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子產面臨的抉擇

由於成功對陳國實施了閃電戰,鄭簡公決定對有關立功人員進行獎勵。

為此,鄭簡公專門宴請了子展和子產,在宴席上賞賜子展先路車和三命朝服,賞賜子產次路車和二命朝服。同時宣佈,賞賜子展八座封邑,子產六座。

對於賞賜,子展坦然接受。不過,子產並沒有全部接受。

「主公,車和衣服我都收下,不過,封邑我不要。」子產拒絕了最實惠的賞賜。

「為什麼?」鄭簡公有些驚訝,賞賜名正言順,為什麼要拒絕?

「自上而下應該以二的數目遞減,我排名第四而已。再說了,這主要是子展的功勞啊,我不能要。」

「不對啊,就是以二的數目遞減啊,子展上卿,你是下卿,不正好是六座城邑嗎?」

「反正我不要。」子產還是拒絕。

「子產,你還是要吧,你不要,我怎麼好意思要?」子展也來勸子產。

最終,子產還是沒有接受六座城邑,只接受了三座。

【對付楚國人】

印堇父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剛剛到家,炕還沒坐熱呢,楚國人又來了。

「什麼?難道楚國人還不肯放過我?」印堇父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楚國人得罪得這麼深。

不過印堇父很快知道,楚國人這次來討伐,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那麼,為什麼楚國人又打來了呢?

說起來,其實很簡單。

原來,這麼多年來鄭國一直在欺負許國,許國國君許靈公氣不過,跑到楚國坐地泡,請求楚國為他們做主,教訓鄭國,楚國不答應,那就不走了。

結果呢,許靈公真就沒走,病死在了楚國。

「楚國要是不幫我們打鄭國,我做鬼也要纏著你們。」臨終,許靈公發誓。

「太感人了。」楚康王被感動了,就覺得好像自己辜負了許國人民對自己的殷殷期待。

就這樣,楚國人殺過來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楚國人也不過是外強中乾,跟他們干。」子展並不懼怕楚國人,打交道這麼多年,也知道楚國人現在跟晉國人一樣只會欺軟怕硬。

鄭國人都不害怕楚國人,因此也都準備好了要迎擊楚國人。

「慢著。」子產來勸阻子展了。

「兄弟,你有什麼想法?」子展有些驚訝,因為他知道子產是個很強硬的人,難道他要投降?

「我知道晉國和楚國已經開始進行和平談判了,世界和平是大趨勢。這個時候楚國來進攻我們,很顯然是一時衝動的結果,他們不會堅持多久的。既然這樣,不如我們讓他們滿意而歸,這樣反而能促進世界和平的早日到來。」子產站在世界和平的高度來看問題。

「好。」子展非常高興。

於是,鄭軍沒有迎擊楚軍,而是全部退守滎陽。

楚軍一路沒有遇到抵抗,因此直接攻到了滎陽,首先拿下已經空無一人的外圍小城南裡,將城牆拆毀;隨後來到滎陽城門師之梁,鄭軍急忙放下城門。楚軍在城門外抓住了九名沒有來得及逃走的鄭國人,之後並不攻城,只是在城門下喊了幾句類似「伸張正義、和平萬歲」之類的屁話,然後全體楚軍拍拍屁股,灰塵大作,等到塵埃落地,楚國人已經回家陪老婆去了。

【賽詩會】

世界和平就像月經,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

轉年到了鄭簡公二十年(前546年),世界和平終於來到,晉國楚國率領各自的扈從國在宋國舉行和平大會,正式宣佈世界和平了,戰爭結束了。

世界真的和平了。(事見第四部第156章)

