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洛倫佐:資助者、收藏家和詩人

「他通曉一切事情」

在他不斷地被請去調停意大利邦國之間令人厭倦的衝突的那些年裡,洛倫佐說過他渴望能有機會回到托斯卡納地區,躲進某個聽不到一句國家大事的與世隔絕的地方。他還渴望有更多時間在鄉村別墅裡和那些傑出的學者、作家、藝術家朋友們相聚。他們可以去菲耶索萊;或是卡雷吉,每年的11月7日,這裡都會舉辦紀念柏拉圖誕辰的宴會;還可以去佛羅倫薩西北12英里之外的波焦阿卡伊阿諾,這裡的舊別墅是由朱利亞諾·達·聖加洛(Giuliano da Sangallo)重建的;[1]他還可以去位於穆傑洛峽谷通往皮斯托亞途中的卡法焦洛別墅,那裡離城市更遠,也更像一座森嚴的堡壘。儘管偶爾也會有隨行人員因為小事爭吵的煩擾,但是在這些鄉村別墅裡度過的時光通常是輕鬆愜意、令人愉悅的。用餐時,客人可以隨便選擇自己喜歡的座位,而洛倫佐和那些親密的朋友們也是這樣隨性地加入賓客之中,比如安傑洛·波利齊亞諾;或是另一個風趣、愛嘲諷的詩人路易吉·浦爾契,通常被洛倫佐喚作「吉吉」(Gigi);還有喬瓦尼·皮科(Giovanni Pico)及米蘭多拉和孔科爾迪亞伯爵(Count of Mirandola and Concordia),後者是一位聰明、誠實的貴族,他的作品非常有影響力——其中一部深受洛倫佐的喜愛——但是一直受到教會的嚴厲抨擊。來這裡的賓客可能還會遇到風趣的書商韋斯帕夏諾·達·比斯蒂奇;馬爾西利奧·菲奇諾,他的作品《柏拉圖神學》(Theologica platonica)就是獻給洛倫佐的;真蒂萊·貝基,洛倫佐曾經的家庭教師,現在是阿雷佐的主教;偉大的音樂家安東尼奧·斯誇爾恰盧皮(Antonio Squarcialupi),他是大教堂的管風琴演奏家,洛倫佐曾幫助他的唱詩班招募演唱者;還有藝術家菲利波·利比、多梅尼科·基蘭達約和波提切利,他們都曾受雇於洛倫佐,為他裝修斯帕達勒托的鄉村別墅;以及安東尼奧·波拉尤奧洛,洛倫佐評價他是「佛羅倫薩城裡最偉大的大師」;此外,在洛倫佐生命的最後幾年中,年輕的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也是這裡的座上客。

米開朗琪羅的父親雖出身於貴族家庭,但只是個清貧的托斯卡納地方法官。米開朗琪羅七八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佛羅倫薩的弗朗切斯科·烏爾比諾(Francesco Urbino)學校,隨後又到多梅尼科·基蘭達約在佛羅倫薩經營的大畫室裡當學徒。米開朗琪羅的這個選擇讓父親非常失望,因為後者認為這是一個低下的行當。但是米開朗琪羅少年老成的天賦從一開始就給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當他看到米開朗琪羅十三歲時創作同伴們在聖瑪麗亞諾韋拉的托爾納博尼家族教堂裡工作的情景時的畫作忍不住驚呼:「天啊,這個男孩兒懂的比我還多!」後來洛倫佐讓基蘭達約推薦一些有前途的學生到他新創辦的學校學習,基蘭達約毫不猶豫地把米開朗琪羅的名字寫進了推薦名單中。

根據喬焦·瓦薩裡的說法,洛倫佐創辦這座學校的目的,不僅僅是訓練男孩子們掌握一門具體的手藝,更是為了讓他們有機會接受比在其他地方能接受到的更廣泛的教育。洛倫佐把美第奇宮和聖馬可之間的一個花園佈置了一下,並且僱用老朋友——師從多納泰羅的貝托爾多·迪·喬瓦尼(Bertoldo di Giovanni)——擔任學校的校長。洛倫佐還把自己收藏的無數油畫作品和半身古董塑像借給學校,擺在畫室和花園周圍。[2]據說米開朗琪羅就是在仿製畜牧之神法翁的半身像時第一次被洛倫佐注意到。瓦薩裡是這樣記錄的:

