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鳥終於飛了

俗話說,一個人,忽悠一次容易,忽悠一輩子不容易。

晉靈公十三年(前608年)秋天,趙盾終於遇上了一件沒有辦法繼續忽悠的事情——楚國人入侵陳國和宋國,兩國緊急求援。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躲避、退讓、推托,其結果只能有一個,那就是眾叛親離,威信掃地,從此失去盟主寶座。

這一次,硬著頭皮也要上了。

「召集聯合國軍,圍鄭救宋。」趙盾發出號令。

那麼,在晉國人忙於內部政治鬥爭的這段時期,楚國人在幹什麼?陳國不是歸順了楚國了嗎?楚國為什麼還要打陳國呢?

【楚國人在行動】

楚國人沒有閒著,楚國人當然不會閒著。

東西南北,北方不好玩,還有三個方向可以玩啊。

楚穆王先滅了江國(今河南正陽縣)。江國後代因此姓江,就是江姓的由來。之後,楚穆王又滅了六國(今安徽省六安市)和蓼國(今河南省固始縣)。很奇怪六國的後代可能沒有姓六,為什麼呢?

楚穆王八年,也就是晉國趙盾殺萁鄭父等人的那一年,趁著晉國內部政治鬥爭白熱化,楚國伐鄭,鄭國人被迫歸順。之後,楚穆王派公子朱討伐陳國,結果公子朱竟然戰敗,被陳國人活捉。楚穆王原本準備親征,還好陳國看清了國際形勢,主動把公子朱給送回來了,並且請求歸順楚國,楚穆王答應了他們。

楚穆王九年,楚穆王決定搞一次小型南聯盟會議,再次享受一下號令中原諸侯的美好感覺。於是,楚穆王召集陳共公和鄭穆公在楚國的息會面,然後率領三國軍隊進入蔡國的厥貉(今河南項城),會同蔡國軍隊,準備進攻宋國。

宋國人也不傻,早早就發現了楚國人的意圖,大夫華御事就對宋昭公說了:「楚國人肯定要來打我們了,現在晉國人靠不住。我看,也別等他們打了,主動請求友好吧。」

宋昭公正有同樣的想法,於是就派華御事前往,表示歸順,同時邀請楚穆王前來宋國的孟諸狩獵。

楚穆王挺高興,看來自己的人格魅力就已經感動了宋國人。於是,高高興興的楚穆王率領著楚軍精銳就來了孟諸,親切會見宋昭公,然後確定第二天打獵。

這麼多國君在這裡,打獵就要有個講究了。楚穆王高興啊,說咱們乾脆就當軍事演習算了。於是,楚穆王從中路進發,宋昭公在右路圓陣,鄭穆公在左路圓陣,圓陣的意思就是把動物都向中間趕,趕過來給楚穆王打。陳共公連圓陣的資格也沒有,只能在後隊,負責收拾被射中的獵物。既然當成了軍事演習,楚穆王又任命了復遂為左司馬,申無畏為右司馬,兩人都是楚國大夫,負責執行軍法。

第二天一大早,各路人馬取齊,正要出發,出事故了。

原來,申無畏在檢查裝備的時候發現,宋昭公沒有帶取火的工具,而這是昨晚上楚穆王一再強調要帶的。

怎麼辦?其實這樣的聯誼活動,雖說是形式上弄得跟打仗一樣,歸結起來也就是聯誼而已,睜隻眼閉只眼也就算了,可是申無畏這人死心眼,直接讓人把宋昭公的一個僕人給抓下來,一頓鞭打,打得皮開肉綻,然後遊行一圈,算是處罰了宋昭公。

宋昭公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恨得牙癢癢,暗中發誓:「狗仗人勢的東西,要是有一天落到老子手中,讓你死得難看。」

【又是一隻鳥】

楚穆王在登基十二年之後鞠躬盡瘁了,兒子熊侶繼位,就是楚莊王。

楚莊王繼位的第二年,也就是楚莊王元年(前613年),楚國發生了叛亂。簡要介紹一下叛亂經過。

兩個叛亂分子叫公子燮和斗克(子儀)。公子燮還是莊王的叔叔,早就想當令尹,可就是當不上,所以很氣憤。斗克呢,當年跟秦國人打仗被活捉了,後來秦國想跟楚國建立外交關係,共同對付晉國,所以把斗克給放回來了,算是和平特使。兩國建立邦交之後,斗克認為這都是自己的功勞,可是自己不受重用,所以也很氣憤。