代表晉國出席世界和平大會的是中軍元帥趙武、下軍佐智盈和上大夫叔向。宋國的和平大會結束後,趙武、智盈和叔向順道訪問了鄭國。

鄭簡公在滎陽郊區設國宴招待了趙武一行,除了鄭簡公本人外,出席國宴的還有鄭國最有權力的七個人,他們全都是鄭穆公的後人。按照職位高低的順序,他們是子展(子罕之子)、良霄(子良之孫)、子西(子駟之子)、子產(子國之子)、游吉(子游之孫)、印段(子印之孫)、子石(子豐之子)。也就是說,鄭國的六卿加上子石都來了。

「霍,陣容鼎盛啊。既然都來了,是不是大家都朗誦一首詩以感謝國君的厚愛,同時也讓我見識見識各位的想法?」趙武很高興,同時他也知道鄭國的卿們普遍很能幹,想看看他們究竟有多大的學識。

「恭敬不如從命,我先開始了。」子展第一個吟詩,這個時候是不能退縮猶豫的。

《詩經·召南·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這首詩描述一個姑娘苦等心上人,看見心上人來了,心裡很高興。子展在這裡比喻看見趙武非常高興。

憂心忡忡,這個成語來自這裡。

「好,真是國家的棟樑啊,我比不上你。」趙武很高興,他對子展一向是很佩服的。

第二個出場的是良霄。

《詩經·國風·鄘風·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這首詩描寫衛宣公搶兒媳,也有說寫婚外情。用在這裡,顯然很不合適。

「嘿嘿。」趙武笑得有些尷尬,但從良霄的詩來看,這小子倒好像不歡迎自己,不過表情又不像,也許這小子唸書沒念好。「色情啊,男女偷情的話該關著門說啊,我們這可是在野外,這不是我這個使者應該聽到的。」

第三個出場的是子西。

《詩經·小雅·黍苗》

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

這只是第四段,子西只念了這一段。這首詩把趙武比喻為召公,小小拍了個馬屁。

「過獎過獎,子西太客氣了。」趙武笑了,誰聽了這樣的詩都會高興的。

第四個出場的是子產。

《詩經·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首詩寫一個人渴望見到君子,一說是姑娘渴望見到情人。子產把趙武比作君子,見到他非常高興。

「哈哈,子產真是過獎啊,我只敢接受最後一段。」趙武更加高興,他一直很喜歡子產。

第五個出場的是游吉。

《詩經·國風·鄭風·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首詩寫一個姑娘與一個青年在野地裡一見鍾情,於是以身相許。比喻趙武與鄭國之間的關係非常親近。

「托你的福啊。」趙武覺得很有意思,眼前這幫君子們,其實也都很喜歡情詩。

第六個出場的是印段。

《詩經·唐風·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這首詩勸人勤奮,不要耽於享樂。

「好,好。你一定能夠保全自己的家族,我看好你。」趙武誇獎了印段。

最後一個出場的是子石。

《詩經·小雅·桑扈》

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君子樂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闢為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匪交匪敖,萬福來求。

這首詩,勉勵君子要知道禮儀,才能得到老天的垂愛。

「嗯,好一句『匪交匪敖,萬福來求』。借你吉言啊。」趙武也很高興。

宴會盡歡而散,賓主各自回去安歇。

「叔向,我覺得良霄遲早有殺身之禍。詩能反映一個人的想法,他的詩充滿了怨恨和不滿,當然不是對我的,那就應該是對國君的。有了這些怨恨和不滿,他即便能夠免於一死,恐怕也會流亡國外。」回到住處,趙武對叔向說,在叔向的指點下,他對詩的理解有了很大的進步。

「元帥說得對啊,他很傲慢,我估計等不到五年了。」叔向想想,附和趙武。

「其他幾家都應該能延續下去,子展家族應該最長久吧,他地位高但是很謙虛。印段家族也應該不錯,他很歡樂但是有節制,對自己的百姓應該很好。」趙武得到了叔向的附和,非常高興,繼續發揮。

