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貴族的弄權

【公室的威信跌到谷底】

公元前540年春天,因為趙武的去世,晉國進行了高層人事調整。新任三軍正副統帥依次為韓起、趙成(趙武的兒子)、荀吳、魏舒、士鞅和荀盈。其中韓起接替趙武的位置,成為中軍元帥,也就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

韓起的祖上,據說與周王室的祖上同宗,也是姬姓,其後人在晉國被封韓原,因此以韓為氏。

晉獻公年間,一個名叫韓簡的人嶄露頭角,成為朝中重臣。

晉靈公年間,韓簡的孫子韓厥得到趙盾的重用,提拔為軍中司馬,並在公元前615年的河曲之戰中因為執法不阿而得到趙盾的表揚,從此長期擔任司馬一職,受到了趙盾、郤缺、荀林父、士會、郤克等歷任中軍元帥的重用。直至晉景公年間,韓厥被任命為新中軍元帥,躋身於眾卿的行列。在“趙氏孤兒”一案中,韓厥據理力爭,為趙武保住了家業,以實際行動報答了趙家的知遇之恩。其後韓厥的仕途一路順利,在眾卿中的排名不斷上升,終於在晉悼公年間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軍元帥。

公元前566年,韓厥退休,本來應由長子韓無忌接班。韓無忌以身體有病為由,讓賢於弟弟韓起,在當時傳為美談。韓起也沒有辜負哥哥的好意,在上軍副帥的位置上兢兢業業工作,踏踏實實做人,受到領導和同事的一致好評。趙武去世後,韓起順理成章地接任中軍元帥,同時投桃報李,提拔趙武的兒子趙成為中軍副帥,趙、韓兩家攜手執掌晉國大權的格局得到進一步鞏固。

新任領導班子繼承了趙武的懷柔政策。韓起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出訪魯國,一方面向兩年前即位的魯昭公表示祝賀,一方面通告自己擔任了晉國的中軍元帥。這種低調而慇勤的舉動自然引起了魯國人的好感,連一向嚴肅的左丘明都狠狠地表揚了一句:“禮也!”

韓起在魯國參觀了國立圖書館,有幸看到了傳說中的《周易》《象》和《春秋》。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春秋》和本書經常提到的《春秋》有很大區別。嚴格地說,後者是“今春秋”,記載的是自魯隱公至魯哀公年間的歷史;而前者是“古春秋”,記載的是從周公旦年代開始的歷史。我們可以想像,在那個資訊並不發達的年代,在一個堆滿古籍的屋子裡,韓起捧著沉甸甸的竹簡,撫摸著那些數百年來鐫刻和書寫的文字,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那張清瘦而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他的內心想必正如外表一般平靜。中國人常說以史為鑒,看重歷史的現世功用,而我常常認為,歷史本身具有一種穿越時空的獨特魅力,讓人覺得這個世界空靈、寂靜。

“周禮盡歸魯國,我現在才知道周公的德行和周朝之所以能夠成就王業的原因。”出來之後,韓起簡單地對陪同參觀的魯國太史說。

魯昭公為韓起舉行了盛大的招待宴會,席間照例是賦詩言志。季孫宿作為魯國的權臣,率先賣弄,賦了《綿》的最後一章: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

我有賢臣率下親上,有智士前後參謀,有良才奔走宣告,有武將縱橫折衝——這是將晉平公比作周文王,將韓起比作周文王手下的賢能之士,主要是拍韓起的馬屁,順帶也拍了晉平公一把。

韓起回贈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騂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這樣的句子,意思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晉國和魯國本是兄弟之國,理當和睦相處。

季孫宿便下拜,說:“感謝您如此關照魯國,寡君有希望了!”然後又賦了《節》的最後一章:

【家父作誦,以究王哅。式訛爾心,以畜萬邦。】

言下之意,晉國領袖群倫,其德行可以包容天下各國。

宴會之後,季孫宿又邀請韓起到自己家裡做客,韓起欣然前往。在季孫家的院子裡,韓起看到一棵參天古樹,出於對主人的尊重,他便隨口說了句:“好樹!”

