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楚的拉鋸戰

【晉悼公上任的三把火】

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元前573年春天,欒書和荀偃殺死晉厲公後,派荀罃、士魴(fáng,士會的小兒子)為使者,前往雒邑迎接孫周回國繼承君位。

這一年,孫周剛滿十四歲。他隨荀罃和士魴來到清原,在那裡接見了前來迎接的晉國群臣。

“你們是來迎接我的嗎?這真是太好了,我做夢都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福氣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事情發展成這樣,難道不是因為上天在眷顧我嗎?”孫周呵著白氣,不斷搓著手,興奮地說。

群臣都面面相覷,表面上不說,心裡都在想: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什麼上天眷顧?明明是咱們這些卿大夫眷顧你,否則的話,你還是老老實實呆在雒邑當你的門客吧!

孫周似乎看出了大伙的心思,微微一笑,問了一個問題:“諸位大夫,一個國家為什麼要有君主?”

“這……”大伙沒摸清楚孫周的套路,不敢胡亂回答。

“所謂君主,就是發號施令,代表天子來管理國家的。如果立了君主,又不聽他的號令,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你們擁立我為君,我很感謝。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既然要我當這個國君,就得聽我的號令,不許有絲毫馬虎。否則的話,我現在就回雒邑去,過我的安閒日子。”

後人評價孫周,認為他這一露面,就表現出成熟的政治智慧:第一,君權神授,我孫周之所以能夠當這個國君,是上天的意旨,不是你們這些卿大夫賦予的,這是個合法性的問題,必須先界定清楚,你們不要居功自傲;第二,既然要我來當這個國君,就得把我當國君對待,令行禁止,服從我的管理。如果想把我當作提線木偶,對不起,沒門!

群臣聽了,戰戰兢兢地拜倒在地上,說:“迎接您當國君,自然是要聽從您的號令,這是晉國上下共同的願望,誰敢不唯命是從?”

得到群臣效忠的保證後,孫周才從清原動身,抵達首都新田。但他並不急於掌權,而是先做了三件事:

第一,入城之前,先與以欒書為首的卿大夫舉行盟誓,宣佈繼任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晉悼公;

第二,進城之後,在大夫伯子同家借住了十天,齋戒沐浴,然後到武宮(晉國的宗廟)祭祀祖先——當國君是件大事,必須到列祖列宗那裡備個案;

第三,驅逐晉厲公的外嬖夷羊五等七人。

二月初一日,晉悼公進入朝堂,正式行使國君的權力。一上朝就宣佈了九條新政:一、向百姓佈施財物,提高民眾的幸福指數;二、免除民眾拖欠的賦稅,減輕人民負擔;三、起用晉厲公時期被打壓的朝臣,撥亂反正;四、救濟災民,解決底層民眾的燃眉之急;五、禁止奢侈浪費,樹立良好的政府形象;六、調低賦稅額度,爭取士大夫階層的支持;七、寬容有罪責的人,提倡以德治國;八、節省公室開支,艱苦樸素,從自己做起;九、以糧為綱,農忙季節不發動農民參加戰爭或國家建設。

以上九條,為《左傳》所載。《國語》的記載與之類似,但是特別加上了一條:但凡年過七十的國民,晉悼公都親自接見他們,尊稱他們為祖父,並且說“不敢不接受您的教誨”。說句題外話,那年代活到七十歲的人有如鳳毛麟角,而且就算活到那個年齡,也基本上是又聾又瞎又啞,不太可能長篇大論,喋喋不休,所以咱們不用擔心晉悼公的耳朵聽出老繭。

接著是大規模的人事調整。

首先是任命魏錡(qí)之子魏相為下軍元帥。任命理由是:“邲之戰中,魏錡在下軍輔佐荀首,俘獲了楚國的公子谷成,殺死了連尹襄老,後來晉國才得以用公子谷成和連尹襄老的屍體換回被俘的荀罃。鄢陵之戰中,魏錡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為晉軍的勝利立下首功,自己卻被楚將養由基射死。魏錡勞苦功高,他的子孫卻不在顯位,這是不合適的。”

其次是任命士魴為新軍元帥。任命理由:“士魴是士會的小兒子、士燮(xiè)的同胞弟弟。士會修訂法令,整頓秩序,晉國才有安定的局面,他制訂的規章制度到今天仍然在實施;士燮勤勤懇懇為國操勞,將諸侯牢牢團結在晉國周圍。任命士魴為卿,也是為了讓士氏宗族繼續發揚光大。”

又任命魏顆的兒子魏頡(jié)為新軍副帥,輔佐士魴。任命理由:“輔氏之戰中,魏顆憑借自己的英勇擊退秦軍,俘獲了秦國的大力士杜回,這一功勳被鐫刻在先君景公的鍾上。魏顆的功勞使得秦人不能得志於晉國,他的兒子不可不用。”如果沒記錯的話,魏顆戰勝杜回,並非由於英勇,而是靠了鬼魂相助。瞧瞧,做一回好事,自己保命,還蔭及子孫,這多划算!

士貞伯學識淵博,博古通今,而且能夠將書本上的知識靈活運用到日常工作中,被任命為太傅。賈辛具有數學天賦,能夠準確地計算工程使用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被任命為司空。欒糾善於駕馭戰車而且有一定的軍政知識,被任命為晉悼公的戎車駕駛員,同時負責培訓全國的車伕。荀賓武藝高強而且不驕不躁,被任命為晉悼公的戎右護衛,同時擔任全國武術總教頭。

荀家、荀會、欒厭、韓無忌被任命為新的公族大夫。任命理由:“荀家樸實寬厚,荀會機敏而有文才,欒厭勇敢果斷,韓無忌處變不驚。膏粱子弟驕奢放縱,不服管教,讓樸實寬厚的人教育他們,他們才能夠修身養性,勤於學習;讓有文才的人引導他們,他們才能夠深入淺出,循序漸進;讓勇敢果斷的人勸誡他們,培養他們敢作敢當的精神;讓冷靜的人影響他們,他們才能夠做到心志專一,不開小差。”順便說一下,荀家、荀會是荀偃的族人,欒厭是欒書的長子,韓無忌是韓厥的長子。史學界一般認為,晉悼公此舉,意在籠絡荀、韓兩家,削弱欒家的勢力。

晉悼公又宣佈:各軍的正副元帥撤銷固定的戎車駕駛員,設立軍尉擔當該職。任命祁奚為中軍尉,羊舌職為副,魏絳為中軍司馬,張老為候奄(官名);鐸遏寇為上軍尉,籍偃為上軍司馬;任命程鄭為乘馬御(官名),負責全國的戰馬訓練事務。

據《左傳》記載,晉悼公這次人事調整,各部門的長官,都是選拔名聲良好的人來擔任,而且都能勝任各自的工作;設立官位,沒有超出古代的編制;封賞爵位,沒有超過受封者的品德;部隊中建立了嚴格的等級秩序,民眾也不再發牢騷。新官上任三把火,晉悼公這三把火,驅散了長期以來籠罩在晉國上空的陰霾,昔日的霸主之國,又重新顯露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同年六月,國際局勢再一次風雲突變——鄭成公在楚共王的指使之下,突然帶兵入侵宋國,打到了宋國首都商丘的曹門(西北門)之外。楚共王也帶兵從南方入侵宋國,在朝郟(jiá,宋國地名)與鄭成公會師後,楚軍將領公子壬夫和鄭國大夫皇辰聯合出兵,入侵城郜,奪取幽丘,攻佔彭城,將當年逃到楚國的五位“桓之族”——魚石、向為人、鱗朱、向帶、魚府——送到了彭城,並且留下兵車三百乘,幫助他們鎮守彭城。