儘管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大理石雕刻,米開朗琪羅仿造的法翁像卻是那麼傳神,連洛倫佐都驚呆了。後來當他看到米開朗琪羅脫離了樣本,發揮想像力給法翁雕刻了嘴巴、舌頭和滿口牙齒的時候,洛倫佐忍不住大笑起來,並以他一貫的迷人風度對米開朗琪羅說:「難道你不知道老人是不可能有滿口牙齒的嗎?總會掉幾顆的。」

洛倫佐一離開,米開朗琪羅就鑿掉了法翁的一顆牙,

他還特意在牙床上鑿了個坑,讓那裡看起來好像是真的掉了一顆牙一樣;然後他就一直盼望著洛倫佐再來。後來洛倫佐看到了米開朗琪羅對雕塑做出的修改,他精湛的技藝和單純樸實的性格令洛倫佐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洛倫佐還給自己的朋友們講過這件趣事,他們也無不感到驚訝。洛倫佐於是決定幫助和培養年輕的米開朗琪羅。他先是派人把他的父親洛多維科請來,詢問他是否同意讓米開朗琪羅留下來,並且補充說會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待他。洛多維科當然欣然許可。然後洛倫佐就在美第奇宮為米開朗琪羅安排了房間,像照顧自己的家人一樣關照他。米開朗琪羅可以和洛倫佐的孩子或是其他任何尊貴的客人同桌吃飯,洛倫佐對待他也總是十分尊敬……為了讓米開朗琪羅可以幫父親貼補家用,他每個月的薪水高達5個達科特;洛倫佐還送了米開朗琪羅一件紫羅蘭色的斗篷,連他的父親也被安排到海關工作。事實上,所有在聖馬可花園學習的男孩子們都有數目不等的薪水可領,尊貴而偉大的洛倫佐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直沒有停止資助這些學生。

米開朗琪羅在美第奇宮住了四年,在這段時間裡,「他每天都會向洛倫佐展示自己的創作成果」。[3]

洛倫佐的財富遠遠不及自己的父親或祖父,所以他沒有訂製那麼多的雕塑和繪畫作品,而那些跟他有關係的作品,也大多已經損毀或丟失了,比如斯帕達勒托的壁畫就已遭破壞。還有一些不久前還被認為是洛倫佐訂製的藝術品——比如波提切利最著名的作品《春》(Primavera)[4]和《維納斯的誕生》(Birth of Venus)[5]——現在則被確認是洛倫佐那個與他同名且年輕富有的堂弟洛倫佐·迪·皮耶爾弗蘭切斯科·德·美第奇(Lorenzo di Pierfrancesco de』Medici)訂製的。畫作被掛在了卡斯泰洛別墅的牆上,這座別墅也是美第奇家族的年輕分支在1477年買下來的。[6]波提切利的《帕拉斯和肯陶洛斯》(Pallas and the Centaur)也掛在這裡。雖然這幅畫的內容是慶祝洛倫佐挫敗了帕奇家族的陰謀,終結了佛羅倫薩的戰爭,但是它很可能是由洛倫佐·迪·皮耶爾弗蘭切斯科訂製的。[7]

不過,就算洛倫佐本人沒有向波提切利訂製很多作品,他也幫助他獲得了很多其他佛羅倫薩出資人的訂單,而且似乎也幫助他得到了在羅馬西斯廷小教堂(Sistine Chapel)工作的機會。洛倫佐也為菲利波·利比、安東尼奧·波拉尤奧洛和朱利亞諾·達·馬亞諾(Giuliano da Maiano)爭取過許多工作機會:利比被他送到了羅馬,波拉尤奧洛去了米蘭,而馬亞諾則被推薦給了卡拉布裡亞公爵。他還幫助基蘭達約獲得了在聖瑪麗亞諾韋拉和聖三一教堂工作的機會,[8]後來又推薦他到西斯廷小教堂工作。至於被瓦薩裡描述為「一刻不停地專注於繪畫和雕刻」的韋羅基奧,洛倫佐也讓這位藝術家獲得了在托斯卡納各個地方工作的機會。洛倫佐向他訂製了《大衛》[9]的銅像和陶質的《復活》(Resurrection)[10],擺放在卡雷吉鄉村別墅裡,不過雕塑家的兄弟聲稱洛倫佐沒有付工錢。在洛倫佐的學校花園裡有一尊被嚴重毀壞的紅色石像,雕刻的是被剝皮之後的瑪爾敘阿斯的身體。洛倫佐讓韋羅基奧修復並完成這座石像,以便與科西莫在羅馬購買的瑪爾敘阿斯白色大理石雕像配成一對。瓦薩裡記錄說:

韋羅基奧用紅色大理石重新雕刻出了腿和胳膊,其技藝之精湛讓洛倫佐大喜過望,並且把修復後的紅色雕塑和白色雕塑分別擺放在了大門兩邊。這尊古老的石雕展現的是瑪爾敘阿斯被剝皮後的身體,從中可以看出創作者的細緻入微和精準的判斷力。他還巧妙利用了紅色大理石上的白色紋理,讓它們看起來像是人類身體被剝皮後顯示出來的細小筋脈。

當韋羅基奧離開佛羅倫薩的時候——他將前往威尼斯去創作最後一幅傳世之作,矗立於聖喬瓦尼和聖保羅廣場(Piazza di Santi Giovanni e Paolo)的僱傭軍首領巴爾托羅梅奧·科萊奧尼紀念碑,洛倫佐祝他一路順風。與米開朗琪羅一樣,萊昂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也在洛倫佐家裡住過一段時間。當達·芬奇決定前往米蘭時,洛倫佐同樣親切地祝他好運。達·芬奇是個私生子,來自一個名叫芬奇(Vinci)的托斯卡納村莊。可以確定的是,從他12歲來到韋羅基奧在佛羅倫薩的工作室工作時起,洛倫佐就十分關注這個已經展現出過人天賦的少年;後來達·芬奇決定前往米蘭謀求發展,以展現他那令人震驚的多才多藝,正好公爵洛多維科·斯福爾紮在尋找一位藝術家來雕刻他父親騎馬的塑像。一向善於利用這種政治交情的洛倫佐就給公爵送去了一把達·芬奇製作的馬頭形狀的銀質豎琴,並以此向他推薦了達·芬奇。

洛倫佐肯定希望別人知道他是個藝術鑒賞家,就像他逐漸積累起作為建築評論家的顯赫名聲一樣。事實上,在修建重要的建築物之前先來徵求他的意見已經成了一種慣例。比如聖神教堂正面的設計方案之爭就被提交到他的面前;[11]菲利波·斯特羅齊也曾就斯特羅齊宮的比例問題向他咨詢。[12]洛倫佐還被邀請為皮斯托亞的聖雅各布教堂在建的福爾太圭裡墓(Forteguerri tomb)挑選最終的模型,而兩個備選方案分別是由韋羅基奧和皮耶羅·德爾·波拉尤奧洛(Piero del Pollaiuolo)提交的。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人們覺得「他通曉一切事情」。後來聖神教堂要畫一幅新的聖壇版畫,接手這一任務的基蘭達約被告知作品的「風格、標準和形式都要」讓洛倫佐滿意。

到1491年,大教堂的正面仍然沒有建成。洛倫佐本人也提交了一份設計方案。鑒於韋羅基奧、波提切利、基蘭達約和菲利波·利比以及其他一些大師都加入了競爭,評委們覺得有些難以抉擇。為了逃避這個難題,評委們請洛倫佐來決定使用哪個設計。但是,洛倫佐在盛讚了所有方案之後,說自己沒法做出決定,這個問題還是延後再議吧。[13]

雖然洛倫佐在畫作和雕塑上花的錢比他的祖父少得多,而且也沒有堅持完成一些由他祖父發起修建的工程——比如菲耶索萊的巴迪亞教堂,但是洛倫佐終其一生都未曾停止擴充他在其他方面的驚人收藏,包括銅像、勳章、錢幣、古陶器、古董珠寶,還有羅馬、拜占庭、波斯和威尼斯的花瓶。很多花瓶是用亞寶石雕刻製作的,而且大多數花瓶上都加刻了他名字的縮寫「LAUR.MED」作為標記。事實上,他寧願花費比買一幅巨幅油畫多得多的錢來購買一塊精雕細琢的珠寶,因為在他看來這才是更合理的投資。他收藏的很多珠寶價值高達幾千弗羅林幣,而一件波提切利或波拉尤奧洛的畫作最多也就值幾百弗羅林幣。

