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四章 去他娘的周禮

叔孫豹下葬的時候,照例請了很多人來打零工。

孔丘跟著鄰居也去了,這是孔丘見過的最隆重的葬禮,所以孔丘非常小心。葬禮的過程中,鄰居告訴孔丘,這個被下葬的人是魯國最有學問的人,名叫叔孫豹。孔丘記住了叔孫豹的名字,對叔孫豹充滿敬佩。

「那個人是誰?」孔丘悄悄問,他覺得那個人很有派頭。

「那是杜洩。」鄰居回答,接著說:「孔丘,你知道嗎,這個杜洩一開始跟你一樣就是個士。後來在叔孫家做小吏,因為知識淵博被叔孫豹看重,後來一點點提拔,現在是魯國的上大夫了。」

「啊,真的?」孔丘有些驚訝。

「當然是真的啊,可惜我不是士,否則,我也好好學習,說不準也能像他一樣。唉……」鄰居歎了一口氣,還是認命了。

那一天,孔丘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娘也死了】

從叔孫豹的葬禮回來,孔丘又開始學習了。那一年,孔丘十五歲。

按《論語》。子曰:「吾十五而有志於學。」

孔丘對各種知識都感興趣,他相信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用上什麼。通常他是在家中自學,遇到疑難的時候會去學校請教老師。平時,他依然會跟著鄰居去混吃混喝,不過現在不單純是混吃混喝,同時他也很認真地觀察各種祭祀、喪葬的禮節和程序。因此,沒有多長時間,他竟然成了祭祀和喪葬問題的專家,不僅自己這些親戚們弄不懂的地方向他討教,有的時候事主疏忽的地方他也能指出來。

漸漸地,孔丘從最底層的群眾演員上升為特色群眾演員,已經能掙到一些錢了。

除了這一類的活動,孔丘還經常幫娘做些事情。

好學生,三好學生。

苦孩子,懂事的苦孩子。

看見孔丘變得懂事了,顏征在十分高興,她看到了希望。因此,再苦再累,她也覺得值,也覺得很快樂。

可是,快樂的日子總是很容易到頭。

兩年後,孔丘十七歲了。孔丘長得十分高大,很像他的父親,這一點也很令母親寬慰。

可是,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終於,顏征在身患重病,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娘,爹葬在哪裡了?」在顏征在彌留之際,孔丘問。

「孩子,別問了,我也不知道。」顏征在說。她用最後的力氣摸摸孔丘的臉,閉上了眼睛。

「娘——」孔丘傷心欲絕,號啕大哭,娘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娘走了,自己該怎麼辦?

然而,孔丘這個時候已經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將來了,他要考慮的是怎樣安葬自己的母親。

孔丘的想法,是把母親和父親葬在一處。可是,母親在孔家沒有身份,而母親的平民身份決定了她不能擁有自己的墓地,她死後的歸宿只能是亂葬崗。

孔丘知道,母親之所以不告訴自己父親的墓地,就是不想讓孔丘為難。可是,孔丘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母親和父親合葬在一起。

打聽到父親的墓地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畢竟這不是秘密。孔丘知道的鄰居中有一位車伕當年曾經參加過叔梁紇的葬禮,於是孔丘前來找他。