對於宋國人來說,這是一個內憂外患的時刻。楚鄭兩國軍隊在宋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魚石等人憑借楚軍的力量牢牢控制了彭城,並以彭城為基地,召集桓族的舊部準備反攻商丘。一時間,朝野瀰漫著一種悲觀失敗的情緒。

有位名叫西鉏(chú)吾的大夫站出來鼓舞士氣,說:“你們都這樣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形勢真的就那麼差嗎?我看不見得。如果楚國人以仁德對待我們,我們早就服從楚國的領導,不敢有貳心。可惜啊可惜,楚國人貪得無厭,慾望難以滿足,罔顧公理和道義,公然站在背叛祖國的亂臣賊子一邊,非要逼得我們無路可走。依我看,如果他們僅僅是收留了那些我們憎惡的人,讓他們狐假虎威,挑撥宋國人之間的感情,那倒算是禍害。可現在呢?楚國人竟然幫助亂臣賊子佔領我們的彭城!這種公然毒害諸侯的行為,只能使人厭惡,對於我們來說,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啊!晉國很快就會來救援我們了。”

話說得貌似有道理,可是晉國人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出兵,恐怕連西鉏吾心裡也沒有譜。同年七月,宋國司馬老佐和司徒華喜圍攻彭城,攻而不克。到了十一月,晉國的救兵還不見蹤影,倒是楚國令尹公子嬰齊為了救援彭城,再度帶兵入侵宋國。

形勢對宋國越來越不利,宋平公派右師華元前往晉國告急,明確告訴晉國人:若是再不搭救,宋國肯定頂不住,只能向楚國屈服,變成晉國的敵人了。

晉悼公到底在磨蹭個啥呢?

說“磨蹭”也許太冤枉他了。實際上,他是在進行上台之後最重要的一項人事調整。做完這件事,晉悼公的佈局才算完成,才能放手與楚國一搏。

他撤掉了中軍元帥欒書的職務,任命以忠厚穩健著稱的五朝老臣韓厥為中軍元帥。理由很簡單:第一,欒書是殺害晉厲公的幕後主使,如果連個撤職處分都不給,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先君;第二,欒書執政日久,黨羽甚豐,一日不換,新君一日不安。

剛剛做完這件事,華元就到了。晉悼公下令召集諸侯,親自帶領各國聯軍救援宋國。公元前573年十二月,聯軍進駐到彭城附近的靡角之谷(地名)。公子嬰齊得到消息,不敢與之爭鋒,將部隊撤回了楚國。

公元前572年春天,諸侯聯軍將彭城包圍得像鐵桶一般。魚石等人支撐不住,出城向晉悼公投降。晉悼公將彭城交還給宋國人,將魚石等人帶回晉國,安置在壺丘。

同年夏天,韓厥、荀偃又在鄫地(鄭國地名)舉行國際會議,魯國的仲孫蔑、齊國的崔杼,以及曹國、邾國、杞國等小國大夫參加了會議。會後,韓厥帶領諸侯聯軍進攻鄭國,打到新鄭的外城,而且順勢入侵了楚國北部。

同年秋天,楚將公子壬夫採取圍宋救鄭的策略,帶兵入侵宋國,鄭國也響應楚軍的攻勢,派兵佔領了宋國的犬丘。

公元前571年春天,鄭軍再度入侵宋國……如此你來我往,晉楚爭霸進入了拉鋸戰。

晉楚兩國你來我往,最苦的是鄭國。公元前571年秋天,在晉楚兩國之間奔波勞累了一生的鄭成公終於扛不住了,臥病不起。臨終之際,公子騑(fēi)向他請示:“跟著楚國干,實在是太累了,請允許我們改換門庭,還是跟著晉國走吧。”

鄭成公聽了,苦笑一聲,問了公子騑一個問題:“難道跟著晉國干就不累?”

“這……”公子騑無法回答。

“子駟(公子騑字子駟)啊!”鄭成公拉著公子騑的手,“你還記得鄢陵之戰嗎?楚王為了救援鄭國,在鄢陵被晉國人射瞎了一隻眼睛。他受到這樣的傷害,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寡人啊!如果背叛楚國,是忘記了人家的功勞,而且背棄了自己的諾言。拜託你們幾位,不要將寡人置於背信棄義的境地!”

公子騑流著眼淚,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鄭成公死後,鄭僖公即位。根據鄭成公的遺命,公子喜擔任顧命大臣(當國),公子騑主持國家內政(執政),公子發擔任司馬。趁著鄭國舉辦喪事的機會,晉悼公又派兵入侵鄭國。鄭國人都感到心力交瘁了,紛紛要求與晉國和談。公子騑說:“先君的命令不能更改。”平息了大伙的議論。

為了瓦解鄭國與楚國的同盟,公元前571年秋天,晉國在戚地舉行了一次卿大夫級的國際會議,商討對付鄭國的辦法。在這次會議上,魯國的仲孫蔑提出一個建議:“請加強虎牢的防衛,以威逼鄭國就範。”

虎牢是鄭國西北的戰略要地,因為晉軍的多次進攻,虎牢也數度易手,城牆多處坍塌,淪為了無人駐守的廢城。如果諸侯聯軍進駐虎牢,並且加固城防,就好比在鄭國人頭上懸上了一把利劍,不怕他不服。

聽到仲孫蔑的話,晉國的首席代表荀罃站起來,向他深深一鞠躬,說:“您的建議真是太好了,我代表晉侯向您表示感謝!”接著話鋒一轉,說:“去年的鄫之會,大家都聽到齊國崔杼的發言了吧?我雖然沒有參加那次會議,但是聽人說,崔杼發表了很多不利於團結的言論。今天的會議,齊國又沒派代表來,東方的滕、薛、小邾等幾個小國歷來聽命於齊國,所以也沒有參加。所以說,晉侯的憂慮不僅僅在於鄭國啊!我回國之後,將如實匯報這次會議的情況,請晉侯向齊侯發出邀請,共同加固虎牢的城防。如果齊國不答應這個請求,那我們就只好發動諸侯對齊國刀兵相向了。因為您的這個建議,非獨對我晉國有利,而是對天下都有利,誰不參加築城,誰就是天下的罪人,人人得而誅之!”

戚地會議之後,晉悼公果然正式向齊靈公發出請求,要齊國協助修築虎牢的城牆。

有荀罃的戰爭威脅在先,齊靈公不敢推搪,派崔杼代表齊國,同時還發動滕、薛和小邾等國派人參加了虎牢的築城行動。同年冬天,虎牢關的修築工作完成。城牆修好沒幾天,鄭國的使者果然來到虎牢,要求舉行和談。

鄭國轉向晉國的懷抱,對於楚國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如果以拳擊比賽來比喻,好比是當面遭了一記重拳。但這還不是最沉重的打擊,緊接著又有一記左勾拳,狠狠地打到了楚國的腰肋之間——公元前570年春天,公子嬰齊帶兵入侵吳國,被吳軍打得大敗而歸,猛將鄧廖被俘,士兵死傷大半。吳軍乘勝追擊,佔領了楚國東部的重鎮駕城。公子嬰齊急怒攻心,發病身亡。

國際形勢持續朝著對晉國有利的方向發展。同年三月,仲孫蔑陪同魯國新任國君魯襄公(魯成公於兩年前去世,魯襄公是魯成公的兒子)來到晉國,第一次朝覲晉君,雙方在新田附近的長樗(chū,晉國地名)舉行會盟。魯襄公年方六歲,在仲孫蔑的引導下向晉悼公行稽首大禮。這一舉動引起了晉悼公的不安,派荀罃對仲孫蔑說:“上面還有天子在吶!魯侯竟然向寡君行此大禮,叫寡君如何敢接受?”