季孫宿聽到了,馬上說:“我豈敢不好好對待這棵樹,看到它就會想起《角弓》的美意!”當場又賦了《甘棠》一詩。這首詩前面已經介紹過,季孫宿借題發揮,將韓起比作召伯,馬屁拍得很有水平。韓起自然也聽得明白,謙遜地說:“您的評價太高了,我哪裡有趕得上召伯的地方?”

結束了在魯國的訪問,韓起繼續東進,來到齊國。他到齊國的主要目的是為晉平公娶齊國的公主少姜而下聘禮,在當時稱為“納幣”。當時齊國的權臣子雅和子尾會見了韓起,並且將各自的嫡長子欒施和高強叫出來拜見。

前面說過,子雅和子尾都是齊惠公的孫子,在消滅慶封的事件中出力甚多,因而受到齊景公的重賞,然而兩個人都推辭不受或只收受一部分,受到朝野的好評。韓起看了這兩個人的孩子,評價卻十分低:“都不是保家之主啊,言行舉止之間,已經包藏了不臣之心。”

聽到這樣的評價,齊國的大夫大都不以為然,唯有晏嬰表示相信,說:“這位老先生可是君子,君子說什麼都有根有據,不會隨意下結論的。”

同年四月,晉平公派公族大夫韓須到齊國迎娶少姜。按照周禮,諸侯娶妻,不親自迎親,而是派卿代勞。由於少姜不是正妻,只是側室,所以連卿都不用派,只派了一位大夫前往;齊國也派大夫陳無宇送親,將少姜從臨淄送到了新田。這在當時都是符合禮節的。

然而,當晉平公和少姜完婚之後,意外發生了。少姜不僅天生麗質,而且聰明伶俐,深受晉平公寵愛。按照周禮,女人出嫁之後,應以娘家之姓稱呼,齊國姜姓,這個女人因此被稱為少姜。但是晉平公太喜歡她了,連她的稱呼都改變,代之以國名,稱為“少齊”,以示格外的恩寵。本來這也是一件好事,只不過晉平公的腦袋突然進了水,將陳無宇找過來發了一通脾氣:“寡人這麼喜愛少齊,齊國竟然只派了你這樣一個大夫來送親,為什麼不派卿來,是看不起少齊,還是看不起晉國?”

陳無宇覺得很委屈:當初你娶的是側室,我們就按送側室的規矩來辦;現在你喜歡這個女人了,便怪我們不夠重視,拿我撒氣?你在市場上買件珠寶,回來覺得物超所值,會跑回去罵商家,說盒子配得不夠高檔嗎?但是他沒有機會據理力爭,晉平公根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罵完之後,揮揮手,讓人將他抓起來,直接送進大牢了。

少姜得到這個消息,馬上去找晉平公,替陳無宇求情:“送親的級別根據迎親的級別而定,是自古以來的規定。齊國為了尊重晉國,自作主張進行了一些改變,晉國派公族大夫來迎親,齊國卻提升了一級,派上大夫送親,所以才發生了混亂。”這是非常高明的裝傻。晉平公無理取鬧,嫌齊國派的使臣級別低了;她則反其道而行之,說齊國已經是超規格送親,所以才會產生誤會。無奈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晉平公正擰巴著呢,根本聽不進少姜的話。

陳無宇就這樣被無辜地關了好幾個月,後來連晉國的大夫們都看不下去了,公推叔向去找晉平公,說:“這個人有什麼罪啊?您派公族大夫迎親,齊國派上大夫送親,還說不夠恭敬,您的要求也太過分了。要說不恭敬,您當初派公族大夫去就不恭敬,現在又逮捕了他們的使者,這樣下去還怎麼當盟主呢?”晉平公這才將陳無宇釋放回國。

說來也是天妒紅顏。少姜在晉國住了半年,突然無疾而終。由於此前種種傳聞說明晉平公對這個女人情有獨鍾,魯昭公覺得這是一個拍馬屁的好機會,不顧廉恥地跑到晉國去參加葬禮。前面說過,就算是諸侯過世,別的諸侯也不用親臨弔唁,何況死的是個女人?連晉國人都覺得這個馬屁太過了,派人在黃河邊上攔住魯昭公,說:“去世的並非寡君的正室,不敢勞您大駕。”

