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佛羅倫薩的救世主

「那個邪惡之人的兒子和毀滅之人的養子」

1478年的耶穌升天節(Ascension Day)這一天,朱利亞諾·德·美第奇被安葬在聖洛倫佐教堂老聖器收藏室的斑岩石棺中。這個石棺也是他和他的兄弟為紀念父親和叔叔而建造的。朱利亞諾遇害時年僅25歲,還沒有結婚,不過在這一年年初,他的一個情婦菲奧雷塔·戈裡尼(Fioretta Gorini)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朱利奧(Giulio)。[1]沒過多久,孩子的母親也去世了,洛倫佐於是收養了他,並把他當作親生骨肉一樣看待。

至於他自己的三個兒子,洛倫佐是這樣評論的:大兒子呆,二兒子靈,小兒子善。不過洛倫佐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對女兒們也一樣疼愛有加。他喜歡和他們一起做遊戲,馬基雅維利後來評論他的這一習慣時隱約帶有一絲驚訝和不滿。洛倫佐曾經為孩子們寫了一個劇本,名字叫作《聖喬瓦尼和聖保羅》(San Giovanni e San Paolo)。劇本不僅給每個孩子都安排了一個角色,連他自己也有一個。洛倫佐讓孩子們記住,無論他有多少國家大事要去處理,也無論他們有多少課程要去學習——孩子們的教育一直是他非常重視的一件事——他都會擠出時間和他們談心。「如果連兇猛的野獸都關愛自己的幼仔,」洛倫佐寫道,「那我們對孩子的寵愛豈不是應該多得多。」

洛倫佐與孩子們分離的時候總是會想念他們,而孩子們也會像他想念他們一樣想念自己的父親。「洛倫佐什麼時候來?」孩子們總是這樣問自己的老師或母親。在帕奇家族陰謀之後那段不穩定的時期內,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一起被送到了皮斯托亞,暫住在他們的朋友潘恰蒂基(Panciaticchi)家中。同行的還有波利齊亞諾,他是年長的幾個男孩兒的家庭教師。波利齊亞諾當然不願意離開佛羅倫薩,不過他並沒有在寫給洛倫佐的信中抱怨什麼。波利齊亞諾會向洛倫佐講述孩子們的情況,說潘恰蒂基一家以「極大的善意」接待了他們,請他放心;還說克拉麗切一切安好只是心情不暢,除了從佛羅倫薩來的哪怕是隻言片語的好消息外,什麼也不能讓她高興起來。「她幾乎連門都不出。我們什麼也不缺,很多人送來禮物都被我們拒絕了,只留下了沙拉、無花果、幾小瓶葡萄酒和一些烤魚卷(beccafichi)。這裡的人不會拒絕我們的任何要求……我們一直很警惕,還安排了侍衛把守大門。等你有時間了一定要來看看家人,他們一心盼著你來。」

1478年的整個夏天,洛倫佐的家人都住在皮斯托亞。冬天臨近的時候,他們搬到了卡法焦洛的更加安全的別墅裡。寒冷的冬天讓這裡的生活變得更加單調,波利齊亞諾越來越難以忍受這樣無聊的日子,但是他在寫給洛倫佐的信中還是沒有過多抱怨;不過在面對洛倫佐的母親盧克雷齊婭的時候,波利齊亞諾可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這裡的天氣冷得嚇人,所以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只能穿著拖鞋和大衣坐在火爐前;這裡還總是下雨,孩子們根本沒法到戶外去,波利齊亞諾只好為他們設計一些可以在房間裡玩的遊戲。為了讓遊戲更有意思,輸了的孩子會被罰吃飯時少吃一道菜,不過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主意,因為自從有了這項措施之後,輸了的孩子們往往會哭鬧起來。更糟糕的是,波利齊亞諾和克拉麗切相處得並不愉快,這讓本就艱苦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