洛倫佐在資助作家和學者上也一直是毫不吝嗇的,更不用說購買書籍和手稿來擴充美第奇的藏書室了。他要求代理們永不停歇地為他尋找珍貴的書源。在他的資助下,喬瓦尼·拉斯卡裡斯(Giovanni Lascaris)兩度前往東方尋找遺失的手稿,終於在第二次探尋之旅後帶回了超過兩百冊的希臘書籍,其中近一半作品都是此前無人知曉的。

儘管活字印刷術在十五世紀中期的德國美因茨(Mainz)已經出現,但是這一技術起初在意大利並未得到迅速發展,很多學者認為它是「一些德國城市中的野蠻之人」採用的粗俗工藝,很多收藏家甚至拒絕收藏印刷出來的書籍。那不勒斯於1465年才建立了第一家印刷廠,羅馬是1467年,威尼斯和米蘭是1469年,維羅納、巴黎和紐倫堡則是1470年。到了1476年,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在緊挨著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西門的地方建起了英國第一家印刷廠,並以中間一條紅色垂直紋線的盾形徽作為標誌。至於佛羅倫薩的第一家印刷廠則到1477年才由貝爾納多·琴尼尼建立起來。在這之前,甚至是在有了印刷廠之後的很多年裡,洛倫佐還是遵循這座城市根深蒂固的傳統,僱用大批抄寫員、插畫家和代筆人來抄寫他收藏的手稿,好讓這些作品能夠盡可能廣泛地傳播,並且為托斯卡納地區內外,尤其是比薩的圖書館提供更多的副本。

洛倫佐清楚比薩和沃爾泰拉一樣牴觸歸屬於佛羅倫薩這件事,所以他一直花大力氣改善佛羅倫薩與這兩座城市的關係,並且樹立了美第奇家族作為這些城市庇護者的形象。他開發了比薩的港口,在比薩城外買地,在城裡的河邊買房,還常帶家人來此暫住。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樹林茂密的亞平寧山脈阻擋了從羅馬涅一路刮來的凜冽東風,所以這裡的氣候相對溫和。最重要的是,洛倫佐為了緩和比薩人、佛羅倫薩人以及美第奇家族的關係,設法復興了名噪一時但如今已經敗落的比薩大學。1472年,洛倫佐把這座大學打造成了托斯卡納地區最重要的大學,並提供了兩倍於政府每年資助的六千弗羅林幣的捐款。

洛倫佐給佛羅倫薩大學基金會的捐款同樣慷慨。佛羅倫薩大學是歐洲唯一一所有能力開設正規的希臘語課程的大學。這裡的教師和講師包括約翰內斯·阿爾吉羅波洛斯(Johannes Argyropoulos)、泰奧多魯斯·加扎(Theodorus Gaza)和迪米特裡厄斯·查爾康迪拉斯(Demetrius Chalcondylas),其中迪米特裡厄斯·查爾康迪拉斯還和迪米特裡厄斯·克雷泰恩西斯(Demetrius Cretensis)一同於1488年在佛羅倫薩發行了最早的印刷版荷馬作品集。全歐洲的學生都來到這裡學習希臘語。後來成為英國國王亨利八世(King Henry Ⅷ)的專屬醫生以及倫敦皇家內科醫學院(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創立者之一的托馬斯·利納克爾(Thomas Linacre)於1487年來到佛羅倫薩並在這裡待了3年,他還有幸和洛倫佐的兒子們一起上了查爾康迪拉斯的課程。利納克爾的朋友、後來成為最早在牛津大學教授希臘語的教師之一的威廉·格羅辛(William Grocyn)是1488年來到佛羅倫薩的。到1489年,他們的另一個朋友威廉·拉蒂默(William Latimer)也來到了佛羅倫薩,正是他幫助格羅辛和利納克爾將亞里士多德的作品翻譯為拉丁文。

洛倫佐和這些學者一樣對古希臘哲學家和拉丁文詩歌充滿熱情,但是他無法容忍那些輕視意大利語或者貶低托斯卡納詩人的藝術成就的人文主義學者。每當洛倫佐想通過創作詩歌來擺脫生意上和生活中的煩擾時,他效仿的不是那些拉丁語詩人,而是但丁和薄伽丘。他不想用拉丁語,而是更願意用孩提時就學會的簡單又美麗的托斯卡納方言(Tuscau)。洛倫佐對這種語言充滿忠誠和熱情,他和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一樣堅信,只要詩人潛心鑽研語言的用法,只要人們摒棄尼科洛·尼科利的無稽之談——但丁的詩歌只適合沒有文化的羊毛工人和麵包師傅閱讀,托斯卡納方言就一定可以變得更加含蓄和圓潤。如果洛倫佐有更多的空閒時間來發展語言天賦,再加上對托斯卡納方言的深沉感情,那麼他用托斯卡納方言創作矯揉造作的詩文就一定能有質的提高。儘管如此,他仍然稱得上十三世紀晚期詩人的合格繼承者,也是彼特拉克的先驅。