這哥倆很羨慕趙盾,所以決定在莊王繼位時間不長、太師潘崇率軍出征的時候發動叛亂,派幾個強盜殺了令尹子孔,然後哥兩個想當什麼當什麼。

可是這兩人的政治智慧是沒辦法跟趙盾比的,叛亂是叛亂了,可是楚國強盜好像不如晉國強盜那麼好使,子孔沒殺成,那邊潘崇率領軍隊又殺回來了。沒辦法,挾持著莊王逃命吧,結果逃到半路上被人給殺了。

所以說,不是人人都能當趙盾的。

楚莊王登基轉眼三年,三年來,除了被挾持著出了一次郢都之外,其餘時間就都在宮裡混了。《史記》記載:「莊王繼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

三年來,楚莊王整天淫樂,不分晝夜,太史公說他從來不發號令,其實錯了,他發了一條號令,這條號令是:誰敢來進諫,殺。

《說苑》上的記載更帶勁,楚莊王的號令是:「寡人惡為人臣而遽諫其君者,今寡人有國家,立社稷,有諫則死無赦。」什麼意思?大致意思是:身體是老子的,國家是老子的,社稷也是老子的,老子愛怎麼禍禍就怎麼禍禍,誰也別來放屁,否則老子就殺。

大家一聽,覺得楚莊王說得對,這個國家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你自己都不在乎,我們吃多了去管你?所以,三年來,楚國人民該幹什麼幹什麼,你楚莊王在後宮折騰你的女人們去吧。

到楚莊王三年,楚國大旱,眼看著糧食長不出來,可是國家最高領導人根本就不管,只管在後宮「日理萬姬」。再這樣下去,國家可就真危險了。

關鍵時刻,一個人挺身而出,一個聽起來似乎不大可能挺身而出的人。

嬖(音必)人伍參,所謂嬖人,就是寵臣的意思,聽上去似乎很不好聽。其實,嬖人並不等於太監,也不等於出身低賤,嬖人主要就是陪著君主吃喝玩樂,講講段子,搞搞模仿秀,等等,說白了,就是逗君主開心的那麼一類人。當初齊國的易牙、晉國的優施都是嬖人。

如今很多人的主要工作就是陪領導開心,這種人實際上就是嬖人。

通常的嬖人都沒有什麼正義感,只管把馬屁拍好,把君主弄爽就行了。可是,伍參那不是一般的嬖人,他是一個看上去很低級趣味,實際上很高尚的嬖人。

伍參,伍姓始祖,是不是楚國公族已經無從考證,請姓伍的讀者認真閱讀後面的部分。

白天,楚莊王行樂不分白天黑夜。《史記》記載:「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於鐘鼓之間。」想像一下,左邊抱著一個河南大妞,右邊摟著一個杭州美眉,前後左右還有三五十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美女,而自己坐在鐘鼓之間,楚莊王的形象整個就是天下第一淫民。

這時候,伍參來了。

「你來了,正好,說個黃段子給大家樂樂。」看見伍參,楚莊王挺高興。

「大王,今天我給大王說個黃謎好不好?」伍參說。

「好。」

「說是山上有個洞,洞裡有個鳥,三年過去了,這鳥既不飛也不叫,這是個什麼鳥?」

寵姬們聽了,一個個嘻嘻地淫笑,這真是個夠黃的謎語。

「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參退矣,吾知之矣。」楚莊王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個黃色謎語其實並不黃,伍參說的這個鳥不是別人,就是說的他楚莊王自己。

「一鳴驚人」和「一飛沖天」這兩個成語,就是被楚莊王這個天下第一淫民一次性發明出來的。

伍參退下了,因為楚莊王已經承諾自己要一鳴驚人了。

可是,事情的進展出乎伍參的意料,幾個月過去,楚國災情越來越重,糧食危機已經發生,西面的蠻人紛紛乘機來攻打楚國,而楚莊王呢?淫樂得比從前變本加厲了。

「唉,什麼一飛沖天?什麼一鳴驚人?大王真是個鳥,這個鳥人。」伍參暗地裡罵,卻不敢再去出謎語了。

還有人挺身而出嗎?