依照克拉麗切缺乏想像力又古板的羅馬思維,年幼的喬瓦尼學習拉丁文時誦讀的竟然是古典文本而非禱告詩令她驚駭不已。而波利齊亞諾知道洛倫佐會認可他的教育方法,所以也不願做出改變。由此引發的爭吵被不斷擴大,最後克拉麗切把波利齊亞諾趕出了別墅。雖然洛倫佐覺得可以原諒妻子解雇了他的朋友,並且重新指定了溫和一些的馬蒂諾·達·科梅迪亞(Martino da Comedia)作為孩子們的教師,但他還是要讓妻子明白自己並不認可她的行為。克拉麗切反過來責備他不該許可令人討厭的波利齊亞諾使用菲耶索萊別墅裡的私人房間,說他這樣寬恕一個被自己掃地出門的人讓她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洛倫佐忍無可忍地給克拉麗切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來訓斥她的行為。他還提醒說,她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把波利齊亞諾的書籍送還給他,並且要求她當天就把書送出。

儘管這次爭吵很激烈,但這是洛倫佐和克拉麗切僅有的一次嚴重爭吵。克拉麗切自然是遠遠配不上洛倫佐的。洛倫佐的母親當年在這個年輕的羅馬姑娘身上發現的害羞、誠實和討人喜歡雖然還在,但克拉麗切實際上一直沒能融入佛羅倫薩的生活。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個羅馬人,過於自負和任性,為自己古老的血統而驕傲,為她丈夫和教皇之間的糾紛而擔憂,丈夫和機智、詼諧、玩世不恭的朋友們之間她根本聽不懂的談話更是讓她如坐針氈。

洛倫佐對自己的妻子肯定是不忠的,不過她對此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畢竟在那個時代沒有幾個丈夫會對妻子忠誠。而且洛倫佐在這個問題上也很謹慎。他對盧克雷齊婭·多納蒂的迷戀僅僅停留在羅曼蒂克的層面,他們在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認識了,雖然他在錦標賽上佩戴了她的信物,還寫詩讚美她美麗的眼睛和雙手,以及她精緻臉龐上不斷變化的表情,但是克拉麗切瞭解佛羅倫薩的風俗,也知道洛倫佐絕不會讓盧克雷齊婭這樣富有的多納蒂家族的女兒做自己的情婦。況且,克拉麗切也很喜歡盧克雷齊婭,她們相識的時候,盧克雷齊婭已經結婚了。克拉麗切還非常高興盧克雷齊婭能成為自己長子的教母。洛倫佐和其他女人的風流韻事也沒有引起克拉麗切多少關注。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說,「風流多情」的洛倫佐在40歲的時候瘋狂愛上了多納托·本奇(Donato Benci)的妻子巴爾托洛梅亞·代·納西(Bartolommea dei Nasi),並經常在她的別墅過夜,直到破曉前才回到佛羅倫薩。如果確有此事,那要麼是他對克拉麗切隱瞞了實情,反正克拉麗切並不在乎這種事;要麼是這件事發生在克拉麗切去世之後。洛倫佐與其他女人的關係從來沒有影響過他與妻子之間的感情。雖然克拉麗切和洛倫佐沒有什麼共同的喜好,她既不懂藝術,也不懂文學,更不用說政治或哲學了,但毫無疑問他們是深愛著彼此的。每次給丈夫寫信的時候,除了引用一兩句布道時牧師講到的勸誡或說說孩子們的健康狀況之外,克拉麗切就寫不出別的了。不過她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丈夫的關愛,她的丈夫也同樣如此。在他們之間的一封書信中,洛倫佐寫道:

我已經平安到達了目的地,我想這是除了我的平安返回之外最能讓你高興的消息了。我也是這樣思念著你和家。你要好好陪著皮耶羅,祖母孔泰西納(洛倫佐年事已高的祖母,按照當時的習俗在1473年去世之前他們一直住在一起)和母親盧克雷齊婭(也和洛倫佐一家住在一起直到1482年去世)。為我向上帝祈禱。如果有什麼需要在我離開(米蘭)之前帶回去的就跟我說。你的洛倫佐。