對於魯昭公來說,重要的是表態,只要晉國人看到他有這份孝心就達到目的了。他擺出一副於心不甘的樣子,讓季孫宿代表他繼續前往新田,自己則一步三回頭地踏上了回國的路。

晉平公的小妾之死牽動了天下人的心。與魯國人的低三下四相比,鄭國人的慇勤也不遑多讓。同年十一月,鄭簡公派印段前往新田弔唁少姜。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9年正月,鄭簡公又派子大叔到新田為少姜送葬。晉國大夫梁丙與張趯奉命接待子大叔。梁丙說:“這也太過分了,居然要您這樣身份的人為了這件事到這裡來!”梁丙說的不是客套話,子大叔的回答也很直率:“您以為我願意來麼?從前晉文公、晉襄公稱霸天下,也不敢輕易勞煩諸侯。現在諸侯三年要拜訪一次,五年要朝覲一次,這還只是定期的,有事沒事就把大伙召集起來開會結盟,那就更多了。按照周禮,國君去世,鄰國派大夫弔唁,卿送葬;夫人去世,鄰國派士弔唁,大夫送葬。這樣做已經足夠弘揚禮的精神了,除此之外,不應當有額外的要求。現在晉侯的寵妾去世,我們這些諸侯國都不敢按照禮節派合適的人參加喪禮,而是一個勁地提高禮數,甚至超過了夫人的規格,這樣做還怕受到批評,哪裡敢怕什麼麻煩啊?再說了,少姜死了,齊國必然還要派一位公主來再續前緣,到那時,我還得來一趟表示祝賀,不嫌煩!”

子大叔一番話說得晉國人無地自容。張趯半是自嘲,半是辯解說:“好啊,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朝會弔喪禮數,受教了!不過從今之後應該沒您什麼事了。這就好比天上的大火星,當它來到天空之中的時候,就意味著寒暑消退,季節轉換了。這一次就是晉國命運的頂點了,接下來就是衰退,晉國將要失去諸侯的擁護,您想要求得麻煩還求不到呢!”

大火星即心宿二,也就是天蠍座的α星。夏末的黃昏,該星出現在天頂,預示著暑氣漸消;冬末的凌晨,該星出現在天頂,預示著寒氣已盡。古人通過觀察天象,得出了凡事盛極必衰的樸素辯證法。在張趯看來,晉國死個小妾都驚天動地,也就預示著它已經走到了強盛的頂點,勢必走下坡路了。

晉國人退出之後,子大叔對旁人說:“這個張趯倒是明白事理,還算是個君子。”

果然如子大叔所言,齊景公派晏嬰到晉國為少姜送葬,順便提出要再送一位公主來給晉平公當小妾。齊景公寫給晉平公的“求婚”信堪稱一絕:

“寡人願意侍奉君侯您,早晚都不倦怠,要足額奉獻財禮,不敢推遲延後,只是由於國家多難,因此不能親自前來,只好派臣下向您表白:先君那不漂亮也不賢惠的嫡女(少姜為齊莊公的嫡妻之女),在您的內宮中聊以充數,照亮了寡人的希望。可惜她的福氣太薄,過早去世,使得寡人又陷入失望。君侯如果沒有忘記兩國的傳統友誼,加恩顧念齊國,照顧寡人,祈福於先祖太公、丁公,讓您的光輝照耀齊國,安撫我們的社稷,那麼我們還有先君的嫡女和非嫡女若干人,隨時可以作為候補。您如果沒有拋棄齊國,派使者前來慎重選擇,以充妻妾之數,這就是寡人最大的願望!”

晉國人的回答也很客氣:“這正是寡君的願望!寡君正好缺一名正式的配偶。由於現在還是服喪期間,不敢向貴國提出請求。現在君侯這樣說,真是沒有比這更大的恩惠了。如果您顧念晉國,賜給內宮之主,豈止是寡君一人,晉國上下都將感受到您的恩惠,連先祖唐叔以下都感激您!”