“晉侯多慮了。”仲孫蔑回答,“魯國周邊強敵環伺,寡君指望晉侯給予支持,怎麼敢不行大禮?”

魯國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各諸侯國的態度。

同年六月,晉、齊、魯、宋、衛、鄭、莒、邾等國元首在雞澤(地名)舉行會盟。在晉悼公的請求下,周靈王派單襄公代表王室參加了這次會盟,為晉悼公撐腰打氣。吳王壽夢本來也在被邀請之列,而且晉悼公為了表示對吳國的重視,還特別派大夫荀會到淮水去迎接他。遺憾的是,也許是因為路途遙遠,也許是持一種觀望態度,壽夢沒有參加雞澤之會,也沒有派代表參加,搞得晉悼公心裡十分不爽。

不過,另一位不速之客的意外到來,多少為晉悼公掃去一些不快。這個人叫袁僑,是陳成公派出的全權代表。長期以來,陳國一直臣服於楚國的領導,與中原各國幾無來往。公子嬰齊死後,公子壬夫接任楚國令尹,對盟國採取高壓政策,經常索要財物,陳國不堪重負,所以派袁僑來參加雞澤之會,請求成為晉國的盟國。

雞澤之會開了整整三個月,直到秋天才結束。與會諸侯認清了形勢,統一了認識,振奮了精神,決心團結在王室和以晉悼公為領導的晉國周圍,共同維護中原地區的繁榮與穩定,抵抗楚國的蠶食與入侵。

一個人聽多了歌功頌德就難免驕傲,除非他是聖人或傻子。晉悼公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傻子,被眾星捧月般圍繞著,聽了整整三個月的讚美之辭,不覺也有些飄飄然了。

回國途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晉悼公的胞弟揚干年少無知,乘著馬車闖入了正在行進的部隊當中。按照軍紀,干擾部隊行進是死罪。但是國君的弟弟不能殺,中軍司馬魏絳便將揚干的車伕抓起來,斬首示眾。揚干跑去向晉悼公告狀,晉悼公很生氣,對中軍尉佐羊舌赤說:“寡人大會諸侯,獲得天下矚目的榮耀,現在揚干卻遭受莫大的侮辱,等於就是侮辱寡人!你現在就去殺了魏絳,提他的頭來覆命!”

前面說過,晉悼公剛上台的時候,任命祁奚為中軍尉,羊舌職為副(即中軍尉佐),現在的中軍尉佐為什麼是羊舌赤呢?原來,祁奚上任不久,便因病請求告老還鄉。晉悼公詢問他誰能接任中軍尉一職,祁奚首先推薦的是解狐。晉悼公覺得很奇怪,因為誰都知道,解狐素來跟祁奚勢同水火,見面都不打招呼。他不禁問道:“您不是跟解狐不和嗎?”

“沒錯。”

“那還推薦他?”

“可您是問我誰能勝任中軍尉,不是問我跟誰關係好呀!”祁奚很奇怪地瞪了晉悼公一眼。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但是沒想到,解狐接到任命後,剛剛辦好官服,接受了親友的祝賀,正準備上任的時候,突然疾病發作,不治身亡。再加上中軍尉佐羊舌職也在那時候病故,晉悼公只好又跑去問祁奚。

“祁午可以擔任中軍尉,羊舌職的兒子羊舌赤擔任中軍尉佐。”

“可祁午不是您的兒子嗎?”

“沒錯啊!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祁午小的時候,性格柔順,聽從長輩的教導,好學上進,從不貪玩。長大之後,有堅定的志向,多次圓滿完成我交給的任務,堅持自己的學業而不好高騖遠。舉行成人禮之後,更加謙恭有禮,富有同情心,遇到事情鎮定自如,堅守道德而不放縱。如果處置軍中大事,他的才能其實已經超過我了。”

“可是,推薦自己的兒子,不怕別人說閒話嗎?”

“嘴是人家的,我可管不了,我只管為您推薦賢才。”

這就樣,祁午當上了中軍尉,羊舌赤當上了中軍尉佐。祁奚舉賢不忌仇,不避親,被傳為千古美談。

那麼,祁奚推薦的羊舌赤是否真的勝任中軍尉佐這個職務呢?

當羊舌赤聽到晉悼公要他提魏絳的頭來見,沒有馬上執行,而是問了一句:“您確定要這麼做嗎?”

“當然。”

“臣能說幾句話嗎?”

“說。”

“臣以為,魏絳是個正人君子,一心為公,敢於擔責。就算是得罪了您,他也不會逃避,很快就會親自來認罪,根本用不著臣去殺他。”

話音未落,帳外衛兵通報:“魏絳求見!”

晉悼公正在氣頭上,狠狠地瞪了羊舌赤一眼,嘴裡嚷嚷道:“不見不見!”

聲音傳到帳外,連魏絳都聽到了。他也大聲說道:“既然您不想見到我,那就是想要我死了。做臣子的不能違背國君的意志,我早有準備了!”說著就地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要衛兵交給晉悼公。然後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正在周圍看熱鬧的士魴、張老等人一看不得了,這傢伙玩真的啊!一擁而上,將刀搶過來。

魏絳的信是這麼寫的:“您新任國君,就任命臣為司馬,是對臣的高度信任,臣不勝感激。臣聽聞,部隊以服從命令為第一要義,士兵以寧死而不觸犯軍紀為榮。您大會諸侯,領袖群倫,還沒回到國內,您的部隊卻出現了觸犯軍紀的現象,那是臣這個當司馬的罪過啊!臣衡量再三,治軍不嚴是死罪,得罪您的弟弟也是死罪,橫豎是一死,罪無可赦。治軍不嚴影響晉國的聲譽,觸怒公子則由臣一人承擔,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不惜得罪您而動用刀斧來維持軍紀。臣自知罪責深重,不敢祈求原諒,特意跑到您帳前來自殺謝罪。”

晉悼公讀完,把竹簡一扔,連鞋子都沒穿就跑出去,對魏絳說:“寡人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是出於對兄弟的愛;你殺揚干的車伕,是要維持軍紀的尊嚴。寡人沒有教育好兄弟,以至於觸犯軍紀,是寡人的責任。請您千萬不要自殺,您如果真的死了,寡人的臉就不知道往哪擱了!”