「車叔。」車伕沒有姓,因此以車為姓,孔丘就稱他為車叔。平時兩個也常常在一起去祭祀葬禮之類的地方混飯吃,混得很熟。

「啊,節哀順變啊。」車叔看見孔丘來,安慰他。

「車叔,我想問你我爹的墓地在哪裡?」

「啊,你問這個幹什麼?」車叔警覺起來,他猜到了孔丘要幹什麼。

「我想把我娘跟我爹合葬。」

「不行,我不能告訴你。」車叔拒絕了,他知道,顏征在這樣沒有名分並且屬於社會最底層的平民是沒有資格葬在正規的墓地的,否則,就是犯法,吃不了兜著走。

「車叔,求你了,我不能讓我娘葬在亂葬崗啊。」孔丘說著,哭了。

「那也不行,我不能害你啊。再說,我也怕受連累啊。」車叔還是拒絕。

孔丘苦苦哀求。

車叔就是不肯鬆口。

這個時候,車叔的老娘從裡屋出來了。

「兒啊,你就告訴他吧,看這孩子多可憐啊,就成全他吧。」車叔的娘被感動得淚流滿面,禁不住出來幫孔丘說話。

車叔也被孔丘的誠心感動了,這時候見老娘這麼說,終於鬆口了。

「唉,看在你一片孝心的面上,就告訴你吧,你爹葬在防地了,你們孔家的祖墓在那裡。」車叔說了出來。

「謝謝車叔了。」孔丘急忙拜謝,謝完之後正要告辭,突然又想起什麼來。「車叔啊,要不,您好人做到底吧。其實我早就聽說我爹的墓在防地,可是在防地哪裡啊?我去也找不到啊,您說大概也說不清。不如我就雇您的車,你幫我把我娘拉過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這不合周禮啊。」車叔嚇得一個哆嗦,這犯法的事情,怎麼敢幹?

「去他娘的周禮吧。」孔丘有些憤憤然。

車叔決不鬆口。

最後,又是車叔的老娘受不了了。

「兒啊,這孩子太可憐了,你幫他出個主意不行嗎?」老太太心地善良,想幫孔丘。

車叔是個大孝子,老娘又開口了,只能認真對待了。

「孔丘,你讓我想想辦法。」車叔先止住了孔丘的哭,之後抓耳撓腮想辦法。

孔丘焦急地等待著,他不知道車叔能不能想出辦法來。

過了一陣,車叔眼前一亮。

「有辦法了。」車叔說。

【第一次違背周禮】

孔丘為母親出殯,街坊鄰里願意來的來,不願意來的不來,合共也就是十幾個人。

出殯的地點在五父之衢,曲阜城外的亂葬崗。按著身份,顏征在只能葬在這裡。

關於五父之衢是個什麼所在,歷來的說法是曲阜城外某地,其實這又是為聖人諱。當初三桓瓜分公室部隊,在魯僖公的廟門前進行了盟誓,然後去五父之衢詛咒。《左傳》中幾次提到五父之衢詛,都是去詛咒的。古人盟誓和詛咒是很講究地點的,特別是魯國人。既然專門去五父之衢詛咒,說明這是一個凶地,惡鬼出沒的所在。不是亂葬崗,就是刑場。而如今孔子將母親在這裡出殯,自然不是刑場這樣的地方,因此一定是亂葬崗。

顏征在的身份,只能是一副薄棺,無槨。簡單地說,只有單層棺木。

在五父之衢,簡單地進行了一個葬禮,挖了一個坑淺埋了母親。之後,孔丘在墓旁痛哭,其餘的人都默默地走了,只剩下車叔還在旁邊,拉棺材的馬車就是他趕的。

哭了一陣,孔丘站起身來。

「車叔,人都走了嗎?」孔丘問。

「都走了。」車叔說。

緊接著,兩人忙碌起來,把墓重新挖開,好在埋得很淺。之後,把棺材抬上了車。車叔趕著車,孔丘在旁邊扶著棺材,一路向防地而去。

看看將近天黑,終於來到了叔梁紇的墓地。墓地本來就少人來,又是黃昏,天氣又冷,因此看不到一個人。孔丘和車叔把棺材抬下了車,之後在叔梁紇的墓旁挖了一個大坑,把棺材埋了下去。

回到家,天色已經大黑。不過,孔丘的心情好了很多。

「娘,我把你送到爹的身邊了。」孔丘對著娘睡的炕說,母親生前沒有名分,孔丘讓她身後得到了。

按《史記》。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陬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合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同棺,另一種是同墓。孔子合葬父母,顯然是同墓。

孔丘偷偷地合葬了父母,很快還是被人知道了。

按照周禮,孔丘的做法是要問罪的。不過,有關部門並沒有追究這件事情,除非孔家提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如果孔丘的異母哥哥孟皮不追究,有關部門也就懶得管了。

好在,孟皮是個厚道人,知道有這麼個弟弟,也知道弟弟過得很苦,因此對這件事情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了。