克拉麗切全心全意地關愛著孩子們,尤其是女兒馬達萊娜(Maddalena)。她總共生了10個孩子,其中3個沒有活過嬰兒期;而11歲路易賈的去世,更是加速了她生命的終結。當時克拉麗切已經患上肺結核有一段時間了,當病情有所好轉之後,同樣也生著病的洛倫佐決定去菲萊塔(Filetta)接受藥浴治療。然而他剛走9天,克拉麗切就離開了人世。這個消息讓洛倫佐痛不欲生,他寫道:「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從這沉重的苦痛中解脫,這已經超過了我能承受的範圍。祈禱上帝賜予我平靜,並祈求我主讓我在有生之年內免於承受最近接連發生的考驗。」

費拉拉駐佛羅倫薩大使三天後才寫信向公爵通報克拉麗切·德·美第奇的死訊。他說之所以沒有及時通報,是因為他覺得這事不怎麼重要。

正如洛倫佐擔心的那樣,帕奇家族陰謀的失敗,再加上佛羅倫薩人對參與陰謀之人嚴厲的報復行為引發了羅馬的狂怒。吉羅拉莫·裡亞里奧帶著300名長戟兵衝進了佛羅倫薩駐羅馬大使多納托·阿恰尤奧利的家並逮捕了他。要不是威尼斯和米蘭大使強烈反對這種嚴重違反外交豁免權的行為,吉羅拉莫·裡亞里奧就要將多納托·阿恰尤奧利直接關進聖安傑洛城堡(Sant』Angelo)的地牢了。沒能成功處置自己選定的替罪羊之後,吉羅拉莫·裡亞里奧只得竭力鼓動舅舅用盡職權內的一切辦法報復佛羅倫薩人,尤其是美第奇家族。教皇本人和外甥一樣怒不可遏,根本不需要旁人煽風點火。他先是下令逮捕羅馬境內所有主要的佛羅倫薩銀行家和商人,不過想到樞機主教拉法埃拉·裡亞里奧還被扣押在佛羅倫薩,又只好把這些人都放了。然後他又沒收了所有他能掌握的美第奇銀行的資產和美第奇家族的財物。他還免除了教廷金庫對銀行欠下的所有債務,並派一名羅馬教廷大使去佛羅倫薩要求將洛倫佐交給教廷審判,並下達了一份冗長的針對「洛倫佐·德·美第奇——那個邪惡之人的兒子和毀滅者的養子——及其所有共犯和教唆犯」的驅逐令。所謂共犯包括了首席執政官和整個執政團,所有成員都被「認定為有罪、褻瀆神明、受到詛咒、聲名狼藉、不被信任、應被逐出教會並且無權立下遺囑的人」。文件裡還寫道:「他們所有的財產都應由教會沒收;他們的房子應當被夷為平地;他們的住所應當被廢棄,成為無法入住的荒地。讓永恆的廢墟來見證他們永恆的恥辱。」教皇威脅說如果這些判決沒有在兩個月內執行,就要切斷佛羅倫薩和外界的全部聯繫。然而光憑這些還是不能讓教皇解氣,他又正式向佛羅倫薩宣戰,並且毫不費力地說服那不勒斯的國王費蘭特也向佛羅倫薩宣戰。

那不勒斯本來就巴不得將阿拉貢家族的勢力範圍擴大到托斯卡納地區,國王費蘭特的兒子卡拉布裡亞公爵(Duke of Calabria)阿方索立即帶著軍隊穿過了邊境,佔領了蒙特普爾恰諾(Montepulciano)周邊的地區。然後他派信使到佛羅倫薩冷酷地宣告了這座城市即將迎來的毀滅,同時還轉達了教皇比之前驅逐令措辭更惡毒的口信。

對於這些以及後續的所有威脅恐嚇,執政團給出了一份充滿挑戰的回復:

您說洛倫佐是暴君並要求我們將他驅逐,但是大多數佛羅倫薩人稱他為人民的守護者……請記住您尊貴的職位是基督的代表,請記住交到您手中的聖彼得的鑰匙不是為了讓您能夠如此濫用職權……佛羅倫薩會堅決地捍衛它的自由,我們相信基督知曉我們這一事業的正義,因此也必不會拋棄我們這些信主之人;我們還相信我們堅定的盟友會將我們的事業當作他們自己的事業;我們尤其相信最堅定的基督徒法國國王路易,他一直是佛羅倫薩的庇護者和保護人。

雖然佛羅倫薩人大談對盟友的信任,不過他們實在沒有什麼理由去期待盟友的幫助。法國國王確實給洛倫佐寫了一封充滿友誼和同情的信,就教皇對洛倫佐的處理提出了抗議;除此之外還模糊地威脅要組建新的大議會,並重申安茹家族對那不勒斯的所有權。法國國王派遣菲利普·德·科米納作為特使前往意大利,不過就如科米納自己所言,他們能給佛羅倫薩人的只有同情而已:「路易對佛羅倫薩人的偏愛也許在某些層面上是有影響力的,但實際上並不如我希望的那麼多,除了隨從,我沒有軍隊可為佛羅倫薩人提供支持。」

要是早幾年,佛羅倫薩人也許還可以期盼米蘭提供軍事協助,但是自從加萊亞佐·瑪麗亞·斯福爾扎被謀殺之後,他的遺孀——也是他們年幼的兒子吉安·加萊亞佐(Gian Galeazzo)的監護人——與去世丈夫的弟弟們之間的王位之爭一直沒有停止,這使得米蘭無法再成為意大利政治中一支有效的力量。最後由吉安·賈科莫·特裡武爾奇奧(Gian Giacomo Trivulzio)領導的一支軍隊被派到了佛羅倫薩,可惜軍隊的人數太少,起不了什麼作用。美第奇在羅馬的親戚奧爾西尼家族派來的僱傭軍隊伍人數也十分有限;同樣人數有限的還有博洛尼亞的軍隊,是由喬瓦尼·本蒂沃利奧提供的。多年前洛倫佐曾經代表父親拜訪過喬瓦尼·本蒂沃利奧,並且從那以後雙方一直維持著密切的友好關係。事實上,當所有東拼西湊的兵力集結到長官埃爾克萊·德·埃斯特(Ercole d』Este)手中時,包括這位高大英俊、精明謹慎的費拉拉公爵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確信,佛羅倫薩這一次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已經抵達基亞納河谷(Chiana valley)的那不勒斯軍隊即將要發起的猛攻了。

然而,卡拉布裡亞公爵的軍隊還不是佛羅倫薩所面臨的唯一威脅。此時,教皇又鼓動錫耶納和盧卡加入了他的陣線,並把自己軍隊的控制權委託給了令人敬畏的軍人——烏爾比諾公爵費代裡戈·達·蒙泰費爾特羅。看看教皇陣營的軍隊實力,再對比一下佛羅倫薩的雜牌軍,菲利普·德·科米納不得不相信,佛羅倫薩的獨立即將終結。

佛羅倫薩人比科米納樂觀得多,他們仍然拒絕遵從教皇提出的任何要求。托斯卡納地區的主教們對教皇驅逐令的回應尤其大膽,他們在佛羅倫薩的大教堂裡舉行會議,並全體一致認定執政團截至目前所採取的一切行動完全正當。依據這一決定,他們還頒布了對教皇的驅逐令。前一年由貝爾納多·琴尼尼(Bernardo Cennini)在佛羅倫薩建立起來的印刷廠印製了很多對教皇的驅逐令,並把它們散發到整個歐洲,每個標題都足夠吸引眼球,比如《佛羅倫薩教士怒斥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的檄文》(Contrascommunica del clero Fiorentino fulminate contro il summon Pontifice Sisto Ⅳ)。而這種態度也獲得了其他神職人員、會眾以及洛倫佐本人的完全支持。

