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忽悠秦國

事情就這麼定了。

秦穆公派公孫枝率領三百乘戰車前往梁國,在那裡與夷吾會合,然後護送夷吾前往晉國繼位。

晉國方面,裡克得到了夷吾的空頭賄賂,轉而支持夷吾繼位。狐偃沒看錯裡克,這人確實很愛財。丕鄭也接到了空頭賄賂,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扭轉乾坤,因此默認了這個結果。

就這樣,晉國方面準備好了各種儀式,專門等待新國君駕到。

公孫枝和夷吾抵達絳城,晉國卿大夫們接著準備登基典禮。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又來了一隊人馬。大家一聽,麻煩了,是不是翟國派兵把重耳也給送回來了?怎麼辦?這非打起來不可啊。如果打起來怎麼辦?站在哪一邊?

寧可殺錯人,不可站錯隊啊。

【背信棄義】

還好,來的這隊人馬不是翟國軍隊,是齊國軍隊。怎麼齊國軍隊來了?

原來,齊桓公早聽說晉國在新立國君的問題上遇到了難題,身為盟主,即便晉國沒有加入聯合國,也應該義無反顧地幫助他們啊,何況大家還是世世代代的親戚。所以,齊桓公親率大軍出發,要來晉國幫助確立新君。可是走在路上,聽說秦國已經幫助確定了夷吾。齊桓公一看,自己沒有過來的必要了,但是還是派個人過去吧。於是,齊桓公自己帶領大軍回國,派隰朋率一百乘戰車前來幫助協立新君。

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夷吾很高興,這下等於聯合國也承認自己的地位了。其他人也都放下心來。

剛剛迎接了隰朋進城,把齊國軍隊安置好。突然,城外又是一陣塵煙,又是一隊人馬殺到。誰?難道這次是重耳?大家又有些緊張,不過夷吾很放心,甚至很高興,他倒盼著這是重耳來,正好這邊可以出動晉國軍隊、秦國軍隊和齊國軍隊,趁機就把重耳給殺了,永絕後患。

不過,這一次夷吾有點失望,因為來的不是重耳。不過他也挺高興,因為來的是周王室派來的大夫王子黨,奉周王之命前來幫助晉國確立新君。

這下好了,有周王室、聯合國盟主齊國和舅子國家秦國三家支持,夷吾的位置算是穩若泰山了。即便重耳不服,有想法也沒辦法了。

登基儀式進行得十分隆重,因為有王室在,因此更加正規一些。

現在,夷吾正式改稱晉惠公。

登基典禮結束,周王室軍隊和齊國軍隊班師回國。可是,秦國軍隊沒有走。繼續保護晉惠公?不是,是等著要河西的五座城池呢。

坐在晉侯的寶座上,惠公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除了興奮之外,他還有點犯愁,那五座城池,給,捨不得;不給,又答應了人家。

怎麼辦?

晉惠公立即召開御前大會,探討這個問題。

首先,郤芮介紹了事情的緣起,他當然不會說這是自己當初主動賄賂秦穆公的,而是說這是秦國開出的要挾條件,不得已而答應。如今實在不想給,看大家什麼看法。

呂省第一個發言,過去他沒什麼資格發言,現在敢第一個發言了。

「那時候答應他們是被迫的,而且那時候河西五城根本就不是主公的,就算答應了,也是白扯。如今我們自己當家做主了,憑什麼給他們?不能給。」呂省旗幟鮮明,建議不給。

「說話要算數,我覺得還是給。」裡克第二個發言。

「不行,給了五城,晉國損失太大,今後黃河以西就都成秦國的了。」郤芮第三個發言,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給。

「早知道這樣,答應人家幹什麼?」裡克有些生氣,郤芮從前在自己面前跟個孫子一樣,現在好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裡大夫,你這樣為秦國說話,你是秦國大夫還是晉國大夫?你不是為了秦國,是為了你得到汾陽的那塊地吧?」郤芮說話真是毫不留情面,一句話,把裡克受賄的事情給揭了出來。

在場的人們都看著裡克,心中都在說:「這該死的,原來是受賄了。」

裡克沒話說了,他看看丕鄭,丕鄭低著頭,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要說話。要說,還是人家丕鄭聰明。

惠公想了想,說:「這樣行不行?咱們不全給,給一兩座怎麼樣?」

「不好,」呂省又發言了,「給一兩座跟不給沒區別,反正都不守信用了,還不如一座不給。」

「可是,如果不給,怎麼跟人家說呢?」惠公有點發愁,畢竟還有個面子問題。

「這樣,咱們派人去秦國,也別說就不給了,就說剛剛上任就給,大夫們都不同意,緩一緩,過陣子再給。拖著他們,最後就拖黃了。」郤芮發話,算是最後定調。

回想一下當初鄭國跟宋國之間,也是這樣。看來,歷史有的時候真是驚人地相似。再看看世界和中國的近代史和現代史,有些事情似乎就在眼前。

現在,有個新的問題:派誰去秦國?