通過這件事,晉悼公認識到魏絳是一個堅持原則、進退有度的人。回國之後,就提拔魏絳進入卿的行列,擔任了新軍副帥。

還是那句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晉楚夾縫中的陳國】

公元前570年冬天,雞澤之會剛剛落幕,楚共王就派兵入侵陳國,以懲罰陳國的背叛行為。消息傳到晉國,中軍元帥韓厥深感憂慮,在朝會上說:“當年商紂王無道,天下諸侯有三分之二都願意跟隨周文王反叛商朝,周文王認為時機未到,怕自己的實力不足以保護這些諸侯,所以仍然帶著他們臣服於紂王。今天晉國的實力不足以降服楚國,雖然接受了陳國的投誠,但是想要保護陳國不受楚國的侵害可就難了!”

公元前569年春天,陳成公病逝。正在圍攻陳國的楚軍得知這個消息,立即停止了軍事行動,好讓陳國人安心舉行葬禮。楚軍此舉,自然是希望陳國人知恩圖報,主動回到楚國的懷抱。然而陳國人不領情,辦完陳成公的喪事,繼續拿起武器守衛城牆,擺出一副誓死不降的架勢。其實,在晉國無法保證陳國安全的情況下,陳國人這樣賣命地抵抗楚國的入侵,在國際上並沒有得到多少同情。魯國大夫臧孫紇就曾說:“陳國如果不臣服於楚國,必定會滅亡。楚國已經盡到了禮數,陳國人卻不服氣,就算是大國也不應該這樣做,何況是區區小國?”

同年夏天,楚軍恢復進攻,而且指使附庸的頓國也派部隊加入圍攻陳國的行列。晉悼公仍然採取觀望的態度,除了聲援陳國,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行動。晉悼公這樣做,並非薄情寡義,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難處。陳國離楚國最近,如果貿然發兵相救,晉軍勞師襲遠,勝算不大;而楚軍以逸待勞,可戰可退,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楚軍手裡。晉軍就算獲一時之利,也不能抵消楚軍在地理上的優勢,陳國始終處於楚軍的有效火力範圍之內,這樣的仗打了也沒什麼意義。

事實上,此時的晉悼公,對於如何重建晉國的霸業,已經有了新的思路。這一年冬天,山戎部落聯盟的首領、無終國的國君嘉父派了一位名叫孟樂的使臣出訪晉國。孟樂通過魏絳向晉悼公獻上山戎地區的特產——虎豹之皮。面對山戎的主動示好,晉悼公的腦子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對魏絳說:“戎人貪婪而且缺乏親情,現在主動上門討好,對我們必定不加防備。我們如果趁機進攻,應該可以獲得大功。”

魏絳當時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晉悼公的意圖。自古以來,所謂雄圖霸業,無非是“尊王攘夷”四個字,晉悼公既然不能對陳國施以援手,便將眼光轉向“攘夷”二字,希望通過征服山戎來得分。魏絳想,晉悼公的這個想法並沒有錯,然而經不起現實的推敲。他對晉悼公說:“諸侯剛剛服從您的領導,陳國也是新近才加入同盟,大家都等著看您的表現。如果有德,則更加團結和睦;如果無德,則各懷貳心,甚至背棄晉國。如果現在出兵討伐山戎,而楚國趁機加緊圍攻陳國,我們必定沒有辦法救援。對於陳國來說,那就意味著我們徹底放棄他們了,而其他諸侯也會因此而喪失信心,與我們離心離德。山戎,不過是禽獸罷了,得到山戎而失去華夏諸國,這樣的生意不划算。《夏上說,有窮氏的后羿……”

晉悼公聽得入味,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后羿怎麼了?”

魏絳清清嗓門,接著說:“當年夏朝走向衰落,后羿從鉏地遷到窮石,建立了新的政權。后羿仗著他的箭術精湛,不理朝政,沉溺於打獵,拋棄了武羅、伯因等賢臣而重用寒浞這樣的小人。那個寒浞啊,在宮內討好后羿的女人,在宮外就通過施捨來收買人心,愚弄百姓,趁著后羿外出狩獵的機會,霸佔了他的國家。后羿的百姓和女人都倒向了寒浞一邊。后羿在打獵的地方聽到消息,還夢想著反攻倒算呢,結果就被他的手下人殺了。還將他煮熟,讓他的兒子吃,他的兒子不忍心吃,因此被殺死在城門口。夏朝的賢臣靡逃亡到了邊遠地區才躲過屠殺。寒浞和后羿的妻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做澆,一個叫做豷(yì),父子三人不修德政,只喜歡戰爭,消滅了斟灌氏和斟尋氏。靡收集了兩國的遺民,帶著他們起義,消滅了寒浞,殺死了澆和豷,有窮氏從此就滅亡了。”

魏絳說到這裡,偷偷看了晉悼公一眼,只見他眉頭緊鎖,若有所思的樣子,於是繼續說:“后羿身居帝位,貪戀著打獵,忘記了國家的大事,想到的只是飛禽走獸,所以亡國滅種,後人要引以為鑒啊!”

順便插一句,晉悼公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魏絳這番話,一語雙關,既是以禽獸比喻山戎,建議晉悼公不要將精力放在山戎身上;又是教育晉悼公正確對待自己的愛好,以國家大事為重。

晉悼公沉吟半晌,道:“那依你之見……”

“與其伐戎,不如和戎。”

“和戎?”晉悼公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和戎這個詞。在後世的歷史中,和戎逐漸演變成對少數民族妥協的代名詞,這恐怕是魏絳始料不及的。

“是,和戎有五利。”魏絳說,“第一,戎狄部落都是遊牧民族,他們逐草而居,重視財物而輕視土地,可以通過收買來獲得他們的土地;第二,和戎之後,邊境和平,人民安居樂業,可以專心發展農業生產;第三,山戎臣服於晉國,是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有利於在諸侯之間樹立晉國的威信;第四,以德服人,安撫戎狄,無需動用武力,可以節省開支,減少流血;第五,您以后羿為前車之鑒,重視德政,遠方的人們會前來歸順,鄰近的國家也會服從領導。請您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晉悼公說:“寡人很高興聽到您的見解,就照您的意思辦!”於是命魏絳與無終等山戎部落會盟,同時致力於修整國政,治理百姓,打獵也嚴格按照周禮的規定,安排在農閒時節進行。

事實證明魏絳的和戎政策是正確的。通過和戎和修整國政,晉國一方面增加了綜合國力,另一方面獲得了更高的國際威信。公元前568年夏天,晉悼公終於等來了一個他盼望已久的人——吳王壽夢的全權特使壽越。

壽越向晉悼公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就前年吳國沒有參加雞澤之會表示歉意;二是希望與中原諸國加強合作,成為晉國的正式盟國。

晉悼公大喜過望,給予壽越很高的禮遇。同年九月,晉、齊、魯、宋、陳、衛、鄭、曹、莒、邾、滕、薛、鄫等國諸侯與吳國的壽越在戚地會盟。會後,晉悼公以盟主的身份,命令各國出兵,組成諸侯聯軍,幫助陳國抵抗楚國的入侵。

就在晉悼公大會諸侯、建立起規模空前的國際同盟的時候,楚共王悄悄改變了策略。他一面命令部隊保持進攻態勢,一面派人給陳國新任君主陳哀公送去一封信。

“自先君莊王入陳以來,陳國與楚國歷年友好,何故突然背叛寡人,以至於兩國刀兵相見,生靈塗炭?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事到如今,我們也就實話實說了。”陳哀公回復,“陳國之所以背叛,實在是逼不得已,因為貴國令尹貪得無厭,總是向陳國索取大量的財物,我們不堪重負,才出此下策啊!”

