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小小鳥之死

那一天,陽光明媚。

陽光明媚的日子,該死的還是要死。

獻公在一次迴光返照之後,知道自己熬不到烏雲遮住陽光的時候了。遺囑早已經立好,但是,獻公還有兩個問題等待答案。

「請荀息和夫人來。」獻公發出最後的命令,他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們。一個嚴肅的,一個不嚴肅的。

什麼問題?

【獻公最後的問題】

荀息首先被請了進來,他是奚齊的師父,獻公把奚齊委託給了他,也就是後來的所謂托孤。為此,獻公已經把荀息任命為上大夫。

「我把奚齊托付給你了,你會怎麼去做?」獻公問,氣息微弱。

「我會竭盡全力,忠貞不貳。不成功,則成仁。」

「那,什麼是忠貞?」獻公又問。

「為了國家利益,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忠;保護新國君,永遠不變心,這就是貞。」

「好,你退下。」獻公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回答滿不滿意,反正滿不滿意都一樣。

荀息退下,驪姬進來。

「夫人,我有一個隱藏很久的問題,不好意思問別人,但是如果我沒有得到答案,我會死不瞑目。」獻公說。

「那您說吧,看我是不是知道答案。」

「說是樹上七個猴,地上一個猴,怎麼正確答案是總共兩個猴呢?」原來,獻公記著荀息當年的腦筋急轉彎呢。

「嗨,那不是樹上七個猴,是樹上騎著個猴,實際上樹上只有一個猴。那可不總共就是兩個猴?是荀息給你講的嗎?是優施講給他聽的。」

「該死的荀息,你忽悠我。」獻公喃喃自語。說完,閉上了眼睛。

獻公正式鞠躬盡瘁了。

晉獻公,公正地說,是一代雄主。晉國能夠迅速壯大,成為中國北方最強大的國家,晉獻公居功至偉。晉獻公在位二十六年,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戰十二勝。其中除虞、虢、焦、耿、霍、楊、韓、魏八國是姬姓諸侯,還有不少戎狄部落。

心黑手狠是晉獻公的特點,他能一口氣滅掉兩個公爵國家,即便楚國這樣的南蠻國家也沒有膽量做。他消滅公族,更是其他諸侯國家聞所未聞。他害死了自己的太子,還把兒子們統統驅逐出境。

作為父親,晉獻公夠狠。但是,再狠的父親也不願意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因此,獻公一直在設法避免害死自己的兒子們。在這一點上,良知尚存。

【左派、右派、中間派】

看上去,左派勢力佔了上風,荀息和二五主持朝政,好不風光。但是,左派是脆弱的,因為他們沒有實力。俗話說: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話放在兩千多年前,同樣是正確的。

槍桿子在誰的手中?中間派。

中間派是誰?裡克。裡克的手中不僅有晉國下軍,還有晉國上軍,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上軍的七輿大夫都是他的人,都唯他的馬首是瞻。

當此之時,拉攏中間派,打擊右派,建立廣泛的統一戰線,這是左派唯一的也是最緊要的任務。可是,荀息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從這一點說,他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

荀息的精力,都用在了安排葬禮上。

重視死人,而忽視活人,是一定要受到懲罰的。

一段時間以來,裡克的心情就不大好。論資歷、論實力、論能力、論成績、論身高、論腰圍,甚至論酒量,不管論什麼,上大夫都應該是他的而不是荀息的。所以,他很不爽。

一個人不爽的話,就會有想法。

到獻公鞠躬盡瘁之後,荀息也不說上門安慰一下勾兌一下,裡克的心情就更不爽,感覺自己被徹底遺忘了。其實,如果這個時候荀息能夠上門致意,給點好處給點尊重,假惺惺要把上大夫讓出來等等,後面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所以,任何時候都一樣,一旦改朝換代,第一件事情就是拜山頭,讓有實力的人都覺得你跟他好,讓沒有實力的人以為你跟有實力的好,那就妥了。

裡克原本就是右派,跟重耳的關係最好。如今想想,自己軍權在手,動個小指頭就能把奚齊、荀息都給廢了,再把重耳弄回來,豈不是更好?

