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逆我者亡

【宣子曰:「我若受秦,秦則賓也;不受,寇也。既不受矣,而復緩師,秦將生心。先人有奪人之心,軍之善謀也。逐寇如追逃,軍之善政也。」訓卒利兵,秣馬蓐食,潛師夜起。戊子,敗秦師於令狐,至於刳首。

——《左傳·文公七年》】

趙盾給大家的答案是:如果我們接受秦國人送來的公子雍,秦國人就是朋友;如果我們不接受,他們就是入侵者。如今我們已經決定不接受公子雍了,還不做防備,秦國人就會乘機攻擊我們。我們不如先下手為強,把他們趕出去。

趙盾的話說得很明白了,一個字:打。

荀林父瞠目結舌,目瞪口呆,這趙盾跟當年的晉惠公有得一比啊。

「真不要臉。」每個人心中都這樣想,可是,誰敢說出來?

終於,還是有一個人忍不住說了出來。

「這樣太不厚道了吧?今後我們還怎麼讓天下的諸侯信任我們?我們還有什麼臉去見秦國人?」說話的是下軍帥先蔑,當初他和士會被派往秦國迎請公子雍,在秦國受到熱情接待,對秦康公和公子雍的印象都非常好。趙盾沒有回答,士會也跟著說話了。

「主帥,我也覺得不妥,不如讓我們去跟秦國人說明白,如果他們不肯回去,再打也不遲啊。」士會也覺得趙盾不地道,不過說話委婉一些。

趙盾一拍桌子,喝道:「胡說,我看你們兩個一定是受了秦國人的好處,這個時候為他們說話。」

這句話一出來,先蔑和士會都沒話說了,裡通外國的帽子扣上來,誰說得清啊?

「元帥說得對,對秦國人沒什麼信義可講。」先克發言了,這麼多人裡,也就先克支持趙盾。

趙盾是一個執行力超強的人,當即命令三軍集結,當晚出發,要在天亮的時候抵達令狐,消滅秦國人。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第四次謀】

秦穆公鞠躬盡瘁之後,太子公子罌繼位,就是秦康公。秦穆公共有四十多個兒子,他最喜歡的始終還是公子罌,公子罌是穆姬的兒子,也就是晉文公的外甥,也是公子雍的表哥。因為長期受母親的影響,秦康公對晉國可以說非常嚮往,對晉國人的印象也很好。

當初晉文公在秦國的時候,公子罌就喜歡去找舅舅談天說地,他很喜歡這個舅舅,甚至有些崇拜他。當秦穆公出兵送晉文公回晉國的時候,公子罌依依不捨,一直把晉文公送到渭陽。臨別之際,公子罌作詩相贈,至今我們還可以在《詩經·秦風》中看到《渭陽》這首詩,來看看這首詩: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珮。】

後人以渭陽來比喻甥舅關係,就是從這裡來的。

晉文公鞠躬盡瘁之後,公子雍來到秦國,秦康公很喜歡這個表弟,處處關照,而公子雍也很賢能,一直做到了亞卿。可以說,就算不回晉國,公子雍在秦國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當晉國人來請公子雍回去的時候,秦康公很為自己的表弟高興,以為秦晉之好將可以再次實現。也是為了穩妥起見,秦康公並沒有急著送公子雍回去,而是在為父親下葬之後,鄭重其事地派軍隊送他回去。這個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三月了。

然而,秦康公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機會稍縱即逝。

「當年送晉文公回去的時候,就是因為兵力不夠,才引發了郤芮和呂省的叛亂,這一次,要多派軍隊保護。」秦康公特地派出三百乘戰車,老將白乙丙親自領軍,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可是,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低估了晉國人無恥的程度。

秦國軍隊保護著公子雍來到晉國,所到之處,毫無阻礙。三月三十日,秦軍抵達令狐。按著行程,第二天就可以到達絳了。

當晚,疲憊不堪的秦軍紮營休息。他們想不到的是,危險已經來臨。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軍營的時候,晉國人的軍隊也已經殺到了。

這又是一場屠殺,毫無防備的秦軍被殺得七零八落,十不存一,白乙丙戰死,公子雍被趙盾親軍殺害。

這一仗,趙盾動員了晉國全部的力量,三軍同時出動,狐射姑出走留下的中軍佐的位置給了小兄弟先克。趙盾的目的,就是要全殲秦國軍隊。

黑啊,趙盾真的很黑。

冤哪,還有比秦國士兵更冤的人嗎?