“什麼?”楚共王大吃一驚。他馬上派人秘密調查公子壬夫,結果比他想像的更嚴重。原來公子壬夫的手不只是伸向陳國,但凡楚國的盟國,都不同程度地被他勒索過財物。“原來我們只要向楚王納貢,令尹上台後,我們不但要向楚王納貢,還要向令尹納貢,負擔卻不只增加了一倍。為什麼?因為令尹拿得比楚王還多。”

“那你們為什麼不及早向楚王報告呢?”

“誰敢得罪令尹啊?搞不好,他編織一個罪名,楚國大軍就殺到我們的土地上了,我們只能委曲求全!”

事情查明之後,公子壬夫被判以極刑,立即執行。

說句題外話,令尹在楚國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因為勒索別國的財物,說殺就殺了,可見楚共王對官員的腐敗是持“零容忍”態度的。事實上,但凡智商正常的封建君主,對於屬下的貪贓枉法行為總是難以容忍,因為他們都清楚,這種行為會嚴重危害自己的統治,甚至導致國破家亡;相對而言,那些被稱為“公僕”的職業官僚,對這種行為的容忍度就大很多,因為國家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也只是匆匆過客,沒有必要那麼在意。

公子壬夫死後,楚共王的弟弟公子貞接任令尹。此時,晉悼公親自率領的諸侯聯軍已經集結完畢,正在前往陳國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士丐(gài)哀歎道:“現在去已沒用了,陳國必定會投向楚國的懷抱。楚國人殺死公子壬夫而立公子貞,就是要改變對陳國的政策。陳國緊鄰楚國,遠離晉國,楚軍朝發夕至,陳國人敢不聽從楚王的號令嗎?依我看,現在佔有陳國只是一個夢想,還不如放棄!”

公元前568年冬天,諸侯聯軍抵達陳國,開始部署陳國的防務。楚共王無視聯軍的存在,派公子貞帶領楚軍向陳國進軍。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略抗衡,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軍人多勢眾,而公子貞率領的楚軍佔有地利之便。雙方雖然來勢洶洶,卻都不敢輕舉妄動。對峙了十來天之後,眼看年關將近,雙方都感到沒有必要硬撐下去,不約而同地撤軍回國。一場看似不可避免的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對於晉悼公來說,這個結果並不壞。在對待陳國的問題上,他和韓厥、士丐等人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如果不能一戰將楚國徹底打垮,那任何局部的勝利的意義都不大。換而言之,陳國始終是楚王嘴邊的肉,誰也搶不走。因此,發動諸侯保衛陳國,更多是一種姿態,是為了體現晉國作為霸主責任,也是為了讓陳國至少不那麼死心塌地跟著楚國走,時不時給楚國製造一些小麻煩。

從陳國撤回來之後,晉軍進行了一項重大的人事調整。中軍元帥韓厥因為年事已高,向晉悼公提出辭職,要求退居二線。按照子承父業的傳統,晉悼公打算立韓厥的長子韓無忌為卿,接任中軍元帥。然而韓無忌自幼患有殘疾,腿腳不太方便,他委婉地拒絕了晉悼公的好意,說:“詩上講,‘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又說‘弗躬弗親,庶民弗信’。無忌不才,請您考慮我的弟弟韓起吧,他為人寬厚,作風正派,適合擔任軍職。”

“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見於《詩經·國風·行露》一詩,原來的意思是一女子與一男子相愛,男子要她趁夜前來相會,女子遵守禮法,不敢前去,所以回答說:“難道我不想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嗎,奈何道路上的露水太多啊!”韓無忌以這句詩為比喻,告訴晉悼公自己身體不便,不能早出晚歸地工作,恐怕耽誤國家大事。而“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見於《詩經·小雅·節南山》一詩,意思是自身有疾,不能躬親辦事,則不能獲得大眾的信任與認可。

晉悼公也是飽學之士,一聽就明白韓無忌想說什麼。他同意了韓厥的辭職,提拔荀罃為中軍元帥。同時認為韓無忌宅心仁厚,真實可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乾脆任命他擔任了首席公族大夫,負責公族的作風建設。

公元前566年冬天,楚國令尹公子貞再度出兵陳國。陳國現在成了楚國人牽著晉國人的鼻子走的工具。為了維護霸主的權威,晉悼公不得不發動諸侯“抗楚援陳”,一大群公啊侯啊伯啊子啊頂著凜冽的寒風,聚集到鄭國的鄬(wéi)地,與楚軍形成對峙之勢,為陳國撐腰打氣,史稱“鄬之會”。

作為鄬之會的東道主,鄭僖公自然也參加了這次行動。但是,鄭僖公還沒見到列位諸侯,就死在路上了。

殺死鄭僖公的人,是他的廚子。指使廚子的人,則是鄭國的執政大臣公子騑。按照《左傳》的說法,公子騑之所以要殺鄭僖公,是因為鄭僖公這個人過於無禮。

鄭僖公還在當大子的時候,曾與公子喜一道出訪晉國,在晉國人面前對公子喜很不尊重;又曾與子豐出使楚國,對子豐也有無禮之舉。公子喜和子豐都是鄭穆公的兒子,按輩分是鄭僖公的祖父輩,鄭僖公當著外國人的面對他們無禮,還真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這次參加鄬之會,公子騑負責輔佐鄭僖公,鄭僖公無禮的毛病又犯了,當著一干隨從的面對公子騑大呼小叫。連身邊的侍衛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不能對執政大臣無禮,他還是不聽;侍衛一再勸諫,他乾脆命人將侍衛拉出去砍了腦袋。在這種情況下,公子騑下決心除掉這個無禮之徒,所以買通了鄭僖公的廚子,在他的飯菜中下了毒。

鄭僖公死後,公子騑等人奉年僅五歲的大子嘉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鄭簡公。同時派人到鄬地向晉悼公報告,說鄭僖公死於虐疾了。然而,據後人推測,公子騑殺鄭僖公,其實並非為了他的無禮,而是一樁政治謀殺。前面說過,鄭成公感念楚共王的救援之恩,臨死的時候交代公子騑要繼續臣服於楚國的領導,後來晉國採取威逼政策,修築了虎牢關,迫使鄭國向晉國屈服。鄭僖公本人對於楚國並無好感,投靠晉國之後,積極參加了晉悼公主導的幾次國際行動。公子騑卻牢記著鄭成公的遺囑,還想著再度回到楚國的懷抱,因此才殺死了持不同政見的鄭僖公——這種推測並非全無道理。

東道主雖然不與會,鄬之會一開始仍然很熱鬧,但是到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搞得各位諸侯興味索然,以至於會都開不下去:陳哀公不辭而別,跑回陳國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要知道,鄬之會就是為了救援陳國而來的,被救的人怎麼能夠一聲不吭就跑了呢?

