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污點證人

越是擔心的事情,就越是要發生。

這一天,門衛來報,說是有人求見。

「什麼人?」晉文公問。

「勃鞮。」門衛報告,晉文公一聽,第一反應是趕緊跑,第二反應是現在不能跑。

「不、不見。」晉文公還是緊張,說話有些結巴。他想了想,讓人帶了一段話給勃鞮,「當初驪姬讓你殺我,給你兩天時間,你一天就到了;後來到了北翟,惠公給你三天時間去殺我,你一天半就到了。雖然有君命,你也沒理由這麼恨我吧?當年割了我的衣袂,那件衣服我現在還保存著呢。你快走吧,趁我還不想殺你。」

按理說,你從前追殺過人家,如今人家發達了,放過了你,你就趕緊逃命吧。可是,勃鞮不肯走。

「看門的,你給我傳話。」勃鞮又讓看門的把話給傳回來了。為什麼看門的肯幫他傳,因為看門的認識他,知道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得罪不起。那麼,傳的什麼話?「我以為你已經懂得了怎樣當最高領導人呢,看來我是瞎了眼,用不了多久,你又該流浪了。我當初賣命追殺你,是因為我對國君忠誠啊,這麼一大忠臣,你竟然要趕我走。你當最高領導的,不該胸懷寬闊嗎?管仲當年不也差點殺了齊桓公,人家桓公說什麼了嗎?你真是小氣鬼,喝涼水。告訴你,你要是不見我,你會後悔的。」

勃鞮的話,強硬、有道理,而且話中帶話。

「請進來。」晉文公就是這樣的人,聰明,果斷。

勃鞮進來了,看見晉文公,深深鞠一躬。

「勃鞮,你找我幹什麼?」晉文公問。

「幹什麼?告密。」

【告密者勃鞮】

晉文公為了呂省和郤芮的事情而痛苦,殊不知呂省和郤芮也正為了晉文公和狐偃而痛苦。

對於這老哥倆來說,他們沒有理由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跟晉文公,毫無疑問他們結下了太多的梁子。即便晉文公發了誓放過他們,可是這年頭,發誓還不如放個屁印象深刻。現在大權在人家手裡,什麼時候不高興了,賞一包耗子藥就夠自己全家吃了。

逃避現實,不是辦法。

「郤哥,還記得裡克和丕鄭的命運嗎?」老哥倆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呂省問郤芮。

「怎麼不記得?那還是我一手操辦的呢。我想起慶鄭來了,我們的命運會不會跟他們一樣?」郤芮反問,憂心忡忡。

「那麼,我們可以把未來的希望寄托在重耳的寬宏大量或者暴斃身亡上嗎?」

「兄弟,想想吧,當年主公殺人,基本都是咱們哥倆的主意。就算重耳放過咱們,狐偃這老狐狸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怎麼辦?等死?」

「等死不是我們的風格。」

老哥倆商量來商量去,只有一個辦法:先下手為強。

其實,現在晉國的形勢就像當初晉惠公剛回來時的形勢,所不同的是,晉文公太仁慈而狐偃太注重信用,他們下不了手去殺呂省和郤芮。

你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殺你們,這就是規律。

所以,晉惠公雖然壞,但不能全怪他。

呂省和郤芮決定把勃鞮找來,在他們看來,勃鞮也是晉文公的仇人,他一定也有同樣的憂慮和想法。

「勃大俠,重耳回來,我們都沒好日子過,我們決定殺了他,請你來一起想辦法。」明人不說暗話,找來勃鞮,呂省直接就把意思說了。

「太好了,我正想殺了他呢。可是,他身邊有許多高手啊,怎麼才能殺得了他?」果然,一拍即合,勃鞮的想法與呂省和郤芮一樣。

三個人開始頭腦風暴,最後是郤芮想出了辦法:「這樣,咱們找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一把火燒了重耳的房子,他一定出來救火,那時候勃大俠趁亂殺了他,怎麼樣?」

「好主意。」大家都說好,自然是個好主意。

商量妥當,勃鞮告辭出來。勃鞮很高興,真的高興,原本都已經準備潛逃到國外,現在不用了,因為自己有立功的機會了。

前文說過,發財的捷徑有兩條:出賣國家,或者出賣朋友。

當然,勃鞮可以說是棄暗投明。

可是,即便是棄暗投明,也是出賣朋友。

【平叛】

得到了勃鞮的告密,晉文公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勃大俠,謝謝啊。剛才是我不好,不該鼠肚雞腸。這樣,你先退下,不要驚動他們,我找人來商量對策。」晉文公表達了謝意,打發走了勃鞮,這才令人立即請狐偃來。