洛倫佐的詩歌稱得上丰神俊逸、多姿多彩:有的憂傷、有的振奮、有的充滿希望,但更多是發人深省的,既包含了宗教情緒,也包含了凡人的情感慾望。他能寫出其母親曾經創作的那些虔誠的讚美詞句,也能寫出讓母親擔憂的褻瀆神靈的改編詩文;他還會寫打獵歌、情歌、歡快的舞曲(canzoni a ballo),以及天馬行空的滑稽戲和情色的狂歡節歌曲(canti carnascialeschi),比如《賣冷杉松果的人》(Song of the Fir Cone Sellers)就是一首關於肉慾激情和物慾之愛的讚歌。不過,洛倫佐在作品中表達最多的還是他對托斯卡納的美麗風景以及農民生活中的幸福與艱辛的深刻感情,這些作品中往往充滿了非凡而生動的細緻描繪。羊群咩咩叫著穿過高地上的草場,剛學會走路的小羊蹣跚地追隨著媽媽的腳步,而牧羊人則把剛出生的羊羔和跛足的綿羊扛在肩上;到了夜裡,羊群會被圈在用桿子和網子圍起來的羊圈裡,牧羊人吃過麵包和羊奶做的晚飯,此時已經在黑夜中呼呼大睡;蒼鷺向著落日的方向飛去,獵鷹向地面的獵物俯衝;海邊有橄欖樹林,樹葉在吹過海岸的清風中拂動;燧石的火星落在秋日的枯葉上,點燃了草叢,火勢向森林蔓延開去,火苗燒過草叢和洞穴,受驚的鳥兒和動物四散奔逃,到處是扇動翅膀和蹄子蹬地的聲音;到了冬天,高大的杉樹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黝黑,冰凍的樹葉被腳步踩碎;躲避獵捕的野鹿絕望地逃命;任勞任怨的公牛奮力拖動沉重的石料;筋疲力盡的飛鳥寧可墜入海洋,也不敢在船隻的桅桿上停留歇腳;翁布羅爾河(Ombrone)發了洪水,渾濁的河水沿著山坡奔湧而下,連粗壯的冬青樹幹和農民搭建木屋的厚木板都被捲走,衝到了開闊的平原之上;還有農民的妻子背著號啕大哭的嬰孩兒,趕著他們的牲畜躲避這可怕的洪水。

到1492年年初,僅43歲的洛倫佐顯然已經時日無多。多年來他一直受到痛風的困擾,疼痛日益加重,已經漸漸失去了行動能力;此外他的總體健康狀況也在迅速惡化。每年去泡溫泉成了他的習慣。他可以去斯帕達勒托或波雷塔(Porretta),或是維戈內(Vigone)——聖凱瑟琳(St Catherine)就是在此處溫泉裡忍受灼人的溫度,以此來為墜入煉獄做好準備;他還可能去沃爾泰拉南部的莫爾巴溫泉(Bagno a Morba),他的母親在那裡修建了一處迷人的溫泉療養地。每次泡溫泉回來,洛倫佐都斷言說自己已經恢復健康了,可是過不了幾個月他就又會操勞過度、疲憊不堪。他要被人抬著才能前往自己最喜歡的波焦阿卡伊阿諾的鄉村別墅。他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進行什麼活動,只能在這裡讀讀書,欣賞一下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Andrea del Sarto)創作的壁畫,監督一下領地周邊農民的耕作,或是去有各種外國動物的動物園裡看看動物,這裡還養著一隻巴比倫蘇丹送給他的美麗的長頸鹿,它的性情極其溫順,還會「吃孩子用手遞給它的蘋果」。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年頭裡,不時暴發的煩躁和怒氣掩蓋了他曾經的風度翩翩。痛風引發的越來越嚴重的疼痛讓他變得唐突無禮甚至出言不遜。對一個無情地批評音樂家斯誇爾恰盧皮品格的人,洛倫佐尖銳地說:「要是你知道達到藝術上的完美有多艱難,你就不會抓住這點兒短處不放了。」對另一個同情他視力下降並評論說佛羅倫薩的空氣對眼睛不好的錫耶納人,他則反駁說:「看來錫耶納的空氣對腦子不好。」當他的一個懶散邋遢的堂兄弟得意揚揚地誇耀自己鄉村別墅豐沛的水源時,他答道:「那你就可以多洗洗手了。」