不過這件事情還是引起了街談巷議,有讚的有貶的,弄得孔丘也提心吊膽了一陣,免不得有些後怕。

【第二次違背周札】

一段時間過去,事情總算再也沒有人提起。不過,孔丘已經是小有名氣。

因為剛剛吞併了魯國中軍,再加上叔孫婼剛剛繼位,季孫宿希望趁這個機會拉攏人心,鞏固季孫家的領導地位。於是,季孫宿想了一個辦法:請曲阜地區的所有士到季孫家吃飯喝酒看歌舞表演。

消息傳出,曲阜的士們歡欣鼓舞,紛紛前往。一來,沒來由弄頓酒肉,不去白不去;二來,趁機跟季孫家搭上關係,說不定被看上了,那就發財了。

孔丘知道這個消息比較晚,因為他住的地方沒有士,只有他一個。不過聽到消息之後,孔丘與其他的士的反應是一樣的:去吃他娘的。

因為時間緊,孔丘聽說之後,沒有回家,直接就奔向了季孫家。對於孔丘來說,這不僅僅是一頓飯,這還是自己首次以士的身份出席公眾活動。所以,他的心情既激動,又有些忐忑不安。

還沒到季孫家門口,遠遠就聽到季孫家的莊園裡人聲鼎沸,歌舞昇平,肉香酒香撲鼻而來。

孔丘嚥了嚥口水,這輩子就沒有吃過什麼好的,今天可要甩開腮幫子撮他一頓了。

來到季孫家門口,往裡望去,人山人海,紅男綠女,漂亮的美眉們跳著舞,賓客們已經端著碗吃起肉來。人太多,只能自助餐了。

孔丘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就要進去。

「哎哎,夥計,你誰啊?哪個單位的?誰讓你進去了?」這個時候,門旁一個人攔住了孔丘,話雖然不是這麼問,基本上就是這麼個意思。

孔丘這才注意到門口還有守門的,這個守門的看上去比自己大個六七歲,長得十分高大,與自己身高相仿,不過比自己壯實。

「啊,那什麼,今天不是招待士嗎?我,我是孔丘,士。」孔丘小心翼翼地說。

「啊,你就是孔丘?看見裡面跳舞呢嗎?看見喝酒呢嗎?你看看你,穿著孝服,你能來這種地方嗎?啊,這點規矩都不懂,沒學過《周禮》嗎?你還是士?你得了吧你,我們今天是招待士,不招待你這種人,走走走走。」此人很不耐煩地訓了孔丘一頓,把他趕走了。

孔丘欲哭無淚,一種空前的挫折感油然而生。

他默默地走開了,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聲痛哭起來。第一次以士的身份出現就遭到這樣的打擊,難免讓人傷心悲慟。

「他娘的看門狗,狗眼看人低。我今後一定要混出個模樣來讓你看看,臭狗屎,去你大爺的《周禮》吧。」孔丘對著季孫家遠遠地罵了幾聲,擦乾眼淚,回家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情孔丘並不佔理,因為按照周禮,服喪期間確實不能參加這樣的活動。孔子之所以犯這樣的錯誤,首先是他急於通過這樣的方式感受士的優越性,其次他並不知道這樣的活動除了吃肉還有歌舞,再次就是確實很想吃點好的。

其實,就在孔子罵看門狗的時候,「看門狗」也在暗中罵著幾乎同樣的話。

「看門狗」名叫陽虎,他是孟孫家的後代,不過是庶子的庶子的庶子,基本上,除了小時候比孔丘多個爹之外,跟孔丘也差不太多。

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時候,陽虎就通過熟人介紹外加套親戚,來到季孫家當了小吏。混了六七年了,也沒混出個眉目來。今天季孫家大宴曲阜的士人,陽虎只能站在門口迎接客人,酒肉近在咫尺,卻只能嚥口水看別人吃。

所以,陽虎也是滿肚子的火,恰好看見孔丘傻乎乎地穿著孝服就來了,於是滿肚子的火就發在孔丘身上了。

「他娘的,不讓老子吃,老子以後要吃最好的給你們看看。」趕走了孔丘,陽虎的心情好了一些,不過還是對著院子裡低聲地罵著。

按《史記》。孔子要絰(音迭,春秋時期服喪時結在頭上或腰間的麻布帶子),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按,《孔子家語》中稱陽虎上門戲弄羞辱孔子,恐怕又是為了遮掩孔子當時的失禮舉動。孔子當時十七歲,窮困潦倒,陽虎為何要去登門羞辱他?於理不合,不採用。)