狐偃來到,晉文公把勃鞮來告密的事情說了一遍。

「舅舅,好懸啊,幸虧有人告密。」晉文公說完,還有些心有餘悸。

「這是好事,這樣的事越早來越好,再加上勃鞮棄暗投明,咱們可以一勞永逸,徹底解決問題了。」狐偃聽了,不僅不吃驚,反而有些高興。

「那怎麼辦?找個借口把呂省和郤芮招來,就地處決如何?」晉文公問。

「不好,咱們在外流落二十年,如今剛剛回來,很多人對我們充滿懷疑。如果召他們來殺了,簡單是簡單,但是我們沒有證據,倒成了濫殺無辜,徒然製造恐慌,而我們今後在歷史上也就跟惠公的名聲沒什麼兩樣了。」狐偃反對,而且很有道理。

「那怎麼辦?」

「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先把欒枝和先軫叫來,你看我怎麼佈置任務。」

狐偃總是有辦法的,而且總是最穩妥的辦法。

二月的最後一天晚上,月黑風高。

呂省和郤芮各自率領家兵,帶上勃鞮,偷偷地來到了晉文公宮外,堆柴的堆柴,潑油的潑油,點火的點火,直接燒房。

很快,火勢四起,人哭鬼叫,晉文公宮裡的男男女女都跑了出來。有救火的,有逃命的。

呂省和郤芮躲在暗處觀瞧,要看晉文公出來沒有。看了半天,沒看見晉文公,兩人急了,乾脆不等了,直接帶著人就衝了進去,來到晉文公的臥室,發現裡面空空蕩蕩,晉文公跑了。

老哥倆急忙出來,原本還要再找,這時候,欒枝、先軫、魏犨等人已經率領人馬來到,一邊救火,一邊包圍現場。

「有人縱火,兄弟們保護現場,天亮時清查。」先軫下令。這時有人報告:「報告,恰才有人看見呂省和郤芮在這裡,八成是他們幹的。」

「先救火,然後再去搜捕他們。」先軫又下令。

呂省和郤芮遠遠聽見,只能自歎倒霉,晉文公沒看見,反而自己被發現了。老哥倆商量,等到天明逃跑就來不及了,怎麼辦?現在就跑吧。於是,兩人率領家兵,帶著勃鞮,連夜開了城門,向西逃去。

二月底啊,又是沒有月亮的晚上,飢寒交迫,靠著火把逃命。逃到第二天中午,一行人到了黃河邊上,按照兩人的打算,索性就去秦國政治避難算了。

可是,過河需要船啊,哪裡有船?正在著急,河對岸有大船撐過來。船靠岸,上面下來幾個人,為首的大家認識。誰?公孫枝。

「哎,兩位大夫,這是準備到哪裡去?」公孫枝也看見了呂省和郤芮,打個招呼。

「公孫大夫,實不相瞞,昨晚都城大火,估計晉侯十有八九遇難了。我們怕今後受狐偃這幫人的政治迫害,想去秦國政治避難呢。」呂省和郤芮急忙說。

春秋這點好,即便從前有過節,只要你來政治避難,通常都會接納。

「那好,那上船吧,恰好我家主公就在對面不遠處的王城,我帶你們去。」公孫枝招呼大家上船。大家一看,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大家過了河,走了一程,來到了王城。公孫枝直接帶著呂省、郤芮和勃鞮去見秦穆公。

呂省和郤芮見了秦穆公,還沒來得及說話,秦穆公一拍桌子,輕輕說道:「拿下。」

得,自己送上門了。

「這、這,為什麼?」老哥倆還問呢。

「為什麼,看看這是誰?」秦穆公反問。晉文公走進來了。

不用再說了,呂省和郤芮知道這一回是栽了,明顯是進了人家的圈套了。郤芮認了,不說話了。呂省猛然看見勃鞮沒有被抓,心說要死一塊死,不能便宜這小子,於是大喊:「勃鞮也是同謀,為什麼不抓他?」

晉文公笑了,他對勃鞮說:「勃大俠,你告訴他們。」

「呂大夫,污點證人知道不?我就是污點證人啊,哈哈哈哈。」勃鞮大笑起來,呂省這麼聰明的人,竟然被自己給耍了,能不高興嗎?