到1492年2月,洛倫佐無法繼續管理生意和事務;他已經不能走路,甚至拿不住一支筆。波利齊亞諾寫道:持續不斷的發燒折磨著他「整個人,不僅傷害了他的動脈和血管,也侵蝕著他的四肢、內臟、神經、骨頭和骨髓」。3月初,他的小兒子喬瓦尼向他告別,離開佛羅倫薩到羅馬去了。洛倫佐不得不站在臥室的窗口來回應外界說他已經去世的謠言。兩周之後,他被抬著送到了卡雷吉的鄉村別墅,然後就再也沒能回到佛羅倫薩。

波利齊亞諾和其他一些朋友陪他一起去了卡雷吉,他們會坐在床邊陪他說話;如果他太累了,他們就輪流大聲朗讀他最喜歡的托斯卡納詩人的作品精選。他對波利齊亞諾說,要把餘生都用來創作詩歌和研究學問,佛羅倫薩的政務則交給兒子皮耶羅處理。但是波利齊亞諾回答說:「人民不會同意你離開的。」

沒過幾天,兩隻佛羅倫薩的獅子在它們位於獅子街(Via di Leone)的籠子裡打架,最後雙雙喪生。緊接著第二天,也就是4月5日夜裡,閃電擊中了大教堂的燈籠,教堂頂部一個大理石球掉下來砸到了廣場上。洛倫佐問是教堂哪一側的石球,聽到別人的回答後,他說:「是臨近我家的一側,看來我要死了。」除此之外,還有各種不祥之兆出現:母狼在夜裡嚎叫;天上出現了奇怪的光亮;一個女人在聖瑪麗亞諾韋拉做彌撒時突然發起瘋來,邊跑邊大喊有一頭憤怒的公牛,牛角上還冒著火,就要把教堂頂翻了;連馬爾西利奧·菲奇諾都說他看到鬼一樣的巨人們在他的花園裡打鬥並發出嚇人的哀號。

洛倫佐的私人醫生皮耶羅·萊奧尼(Piero Leoni)與洛多維科·斯福爾扎派來的一位來自倫巴第的醫生拉扎羅·迪帕維亞(Lazaro di Pavia)一起來到卡雷吉。這個倫巴醫生給洛倫佐開了一副把珍珠和珍貴寶石研磨後混合的藥方。他在洛倫佐臥室旁邊的房間裡製作這種藥時,發出了巨大的噪音。洛倫佐呼喊道:「安傑洛,你在哪兒?」波利齊亞諾很快來到他的身邊。洛倫佐問他那個醫生到底在幹什麼。聽到波利齊亞諾的回答之後,洛倫佐有那麼一刻似乎相信這副怪異的藥劑也許真能治好他的病,他緊緊握住波利齊亞諾的雙手,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的臉,而波利齊亞諾只能側過臉避開他的注視,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忍不住痛哭失聲。

當天晚些時候,皮科·德拉·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來探望洛倫佐。洛倫佐又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雖然聲音越來越微弱,但是米蘭多拉還是聽到洛倫佐所說的:「我只希望能多活幾天,那樣就能幫你的藏書室多挑選一些好書。」

醫生的怪藥讓洛倫佐愈加虛弱,他讓人去請神父來聽他最後的懺悔並賜予聖餐。他堅持要從床上起身,穿戴整齊。可是這對他而言還是太難了,很快他就被抬回床上並倒在了枕頭上。

皮耶羅經常來探望父親,波利齊亞諾記錄說,每當此時,洛倫佐都會「強撐出一副堅強的樣子,為了不加重兒子的哀傷,忍住眼淚不讓兒子看到」。

4月8日,洛倫佐陷入了類似昏迷的狀態,一個卡馬爾多利教士把眼鏡的鏡片舉到洛倫佐嘴邊察看他是否還有呼吸並判定他的大限已經來臨,於是開始宣讀耶穌受難的故事。此時洛倫佐已經說不出話,只能動動嘴唇表示他聽懂了,他的眼睛盯著舉在他面前的銀質十字架,並偶爾親吻一下十字架,直到徹底停止了呼吸。