【鳥終於起飛了】

蘇從,楚國大夫。

順便說說蘇姓由來,蘇姓出於顓頊,與楚國同源。最早周武王封蘇姓先祖在蘇國,地點在今天的陝西省。後來蘇國被狄人所滅,其後裔就姓蘇,遷移各國。最早的蘇姓見於晉獻公時的史蘇,蘇從是第二個。因此,蘇從幾乎可以被認為是蘇姓始祖。

國家危急,蘇從急了。備好了遺囑,他來到了王宮。

「老蘇,來幹什麼?喝一杯?」楚莊王正在微醉,左邊摟著越南妹,右邊抱著高麗妞,越玩越國際化了。

「我來進諫。」蘇從直截了當。

「沒看我正樂著呢嗎?」楚莊王有點不高興了。

「我來進諫。」蘇從還是這句話。

「你不知道我的號令嗎?」楚莊王徹底不高興了。

「國家都要滅亡了,我死算得了什麼?」大義凜然。

楚莊王推開兩個美女,騰地站了起來,左手抓住蘇從,右手抽出一把刀來。

「啊。」尖叫聲在整個王宮裡迴盪,美女們睜大了恐懼的眼睛。

楚莊王手起刀落,一刀兩刀三刀。

「光當,辟啪,彭。」響聲再次迴盪。

發生了什麼?用《說苑》的說法是「左執蘇從手,右抽陰刀,刎鐘鼓之懸」。

楚莊王把掛著樂器的繩子都給砍了,什麼樂器?編鐘。

還好,楚莊王砍的是樂器,不是美女。

「上朝。」楚莊王下令。

三年了,除了登基儀式之外,楚莊王就沒有上過朝。

百官被緊急通知上朝,一通忙亂,幾年沒見最高領導了,連穿什麼衣服去都快忘了。沒辦法,一通忙亂,上午通知,兩個時辰之後人才湊得個七七八八。

「開始吧,你先說,你負責什麼的?你負責的事情是個什麼情況?」楚莊王開始點名,考核政績。

三年時間啊,最高領導玩蒸發,大家基本上也算把自己蒸發掉了,如今上來就考核工作,可以想像,大多數高級公務員是兩眼一抹黑,要麼一問三不知,要麼胡編亂造,能說個所以然的是寥寥無幾。

一直到天黑,大夫們坐也坐累了,楚莊王精神頭一點也不減。

「日夜鏖戰,三年不死,大王的身體是真好啊。」下面,大夫們都在暗中讚歎。

楚莊王的身體當然好。

從那天開始,半個月內,天天上朝聽匯報。

之後,莊王動刀了,這一次,真的動刀了。

一問三不知的,留職察看,戴罪立功。莊王自己說得好:「我也一問三不知啊,這不能怪他們。」

胡編亂造的,砍頭。莊王說了:「誠信啊,沒有能力沒關係,沒有努力也沒關係,你騙人就有問題了。我泡了三年妞,我也沒說我在執政為民啊。」

但凡能對自己的工作瞭然於胸的,提拔重用。

《史記》載:「於是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

蘇從受到重用,伍參則更加親近。

鳥,終於起飛了。

而對於後宮的美女們來說,鳥飛了,好日子過去了。

【鳥越飛越高】

危機已經來到,糧食危機,外帶外族入侵。

外族主要是庸國人和麇(音群)國人,分佈在今天的湖北省枝江縣和石首縣一帶。他們見楚國鬧旱災,趁機前來進攻,一直打到了阜山,也就是今天的湖北省房縣。

緊急會議。

「蠻人入侵,聲勢浩大,建議遷都。」有人提出這樣的建議。

「大家怎麼看?」莊王問。

「不可!我們能遷到哪裡,蠻人也就能打到哪裡。與其逃走,不如討伐他們。他們是烏合之眾,不耐久戰。」司馬蒍賈站出來反對。

「堂堂楚國,華夏大國,豈能被蠻子逼得遷都?」楚莊王發言了。這是楚國人第一次以華夏大國自稱,事實上,楚國確實已經是一個華夏國家了,從前他們自稱蠻子,現在,這個稱號送給了別人。「潘尪(音汪,跛足或胸背彎曲)領軍攻打庸人,庸人戰敗,麇人自然潰逃。蒍賈,你派人分頭去秦國和巴國,請他們出兵增援。」