原來,在“入晉”還是“入楚”這個問題上,陳國內部也發生了嚴重的分歧。陳哀公在鄬地聽從晉悼公的號令,國內的大臣慶虎和慶寅卻有了異心,他們暗中串通楚國人,將陳哀公的弟弟公子黃騙到楚國囚禁起來,然後派人向陳哀公報告:“楚國人已經抓走了公子黃,現在國內群臣無主,您再不回來,恐怕發生內亂,有人會趁機奪權了。”

陳哀公聽到這個消息,來不及收拾行李,連夜跑回了陳國。晉悼公開始很生氣,想想也就釋然了,誠如當年韓厥所言,晉國的實力不足以降服楚國,與其因為陳國而被楚國牽著鼻子走,隔三岔五地發動諸侯來抗楚援陳,倒不如順水推舟,就此解散諸侯聯軍,放棄對陳國的責任——逃跑的是陳哀公,不是晉悼公,這個責任應該由陳國來承擔,無損於晉國的威望。

公元前565年春天,即位八年的魯襄公第三次來到晉國的首都新田,朝覲了晉悼公。這一年,魯襄公才十三歲,以當時的交通條件,來往奔波於山東與山西之間,還要小心翼翼不能說錯一句話,這個國君做得一點也不輕鬆。

前段時間,我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在新中國成立不久,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元首爭先恐後地來到北京朝見紅太陽。雖然當時的中國也同樣貧窮,絕大部分人民還在溫飽線上掙扎,這些親王、總統和首相卻受到了貴賓級的款待,他們不但吃得好喝得好,被帶到全國各地去免費旅遊,臨走的時候還要帶走一大筆無償捐助的資金或物資。呵呵,如果魯襄公知道這些,肯定會哀歎同人不同命,因為他所享受到的待遇,無非是在晉侯的朝堂之上吃上一頓羊肉,喝上兩口醴(lǐ)酒,而且不是免費的——事實上,吃完這頓並不豐盛的晚餐之後,他必須恭恭敬敬地坐在晉悼公的下首,“且聽朝聘之數”。

所謂朝聘之數,就是諸侯每年貢獻給霸主的財物,換一種說法,就是保護費。按照周禮的規定,這筆費用本來應該交給周天子的,可是自從周平王東遷,霸主政治興起,大伙便與時俱進,將它交給霸主了。從數量上看,這筆費用絕對不是小數,而是一筆沉重的負擔,有《左傳》的記載為證:四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9年,魯襄公在仲孫蔑的輔佐之下第二次朝覲晉悼公,向晉悼公提出一個要求,將魯國附近的鄫國變成魯國的附庸。晉悼公不答應,仲孫蔑說:“寡君周圍,強敵環伺,但仍然矢志跟隨晉國,只要晉國提出要求,我們總是想盡辦法滿足,不敢有絲毫馬虎。這些年來,您的官員總是不時來到魯國要求出人出錢,全然不顧魯國面積狹小,產出不豐,無法滿足需求。請您考慮魯國的難處,將鄫國交付給魯國管理,寡君多少能減輕一些負擔,那就感恩不盡了。”言下之意,大魚吃小魚固然天經地義,小魚也要吃蝦米填飽肚子,才能滿足大魚的胃口啊!

公元前565年五月,晉國在邢丘召開國際會議,專題討論“朝聘之數”的問題,並且形成了決議,第一次將各國每年應該交給晉國的財物數量以文件的形式確定下來。根據會前通知,各國都是派卿大夫這一級的代表來參加會議,唯獨鄭國的國君、年僅五歲的鄭簡公親自到會,而且給晉悼公獻上了一份厚禮——幾百名用繩索系成一串的蔡國俘虜。

原來,鄭僖公被謀殺之後,他的幾個兒子聯合起來,準備殺死公子騑,為鄭僖公報仇。然而保密工作沒做好,公子騑事先得到了情報,先下手為強,將他們都殺了。為了穩定鄭國的政局,轉移國內矛盾,這一年四月,司馬公子髮帶兵入侵了楚國的盟國蔡國,大獲全勝,還俘獲了蔡國的司馬公子燮。

捷報傳到新鄭,整個新鄭城都沸騰了。自鄭莊公去世之後的一百多年來,鄭國一直在幾大強國的夾縫中求生存,而且因為地理位置特殊,成為列強爭奪的焦點,沒有過一天安穩的日子。然而,一百多年來,鄭國人屢有驚人之舉,不但能將宋國、許國這樣的二三流國家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多次在局部戰場上打敗晉、楚兩大強國。這一次對蔡戰爭取得空前的勝利,再度點燃了鄭國人的愛國熱情,他們紛紛走上街頭去迎接凱旋的戰士。

滿城狂熱中,只有一個年輕人愁眉不展,那就是公子發的兒子公孫僑。他不但不祝賀公子發取得的赫赫戰功,反而說了一句很喪氣的話:“小國沒有文德,卻有武功,沒有比這更大的禍了。如果楚國興兵前來問罪,我們能夠不屈服嗎?屈服於楚國,晉國的軍隊又要來了。晉、楚交相討伐鄭國,自今以後,鄭國至少有四五年不得安寧了!”

公子發大怒:“你個小屁孩知道什麼?軍國大事,自有大臣去管,小孩子胡說八道,必定惹禍上身!”

正好晉悼公在邢丘召開國際會議,包括公子發在內的鄭國眾卿想在各國代表面前炫耀鄭國的武功,於是有了鄭簡公向晉悼公“獻捷”這一齣戲。

順便說一句,公孫僑字子產。在中國的歷史上,“子產”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甚至有人將他稱為“春秋第一人”,置於孔夫子之上。關於子產的故事,以後還會詳細講到,在此不多說。

不幸被子產言中,鄭國攻擊蔡國的行為使得楚共王大為震怒。同年冬天,楚共王派公子貞帶兵入侵鄭國。

楚國大軍一出現在鄭國的地面上,鄭國內部就產生了矛盾。公子騑和公子發等人主張“從楚”,也就是屈從於楚國的壓力;而公孫蠆(chài)和公孫捨之等人主張“待晉”,也就是等待晉國的救援。雙方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公子騑說:“人生百年,難道能夠等到黃河清澈的那一天嗎?總是算卦問卜,無非是給自己編織羅網。一件事情如果有太多人參與討論,就難以形成統一的意見,難以成事。現在楚軍攻勢甚猛,人民的生命財產危在旦夕,還是先屈從楚國,緩解人民的痛苦吧!如果晉軍來到,我們大不了又屈從於晉國。恭恭敬敬地準備好財禮,誰來就奉獻給誰,這是小國的生存之道啊!”

公孫捨之反駁說:“小國對待大國,最重要就是一個信字。小國不守信義,兵亂隨時會到來,離滅亡也就不遠了。這些年間,鄭國先後參加了晉國主辦的五次會盟,好不容易建立起信任,今天卻要背信棄義,就算有楚國作我們的後盾,又有什麼用呢?再說,楚國親近鄭國,無非是把鄭國當作其邊境的縣邑,還不如晉國。現在的晉國,國君聖明,四軍完備,八卿和睦,必定不會拋棄鄭國。而楚軍勞師襲遠,軍糧不濟,很快就要打道回府,有什麼好怕的?”