皮耶羅·萊奧尼一直認為洛倫佐的疾病不會致命。他不贊成同行們那些近似妖術的藥劑,而是堅稱只要保證病人時刻處於溫暖、乾爽的環境,夜裡不要受涼,不要吃梨和葡萄籽就不會有事。洛倫佐的離世以及外界指責他使用巫術和下毒,都讓萊奧尼心灰意冷。他離開卡雷吉後,就跳進聖傑爾瓦西奧(San Gervasio)別墅的井裡自殺了。

洛倫佐的遺體被送到聖馬可修道院,後來被帶回聖洛倫佐教堂,和弟弟朱利亞諾一起葬在了老聖器收藏室裡。


[1] 洛倫佐在1479年買下了波焦阿卡伊阿諾別墅。朱利亞諾·達·聖加洛在次年將其改造成了一座純文藝復興式建築,但是直到十六世紀才又加入了三角楣飾和有人字屋頂的敞廊。外部的樓梯是十七世紀才修建的。敞廊內部的壁畫是菲利波·利比創作的。原本的庭院修建為一間豪華會客廳(Salone),牆上裝飾的都是弗朗切斯科·克裡斯法諾·弗蘭恰比焦(Francescodi Cristofano Franciabigion)、亞歷山德羅·阿洛裡(Alessandro Allori)、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和雅各布·卡魯齊·蓬托爾莫的畫作。除了這個房間外,這棟建築的內部裝潢都有了很大的變動。現在這棟建築屬於國家,並被改建成為博物館。

[2] 根據瓦薩裡的說法,洛倫佐的學校位於聖馬可廣場附近的一個花園,曾經屬於菲耶索萊的巴迪亞教堂,後來成了克拉麗切·奧爾西尼嫁妝的一部分。當時的文獻中對此沒有記錄,它的具體位置也不為人所知。

[3] 在吉貝利納街(Via Ghibellina)70號的博納羅蒂故居(Casabuonarroti)能看到許多米開朗琪羅早期的作品,故居是由博納羅蒂的侄子在這塊一直屬於他家的地產上建造的。《樓梯上的聖母》(Madonna of the Stairs)大約是1490年完成的。《半人馬之戰》(Battle of the Centaurs)大約是1492年完成的。

[4] 波提切利的《春》(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中充滿了古典及文學的暗示,也一直存在著最複雜的解釋。有的作家認為維納斯和弗羅拉的原型都是莫內塔·韋斯普奇,她的親戚阿梅裡戈·韋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是個航海家,後來以自己的名字為美洲命名。而畫作左面的墨丘利的形象則與波提切利的《朱利亞諾·德美第奇肖像》(Portrait of Giuliano de』Medici)(現存於米蘭的克雷斯皮收藏館)有相似之處,後者創作於二三年以前,也就是大約1475年。

[5] 也有人說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中維納斯的原型是西莫內塔·韋斯普奇。這幅畫(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創作於約1485年。

[6] 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春》和《帕拉斯和肯陶洛斯》都曾經懸掛在美第奇的卡斯泰洛別墅。這個別墅是1477年由洛倫佐·迪·皮耶爾弗蘭切斯科·德·美第奇購置的。那裡的花園是由尼科洛·佩裡科利·特裡博洛(Niccolo Pericoli Tribolo)和他的繼任者貝爾納多·布翁塔倫蒂在公爵科西莫一世時期建造的。池塘和洞穴裡的各種石像和銅製雕像是由特裡博洛、阿曼納蒂、詹波隆那和佩利諾·達·芬奇(Pierino da Vinci)創作的。其他一些由詹波隆那創作的動物銅像被移到了巴傑羅宮。這座別墅後來經過薩瓦家族的改造和重新裝修,現在被修復並作為克魯斯卡學會的總部。

[7] 據稱波提切利的《帕拉斯和肯陶洛斯》(陳列於烏菲齊美術館)大約創作於1482年,是為了慶祝洛倫佐與國王費蘭特的談判成功。畫面背景的月桂樹被認定為那不勒斯的月桂樹;毫無疑問帕拉斯的裙子上繡著的是美第奇家族的標誌——連環相扣的鑽戒。