郤芮自己不敢去,怕秦穆公一怒之下,把自己給宰了;呂省也不敢去,梁由靡也不敢去。總之,夷吾的死黨們沒人敢去。

「我去。」終於有人挺身而出了。誰?丕鄭。

晉惠公並不喜歡丕鄭,也並不願意讓他去。但是,既然別人都不願意去,也只能讓他去了。

就這樣,丕鄭意外地成了晉惠公的首任特使。

丕鄭為什麼想去呢?他難道不知道這一趟很危險嗎?

【丕鄭的計劃】

丕鄭是個聰明人,他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夷吾回來,可是裡克這個二百五這段時間自信心過度膨脹,什麼事情不商量就自己做主,結果一步錯步步錯,現在成了這麼個結果。眼看著惠公和他的親信根本就不把裡克這一夥人放在眼裡,那些空頭支票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剛剛回來就這樣,今後裡克和自己還有好日子過?依惠公的性格,說不定哪一天就賞給自己一包耗子藥,讓自己「被自殺」了。

所以,丕鄭已經下定了決心,必須把惠公幹掉,否則,被幹掉的就是自己。

而現在,丕鄭已經敏銳地看到了機會。

丕鄭隨同公孫枝來到了秦國。公孫枝也是沒有辦法,惠公說了要過一陣子再給河西五城,請他先回去。那時候沒有電話也沒有互聯網,也沒辦法請示組織,所以,只好領著人馬灰溜溜離開晉國,回到秦國。

公孫枝帶著丕鄭就去向秦穆公匯報工作了,兩人先是匯報了整個的登基過程,又說王室和齊桓公也有派人參加。秦穆公聽了挺高興,覺得自己辦的第一件事情就挺成功。

之後,實質性的東西上了檯面。

「河西五城移交了嗎?」秦穆公問,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退。

「正要報告主公,晉侯說本來想立即交出河西五城的,可是大臣們都不幹,沒辦法,要緩一緩,過一段時間再給。」公孫枝說話了,看看丕鄭,接著說:「不過,依我看,晉侯想賴賬。」

「是嗎?」秦穆公的臉色立馬變得難看,他問丕鄭。

「是的,晉侯讓我來,就是這個意思。」丕鄭很嚴肅地說。他看著穆公,似乎在嘲笑他。

穆公受不了了,受騙的感覺非常糟糕。

「該死的夷吾,言而無信,讓老子吃蒼蠅。好啊,既然如此,我先殺了你,然後討伐晉國。」秦穆公憤怒了,他要先殺了晉國使者,出一口惡氣。

丕鄭笑了,他一點也不驚慌。

「主公,要殺我容易,我也料到會被殺。可是,主公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明知要死還要來呢?」丕鄭問道。

「為什麼?」

「因為我也跟主公一樣討厭夷吾這個混賬,我自告奮勇前來,就是想跟主公商量,怎麼幹掉夷吾,扶立公子重耳。」反正沒有外人,丕鄭把自己的目的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嗯?」穆公聽了,倒有些出乎意料,他看看公孫枝,想聽聽他的意見。

「主公,丕大夫所說的都是實話,他一向就不贊成夷吾回去。」公孫枝在旁邊作證,他對晉國的情況倒是很瞭解。

「好,你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秦穆公下令。

丕鄭的主意是這樣的。

惠公手下,最能幹的就是郤芮、呂省和郤缺,沒有他們,惠公就是個睜眼瞎。所以,請秦穆公給晉國發個請柬,就說想要在秦國搞個秦晉兩國高層聯誼會這麼一個活動,請上述幾位過來,一來增進雙方瞭解、加強感情,二來也是現場指導一下秦國的各方面建設。等這三個哥們過來了,把他們或者扣留或者乾脆一刀一個。