兩人正在說話,子展派人來了。趙武一問,原來是子展希望明天單獨宴請趙武,子西單獨宴請智盈,子產單獨宴請叔向。

【賢人會】

叔向很高興能夠單獨拜會子產,鄭國卿的學養普遍比晉國的卿要高一個檔次,子展子西遊吉印段都很有素質,叔向最喜歡的還是子產。

第二天,子產親自來接叔向,兩人此前只有過一面之緣,但是那次的對視一笑給兩人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再次相見,兩人已經如同老朋友一樣。

叔向跟著子產去了子產的家,兩人一路上相談甚歡。到了家裡,兩人入座,隨後端酒上菜,要邊喝邊聊。

菜,上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只見一個人跟著上菜的人走了進來。

看見這個人,叔向皺了皺眉頭。這個人看服飾,應該是一個士。可是這人長得十分寒酸,叔向見過醜的,沒見過這麼醜的。

這個醜人對著叔向笑了笑,然後開口說話了:「既見君子,孔燕愷悌。宜兄宜弟,令德壽豈。」

叔向一愣,這是《詩經·小雅·蓼蕭》,在這裡說來,比喻晉國和鄭國的兄弟關係。

什麼人,這麼有學問?

叔向猛然間明白了,他站了起來,快步走過去,一把拉住這人的手,問道:「你是然明吧?」

然明點點頭。

「從前,晉國賈地的大夫長得很醜,卻娶了一個漂亮老婆。老婆三年不說不笑。後來,賈大夫駕著車帶老婆去打獵,一箭射死了一隻野雞,老婆這才笑了。賈大夫對老婆說:你從前不說不笑,就是以為我沒什麼本事吧?如今你其貌不揚,要不是你剛才說話,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然明啊。」叔向非常高興,說完,拉著然明的手入席。

叔向原話中的最後幾句是:今子少不揚,子若無言,吾幾失子矣。

其貌不揚,這個成語最初出於這裡。

「叔。」然明對子產笑笑,打個招呼。

「坐吧,好好跟羊舌太傅學學。」子產也笑了。

然明是誰?為什麼叔向和子產對他都很客氣?

然明是子然的孫子,所以也就是子產的侄子輩。當初子孔被殺,子然的兒子子革逃亡到了楚國,子革的全家卻沒有逃走,然明就是子革的兒子。子展子西們放過了這個侄子,不過剝奪了他們家族的地位,然明成了士。

然明人長得醜,但是非常聰明,因此子產很喜歡他,大家也都願意跟他往來。晉國欒盈被殺之後,晉平公任命自己的寵臣程鄭為下軍佐,程鄭知道自己家族的底子太薄,因此非常擔心自己會被剷除。一次鄭國公孫揮去晉國,程鄭偷偷問他有沒有什麼自己給自己降級的辦法。從晉國回來之後,公孫揮把這事情告訴了大家,然明就斷言程鄭活不了多久,因為程鄭既貪戀的卿的位置,又害怕被清洗,他會一直處於恐懼中,怎麼能活得長呢?

果然,不到一年,程鄭就死了。(事見第四部第151章)。

通過這件事,子產認識到了然明的才能,於是向他請教治國的方略,然明說:「視民如子。見到不仁德的人就堅決剷除,就像老鷹捕捉麻雀一樣。」

這一次,然明聽說叔向來了,很想見他,可是身份相差太遠,於是,然明就想了這麼個辦法,果然叔向一下子認出了他。

叔向、子產,再加上然明,三人酒逢知己,當天盡醉而歸。

【子產的思考】

世界和平到來,戰爭暫時遠離了各國。

到鄭簡公二十二年(前544年),子展去世了,子展的兒子子皮(罕虎)繼承了上卿的職位。不過子皮擔任上卿就遇上了難題,這一年鄭國歉收,發生了糧荒。子皮按照父親的遺囑,給鄭國人民發放糧食,每戶一鐘,因此,鄭國人民都很感激子皮。