「原來,原來你是臥底?」呂省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行動失敗了,原來是被出賣了。

「臥底?早就不叫臥底了,現在叫污點證人。」勃鞮很得意,還討好地看了晉文公一眼。

晉文公也坐好了,現在開始審判呂省和郤芮。

基本上,有污點證人在,辯解這個環節就省略了,直接認罪宣判。

呂省和郤芮共犯有如下罪行:顛覆政府,分裂祖國,謀害最高領導人,縱火,破壞國家財產。其中任何一條,都夠上死刑。

「我宣佈,處死罪犯呂省和郤芮,拖出去砍了。」晉文公這次沒客氣,名正言順殺人的時候,他不會猶豫。

刀斧手上來就要拖人,呂省唉聲歎氣,認了。可是,郤芮急了。

「主公,看在當年我給你通風報信的分上,放過我吧。」郤芮大聲哀求。

「通風報信?」晉文公一愣。

「當初惠公派勃鞮去北翟殺你,就是我派人給主公通風報信的啊。」郤芮這個時候什麼也不顧了,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什麼?」三個人同時脫口而出。從北翟逃走之後,狐偃和晉文公才知道狐突根本沒有派人給他們通風報信,到現在還猜不到誰是這個好心人,沒想到是老郤。

呂省愣了一愣,然後破口大罵:「郤芮,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傢伙,吃裡爬外的叛徒,要不是你當年放走了他,咱們怎麼會有這一天?啊呸。」一口濃痰吐在郤芮的臉上。

勃鞮嘿嘿一笑,摸著腦袋問郤芮:「哎,當初就是你派我去殺主公啊,然後你又給他送信?嘿嘿,奇了怪了。」

晉文公倒有些猶豫了,他這人是有恩必報的人,不管怎樣,人家都算救過自己,還殺他嗎?

正在猶豫,狐偃進來了。其實,狐偃一直躲在旁邊聽呢,看見晉文公猶豫,知道他動了善念,這才趕緊出來。

「主公,猶豫什麼?這樣的人,該殺兩遍。首先,吃著惠公的飯,幫惠公的敵人,奸佞之人,該殺;其次,別以為他是救你,他是救自己而已,他怕惠公殺他,留著你算是個顧忌。這樣的人,你不殺他,他必殺你。」狐偃一通分析,晉文公直點頭,郤芮也無話可說。

「推出去。」晉文公下令。

就這樣,呂省和郤芮一起被殺。

按後世的規矩,如此大的罪行,一定是滅九族的。可是,春秋時期不是這樣,呂省和郤芮被殺,采邑沒收,但是,老婆孩子不受牽連,依然享受士的待遇。雖說由富人變成了窮人,但是全家平安,性命無憂。為什麼這裡要加這一段,因為後面還要提到郤芮的兒子。

【大赦】

一切都在狐偃的掌握之中。

在得知呂省和郤芮的計劃之後,狐偃和晉文公悄悄跑到了秦國,找到了秦穆公,之後,秦穆公親自領軍進駐王城,等待呂省和郤芮來投。

在絳,欒枝和先軫統領軍隊,呂省和郤芮放火的晚上,兩人領軍來到,但是並不捉拿呂省和郤芮,而是故意放出風聲,把他們趕出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呂省和郤芮黨徒眾多,一旦在絳開戰,勢必傷及無辜,後患無窮。

現在,晉文公名正言順除掉了最大的威脅,同時,還可以名正言順重修宮室。說實話,晉文公住在惠公父子住過的地方,早就覺得不舒服了。

殺了呂省和郤芮,晉文公就地迎娶懷嬴,算是實踐了當初的諾言。懷嬴,現在改名辰嬴。

就這樣,晉文公提著兩顆人頭,抱著一個老婆,還帶著秦穆公借給他的三千軍馬,回到了絳。

晉文公這次回來,底氣足了,氣色好了,他立即召集卿大夫們開會。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他媽的誰怕誰?各位愛卿,呂省和郤芮已經伏法了,但是,他們的殘餘勢力還很大。我準備來一次全城大搜殺,將他們的餘孽一網打盡。」晉文公的意思,就是搞一次嚴打,或者肅反之類的活動,殺一批人,一勞永逸。

話音剛落,趙衰就站出來了:「主公不可。想當年惠公懷公就是因為濫殺無辜,才導致政府公信力喪失,國家衰弱。如今人心等待安撫,社會需要和諧,怎麼反而採取政府恐怖行動呢?」

趙衰的話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支持,晉文公一看,既然老師這麼說,而且大家都支持老師,那就聽老師的吧。

「那好,我宣佈,晉國大赦。」從善如流,什麼叫從善如流?

