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子路之死

得意門生們一個個離開自己,孔子既為他們高興,也常常感到孤獨。

孔子常常對身邊的學生們說起他們的師兄們,最常說的就是這樣一段話:「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論語》)

讓孔子略感安慰的是,這些他當年最賞識的學生們有時還能來看望他,那就是孔子心情最好的時候。即便本人不來,這些學生們也會派人來問候老師。即便是不辭而別的宰我,也會派人來問候老師,這又讓孔子對宰我懷有一些愧疚。

總之,現在的孔子,完全陶醉在《周易》的研究以及美好過去的回憶中,至於政治,那不再是他關心的事情了。

只有一個學生像鼻涕一樣黏著孔子,趕也趕不走,這就是不成材的胡亂。這一天,胡亂陪著孔子聊天。

「老師,能不能說說你的偶像是誰啊?」胡亂突然問,他想知道孔子是誰的粉絲。

「哦——」孔子看了胡亂一眼,閉上眼睛想了想,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過,想了一陣,想明白了。「不同階段,我的偶像是不一樣的。」

「第一個是誰?」

「周公。周公的才智天下無雙。不過呢,即便有周公的才能,如果驕傲並且吝嗇的話,也不怎麼樣。」孔子說,他的第一個偶像是周公。「年輕的時候,我常常能夠夢到周公,可是現在老了,基本上夢不到他了。」

按《論語》。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按《論語》。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那,周公之後呢?」

「管仲啊,雖然他這個人不知禮,可是他輔佐齊桓公稱霸天下都是靠的仁義和信用,沒有他,我們現在恐怕都是洋鬼子的奴隸了。」孔子說,不禁向北方望去。

按《論語》。子曰:「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按《論語》。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

「那,後來呢?」

「現在,我已經看透了世界。生命在於折騰,但是折騰之後,都將歸於平靜,天命不可違啊。所以,這個時候,我崇拜老子,常常拿自己跟老子和彭祖相比啊。」

按《論語》。子曰:「竊比我於老彭。」

「這麼說,老師一開始是儒家,後來變成了法家,現在又變成了道家?」胡亂有點驚訝地說,又像是喃喃自語。

【齊國政變】

孔子開始研究《周易》的當年,三個國家發生了大事,而這三個國家都間接和孔子有聯繫。哪三個國家?齊國、宋國和衛國。

齊國國君齊簡公寵信闞止,可是實力最強的還是田常。田常很擔心闞止會找機會除掉自己,因此時刻防備著。

終於有一天,田常的弟弟田逆殺了人,被闞止抓了起來,田家想辦法把田逆救了回去,之後田家出兵攻打闞止,兩家交兵,闞止不是對手,被田家殺掉。之後,田常把齊簡公也抓起來並且殺掉了。

這一天冉有來看望老師,因為早就說好了,所以孔子一直在等,結果等到很晚冉有才來。

「怎麼來這麼晚?」孔子問,他並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冉有一向是很守時的,如果不是遇上了什麼事,一定準時來的。

「朝廷上有大事,所以來晚了。」冉有說。果然是有事。

「我就說嘛。什麼事啊?雖然我現在退居二線了,還是應該知道啊。」孔子很感興趣。

按《論語》。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冉有就把齊國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齊簡公被殺,而季康子的妹妹就是齊簡公的夫人,不知道怎樣了。

聽說田常殺了國君,孔子一下子來了精神。

「竟然殺國君,這是大逆不道啊。」孔子很久沒有這麼激動過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這麼憤怒。

眼看老爺子要上勁,冉有急忙找個借口走掉了。

當天晚上,孔子沒睡好,他覺得這個世道真是太糟糕了。

孔子齋戒了三天,第四天去見魯哀公。

「主公,田常殺害了國君,大逆不道,人神共憤,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想請主公出兵攻打田常。」孔子請求,齋戒三天就是為了這個。

「夫子,齊國可是比我們強啊,怎麼打啊?」魯哀公心說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齊國不打我們就謝天謝地了,我們還去打人家?