至此,洛倫佐已經毫無爭議地樹立了他作為佛羅倫薩大業領導者的地位。他召集佛羅倫薩的重要人物舉行了一次會議。會上,洛倫佐用帶著鼻音的尖細聲音向大家保證,如果他一個人,甚至是他一家人的流放或死亡能夠換來佛羅倫薩的救贖,那麼他甘願犧牲。而雅各布·代·亞歷山德裡(Jacopo dei Alessandri)則代表大家向洛倫佐表示,他們一致決定堅決支持洛倫佐直到最後一刻。同時他們還指定了一個12人的侍衛隊來保障洛倫佐的安全,並選舉他加入緊急成立的十人戰爭委員會,專門處理佛羅倫薩的防務事宜。

這次戰事之所以沒有像科米納預料的那樣以佛羅倫薩的慘敗終結,主要歸功於運氣和十五世紀意大利獨特的戰爭傳統,而非佛羅倫薩軍隊的戰鬥力或他們指揮官的卓越能力。費拉拉公爵似乎不願意挑戰卡拉布裡亞公爵的軍隊實力,後者不但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人,還碰巧是他妻子的哥哥。費拉拉公爵的軍隊一直與敵軍保持著兩日行軍距離,所以他的隊伍用了三周才走完從比薩到薩爾扎納(Sarzana)短短50英里的路程。佛羅倫薩人催促他快些行進時,他嘲笑說這些建議都是「完全不懂戰爭的學究們」提出來的。佛羅倫薩的一位藥材商盧卡·蘭杜奇(Luca Landucci)評論說:「意大利軍人的體系是這樣的,只要你方把注意力轉向掠奪那裡的財物,我方就去掠奪這裡的財物。短兵相接才不是我們真正想做的。」所以直至1478年11月,雙方還沒有打過一場決定性的戰役,就各自退回駐紮地過冬去了。

轉到來年,形勢對佛羅倫薩更加不利了。首先,年幼的公爵吉安·加萊亞佐·斯福爾紮在爭奪王位的鬥爭中取勝,不甘失敗的叔叔們逃到了那不勒斯,在國王費蘭特的慫恿下,又帶著軍隊回到米蘭打算以武力奪取政權。敵人捲土重來逼近倫巴讓公爵夫人極為不安,所以她調回了支援佛羅倫薩的隊伍去保衛她在米蘭的政府。

公爵夫人尤其忌憚洛多維科·斯福爾扎(Lodovico Sforza)的回歸。後者有個外號叫「摩爾人」。(il Moro),一方面是因為他受洗時取的名字是毛羅(Mauro),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膚色像摩爾人一樣黝黑。其實洛多維科的樣貌看上去有些脂粉氣,嘴巴尤其小,頭髮也帶著精緻的捲曲。他是個虛榮自大、膽小懦弱,但也聰明絕頂的人。他在藝術和文學上有很高的造詣,但識人用人卻很糟糕。他玩世不恭,沒有是非觀,但是彬彬有禮、體貼入微。他不僅有行政和外交的天賦,還有著非凡的記憶力。總之是一個不得不認真對待的敵手。

到了9月,洛多維科與公爵夫人達成協議,成了米蘭的統治者。他認定米蘭公國不宜再把處於覆滅邊緣的佛羅倫薩共和國當作盟友。與此同時,卡拉布裡亞公爵的軍隊一路衝殺,已經抵達埃爾薩谷地(Val d』Elsa),並攻下了波焦因佩裡亞萊(Poggio Imperiale)的堡壘。要不是在佛羅倫薩以南30英里的小鎮科萊(Colle)受到了持續兩個月的殊死抵抗,公爵早就兵臨佛羅倫薩城下了。11月4日,科萊最終還是失守了。盧卡·蘭杜奇在日記中寫道:公爵的大炮共朝科萊「發射了1024枚炮彈」。此時已經入冬,那不勒斯的軍隊無法在埃爾薩谷地繼續前行,於是卡拉布裡亞公爵只得再一次撤回錫耶納過冬。儘管又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但此時佛羅倫薩已然處在了前所未有的危急時刻。七拼八湊的僱傭軍首領之間爭吵不斷;費拉拉公爵因為斯福爾扎的撤離而亂了陣腳;一群烏合之眾組成所謂的突擊隊,實際上是去托斯卡納地區的鄉村裡為非作歹;佛羅倫薩城裡還暴發了瘟疫;戰時委員會為了保證軍需而加征各種重稅,人民也開始怨聲載道。除此之外,佛羅倫薩的經濟開始衰退,部分是因為英國人開始自己製造布料,所以幾乎停止了對意大利的羊毛出口。成百上千的工人被工廠拒之門外,因為商人已經沒有訂單可供他們生產。洛倫佐清楚地意識到佛羅倫薩不可能再撐過新一輪的進攻,也知道他的盟友們都支持總體的和平,於是他做出了一個讓佛羅倫薩人認為意義非凡、勇氣可嘉的決定:他要親自前往那不勒斯,把自己送到敵人的宮廷之上。洛倫佐把管理城市的重任交給了剛當選的首席執政官托馬索·索代裡尼,然後就騎馬向海岸進發。在去比薩的路上,他在聖米尼亞托泰代斯科鎮(San Miniato Tedesco)給執政團寫了一封信:

當我們的城市面臨這樣的危機,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深思熟慮了,必須馬上行動……我已經決定,在諸位的許可之下,馬上起航前往那不勒斯。我知道敵人的行動主要針對我一人,希望我此去將自己交由他們處置,就能讓我的市民們重獲安寧……既然我享有比任何一個市民都多的榮譽和責任,我也理應為我們的國家做出最多的貢獻,哪怕是為此獻出生命。我將抱著這樣的決心前行。也許一切都是上帝的意願,這場由我弟弟和我的鮮血引發的戰爭,也必須由我來終結。我的心願是,無論代價是我的生存或死亡、災難或興旺,我都能為這座城市帶來福祉……我的心中滿懷希望,我祈禱上帝的恩賜助我履行任何一個市民都應時刻準備好為他的國家而履行的義務。我任憑執政團閣下們的差遣。勞倫蒂烏斯·德·美第奇(Laurentius de Medici)

根據菲利波·瓦洛裡(Filippo Valori)的記錄,當這封滿懷感情的信在執政團裡被當眾宣讀的時候,沒有一個執政官不感動地潸然淚下。沒有人相信國王費蘭特的為人,據說他會把敵人的屍體進行防腐處理後展示在私人博物館裡,所以大家此時都以為他們可能再也見不到洛倫佐了。然而所有人也明白,除了他的犧牲,恐怕沒有第二個辦法能夠挽救共和國了。因此執政團也只能任命他為駐那不勒斯大使,並祝福洛倫佐一切順利。接到執政團回信的第二天,洛倫佐從瓦達(Vada)起航,並在1479年聖誕節前夕抵達了那不勒斯,當時他29歲。

站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是國王費蘭特的二兒子費代裡戈,洛倫佐還是個小男孩兒時就見過他,也很喜歡他。他們熱情地相互問好。洛倫佐也受到了卡拉布裡亞公爵的妻子、天資聰穎的伊波利塔·斯福爾扎的熱情接待,他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同樣歡迎他的還有國王費蘭特的主要顧問之一迪奧梅德·卡拉法(Diomede Carafa),他是一位年事已高的作家、鑒賞家和收藏家。過去洛倫佐幫過他很多忙,每次他有朋友前往佛羅倫薩都會受到洛倫佐的接待和照顧,洛倫佐還送給他一個精緻的銅馬頭雕塑,那也是卡拉法收藏的最好的羅馬古董之一。事實上,洛倫佐的隨從們很快就發現,此行遠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麼有勇無謀,更沒有洛倫佐在給執政團的那封信中所描述的那麼命懸一線。

寫那封信之前,洛倫佐就開始秘密與那不勒斯宮廷通信,並確保他的前往不會受到冷遇。他搭乘的這艘船實際上也是那不勒斯人派來接他的。他知道卡拉布裡亞公爵的軍隊已經控制了托斯卡納南部大片的土地,並且反對任何不以承認他的勝利為前提的和解方案;但是洛倫佐也知道國王費蘭特對於法國國王不斷重申安茹家族對那不勒斯統治權的威脅非常擔憂,更不用說在南亞得裡亞海沿著意大利海岸來來回回的土耳其艦隊又抱著多少危險的企圖。