後來到了戰國,白乙丙的後代秦將白起坑殺四十萬投降的趙軍,應該說就是對趙盾的報應。

先蔑和士會也被迫參加了這次戰鬥,看著無辜被殺的秦軍,兩人既憤怒又慚愧,先蔑的戰車一路向西,御者困惑了:「元帥,追殺敵人也已經過了,咱們該回去了。」

「回去什麼?昨晚我得罪了趙盾,回去不是等死?」先蔑一方面是出於義憤,另一方面也是看清了趙盾的心黑手狠,當時咬咬牙,要投奔秦國。

當天收隊,晉軍發現下軍元帥不見了。再一調查,叛國投敵了。

「好啊,跑了算便宜他。」趙盾放話出來。

士會聽見了,心說我跟先蔑一塊去秦國的,他跑了,我留在這裡不是等死?算了,我也跑吧。

當天,士會也跑去秦國了。

『權力鬥爭金科玉律第六條:不擇手段,把潛在的主要對手消滅在搖籃中。』

在所有人中,荀林父和先蔑的關係最好。當初,趙盾派先蔑去秦國的時候,荀林父就悄悄勸過先蔑:「兄弟,本國有太子了,又去外國請,這事情基本上就是扯淡,肯定成不了。你要是去了,到時候一定把自己弄得裡外不是人,背黑鍋的一定是你。聽老哥一席話吧,就說自己上廁所扭了叉腰肌,把這活推掉吧。」

「怎麼會?沒你想得那麼危險吧?」先蔑不以為然。

荀林父這人特實在,見先蔑執迷不悟,一急之下,念了一首詩出來,什麼詩?《詩經·大雅·板》中的第三章:「我雖異事,及爾同僚。我即爾謀,聽我囂囂。我言維服,勿以為笑。先民有言,詢於芻蕘。」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是同事,給你提點建議。別笑話我,我可是認真的。

最終,先蔑還是沒聽荀林父的。

如今,先蔑逃去了秦國,荀林父立即去找趙盾。

「元帥,先蔑和士會雖然跑了,畢竟情有可原。我想,元帥大人大量,不如也效仿當初對狐射姑的做法,把他們家屬給送過去算了。」荀林父去幫先蔑求情。

趙盾心裡也知道自己理虧,索性做個好人:「好啊,那你給他們送過去吧。」

就這樣,荀林父親自領兵,把先蔑和士會的一家老小都給送到秦國去了。

噩耗傳到秦國,秦康公當場昏了過去。

「姥姥的,晉國人太不要臉了。從今以後,我與晉國不共戴天。」秦康公醒過來之後對天發誓,一定要向姥姥家報仇。

從那之後,秦國人開始聯絡楚國,共同對付晉國。一直到秦國統一全國,秦與晉以及瓜分晉國的韓趙魏一直戰爭不斷,其根源就在於秦國被傷得太慘,對晉國恨到了骨子裡。

【郤缺】

現在再來看看晉國的政治格局。

趙盾立太子夷皋為晉國國君,就是晉靈公,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屁孩,自然被趙盾掌握在股掌之中。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這樣記載:「晉靈公元年,趙盾專政。」

專政啊,專政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都是他說了算,不管對錯。

先蔑和士會逃走,對於本土派政治勢力是一個極大的打擊。而趙盾的小兄弟先克藉機成為中軍佐,又是對趙盾的一個極大的支持。

基本上,趙盾現在的策略是:團結提拔留齊派後代,削弱本土勢力。

這個時候,一個人敏銳地看到了機會。誰?郤缺。

儘管在胥臣的舉薦下郤缺被晉文公任用,儘管因為戰功一度被任命為下軍佐,郤缺在政壇的人脈還是不足,所以很快他就被調整下去了,成了一個普通的大夫。

作為郤芮的兒子,父輩的政治資源是負面的,郤缺要想爬上去,只能靠自己了。而這個時候,他已經敏銳地看到了機會。

權力鬥爭,是危機更是機會,關鍵在於要站對隊。

郤缺主動找到了趙盾。

「元帥啊,國內安定了,可是還要加強國際上的威望啊。想想看,當初衛國跟咱們作對,咱們搶了他們的土地。如今呢,大家都是友好鄰邦了,如果把土地還給他們,不是顯示我們大國風範?國際上不是從此要歌頌您的德行?」郤缺出了這麼個主意,要提升趙盾的國際聲望。