【兄弟相會】

受到陽虎的羞辱,孔丘並沒有被打倒。相反,他下定了決心要出人頭地。

由於在各種禮儀上很有研究,孔丘在各種助祭和助喪活動中的地位有所提升,有時甚至作為主持人的助手,既有面子也掙得更多。也就是說,從一個普通的群眾演員成為一個特色演員,漸漸地,有人請了。

一年的喪期很快過去,十八歲的時候,孔丘除掉了喪服,也搬家到了體面一點的地方,儘管還是貧民居住區。

這一年,孔子要考慮結婚的事情了。不過,他絕對不會娶一個平民的女兒,他要避免自己的苦難在自己兒子身上重演。問題是,孔丘又窮又沒有背景,稍有點地位的人,誰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他?沒有。

舉目無親,這個時候孔丘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哥哥來了。在母親與父親合葬這件事情上,孔丘內心裡非常感激哥哥孟皮。

於是,孔丘置備了一些禮物,登門拜訪哥哥。說起來,這也是孔丘這輩子第二次回到孔家,第一次是被母親抱著去的。

「你是孔丘吧?」孔丘來到孟皮家中,被孟皮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因為孔丘與父親叔梁紇非常相像。

孔丘吃了一驚,眼前這個人比自己矮了一頭,是個瘸子,看上去歲數足有五十多歲,實際上應該就是三十多歲。孔丘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哥哥孟皮了。

「哥哥,你是哥哥吧?」孔丘問。他有些不自然,因為他從來沒有叫過哥哥。

「兄弟,真是你啊。快坐快坐。」孟皮有點喜出望外,他也過得孤苦伶仃,突然冒出來這麼個兄弟,也很高興。

孔丘有些意外,原本他還擔心哥哥會不會瞧不起自己,如今看來,擔心都是多餘了。再看哥哥的家,顯然也不富裕,孔丘的心裡就更加平和了。

兄弟兩個相見,孟皮讓老婆做了些好菜,與兄弟邊吃邊聊。

原來,孟皮早已經娶了親,如今還有一個兒子孔篾。

兄弟倆談的無非就是各自的成長經歷,哥哥又給弟弟講了很多家族裡的事情,孔丘聽得津津有味。孔丘說起自己從小到大的艱苦生活,哥哥連連歎息。說到母親與父親合葬一事,孟皮表示完全的理解並且認為父親地下有知也會贊同的。

「兄弟,你今年多大了?」說著說著,孟皮問起孔丘的年齡來。

「十八了。」

「成親沒有?」

「沒呢,誰家的女兒肯嫁我啊?」

「兄弟,這麼多年你吃了這麼多苦,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沒幫上什麼忙。這樣吧兄弟,哥哥我為你說一門親事,娶親的事情交給我了,聘禮我來出。」孟皮倒是個很仗義的人,感覺父親虧欠弟弟這麼多年,應該自己這個當哥哥的來補償。

「哥哥,聘禮還是我自己出吧。」孔丘有些感動,不過看哥哥家境也不富裕,不忍心讓哥哥破財。

「兄弟,不要跟我爭了,這事情交給我了,你就等著娶媳婦吧。」

「那,就多謝哥哥了。」孔丘沒有再堅持,他心裡說今後一定要報答哥哥。「那,哥哥,準備給我說哪裡的親?那什麼,一定要是士人家的女兒啊。」

門當戶對,這是孔丘的想法,儘管自己也算不上什麼富家豪家,可是好賴是個士人,不能娶老娘那樣沒有地位的女人。

「兄弟,我知道你的顧慮。不過呢,咱哥倆實話實說,哥哥我的條件就已經很差了,但是好歹還有點田地,兄弟你的條件就更差了,尋常好人家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你。所以呢,哥哥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你娶到士人的女兒。」孟皮說話倒也直截了當,還好,他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孔丘急切地問。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