在公子騑的堅持下,鄭國還是與楚國簽訂了和平協議,再次倒向楚國,並且派大夫王子伯駢到晉國通報情況,對晉悼公說:“您命令敝國,‘修整車乘,動員部隊,討伐不義’。蔡國不服從您的領導,敝國不敢坐視不理,傾全國之力去攻打他們,俘獲了司馬公子燮,送到邢丘。今天楚國來討伐我們,說:‘你們為什麼攻打蔡國?’接著又燒燬了新鄭城郊的堡壘。我們的國民,不分男女,無暇閒坐,相互救助。一旦楚國大軍入城,玉石俱焚,那些死亡的人們,不是父兄,就是子弟,人人悲痛,不知向誰哭訴。人民都要求與楚國和談,寡君和兩三位重臣不能禁止。以上實情,不敢不來相告,請一定體諒我們的難處。”

鄭國人歷來以善於辭令而著稱,晉悼公不想和王子伯駢饒舌,派中軍元帥荀罃簡單地答覆道:“貴國受到楚國的入侵,也不派一個人到晉國來報信,就已經和楚國簽訂了和約。這顯然是你們的國君早就預謀好的,老百姓哪有膽量違抗國君的意志?寡君只能率領諸侯到新鄭城下與你們相見了,請做好準備!”

【晉國的“車輪戰”】

晉悼公說一不二,王子伯駢還沒回到新鄭,晉國的使者便駕著馬車,向各同盟國飛馳而去。中軍副帥士丐奉命出使魯國,一方面答謝這年春天魯襄公親自到晉國朝覲,一方面向魯國通報將要進攻鄭國的有關事宜。

魯襄公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招待士丐,季孫行父的兒子季孫宿(此時季孫行父已故)擔任禮儐。在這次宴會上,士丐賦了一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是一首愛情詩,描寫了一位采梅的女孩希望心上人不要辜負青春、快快來求婚的心情。士丐寄望魯國及時出兵,協助攻打鄭國,因此有此一賦。

季孫宿自然明白其中的含義,說:“如果以草木來比喻,晉侯就是那花與果實,寡君則是花果的香味。魯國歡欣鼓舞地接受貴國的命令,聞風而動,不敢有任何延誤。”

士丐大為感動,又念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騂(xīng)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這樣的句子,意思是晉魯本是兄弟之國,要加強聯繫,不要互相疏遠。

宴會結束,士丐再次拜謝魯襄公的款待,即將離席的時候,季孫宿回贈了一首《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彤弓弨兮,受言載之。我有嘉賓,中心喜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賓,中心好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

彤弓即紅色的弓,是天子用來賞賜有功的諸侯的禮物。季孫宿在士丐面前賦《彤弓》,頗有深意。原來當年城濮之戰,晉文公打敗楚軍,在衡雍向周天子獻功,天子賞賜給他彤弓一百張,被晉國人視為莫大的榮耀。士丐怎麼會聽不出這是在拍晉國的馬屁?當下說:“我士丐乃是先君任命的守護彤弓的官員後裔,哪敢忘記職守,一定輔佐寡君將文公的霸業發揚光大!”

這邊廂,晉魯兩國在曲阜眉來眼去,互訴衷腸;那邊廂,楚國人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公元前564年夏天——秦景公大夫士雃(jiān)出使楚國,向楚共王通報了一個信息:秦國將對晉國用兵,請楚國出兵呼應。

楚共王當然認為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鄢陵之戰以來,晉楚兩國爭霸再度進入相持不下的拉鋸戰,雙方都找不到很好的突破口來給對方沉重一擊。現在秦國人主動要尋晉國人的晦氣,教楚共王如何不高興?他馬上將重臣召集起來開會,商量出兵討伐晉國的事。

“鄢陵之戰中,我軍敗給晉軍,寡人也被射瞎一隻眼睛,至今引以為憾,自覺愧對先君。今秦伯意欲攻晉,希望楚國出兵援助,寡人以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算動員全軍向晉國發動全面進攻,與秦伯會師於新田,飲馬於黃河,不知諸位大夫對此有何高見?”楚共王的一隻眼睛仍然綁著繃帶,看起來有點像電影裡的海盜船長,但是說話風格一如既往地謙遜,沒有將自己的意見強加於群臣的意思。

“臣以為不妥。”令尹公子貞站起來說,“大王報仇心切,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何嘗不是?然而現在進攻晉國,時機並未成熟,我們不應該輕舉妄動。”

“此話怎講?”

“臣聽說,晉侯善於用人,能夠根據人的特長來安排職務,選拔人才各得其所。在他的統治之下,晉國的卿禮賢下士,大夫忠於職守,士致力於教育百姓,平民勤於農事,商賈工匠和皂隸都不想改變職業。韓厥老了,有荀罃繼承執政;士丐比荀偃年輕然而能力在荀偃之上,所以讓他擔任中軍副帥;韓起比欒厭年輕,但是欒厭、士魴都謙讓韓起,讓他擔任上軍副帥;魏絳的功勞甚大,卻認為趙武賢能而甘願做他的副手。國君英明,臣下忠誠,上級謙遜,下級努力,這樣一個晉國,我們很難與之爭鋒,請您還是再考慮一下!”

楚共王眉頭緊鎖,半晌才說:“令尹言之有理,今日的晉國,確實政通人和,無隙可擊。可是寡人如果不響應秦伯的號召,只怕冷了秦伯的心,日後我們需要秦國幫助的時候,就很難開口了。”

“這個倒不難。”公子貞說,“答應他便是了。”

“哦?”楚共王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子貞一眼,“令尹的意思是……”

“出工不出力。”公子貞微微一笑。

楚共王也微微一笑,點頭表示同意。

同年秋天,秦國果然派兵侵襲晉國,楚共王也如約率領大軍進駐武城,與秦軍遙相呼應。

對於秦楚兩國的聯合進攻,晉國採取了守勢。按照《左傳》的說法,這是因為晉國正好處於饑荒之年,無力展開反擊。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真實的情況是,此時的晉國,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進攻鄭國,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東方,無暇西顧,所以才對秦國採取守勢。至於楚國,一看就是來打醬油的,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同年十月,晉悼公率領晉、齊、魯、宋、莒、曹等十二國聯軍進逼鄭國的首都新鄭。聯軍人數眾多,晉悼公指揮得井井有條。荀罃、士丐帶領中軍,在魯、齊、宋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東門;荀偃、韓起帶領上軍,在衛、曹、邾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西門;欒厭、士魴帶領下軍,在滕、薛兩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北門;趙武、魏絳帶領新軍,在杞、小邾兩國軍隊的協助下,負責砍伐新鄭城外的樹木,為攻城提供後勤和設備保障。

戰前,晉悼公在汜水之濱發表了簡短的全軍動員講話:“修繕攻城的器械,帶足乾糧,讓老人和少年回國,病人留在虎牢,其餘的勇士,隨寡人圍攻鄭國!”

聯軍將新鄭圍了個水洩不通。鄭國人一看,好傢伙,這陣仗可不是鬧著玩的,沒等攻城的器械搭好,便派了一名使者來到晉軍大營,請求和談。

荀偃對鄭國人這一套牆頭草的把戲看得太清楚了,他對晉悼公說:“不管那麼多,咱們先合圍,等待楚軍的到來,然後一舉擊潰楚軍。如果現在就答應鄭國投降,只要咱們一轉身,他們又會投向楚國的懷抱,咱們等於白來一趟!”

“鄭國人確實不可靠,但現在尋求與楚軍決戰,顯然不是時候。”荀罃搖搖頭。多年的“楚囚”生涯,使得這位新任中軍元帥對楚軍的戰鬥力有充分的認識。他知道,現在的晉楚兩國實力相當,真要打起來,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便某一方勝利,那也只能是慘勝。“我的意見是,同意鄭國的和談,結盟,然後收兵回國。那樣的話,楚國必定興兵討伐鄭國。我們將四軍分為三部分,輪番上陣,同時抽調諸侯的精銳部隊,迎擊楚軍。我軍始終可以保持三分之二的兵力處於休整狀態,將楚軍拖入持久戰。如果現在就與楚軍決戰,是以士兵的性命為代價以圖一逞,這樣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君子勞心,小人勞力,乃是先王的訓導,請您三思!”