趙盾一聽,好主意啊,反正土地是國家的,聲望是我的,捨棄點土地有什麼不可以的?

於是,趙盾派解揚去了衛國,把當初侵佔衛國的土地還給了他們。

看上去,一切都挺好,可是,一年之後,出問題了。

【五人幫】

年輕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

先克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中軍佐,在內閣中僅僅排在趙盾的後面,創造了晉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卿的紀錄。

趙盾很欣賞先克,自己之所以能夠這麼順利掌握大權,這個小兄弟鞍前馬後功勞最大。因此,趙盾處處護著這個小兄弟。

先克得意忘形了,他放鬆了階級鬥爭這根弦。平時,除了趙盾,他誰也不尿,幾乎得罪了所有人。

得意忘形是很危險的,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晉靈公元年年末的時候,有五個人在一起喝悶酒。哪五個人?士縠、梁益耳、箕鄭父、先都和蒯得。這五個人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先克的受害者。前面四個人因為先克而失去了陞官的機會,蒯得則被先克奪走了封邑。

哥五個喝了一陣悶酒,然後說起國際國內形勢來,說到最後,話題落到了先克的身上。

「這個小雜碎的,狗仗人勢,奪走了我的土地,我今後吃什麼啊?嗚嗚嗚嗚。」蒯得哭了。

「兄弟,別說你被欺負了,我們這些國家元勳,還不是被這兔崽子輕視,唉。」梁益耳說起來,也是一肚子氣。

「先都兄弟,怎麼說先克也是你的本家,找機會管管他。」箕鄭父說。

「管他?我哪裡管得了他?我要是管得了他,直接把他趕出晉國了。這個小王八蛋是六親不認的,說起這些來,我就想起我哥哥先蔑來了,要不是先克和趙盾幹那沒屁眼的事情,我哥哥怎麼會流亡到秦國去?」說起先克,先都火就大。

說了一通,大家看士縠。這些人中,士縠年齡最大,資歷最老,是他們的主心骨。

「說起來,如果不是先克搗鬼,現在的中軍帥本來就是我的了,哪裡輪得到趙盾指手畫腳。各位啊,趙盾這人心黑手狠,不擇手段,我看啊,我們遲早被他害了。與其等死,不如我們先下手。」士縠說出話來,咬牙切齒。對於這個問題,他已經想得太久了。

士縠的主意一出來,全體贊成。

方向是有了,具體怎樣實施呢?

「這樣,咱們先把先克這小兔崽子給辦了,趙盾就失去了羽翼。然後,咱們再找機會幹掉趙盾,怎樣?」士縠開始部署工作,殺先克的任務就派給了先都和梁益耳。

「哼,等老子當了中軍元帥,咱哥五個都是卿,還有一個卿,咱想給誰就給誰,誰也不想給就空著,哈哈哈哈。」士縠一高興,難免喝多了點。

「哈哈哈哈,乾杯。」哥五個都喝多了。

【第五次謀殺】

晉靈公三年(前618年)一月二日,趙盾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先克被強盜給殺了。

又是強盜。

趙盾當時就火了:「哼,跟老子玩強盜?老子就是最大的強盜。」

趙盾真的很惱火,這不是擺明了要挑釁自己嗎?這不是要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給我徹查,不捉到兇手,就不過這個年了。」趙盾下了死命令。