之後,秦國起兵進攻晉國,擁立公子重耳。而丕鄭和裡克在晉國內部接應,這樣內外夾攻,一定能夠推翻惠公。

「這個主意不錯。」秦穆公表示贊同,公孫枝也認為具有可行性。

於是,秦穆公派大夫冷至和丕鄭去晉國,一方面對晉惠公的「緩期交城」表示理解,另一方面遞交邀請函,請郤芮、呂省和郤缺前往秦國交流指導。

【計劃不如變化快】

想法挺好,主意看上去也挺可行。可是,變化總比計劃快,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丕鄭高高興興和冷至回到了晉國,上朝之前,先回了一趟家。在家裡,聽到了一個壞消息,一個非常壞的消息,一個最壞的消息——裡克被殺了。

「裡克怎麼死的?」丕鄭驚訝得合不攏嘴,怎麼說裡克也是晉國的國防部長,怎麼說也沒有可能惠公剛上任幾天就開殺戒吧?

丕鄭的兒子丕豹把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丕鄭走之後,裡克很生氣,也很鬱悶,難免有些怨言。

「該死的夷吾,要不是老子,哪裡有你的今天?」裡克越想越氣不過,他知道,惠公給秦國的河西五城是空頭支票,給自己的汾陽的田地必然也是空頭支票。其實,裡克不缺那點地,但是被騙的感覺很不爽。

裡克是有軍權的,並且在軍隊中有號召力。依他的想法,反正已經殺了兩個國君,再殺一個也不算多。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裡克的決斷力不夠,這時他想起丕鄭來了,可是丕鄭去了秦國。怎麼辦?裡克天天派人去丕鄭家裡看丕鄭回來沒有,另一方面,頻頻接觸七輿大夫,準備起義。

裡克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郤芮的眼裡,郤芮派了武林高手盯梢,把裡克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

「裡克想造反了。」郤芮得出這樣的結論。

有了結論,郤芮立即來找惠公匯報。

「主公,可靠線報,裡克勾結七輿大夫和丕鄭,準備造反。」郤芮報告,並且把自己這些天搜集到的情報介紹了一遍。

「這,沒確鑿證據啊,人家關係好,走動多,也正常啊。」惠公聽了半天,覺得沒那麼複雜。

「主公啊,大意不得啊。你想想,裡克本來就跟重耳關係好,現在又埋怨我們忽悠他,能不恨我們?就算他沒有準備造反,一定也想造反。」反正郤芮是咬定了裡克要造反。

惠公想想,師父好像歷來都沒看走眼過,說不定裡克真想造反呢?

「那,那怎麼辦?」惠公問。

「殺!」

「這,剛上任幾天,就殺大臣,這傳出去,名聲不太好吧?」惠公還有顧慮。

「名聲算什麼?命才要緊啊。到時候命都沒了,還要名聲幹什麼?」郤芮有點急了。

「好,師父,聽你的。」

殺人,往往不取決於實力,而取決於殺心。

裡克被緊急召見,據說是惠公準備討伐山戎。

「為什麼討伐山戎?」裡克一路上在想,沒有想明白。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只不過是在騙他。

來到朝廷,裡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朝廷裡的幾個大臣都是惠公的死黨,執戟衛士明顯比平常多,而自己的人一個也沒有。沒辦法,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了。

「老裡,據說最近挺忙啊。」惠公沒說討伐山戎的事情,陰陽怪氣先來這麼一句。

裡克一聽,更加覺得不對勁,勉強笑笑,沒有說話。

「串聯得怎麼樣了?」惠公接著問。

「主公,串聯什麼?」裡克裝糊塗,心中說不妙。

惠公沒有說話,只是笑。周圍,郤芮等人也都在笑,陰森森的笑。

裡克下意識地向四周看看,四周,執戟衛士都盯著自己。

「完蛋了。」到這個時候,裡克已經明白自己今天會是個什麼下場了。

惠公已經沒有興趣再繞彎子了,也沒有興趣去跟裡克爭論他是不是想要謀反。惠公覺得,一切都明白說出來或許比較好,反正,這裡也沒有外人,誰是什麼德性,大家都知道。於是,惠公說了一段歷史上很有名的話:「微子則不及此。雖然,子弒二君及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左傳》)

啥意思?沒有老兄你,我就坐不到這個位置上,可是,你畢竟殺了兩個國君和一個大夫,當你的國君,我不是很為難嗎?

