:“那必須處以死刑,曝屍街頭。”停頓了片刻,又說,“如果要因此處決我,我死而無憾,別因為我而壞了規矩。”

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走的。

一個人如果不怕死,那就真拿他沒辦法了。無恤偃旗息鼓,答應了張孟談的辭職。

據《戰國策》記載,張孟談走的時候,沒帶走一片雲彩——他將所有封地都還給了無恤,跑到自己的老家去種莊稼,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愜意日子。後來無恤遇到什麼難題,還跑到鄉下去找張孟談商量,張孟談也很樂意地給他出主意。所謂功成名就,急流勇退,說的大概就是張孟談這種人吧!

豫讓漆身吞炭

成者王侯敗者寇,這倒不是說中國人有多功利,而是因為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由此造成的後果,人們只能看到勝利者光彩的一面和失敗者不堪的一面。

以荀瑤為例,在中國歷史上,荀瑤被認為是昏庸之主,常被拿來與夫差相提並論。如漢朝陸賈就曾經寫道:“昔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說他們窮兵黷武,自取滅亡。但是,如前所述,荀瑤的致命問題並不在於窮兵黷武,甚至不在於貪得無厭,而是他的情商太低,不懂得尊重人,把自己的盟友和盟友的家臣全得罪了,以至於功敗垂成,身死名裂。如果他不是那麼狂妄,稍微有一點兒收斂,消滅趙氏沒一點問題,接下來再收拾韓、魏兩家也不在話下,進而統一晉國也是遲早的事。如果是那樣的話,荀瑤便不會與夫差為伍,而是要與齊桓公、晉文公這些強人同列了。

事實上,荀瑤也不是對所有人都不尊重,至少他對自己的親信家臣就很不錯。

據《史記》記載,有一個名叫豫讓的人,最早在中行氏和范氏手下幹活,因為幹得不開心,就去投奔了荀瑤。荀瑤對豫讓禮遇有加。晉陽之戰後,荀瑤被殺,腦袋還被趙無恤拿去當酒樽。豫讓遁逃到山中,聽到這個消息,仰天長嘯,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一定要為智伯報仇。”

為了達到目的,豫讓改名換姓,故意犯法被抓,幾經輾轉,終於成功地被送到無恤府上做奴隸。

有一天,無恤如廁,看到豫讓在廁所裡低著頭打掃衛生,突然心念一動,讓衛兵將豫讓抓住審問。豫讓什麼都不肯說,後來人們將他的臉洗乾淨,把他的鬍子刮乾淨,無恤仔細一看,這不是豫讓嘛!不用說,什麼都明白了。無恤身邊的家臣很緊張,想要殺掉豫讓。無恤倒是很大度,說:“這是義人啊,我以後小心點就是了。而且,智伯亡而無後,他的家臣要為他報仇,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就將豫讓放走了。

不難看出,無恤在任何時候都將君臣大義放在第一位,由此也可以理解當年他為什麼將晉陽之戰的首功授予高共。

豫讓仍然不死心,接下來做的事情就有點重口味了:他以漆塗身,讓皮膚潰爛;又吞木炭,使聲音沙啞。然後穿得破破爛爛,跑到街上行乞。他老婆經過街市,他故意伸手乞討,結果連他老婆都沒認出來,打賞了他一個饅頭。

但是,有一個原來的朋友經過菜市場的時候,多看了他兩眼,還是從眼神中認出了他。那個朋友抱著他哭道:“以你的才能,如果肯委身侍奉趙氏,他必定會重用你。到那時,你再想辦法行刺他,不是很容易的事麼?何必這樣糟蹋自己呢?”

豫讓說:“我如果做了他的家臣,就應該對他忠貞不貳,絕不能夠虛情假意,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有一天無恤出巡,豫讓得到情報,提前到他必經之路的一座橋下埋伏。無恤來到橋邊,馬突然受驚,停步不前。無恤說:“豫讓必定在附近。”命人搜查,果然在橋下抓獲了豫讓。

這一次,就算用漂白粉洗,也不能讓豫讓回到原來的樣子了。無恤唏噓不已:“原來你侍奉中行氏和范氏,智伯消滅了他們兩家,你卻不為他們報仇,反而投靠了智伯。現在智伯被消滅了,你為何這麼執著地要為他報仇呢?”

豫讓回答:“我侍奉中行氏和范氏,他們把我當作一般人對待;但是我侍奉智伯,他以國士之禮對待我,所以我也要以國士的身份來報答他。”

無恤長歎一聲,說:“你對智伯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而我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好自為之吧!”

豫讓說:“我死無所謂,但是死之前有一個心願,請您把衣服脫下,讓我刺幾劍。那樣的話,我就死而無憾了。”

無恤脫下大氅,扔到豫讓跟前。豫讓在大氅上連刺三劍,然後自殺身亡。

據說,豫讓自殺那一天,整個趙地的有志之士都為之痛哭流淚。後人對於豫讓,也多是褒揚有加,一句“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傳唱了千古,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然而也有人很看不起豫讓,韓非子就是其中一個,他曾經這樣寫道:“豫讓身為智伯的臣子,對上不能說服主君讓他明白治世之道,對下不能統御部眾來安定國家。等到智伯被殺了,他才摧殘自己的形貌來博取為主君報仇的名聲。但是這樣做,對於智伯來說,難道有任何意義嗎?”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