荀罃的策略,就是後人常說的“車輪戰”,即把鄭國當作一個誘餌,誘使楚國人前來決戰,卻又避而不戰,使得楚軍疲於奔命,最終自動崩潰。這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一種辦法,顯然比一味蠻幹高明。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將對鄭國很不利。當時在場的諸侯都不想打仗,自然也不會站在鄭國的立場上思考問題,紛紛對荀罃的建議表示支持。同年十一月,諸侯與鄭國在戲地(地名)簽訂了城下之盟。

盟誓的那天,鄭國的六卿——公子騑、公子發、公子嘉、公孫輒、公孫躉、公孫捨之,以及各位大夫、各大家族的嫡長子都跟隨著鄭簡公參加了儀式,以示隆重。晉國的士弱負責宣讀盟書,內容為:“從今而後,鄭國如果不唯晉國之命是聽,有如此盟!”

盟書籤字之後,要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有如此盟”的意思是,如果違反盟約,則不得好死。這其實就是要鄭國宣誓效忠晉國,矢志不渝了。

公子騑代表鄭簡公宣誓。他向前走了兩步,不緊不慢地說:“我謹代表鄭國盟誓——天降禍於鄭國,使之不幸處於兩個大國之間。大國不以德服人,而總以武力相威脅,導致鄭國的鬼神不能安享祭祀,人民不能安居樂業,男女都辛苦瘦弱,而且無處申告。今天盟誓之後,鄭國如果不服從強大而有禮的國家,而懷有二心的話,亦有如此盟!”

這話的意思,誰對鄭國好,而且有保護鄭國的實力,鄭國就聽誰的話,很有點“有奶就是娘”的味道。荀偃聞言大怒,左手按住劍柄,挺起身子說:“不行,你說的不算,改盟書!”

公子騑冷冷地盯著荀偃,一言不發。會場上空氣驟然緊張,只聽到風吹大旗,獵獵作響。公孫捨之也向前走了兩步,站在公子騑身後,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聲音說:“誓詞已經昭告天神,如果可以改的話,大國也可以背叛!”

前面說過,在“從楚”還是“待晉”的問題上,公子騑與公孫捨之意見相左,公子騑主張臣服於楚國,而公孫捨之傾向於投靠晉國。但是在這個決定鄭國命運的時刻,公孫捨之完全拋棄了意見的紛爭,堅定地站在公子騑的身邊,共同維護國家的尊嚴,是值得稱道的。

荀罃見氣氛不對,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荀偃,低聲說:“是我們違背了道德,用盟約來要挾人家,這難道合於禮義嗎?不合禮義,又憑什麼主持盟會呢?事到如今,姑且接受鄭國的盟書。回國之後,咱們加強品德修養,提高部隊戰鬥力再來,最終還是會獲得鄭國,何必一定要在今日?我們沒有品德,連自己的國民都將拋棄我們,豈止鄭國?如果修德和睦,遠方的人民都會前來依附,區區一個鄭國又算得了什麼?”於是出面打圓場,與鄭國人歃血為盟,完成了簽約儀式。

這次在歷史上被稱為“戲之盟”的和平談判,雖然舉辦得極其隆重,但雙方都沒有任何誠意。鄭國人虛與委蛇,無非是為了度過眼前的難關;晉國人假裝大方,不過是想把鄭國當作一顆棋子。晉悼公興師動眾而來,一無所獲而歸,越想越覺得窩囊,乾脆在回國途中順手牽羊,打劫了鄭國的幾座小城市,算是給自己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

諸侯聯軍在陰口(地名)解散,各自回國。魯襄公前去向晉悼公告別,晉悼公就在黃河岸邊設下宴席,招待魯國君臣。席間晉悼公問起魯襄公的年齡,季孫宿回答說:“沙隨之會那年,寡君剛剛誕生。”沙隨之會是在公元前575年,也就是鄢陵之戰那一年。晉悼公掰著指頭一算,感歎道:“那已經有十二個年頭了,這叫做歲星的一終啊!”

古人以星辰紀年,將木星視為歲星,認為木星公轉一周需要十二年,所以晉悼公有此一說。“國君十二歲舉行冠禮(成人禮),十五歲可以生兒育女,這是先王制定的禮法。您今年已經十二歲,可以舉行冠禮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寡人願意為您主持冠禮。”晉悼公說著,轉過頭問季孫宿:“大夫意下如何?”

季孫宿很為難。不答應吧,拂了晉悼公的好意,怕他不高興;答應吧,等於承認了晉悼公是魯襄公的長輩,魯國的顏面何存?“君侯親自主持冠禮,那是寡君的榮幸。”也是急中生智,他朝著晉悼公深深作了一個揖,“只不過國君舉行冠禮,必須要撒香酒於地,以金石之樂伴奏,而且要在先君的宗廟中進行,這也是先王明文規定的。”

這話說得在理,晉悼公沒法反駁,只能悻悻地說:“大夫言之有理,冠禮事體重大,不可輕率而為。”

“雖然如此,君侯的美意,寡君心領了。回國之後,我們馬上為寡君安排冠禮……不,不能等到回國,在路上就要把這件事給辦了。衛國是我們的兄弟之國,衛國的宗廟也可以說是魯國的宗廟,我們路過衛國的時候,就借他們的宗廟為寡君舉行冠禮,您看如何?”

領導者最喜歡的就是下屬這種吭哧吭哧的辦事態度了。晉悼公滿意地點點頭,將剛才的不快拋到了腦後。

果然,魯襄公在回國的途中經過衛國,就借衛國的宗廟舉行了冠禮,並及時派使者向晉悼公匯報了有關情況。

晉悼公前腳剛走,楚共王后腳便到。戲地之盟結束不到一個月,楚國大軍抵達了新鄭城郊。可憐的鄭國,有如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公子騑沒有任何多餘的考慮,決定與楚國結盟。這種隨風擺柳的態度連他的同僚都不太能接受,公子嘉、公孫躉就表示了自己的疑慮:“咱們不久前才和晉國盟誓,嘴上塗抹的鮮血還沒幹,就背棄盟約,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公子騑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忘了,我們的盟書上說,唯強大而有禮的國家是從。現在楚軍來了,晉國又不來相救,楚國就是這個強大的國家嘛。盟書上的誓詞,怎麼可以背棄呢?再說了,城下之盟本來就沒有誠意,鬼神都懶得管,我們就算背棄盟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公子嘉和公孫躉雖然覺得不妥,但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公子騑。

鄭國於是派人向楚軍請求和談。楚共王派公子罷戎進入新鄭,在一個叫中分的地方與鄭國君臣舉行了會盟。

中分之盟和戲地之盟一樣,也是城下之盟,並不代表鄭國真心實意地臣服於楚國。楚共王也知道這一點,因此計劃在鄭國呆一段時間,擺平鄭國的事務。不巧的是,恰在此時,國內傳來了楚莊王夫人(楚共王的生母)病逝的消息。楚共王是個孝子,連忙帶著部隊返回楚國為老太太送終去了。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