想到這裡,裡克決定去荀息那裡探探風聲。

就這樣,你不來,我去。裡克去找荀息了。

問題是,人家找你和你找人家,完全是兩種意義。

「老荀,辛苦啊,跑上跑下的,注意休息啊。」見面之後,照例還要客套幾句。

「可不是咋地,主公托付了,光榮而艱巨啊。」荀息回答,以為裡克是專程來慰勞自己。

兩人又寒暄幾句,進入正題。

「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國語》)裡克問。意思是:聽說三公子的人馬,也就是右派,準備殺掉奚齊,你準備怎麼辦?

荀息看了裡克一眼,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準備「殺孺子」的就是眼前這個說別人要「殺孺子」的人。想了想,荀息說:「死吾君而殺其子,吾有死而已,吾蔑從之矣。」(《國語》)意思是:獻公死了,又要殺他的兒子,連我一塊殺吧,我是不會跟他們一塊干的。

裡克一聽,放心了。如果當時荀息說「你知道是誰?我先滅了他們。」那樣的話,裡克還真有點發怵。如今荀息說話說得像個軟蛋,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跟他們一塊干」,連反抗都免了。你說,這樣的人怕他什麼?

回想一下,當初優施通過「我是一隻傻傻鳥」來試探裡克,結果裡克示弱,導致驪姬可以肆無忌憚陷害申生。應該說,裡克汲取了那一次的教訓,借鑒了「我是一隻傻傻鳥」的經驗,以同樣的辦法來試探荀息。結果呢,他發現荀息就是一隻傻傻鳥。

儘管荀息是一隻傻傻鳥,但是看在多年朋友的分上,裡克還是希望拉他一把,所以他說:「如果你死了,奚齊立為國君了,那就很值得啊;可是,如果你死了,奚齊還是被廢了,你不是白死嗎?何必要死呢?」

「不然,我已經答應了主公,說話要算數的,就算死,我也不能掉鏈子。」荀息堅持要死,不死不罷休的樣子。

不管怎樣,裡克探清了左派的思路。

心裡有底了,裡克派人去請丕鄭來,看看右派是怎麼想的。

「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裡克問。還用問荀息的那段話。

可是,丕鄭不是荀息,他是丕鄭。丕鄭不吃這一套,他笑了,然後問:「三公子之徒,就是老裡您吧?」

裡克服了,儘管他一向就很服丕鄭,這次他還是要強調一下他服了。原本想探對方的底,結果一下子被對方看透了自己的底牌。所以,裡克也笑了。

「我問你,荀息怎麼說?」丕鄭接著問。也不知他是料到裡克已經摸了荀息的底,還是看見裡克去了荀息那裡,總之,他的問題一出來,就顯示出高水平來。

「他說要為奚齊死,奚齊死,他也死。」裡克老老實實地說。他懷疑丕鄭是明知故問。

「老裡,那你就努力幹吧。咱哥倆是什麼人?咱們籌劃的事,哪有過不成功的?這樣,我來幫助你一起行動。你呢,跟七輿大夫在國內做內應,我去翟國煽動他們出兵,再聯絡上秦國搖旗吶喊。那時候,咱們說誰行誰就行,不行也行;說誰不行誰就不行,行也不行,誰給咱們好處多,咱們就讓誰當國君;誰要是不給好處,去他的,靠邊涼快去。那時候,晉國不就是咱們的天下?」丕鄭描繪了一幅宏偉藍圖給裡克,很誘人啊。

裡克一聽,不對啊,弄來弄去,這不成了發國難財?你說左派覺悟高吧,右派也不能這麼反動啊。

「老丕啊,雖然我很佩服你,可是這幾句話我就不佩服。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錯,是這麼回事。可是,也不能眼中只有利益啊。咱們是什麼人?國家高級公務員啊,不能把自己等同於一般群眾吧。咱們要為這個國家的前途著想啊,怎麼能發國難財呢……」裡克發表了長篇大論,有理有利有節,說得十分激昂,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高尚過。