[8] 在洛倫佐的推薦下,基蘭達約於1485年開始受雇裝修聖瑪麗亞諾韋拉的馬焦雷禮拜堂。他創作的壁畫最後是由其助手們完成的,彩繪玻璃窗也同樣如此。他的聖壇裝飾畫在十九世紀初受到損毀,並且被運到了德國。洛倫佐還幫助基蘭達約獲得了創作聖三一教堂裡薩塞蒂堂的壁畫和聖壇裝飾畫的工作機會。弗朗切斯科·薩塞蒂是美第奇銀行的總經理。他和他的四個兒子都被畫進了聖壇後面的壁畫中。站在菲利波旁邊的是洛倫佐本人。還可以看到洛倫佐的兒子們和他們的家庭教師路易吉·浦爾契、阿尼奧洛·波利齊亞諾(Agnolo Poliziano)一起走在台階上。

[9] 韋羅基奧的《大衛》製作於約1474年,現陳列於巴傑羅國家博物館。

[10] 韋羅基奧的《復活》製作於約1479年,現陳列於巴傑羅國家博物館。

[11] 中世紀的聖神教堂除了食堂之外,都在1471年的大火中被毀,從1434年到1487年,一直在根據布魯內萊斯基的設計重建。這裡的教士們在半個世紀裡不得不靠每天少吃一頓飯來省錢支付工程費用。布魯內萊斯基去世後,人們對是否繼續執行他關於教堂正面的設計存在分歧,朱利亞諾·達·聖加洛主張堅持,其他工匠則希望修改。後來他們還去尋求了洛倫佐的意見,但是這個教堂正面最終也沒能建起來。在洛倫佐的鼓勵下,朱利亞諾·達·聖加洛製作了一個聖器收藏室的模型。

[12] 位於托爾納博尼街和斯特羅齊街交會處的宏偉的斯特羅齊宮是在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為菲利波·斯特羅齊建造的。原本的設計可能由朱利亞諾·達·聖加洛完成,但是大部分建造工作是由貝爾代托·達·馬亞諾(Benedetto da Maiano)、西蒙內·德爾·波拉尤奧洛(Simone del Pollaiuolo)和朱利亞諾的兄弟監督完成的。菲利波·斯特羅齊的兒子講述了他父親如何避免可能出現反對建造如此宏偉的宮殿的故事,那就是讓大家覺得這是洛倫佐建議的結果。一開始他先是拒絕了他僱用的各個建築師和工匠的方案,理由就是他們的設計都太富麗堂皇,而他想要簡樸一些的宮殿。但得知洛倫佐希望這座城市能夠在各個方面都被裝點得卓越非凡後,他同意去徵求一下洛倫佐的意見。於是洛倫佐被請來評議各個設計方案,最後他選中了最雄偉壯觀的一個。然而斯特羅齊一邊惺惺作態地稱自己想要簡樸的風格,一邊又奉承洛倫佐的高雅品位。他說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地位建造這麼宏偉的宮殿合不合適,又說不得不承認洛倫佐對空間和風格的理解遠勝於他。最後斯特羅齊如願地建成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宮殿。按當時的風俗,他還找占星師選了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作為奠基日,也就是1489年8月6日。

[13] 據說大教堂的正面一直沒有完工。1515年為了迎接教皇萊奧十世的到來,修建起了一個臨時的正面(詳見本書第十七章)。到大公費爾迪南多一世時期,人們想要重新設計一個合適的正面。於是布翁塔倫蒂、詹波隆那和洛多維科·卡爾迪(Lodovico Cardi)提交了模型。科西莫一世的私生子、極有天賦的堂·喬瓦尼·德·美第奇(Don Giovanni de』Medici)也提交了設計模型,他還參與過設計聖加埃塔諾教堂(San Gaetano)、聖洛倫佐教堂中的王室祭堂,以及觀景城堡。然而,最終教堂正面的提議沒有實質性進展,只是用一個帆布簾遮擋了起來。當帆布簾在十七世紀八十年代被吹壞之後,公爵科西莫三世到博洛尼亞找來了工匠,在棕色石頭上畫上了壁畫。後來壁畫也漸漸被磨損侵蝕了。直到十九世紀晚期才被換成了大理石和馬賽克圖案,並一直保留至今。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