「怕他們什麼?田常殺害了國君,齊國百姓只有不到一半人服他。我們用魯國的兵力,再加上齊國一半的老百姓,難道打不過他?」孔子說得慷慨激昂,魯哀公聽得一陣苦笑。

「那,你去跟季孫說吧。」魯哀公說。他那幾個宮廷衛隊,給齊國人塞牙縫都不夠。

孔子想想,覺得也是,這事情魯哀公真做不了主。於是,孔子又去找三桓,請求他們出兵討伐田常。結果都是一樣,大家都客氣地拒絕了他,都在想這個老頭是不是老年癡呆了。

孔子終於也明白過來,覺得自己有點傻。自己的事都管不過來,還管別人的事?自己國家的事還管不過來,還管外國人的事?

「唉,其實吧,因為我也做過大夫,所以才來說這些的。」孔子低聲說,像在對別人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

人老了,往往容易犯糊塗。孔子自己說過:不當官就不管那些鳥事。

按《論語》。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按《論語》。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於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宋國政變】

宋國的桓魋受宋景公寵信,擔任司馬,在宋國權傾朝野。桓魋這人傲慢自大,當初孔子在宋國的時候還曾經被桓魋派人包圍。

桓魋和宋景公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差,最終到了攤牌的時候。桓魋佔據曹邑叛亂,結果被宋國軍隊攻打,桓魋逃到了衛國,之後又逃到了齊國,投靠了田常。

桓魋有一個弟弟叫向耕,字子牛,因為哥哥是司馬,因此向耕又叫司馬耕或者司馬牛。司馬牛這個人很誠實也很本分,哥哥被趕跑之後,他就把自己的封邑都交了出來,逃到了齊國,田常對他很好,給房子給地。後來桓魋也到了齊國,司馬牛覺得跟哥哥在一起就等於是哥哥的同黨,就等於叛國,於是把齊國的房子和地都交還給了田常,自己又逃到了吳國。可是在吳國待不下去,又逃到了魯國。

在魯國,司馬牛進了孔子的學校,從此也算是孔子的學生。

司馬牛總是很憂鬱很煩躁,常常自言自語,對於國家和家庭的巨變總是想不通,怎麼原來還是全家忠良,突然一個晚上就都變成了逆臣叛賊了呢?

憂鬱症,典型的憂鬱症。

孔子發現了司馬牛的問題,就決定適當地開導他。

有一次,司馬牛來向孔子請教。

「老師,什麼是仁啊?」司馬牛問。

「仁善的人,說話比較緩慢。」孔子說,因為他知道司馬牛說話總是很快,很不耐煩的樣子。

「那,說話緩慢就是仁?是這樣嗎?」司馬牛覺得有些奇怪。

「對啊,做事很難,思考當然要很慎重,所以說話不能太快。」孔子說,就是要勸司馬牛不要那麼急躁。

按《論語》。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仞。」曰:「其言也仞,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仞乎?」

「那,什麼是君子?」司馬牛又問一個問題。

「君子不憂慮不恐懼。」孔子說,又是在說司馬牛。

「不憂慮不畏懼,這就是君子嗎?」

「只要反省自己,沒有什麼愧疚的,又有什麼憂慮畏懼的呢?」

按《論語》。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一天子夏回來看望老師,司馬牛又向子夏請教。

「怎麼別人都有兄弟,我就沒有呢?」司馬牛問子夏。他的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所以他說自己沒有兄弟。

「我聽老師說,一切都是天注定。如果一個君子恭敬有禮,不犯過錯,那麼到處都是他的兄弟啊。所以,君子何必憂慮自己沒有兄弟呢?」子夏開導他。

按《論語》。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吾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責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幾個成語,都來自這裡。

可是,最終孔子和子夏也沒有能夠挽救司馬牛。在投師孔子兩個月後,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司馬牛帶著滿腔的疑惑和失望,在曲阜城外的一棵大樹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孔子歎了口氣,感慨生命的脆弱。

【衛國政變】

到了年底,衛國發生了政變。這次政變,徹底擊垮了孔子。為什麼衛國的政變影響到了孔子呢?