從晉國人的回答中不難看出,晉平公原本也是沒有正室的。少姜死後,齊國人不遺餘力地推銷“先君之女”,再加上少姜給晉平公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回憶,使得他決心正兒八經地娶一個齊國女人為妻。

你情我願,訂婚的事情很快就談妥了。晏嬰代表齊國接受了晉國的求婚,叔向則代表晉國宴請晏嬰。席間叔向問起齊國的近況,晏嬰回答說:“恐怕已經到了末世了,我不敢保證齊國會不會落到陳氏手裡,因為國君不愛護他的子民,任由他們歸附陳氏,已成氣候。您知道嗎,齊國原本有四種量器,分別是豆、區、釜、鐘。四升為豆,四豆為區,四區為釜,十釜為鐘。陳氏家族標新立異,以五升為豆,五豆為區,五區為釜,您想想,他們家的鍾該有多大?他們用自己的大量器借出糧食,回收的時候卻用公家的小量器。把山上的木料運到市場上賣,價格跟在山裡賣差不多;海魚和海鹽也一樣,市價不高於海邊。齊國的老百姓,都被陳氏家族收買得差不多啦!”

叔向聽後默然不語。齊國公室的大權旁落,晉國公室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且齊國的陳氏家族之所以得到人們的擁護,是因為他們確實在讓利於民,而晉國的各大家族無非是憑藉著強權在侵奪國君的權利,老百姓不見得獲得了多少好處。

晏嬰接著說:“如果將老百姓的力量分為三份,兩份為國君服務,只剩一份被用來維持衣食。國君的積蓄多得腐朽生蟲,普通百姓家的老人卻在挨餓。饒是如此,酷吏仍然不放過他們。在臨淄的市場上,鞋子不值錢,但是假腿賣得很貴,為什麼?那是因為受刑被砍掉腿的人太多了!幸好還有陳家,百姓有痛苦疾病,陳家人就加以安撫。他愛百姓有如父母,百姓歸附他則有如流水,就算他不想得到百姓的擁戴,又哪裡躲得開?自箕伯、直柄、虞遂、伯戲以來,胡公和太姬的後人,已經在齊國生根發芽了。”前面介紹過,齊國的陳氏家族是陳國公室的後人,而陳國公室又是舜的後人,箕伯、直柄、虞遂、伯戲均為其先祖,胡公則是周朝初年始封的陳國之祖,太姬是周王室的女兒,嫁給胡公為妻。

叔向感歎道:“是這樣的。即使是我們晉國的公室,現在也是末世了。公室的軍備完全廢弛,戰馬不駕戰車,卿大夫不管理公室軍隊,國君的戰車沒有車伕和戎右護衛,步兵的行列沒有官長。百姓生活困乏,而貴族的生活越來越奢侈。路上的死人一個接一個,而寵姬家裡的財富多得裝不下。人們只要一聽到國君的命令,就好像見到催命符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這八家的後人已經淪為低賤的小吏,政權全部被韓、趙、荀、士諸家掌握,老百姓則無所依靠。但是您看我們的國君,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只用夜以繼日的淫樂來打發憂慮。長此以往,公室危矣!”

晏嬰問:“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叔向說,“晉國的公族快要完結了,公室也要凋零了。我的家族早就衰落,我又沒有好兒子,如果能夠得到善終就已經萬幸,難道還敢奢望有後人祭祀我?”

兩個人長吁短歎,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

說起晏嬰這次出使晉國,還有一段花絮。

據《左傳》記載,晏嬰住的房子很破舊,齊景公想賞賜給他一套新房子,便對他說:“您那房子靠近市場,又小又潮濕,噪音大,灰塵多,不利於居住,請您搬到高一點的地方去。”

晏嬰辭謝說:“我們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裡,我的才能有辱先人,能夠繼續留在這裡已經很滿足了。而且我住在市場旁邊,要買東西很容易。對於我來說,這是黃金地段啊,哪裡還敢麻煩您為我造新房子?”

齊景公笑著說:“您靠近市場,想必對物價瞭如指掌,那您跟寡人說說,市場上什麼東西貴,什麼東西賤?”