古人辦案其實也很有效率,案件很快水落石出。先克被害是在自家祖廟附近,當天先克去之前先都先去了一趟,有人發現案發時梁益耳也在附近。

「抓了。」一月十八日,趙盾下令把這哥兩個給抓了,嚴刑拷打之下,兩人都招了。

「砍了。」趙盾下令,把這哥兩個都給殺了。

趙盾很聰明,他並沒有動另外三個人,儘管他知道他們都是一夥。想想看,士縠是司空,箕鄭父和先都都是卿,如果一口氣殺掉兩個卿和一個司空,很可能會招致動亂。

先都被殺,士縠、箕鄭父和蒯得被嚇得夠嗆,他們實在沒有想到趙盾的反應這麼迅速這麼強烈。現在兩個兄弟被砍了,自己是該動手還是該忍一忍?結果過了一陣,似乎沒什麼動靜了。

「咱們怎麼辦?不行就動手,拚個魚死網破。」箕鄭父沉不住氣,問士縠。

「忍忍吧,過了這一陣再想辦法。」士縠說,他懷有僥倖心理。

政治鬥爭,沉不住氣是不對的。可是,僥倖心理也是不對的。究竟哪一項更不對,只能看結果了。

到三月二十八日,士縠接到了趙盾的通知,說是準備討伐北狄,請他過去商量一下。士縠一聽,好啊,大事還找我商量,說明很信任我啊。

就這樣,士縠高高興興去了元帥府。到了府裡一看,立馬發現不妙。為什麼?因為箕鄭父和蒯得兩兄弟也在。

「三位,既然都到齊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的計劃,先都和梁益耳都招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吧,從誰開始?」趙盾開門見山,直截了當。

三個人當時就傻眼了,士縠還在那兒裝:「元帥,您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沒弄明白啊。」

趙盾瞪他一眼,說道:「沒弄明白就別說,弄明白了的先說。」

蒯得抖抖索索,看看士縠,再看看箕鄭父,他決定招了,他認為自己職位最低,作用最小,而且是後加入的,如果再有立功表現,趙盾還是有可能放過自己的。

「元帥,這,這不干我的事情,都是士縠大夫主謀的。」蒯得第一個招了。

趙盾笑了,他對士縠說:「你看,他都招了,你怎麼說?」

「他胡說的,這事情,就是先都和梁益耳他們兩個人幹的,不干我們的事情。不信,你問箕鄭父。」士縠有些慌,但是還沒有亂。

「這麼說,該你了。」趙盾對箕鄭父說。

箕鄭父這麼半天沒有說話,是因為他已經看明白了。他知道,既然已經落到了趙盾的手裡,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他現在只後悔沒有及早下手,至於死,他並不怕。

「趙盾,說這些幹什麼?不就是個死嗎?來吧。」箕鄭父眼皮子都沒有抬。

「爽快,既然這麼說,那也就別廢話了。來人,拉下去,殺了。」趙盾臉色一黑,要殺人了。

衛士們一擁而上,將三人推了出去。蒯得還喊呢:「哎,不是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我都招了,怎麼還殺我?」

「寬你媽個頭,招了的更要殺,多砍他兩刀。」趙盾說。

『權力鬥爭金科玉律第七條:僥倖心理要不得。

副一條:寧可冒險一搏,不能心存僥倖。』

四年時間,趙盾肅清了所有的主要政敵,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唯一的損失是先克被殺了,不過趙盾發現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比先克更穩重也更會見機行事,這個人就是郤缺。趙盾決定,重點培養郤缺。

在一連死掉三個卿之後,趙盾重新進行了權力佈局。

中軍帥依然是自己,中軍佐由上軍佐荀林父遞補;上軍帥破格給了郤缺,上軍佐是臾駢,從送狐射姑老小這件事上,趙盾看出這人是個人才,值得拉攏。這樣,上軍都是趙盾的人馬。下軍帥給了欒枝的兒子欒盾,下軍佐為胥臣的兒子胥甲。基本上,這兩個人的任用是為了拉攏留齊派勢力。

從這個人事佈局來看,趙盾相當老辣。荀林父遞補中軍佐是對本土勢力的安撫,同時也把上軍的位置騰出來了。上軍破格提拔郤缺和臾駢,是趙盾強勢風格的體現,只要他看好的人,就大膽超拔。而下軍的人事安排,是拉攏留齊派勢力。

《賈志剛說春秋之三·晉楚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