分派已定,各自行動。

大王很鎮定,所以大家安心了。

潘尪是潘崇的兒子,生下來是個瘸子,因此就叫潘尪。好在那時候是用戰車打仗,瘸一點無所謂。

潘尪領軍西進,來到廬(今湖北省南漳縣)的時候,糧食沒了。沒辦法,鬧饑荒呢。於是,潘尪下令,所到之處打開官倉,軍民同吃,算是解決軍糧的同時還賑濟百姓。

從廬向西,一路上都是這樣,所以沿途百姓都激動地說:「楚王就是我們的大救星啊。」殊不知,害得他們沒糧食吃的也是楚王。

楚軍到達今天的湖北均縣,紮下大營。潘尪派廬戢犁率領部分兵力攻打庸軍,結果大敗而歸,手下軍官子揚窗被俘,三天之後逃回。

「潘將軍,蠻子人數眾多,而且很野蠻。我們要打敗他們,恐怕不僅要全軍出動,還要請大王出動東宮部隊。」子揚窗匯報,基本上算做了三天臥底。

「跟蠻子打仗,不能犯蠻,要動腦。這樣,還是你們哥兩個再去挑戰,許敗不許勝,去吧。」潘尪下令,不愧是潘崇的兒子,就是有腦子。

這一邊誘敵,那一邊,潘尪派快馬趕回都城,請求增兵。

廬戢犁和子揚窗七戰七敗,也別說故意被打敗,不是故意也打不過。

庸人瞧不起楚國人,太不經打了。所以,庸人甚至沒有全軍追殺,只派了幾個部落的兄弟,其餘的喝酒慶祝去了。他們不知道,追殺楚軍的兄弟是回不來了,因為楚莊王連夜率軍從郢出發,已經抵達前線,楚軍精銳布好了包圍圈,等待打殲滅戰。

這真的是一場殲滅戰,蠻子軍全軍覆沒。

此戰標誌著楚軍戰略戰術水平已經有了飛速提高,在這個層面上已經足以與晉國人抗衡。

殲滅了追擊的蠻子軍之後,楚國大軍馬不停蹄,閃電襲擊庸國軍隊,庸軍潰敗。此時,前來增援的巴國軍隊和秦國軍隊抵達,三國聯軍掃蕩庸國,各路蠻子紛紛投降。

庸國被楚莊王從地圖上抹去了,後人說到庸國時就說:好好日子不過,自己找死,簡直是庸人自擾。

「庸人自擾」這個成語,可能就出自這裡。

庸國被滅之後,麇人主動求和。

至此,西線無戰事。

楚莊王六年(前608年),也就是晉靈公十三年,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楚莊王決定要重新向北,與晉國爭奪霸權。

高層會議。

與會人員是:楚莊王、令尹斗越椒(伯棼)、司馬蒍賈、大夫潘尪、屈蕩、蘇從。其中,斗越椒是子文的侄子,蒍賈是蒍呂臣的兒子。

「各位,自從城濮之戰後,晉國人在中原爭奪中就佔據上風。如今,晉國第一代領導人都沒了,第二代領導人不足為懼。我想,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北上爭霸了。」楚莊王開了頭,然後看看大家。

「大王,我早就憋著要出城濮之戰的那口惡氣呢,什麼時候攻打晉國?」斗越椒第一個響應,城濮之戰他參加了,雖然自己在中軍沒有與晉軍交戰,但是看著左右兩軍的兄弟們被殘殺,現在想起來還滿肚子火。

「司馬,你看呢?」楚莊王問蒍賈。

「我看,還是謹慎一些,不如先找個小國試探一下。」蒍賈說,他和他父親一樣謹慎。

「哪個小國比較合適?」

「陳國。陳國前段時間國君去世,嫌我們派去弔喪的官員在禮節上不夠,因此一氣之下又投靠了晉國,就打他們。」

「好主意,屈蕩,你走一趟。率領西廣部隊攻擊陳國的同時,可以佯攻宋國。注意,能不能攻下來不重要,我們要的是看晉國的反應。」楚莊王佈置了任務。

「大王,讓我去吧。」斗越椒主動請戰。

「不必,殺雞焉用牛刀。」楚莊王拒絕了。

就這樣,楚國將軍屈蕩率軍討伐陳國,騷擾宋國。陳宋兩國哪裡敢對抗楚國,急忙派人前往晉國求援。

《賈志剛說春秋之三·晉楚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