不過,國王費蘭特也不是一個能夠輕易達成協議的人。他不但機敏狡猾、精於政治,更是個冷酷無情、報復心強、善於掩飾真實想法的人。要想猜出這樣一個面色陰沉、臃腫肥胖、時不時就鬧脾氣一言不發的人到底喜歡什麼,或者到底在想什麼幾乎是不可能的。科米納就評論說:「沒有人能知道他到底是生氣還是高興。」不過他和洛倫佐一樣的是,他們都喜歡鄉村生活、馴鷹術以及打獵。他們對詩歌的品位很相近,對新知識和古典時期的看法也很相似。在他們漫長的對話中,洛倫佐不是只談眼下的戰爭和統一意大利的理想,而是多次轉彎抹角地提到古典時期那些通過實現和平而創立偉業的偉大統治者。關於實際的協議,他強調儘管教皇近來扶植那不勒斯,儘管教皇封費蘭特的兒子喬瓦尼為樞機主教,儘管教皇的侄子為費蘭特的女兒辦了一次舉世無雙的奢華婚宴,儘管教皇免除了那不勒斯對教皇例行的年貢,但是教皇永遠不可能像佛羅倫薩一樣成為真正對那不勒斯有利的朋友。西克斯圖斯只是在利用那不勒斯來實現個人目的。

費蘭特顯然沒有被說服,於是談話不斷延長,洛倫佐越來越灰心,他在卡拉布裡亞公爵夫人的海邊別墅花園中憂心忡忡地散著步,一名隨行人員描述說「他彷彿是一個人在扮演兩個角色,」

白天他表現得非常輕鬆、優雅、樂觀和自信,但是到了晚上就會為自己和佛羅倫薩的悲慘處境而愁眉不展,反覆強調他根本不在乎生死,但是無法挽救自己的國家於危難之中讓他痛苦不堪。

在努力說服費蘭特的同時,洛倫佐成功地用自己的慷慨給那不勒斯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了這次行程,他通過抵押卡法焦洛和穆傑洛的土地籌來了六萬弗羅林幣。一到那不勒斯他就贖買了100名船上奴隸的自由,還給他們每人10弗羅林幣和一套體面的衣服。然後他又為一些窮苦人家的女兒提供了豐厚的嫁妝,又向多個慈善事業捐贈了大筆善款。瓦洛裡說他從保羅·安東尼奧·索代裡尼(Paolo Antonio Soderini)那裡聽到洛倫佐出訪那不勒斯總共的開銷之後,嚇得不敢把這個數字寫下來。

即便如此,費蘭特還是不願談協議。最終,洛倫佐在那不勒斯待了將近十周之後,不得不把問題擺上桌面,聲稱自己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佛羅倫薩有緊急的事務待他回去處理。在匆匆告別之後,洛倫佐就騎馬離開那不勒斯向北啟程了。而國王費蘭特只好急忙起草和平協議,派人追著給洛倫佐送去。

戰爭終於結束了。和平協議的條款對佛羅倫薩來說不算很有利。佛羅倫薩不但要向卡拉布裡亞公爵支付賠償款,還不得不在教皇的堅持下釋放在押的帕奇家族人員;此外佛羅倫薩還必須同意托斯卡納南部一些地區繼續由外來勢力控制;不過至少戰爭結束了,和平得到了保障,教皇的野心沒能得逞,而佛羅倫薩和那不勒斯重新成了朋友和盟友。


[1] 波提切利創作的這幅古板又沒有什麼魅力的《年輕女子肖像》(Portrait of a Young Woman)是掛在皮蒂宮裡的。畫中人物一度被認為是克拉麗切·奧爾西尼,被認為是西莫內塔·韋斯普奇的可能性更小。最有可能的身份應該就是菲奧雷塔·戈裡尼。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