裡克說:「不有廢也,君何以興?欲加之罪,其無辭乎?臣聞命矣。」

啥意思?我不殺那兩個,你怎麼能上來?要找我的罪名,怎麼會沒有理由呢?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句成語,就來自裡克這裡。

裡克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爭辯不過是自取其辱;反抗不僅沒用,還會連累家人。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被自殺」。

惠公沒有準備毒藥,也沒有準備繩子,他知道,裡克是個戰將,他不需要這些,他有自己的方式。

果然,裡克拔劍而出。

【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

裡克就是這樣死的。

「別人呢?別人沒事?」丕鄭有些緊張,他問丕豹。

「沒事,晉侯說了,不干別人事,還專門派人來安撫我們。」丕豹說。

「你覺得沒事了嗎?」

「我覺得有問題,他們似乎是要穩住我們,爹,我看,咱們跑到秦國去吧。」

「這麼跑了,我不甘心。這樣,我先去問問共華,如果不是十萬火急,我還想冒一次險,完成我們的計劃。」丕鄭真的不甘心,混了一輩子,混到要逃離祖國,流亡海外,他確實不甘心。

丕豹很擔心,又勸了父親幾句,可是丕鄭已經下了決心。

「這樣,你準備好車馬,先出城找地方躲起來,一邊派人在朝廷周圍探聽消息,若是我有什麼不測,你立即逃往秦國。」丕鄭臨走之前,出於保險,做了最壞的打算。

丕鄭帶著冷至,來到了共華的家中。共華是誰?七輿大夫的第一名,左行大夫。

兩人見面,共華又把裡克被害的事情說了一遍。

「共大夫,你看,如果我現在去朝廷,會不會有危險?」丕鄭徵詢共華的意見。

「不會吧。我們幾個都沒有事啊,這段時間你又在秦國,找什麼理由害你呢?」共華認為沒問題,他沒有聽見裡克臨死前的那句「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否則他就不會這麼想了。

丕鄭點點頭,他知道很危險,但是,他決心去冒這個險。

看見丕鄭回來,惠公很高興。看見丕鄭回來,郤芮、呂省幾個人也都很高興。看見他們那麼高興,丕鄭心裡咯登一下,這不是好兆頭。

丕鄭首先匯報了這趟去秦國的經過,說是秦穆公熱情招待,雖然不太高興,但還是接受了晉惠公的解釋,答應緩期交城。對此,惠公表示滿意。

隨後,丕鄭把冷至領來見了惠公。冷至轉達了秦穆公的問候,之後遞交了邀請函,希望郤芮、呂省和郤缺能夠在近期前往秦國,展開友好交流和指導工作。

看了邀請函,郤芮笑了。

「冷大夫,你先去國賓館休息,我們商量之後答覆你。」惠公把冷至先打發走了,留下丕鄭繼續匯報工作。

丕鄭知道,大事不妙了。

郤芮先說話了:「奇怪,咱們拖延交城,秦國人不僅不生氣,反而很高興,而且還來客客氣氣請我們過去友好交流和指導工作。他們以為我們是傻子啊,這分明就是個陷阱,要騙我們過去,把我們都害了,然後他們再勾結重耳,攻打晉國。丕大夫,看來,你這一趟收穫不小啊,說說吧,你們是怎麼定的?誰出的主意?」

別說,郤芮都猜中了。其實,倒不是他特別聰明,即便丕鄭沒有這樣的計策,郤芮也會這麼說。

丕鄭比裡克聰明,他知道,人家就是要殺你,你說什麼都是廢話。與其爭辯,不如什麼也不說。

丕鄭直接抽出劍來。

有人說,怎麼那會兒裡克抽劍,現在丕鄭又抽劍,難道見國君的時候可以帶劍?不錯,那時候,見國君的時候可以帶劍。

惠公和郤芮嚇了一跳,丕鄭不爭辯就出劍,是不是要拚命?幾個人急忙都去摸劍,劍還沒摸到,那邊丕鄭的劍已經到了脖子,一道血光,丕鄭倒在地上。

大家都驚呆了,愣了半天,誰也沒見過自殺這麼爽快的人。

這麼說吧,丕鄭那一下子,把哥幾個都給雷倒了。

「老丕,痛快。」惠公忍不住讚歎起來。

惠公一讚歎,那哥幾個還真有點吃醋。一吃醋,就要起壞心眼。

「主公,丕鄭雖然死了,他兒子丕豹的才幹不比他差,斬草除根啊,否則後患無窮。」這是呂省的壞主意。

可惜的是,呂省的壞主意早已經被丕鄭料到。

丕豹跑了,跑去了秦國。

《賈志剛說春秋之二·秦晉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