任何一個新政權,都面臨一個同樣的問題:是消滅潛在的敵人,還是轉化潛在的敵人。高明的做法當然是後者,但是這需要智慧,政治智慧。

我們來看看春秋的智慧。

大赦令讓晉國當時的形勢緩解了一些,但是,呂省和郤芮畢竟執掌晉國朝政多年,他們的朋黨不可謂不多,面對幾乎是外來勢力的晉文公,他們依然感到不安全。於是,危機還在醞釀之中,並且隨時可能爆發。

晉文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他知道自己的團隊長期流亡國外,在晉國的根基並不牢固。這個時候,如何打消呂、郤餘黨的顧慮,大家同心同德建設和諧晉國,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怎麼辦?

御前會議召開了幾次,效果平平,就是狐偃和趙衰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就在大家苦尋對策的時候,一個小人物的出現幫助晉文公解決了問題。

很多時候,大問題就是靠小人物來解決的。

【作秀】

這天,晉文公正在洗頭——中式還是泰式?中式就是坐著,泰式呢就是躺著。

都不是,春秋式。什麼是春秋式洗頭?就是站著,彎腰低頭,洗頭妹從上面往下一邊澆水一邊洗。基本上,春秋時期的國君也就這個待遇。

正洗著頭呢,門衛來報:「報主公,外面有人求見。」

「什麼人?」

「頭須。」

「頭須?」晉文公一聽,差點跳起來,想了想,忍住了,繼續洗頭。

頭須是誰?就是當初晉文公從北翟逃走的時候,卷款潛逃的那個豎頭須。就是這個豎頭須,害得大家一路上吃糠咽菜,受盡煎熬。要不是此前已經大赦了,晉文公殺他的心都有。就這麼個人,還敢來找自己,難道還想討退休金?

「不見。」晉文公答覆。

門衛出去回復,沒多久又回來了。

「主公,頭須不肯走,還說主公一定在洗頭。」門衛說。

「他怎麼知道?」晉文公有點吃驚,頭須什麼時候學算卦了?

「他說洗頭的時候心是向下的,想法就跟平時不一樣。說他雖然當初沒跟主公去齊國,但是在家裡也沒閒著,相信主公不會跟他一個普通人計較這些。」

晉文公擦乾了頭,站直了身子。

「嗯,有道理,請他進來。」不知道是頭須的理論真的正確還是晉文公冷靜下來了,總之,晉文公肯見豎頭須了。

不多時,豎頭須走了進來。看上去,跟從前沒有太大變化,就是老了一點。

「你找我幹什麼?」晉文公問。看見豎頭須,他還是有些惱火。

「主公,我來幫您。」

「幫我?幫我理財?」晉文公反問,語帶諷刺。

「不是。我知道現在人心不穩,特別是呂省和郤芮的殘餘都很擔心自己的處境,我有辦法消除大家的疑慮。」

「什麼辦法?」晉文公問。現在他的語氣不再像剛才那樣帶著輕視了。

「現在地球人都知道我當年攜款潛逃,您最恨的人就是我。如果您能讓我給您駕車在城裡走一走,大家的疑慮一定就會打消了。」豎頭須這是什麼辦法?作秀啊。

晉文公一聽,好主意啊,忍不住對豎頭須另眼相看了兩眼。

當下晉文公毫不遲疑,立即準備車馬,讓豎頭須當司機,讓勃鞮當戎右,就這麼出去了。滿城逛一趟,噓寒問暖,體察民情。

城裡人一看,哇塞,這不是晉侯最恨的兩個人嗎?他們怎麼給晉侯當司機當保鏢了?晉侯連他們都這麼信任了,何況別人呢?

連著三天,晉文公作了三天秀。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放心了,晉國的緊張氣氛大大緩解。

沒有霸主的器量,怎麼能當霸主?

有人說,晉文公不過是運氣好碰上了勃鞮和豎頭須。其實不然,如果不是對晉文公的度量有信心,他們會去自投羅網?

《賈志剛說春秋之二·秦晉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