衛國的廢太子蒯聵佔據了戚地,兒子衛出公當國君。衛國的國政在孔圉手中,孔圉的老婆孔伯姬是蒯聵的姐姐,同時也是衛出公的姑姑。孔圉和老婆生了個兒子,名叫孔悝(音虧)。孔圉死後,衛國就由孔悝說了算。

孔圉有個貼身僕人叫渾良夫,高大英俊,孔伯姬早就對他垂涎三尺,後來老公死了,於是順手牽羊,成其好事。

孔伯姬跟弟弟的感情一向不錯,暗地裡派渾良夫去看望弟弟。蒯聵早就知道渾良夫是姐姐的面首,因此直接把渾良夫當姐夫接待了。

「二姐夫,幫我把小兔崽子趕走,讓我回去當國君,保證讓你當上大夫,並且,免你三次死罪,怎麼樣?」兩人喝得高興,蒯聵就開始利誘渾良夫。

這個條件對於渾良夫來說是無法拒絕的,於是兩人就達成協議,結了盟。

渾良夫回到孔家,在床頭上把這件事情對孔伯姬說了一遍,孔伯姬當即同意。

十二月的時候,蒯聵在渾良夫的幫助下,潛入了孔家,之後在孔伯姬的幫助下,脅迫孔悝結盟,要趕走衛出公,迎蒯聵回來做國君。

孔家的管家欒寧知道這件事情後,急忙帶著衛出公出逃魯國,同時派人通知子路,讓子路前來救孔悝。

高柴這個時候已經從孔家家臣轉為衛國司寇,很受衛出公賞識,聽說孔悝被挾持,國君逃命,感覺大事不妙。怎麼辦?蜂刺入懷,解衣去趕。大難臨頭,逃命要緊。

既然決定逃命,高柴不敢停留,換了一身衣服,匆忙起身。走在路上,就感覺好像有人在追自己一樣。來到城門,看見城外有軍士,以為是蒯聵派來捉自己的人,不敢出去。

守門人是一個因為犯罪被砍掉了腳的人,看見高柴猶猶豫豫躲躲閃閃,知道他不敢走大門出去。

「喂,往那邊走,有一塊城牆塌了,可以從缺口出去。」守門人主動指點高柴。

「不行,君子不能翻牆的。」高柴拒絕了。

「那,另外一邊有一個洞,可以鑽出去。」

「不行,君子怎麼能鑽洞呢?」高柴又拒絕了。

「那,去我屋子裡躲一躲吧。」

這一次,高柴沒有拒絕,到守門人的小屋子裡躲了起來。

過了一陣,高柴出來看看,發現城門內外都沒有人了,這才確認自己是安全的。

「你為什麼要幫我?你知道我是誰嗎?」高柴問。

「你以為你換件衣服我就不認識你了?看見我這腳沒有,我的腳被砍了,當初就是你下的命令啊,你不是高柴嗎?」守門人輕輕地說,還帶著一臉神秘的笑,讓高柴渾身發毛。

「那,那你為什麼還要幫我?」高柴緊張地問,他懷疑這是不是守門人的圈套。

「因為我被砍腳是罪有應得啊。我記得當初你反覆審理我的案子,翻看了許多法令,想要找出為我免罪的辦法,可是還是沒找到。宣判的時候,我看見你的臉色很難看,很可憐我。所以,雖然你砍了我的腳,我知道你內心很仁慈,行事又很公道,所以我不恨你,我敬佩你。這,就是我幫助你的原因了。」守門人說得很坦然,之後催高柴趕緊離開。