掌聲,雖然稀稀落落,但是很真誠。丕鄭在笑,他一直在笑。

「老裡啊,真想不到,你這麼有才,這麼深明大義啊。我剛才說的,不過是試探一下你。看來,你不為利誘所動。好,咱們聯手行動。」丕鄭也很激動,裡克現在又成了右派。

兩雙大手握在一起。

【左派在行動】

如果以為左派和右派的鬥爭就這樣輕易結束的話,那就太天真了。

儘管都是左派,荀息瞧不起二五,認為他們都是奸佞之人;儘管瞧不起二五,可是,他們畢竟都是左派,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二五聽說裡克找了荀息,他們的政治敏感度是比荀息要高的,他們意識到一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二五聯手來找荀息。

「荀總理,您為了晉國日夜操勞,夜以繼日,不捨晝夜,辛苦啊,大家都說您是晉國的好總理啊。」梁五習慣性馬屁先拍上一段,隨後東關五也拍了一段:「是啊,荀總理。這段時間,要是沒有您的正確領導,晉國早就亂套了,您真是德高望重、德藝雙馨啊。」

荀息一聽,差點樂了,東關五竟然把拍優施的馬屁用到自己身上了,德高望重也就算了,什麼叫德藝雙馨啊?儘管不喜歡他們,荀息知道還得依靠他們此也很客氣,寒暄幾句,問:「兩位大夫,找我有什麼事?」

「聽說裡克來找您了,不知是什麼事?」東關五問。

荀息也沒隱瞞,把裡克來說的那些話都說了一遍。二五一聽,大事啊,可是荀息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總理啊,我們覺得,裡克不是個什麼好人。要麼拉攏他,要麼殺了他。」梁五直接出主意,別說,這個主意很正點。

「不用吧,裡克,中間派啊,好人。」荀息不同意,他挺信任裡克。

二五一看情況,不再說話了,走了。為什麼這樣?一來,荀息很倔,很難說服他;二來,荀息和裡克關係不錯,若是荀息去裡克面前說一通,把哥倆出賣了,豈不是很無聊?

荀息不行,怎麼辦?找大師去。

二五和優施是比較投緣的,最近兩人少有見到優施,因為獻公死了,優施花在潛規則上的時間和精力就比較多。按理說,這個時候去打攪人家,那就有點不解風情了。可是,事態緊急,二五也管不了那麼多,直接派人進宮,把優施給請出來,大伙商量對策。

「哎呀媽呀,太好了,要不是你們請我出來,我還真沒法脫身。再這麼過幾天,我非精盡人亡不可。」優施還挺感謝二五,這話倒不是虛的,他瘦得厲害,可見得在後宮那是沒日沒夜地伺候驪姬姐妹兩個。

二五開了幾句「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之類的玩笑,進入正題。

兩人把裡克找荀息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說荀息不作為,如今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必須盡快搞定裡克,否則就很危險。

說到裡克,優施立即想起來「我是一隻傻傻鳥」,那個老右派那天晚上的惶恐給他很深的印象,以至於從那以後優施就認定裡克是一個軟蛋。

「裡克,很難對付嗎?」優施問。

「很難。」二五說。

「交給我了,今天晚上就搞定他。」

「真的?」二五顯然不信。

「明天聽我的好消息吧。」

二五還是不信,可是,不信又能怎樣呢?

【你算是個什麼鳥?】

作為一個藝術家,優施是無與倫比的。在《殺生》大戲中,優施的導演才能和表演藝術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可是,藝術家就是藝術家,他們畢竟不是政治家。

優施顯然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變化,裡克所依靠的樹固然已經枯萎,可是,自己所依靠的大樹也已經轟然倒塌。現在,裡克再也不用怕誰。

正因為對形勢判斷的錯誤,優施以為憑借自己的表演藝術,憑借另一首鳥歌,就可以讓裡克乖乖就範。他錯了,而犯錯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晚上,優施來到了裡克的家。裡克原本已經忘記優施,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想起自己當初在優施面前很沒有面子,他就有一種衝動。

兩人坐下,裡克的老婆讓人擺了酒菜,兩人就喝了起來。幾個黃段子下來,優施就覺得機會來了。

「老裡,最近我又寫了一首歌,唱來給你聽聽。」優施把裡克叫成老裡,裡克心說:你他媽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戲子,也敢這樣叫我?