跟子展前後腳去世的是子西,子西的兒子駟帶繼承了父親的位置。

隨著子展的去世,鄭國有兩個問題凸顯出來了。

目前的鄭國政壇其實上是「七穆」在執掌,也就是六卿加上子石,原本在子展和子西相繼去世之後,子石是滿懷希望遞補為卿的,誰知卿的位置被世襲了,子石難免心懷不滿。但是,比子石還心懷不滿的是子西的弟弟子皙(公孫黑),他一直認為自己的能力應該成為卿。

這又是蘿蔔和坑的矛盾了,坑少蘿蔔多。

另一個問題是良霄,良霄一直認為自己的爺爺子良是所有人的救命恩人,因此自己應該排名第一,為此他一直心懷不滿並且表現得很無禮。

這也是蘿蔔和坑的矛盾,坑小蘿蔔大。

不管是子石、子皙還是良霄,儘管他們心存不滿,但是在子展在世的時候,也都不敢太過分,畢竟子展的能力和魄力擺在那裡。等到子展去世,這幾位就沒有了忌諱,紛紛開始展開活動。

最糟糕的是,子皙和良霄之間互相瞧不起,這使得駟家和良家的關係非常緊張。

子產支持誰?誰也不支持。他的原則還是不結黨,不站隊。

子產認真地分析過鄭國當前的形勢。

鄭國七穆的力量遠遠超過了鄭簡公,並且七穆世襲六卿,這對於國君才是最要命的,這意味著權力屬於七穆,就像晉國的權力屬於六卿以及魯國的權力屬於三桓。毫無疑問,鄭國與鄰國一樣也正處於裂變之中。對於子產來說,他不希望看到這樣的裂變產生,因為這對國家是有害的。但是,他改變不了現實,所以,他也只能參加這個裂變的過程,成為裂變的力量之一。

但是,子產知道,自己的家族將不會是聚變的力量,在聚變的過程中隨時有可能成為被吞併被消滅的對象。

為什麼這樣?首先子產內心很抗拒瓜分鄭國這個事實,其次,子產家族算不上七穆中的主流。

在鄭穆公的所有兒子們當中,當初子孔、子然和士子孔走得很近,但是,關係最緊密的是子罕、子駟和子豐。為什麼這樣?因為這三位是同母兄弟,三人之間有天然的親近感。

在子孔被殺之後,子罕、子駟和子豐的後代們團結得更緊密了,因為在與子孔的鬥爭中他們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團結就是力量。現在,子罕的孫子子皮、子駟的孫子駟帶都是卿,子豐的兒子子石僅次於卿。這一股力量,是鄭國當前最大的力量。

而其餘的四個卿之間,他們的凝聚力就要小得多。

所以,儘管子產在鄭國的卿裡排名第三,僅次於子皮和良霄,他還是非常小心。

要保住自己很簡單,退休回家就行;要保住家族也不是太困難,退回一部分封邑,然後退休回家就行,畢竟大家都是親戚,只要你不擋人家的財路,面子都是會給的。這一點上,子產比叔向的處境要好得多。

但是,子產面對著與叔向所不同的處境,那就是晉國的興衰與叔向的家族命運沒有關係,或者說叔向根本也沒有資格去改變自己的國家。可是子產不一樣,只要努力,他有機會去改變國家。另一方面,鄭國的興衰直接關係到子產的家族命運。子產明白,如果任由七穆之間的矛盾發展下去,如果這個國家不作些改變,那麼世界和平是靠不住的,晉國和楚國隨時會滅掉鄭國,那時候,子產的家族也就完蛋了。

家族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時候,子產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獨善己身的。要保住家族,就要保住國家。

後世有人認為子產比叔向更賢,其實不然,大家都是形勢使然。叔向如果要做晉國的子產,恐怕連自己都保不住了。

儘管想得明白,子產還是有些猶疑,在家與國之間拿不定主意。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的到來終於讓子產下定了決心。這個人是誰?季札,吳國王子。

季札為什麼到鄭國來了?他又怎麼能夠讓子產下定決心?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