高柴逃出了楚丘,在城外恰好遇上了子路。子路聽說發生了政變,孔悝被挾持,於是駕著戰車趕來了。

「師兄,別去了,去了也沒用。」高柴勸子路回去,他知道子路改變不了什麼,卻有可能搭上自己的老命。

「不行,拿人家的工資,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子路堅持要去。

「可是,城門已經關上了,進不了城,不如觀望一下再說吧。」高柴撒了個謊,還妄阻止子路去。

「兄弟,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還是要去。你走吧,別攔著我。」子路還是堅持,駕著戰車進了楚丘。

一路疾馳,子路來到了孔家,孔家的門是真的關上了。孔家的家臣公孫敢從門縫裡看見子路,對他喊:「你不要進來了,進來也沒有用。」

「公孫敢,你拿人家的工資不給人賣命,還好意思攔住我嗎?」子路大聲喝問,他不知道,其實孔悝早已經和蒯聵達成了協議,根本不用他去救命。

正在這個時候,門裡有人出來,於是子路跳下戰車,提著大戟,闖進門去。

孔家建了一座高樓,就是準備萬一有什麼事好躲避的,各國的權臣都有這麼個高樓。蒯聵和孔悝都在樓裡,也是防著有人來攻打。

「太子趕緊放了孔悝,劫持他也沒用,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子路到了樓下,大聲喊著。

蒯聵不知道外面是什麼人,也不敢輕舉妄動,但是絕不開門,更不會把孔悝放下去。

「太子,你是個膽小鬼,再不放人,我就放火燒樓了。」子路又大聲喊,開始從旁邊撿柴禾準備放火。

樓上的蒯聵一看,這要真的放起火來,那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了。你不就是一個人嗎?以為老子真怕你?於是,蒯聵派了手下兩個勇士下來迎戰子路。

算算年齡,這年子路已經六十二歲了,撒尿都尿不出三尺去了,也就是仗著一股氣勢在這裡喊叫,真正遇上兩個精壯勇士,哪裡能是對手?

兩三個回合下來,子路就呼哧帶喘了,帽子帶也被對方的大戟砍斷了。子路一看,知道自己今天注定要掛了。

「君子死,冠不免。」子路說了人生的最後一句話,意思是君子就算是死,帽子也不能掉了。說完,子路很從容地放下大戟,將帽子帶繫好。可是,沒等他繫好,兩條大戟就已經刺到,兩道血光,子路倒在地上,帽子跌落一旁。

子路,就這樣死於非命。

而這個時候,孔悝正愉快地和自己的舅舅飲著酒。

此後,孔悝立蒯聵為衛國國君,就是衛莊公。

衛國政變的消息傳到了孔子這裡,孔子的臉色立即變得十分難看。

「高柴會逃命,子路一定要死了。」孔子說,他太瞭解自己的學生了。

隨後的消息證實了孔子的推測,子路戰死了。

「子路死了?子路死了。」孔子黯然地說,儘管他料到了結果,卻依然無法接受。

就在這個時候,高柴來到。

「子路死了,高柴為什麼不死呢?」孔子問自己,他本來就瞧不起高柴,現在更瞧不起。

高柴把自己逃跑的過程完完整整說了一遍,看著高柴一臉的疲憊,孔子突然明白一個道理:每個人的性格決定每個人的行為,子路戰死是對的,高柴逃跑也是對的。否則,子路就不是子路,高柴也就不是高柴。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優點啊,就像高柴,他的公正難道不是他的優點嗎?守門人不怨恨他反而幫助他,不就說明了高柴的高尚人格嗎?善於執法的人樹立德行,不善於執法的人製造怨恨,為什麼?就因為執法公正與否啊,而高柴不就是執法公正的典範嗎?」孔子這樣說,再看高柴,他覺得高柴一下子可愛多了。

按《說苑》。孔子聞之,曰:「善為吏者樹德,不善為吏者樹怨。公行之也,其子羔之謂歟?」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