裡克很生氣,不過他想聽聽優施的歌,忍住了。

「唱來聽聽。」裡克說。

優施聽不出裡克話裡的諷刺,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歌。

歌名:我有一隻小小鳥

唱法:流行風格

小時候我記得自己有一隻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麼樣也飛不高,

曾經有一天他棲上了枝頭,

那樹卻轟然地倒掉,

他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變得無依無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睡不著,

他懷疑是不是只有他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他永遠都找不到。

我有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卻飛也飛不高。

他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牢固的樹梢,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

晉國是如此的小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當他嘗盡人情冷暖當他決定為了他的理想燃燒,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我有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卻飛也飛不高,

他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牢固的樹梢,

這樣的要求不算太高。

歌聲高亢,清冽入肺。與從前那首《我是一隻傻傻鳥》相比,又是另一種味道。

可是,這一次裡克沒有聽得入迷。他也沒有問優施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很明顯,優施以為裡克現在沒有依靠,建議他投奔左派陣營,棲居在奚齊的樹梢上。

優施唱完,看裡克沒什麼反應,有點沒趣,自己喝了一碗酒。

「阿優,我最近也創作了一首歌,處女作啊,唱給你聽聽。」裡克也喝了酒,抹了抹嘴巴,也不等優施說話,自顧自唱起來。

歌名:你算是個什麼鳥

唱法:原生態風格,也就是俗稱的吼

哎嗨,哎嗨——

一飛沖天是大鵬鳥哎,嘍嘍嗖,

布谷布谷是布谷鳥哎,嘍嘍嗖,

晚上捉老鼠是夜貓子哎,嘍嘍嗖,

冬天沒毛是寒號鳥哎,嘍嘍嗖,

整天只會床上混哎,

你算是個什麼鳥?什麼鳥?

哎——

住在樹上的是麻雀啊,唧唧喳,

住在房梁的是烏鴉啊,唧唧喳,

住在山頂的是燕子啊,唧唧喳,

住在屋簷下面的是蝙蝠啊,唧唧喳,

大樹倒了小樹還是苗,

你這個鳥何處能落腳哎?能落腳?

哎嗨——

什麼鳥啊什麼鳥?

什麼鳥啊什麼鳥?

管你是只什麼鳥,

老子讓你今天晚上成死鳥哎,嘍嘍嗖。

嗨,嘍嘍嗖。

歌聲難聽,令人作嘔。優施卻嘔不出來,因為他聽得明明白白,裡克要讓他今晚成死鳥。

「老裡,你這隻鳥,嘿嘿,搞笑啊。」優施搭訕一句,準備找機會告辭回家。

「搞笑?當初你一首傻傻鳥讓老子吃蒼蠅,不爽了這麼多年。現在你還敢來上門唱小小鳥,你以為你是什麼鳥?以為主公死了,你上了主公的床,就是主公二號了?告訴你,晉侯這棵大樹倒了,奚齊這個兔崽子這棵小樹我要弄折他,你這隻小小鳥,老子不會讓你見到明天的太陽。」裡克趁著酒勁,一通狂罵,罵完了,對外面喝一聲,「來人,把優施拉出去砍了。」

撲通。優施跪下了,哀求:「我只不過是個藝人,饒命啊,饒命啊。」

當晚,集導演、演員、歌唱家於一身的偉大的藝術家優施不幸遇難,享年四十五歲。被殺害之後,優施被埋在了裡克家的後花園裡。在優施被埋葬的地點,後來長出一棵參天大樹。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一隻鳥在這棵樹上落腳。

正是:不管黑鳥白鳥,保住小命才是好鳥。

《賈志剛說春秋之二·秦晉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