晏嬰毫不猶豫地回答:“假腿貴,鞋子賤。”

齊景公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後來就將砍腿的刑罰廢除了。左丘明對這件事的評價很高:“仁人的話,能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少好處啊!晏子一句話,齊侯就減刑,詩上說‘君子如果喜悅,禍亂就很快可以停歇了’,說的就是晏子吧。”

等到晏嬰從晉國回來,齊景公已經趁著他不在,將他的舊房子連同周圍的一大片民房強拆了,給他蓋了一座大大的住宅。晏嬰拜謝了齊景公的好意,回到家便將新房子拆掉,讓原來的鄰居都搬回來住,對他們說:“俗話說得好,住宅不用看風水,倒是選擇鄰居需要好好占卜一下。咱們世代為鄰,把你們趕走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去碰不合理的事情,小人不去碰不吉祥的事情,我怎麼敢以身試法?”齊景公不允許晏嬰這樣做,晏嬰便托了陳無宇去說情。面對陳氏這族的這位族長,齊景公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很快同意了晏嬰的請求。

同年六月,晉平公派韓起為使者,前往齊國迎娶夫人。因為少姜這件事,子尾知道晉平公對齊國女人很好,再加上此次迎娶的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室夫人,他想到自己的女兒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這位愛女心切的父親就像《天鵝湖》中的魔法師,竟然偷偷地用自己的女兒替換了公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晉平公,把真正的公主嫁給了別人。有人將這件事告訴了韓起,韓起微微一笑:“我的志向是得到齊國,怎麼會為了一個女人去得罪它的重臣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欣然將子尾家的黑天鵝帶回晉國去了。

從這件事情看,即便是韓起這樣的君子,無論對晉國國君還是齊國國君,都已經失去最起碼的敬意了。

【楚靈王的野心】

公元前539年七月,鄭國的當國罕虎來到了晉國,向晉平公祝賀婚事,同時向韓起請示:“楚國每天都派人來質問寡君為什麼不去朝賀他們新立的國君。如果寡君去了,就害怕貴國說寡君心向外人;如果不去,又違反了當年弭兵會盟的盟約。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特派我前來陳述,請求貴國做主。您倒是說,寡君該去還是不去?”

韓起答覆很有禪意:“君侯如果心裡面裝著寡君,就算去到楚國朝賀,又有什麼妨礙呢?反過來說,君侯如果心裡沒有寡君,就算早晚都來到晉國,寡君也會猜疑的。去吧,只要心裡有晉國,在楚國也就像在晉國一樣。”說句題外話,韓起的這段話可以贈送給現代諸多主動跑到美國去拿綠卡,再回到中國來教育老百姓要愛中國的中國人,願他們得到安慰。

所謂楚國“新立的國君”,就是前面說到的王子圍,即歷史上的楚靈王。

關於楚靈王的上台,《左傳》是這樣記載的:

大約在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0年秋天,善於打探情報的鄭國人發現,楚國人開始在其北部邊境的犨(chōu)、櫟、郟(jiá)三地同時修築城池。雖然有弭兵會盟和虢之盟作為保證,鄭國人仍然對楚國人這一不太尋常的舉動產生了懷疑,趕緊將這件事報告了執政子產。

子產一開始也有點緊張,但是當他得知指揮築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大宰伯州犁的時候,便放下心來,對大家說:“這事八成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而是楚國的令尹王子圍將要辦大事,想事先除掉這兩位,跟鄭國沒有任何關係。”

子產的判斷一向準確。坊間傳聞,有一天早晨子產外出,經過某一家門前,聽見有個女人在哭死去的丈夫,就讓車伕把車停下來,仔細聽那哭聲。過了一會兒,他對衛士說:“把那女人帶到司法官那裡去審問,她的丈夫死得蹊蹺。”果不其然,那女人被帶到官府,還沒上刑就招供了:是她親手勒死了自己的男人。人們都覺得很驚奇,問子產是怎麼知道的。子產說:“我從她的哭聲裡聽到了恐懼。人對於自己親愛的人,剛生病時是擔憂,快死的時候是恐懼,已經死了就是悲哀。如今她哭死去的丈夫,沒有哀傷而有恐懼,我就知道必有隱情。”

同年冬天,王子圍奉命出訪鄭國,伍舉擔任副手。兩個人還沒有離開楚國邊境,郢都傳來了楚王熊麇病重的消息。王子圍當即決定,伍舉繼續前往鄭國,自己則連夜返回郢都探視病情。

十一月四日,王子圍進入郢都,直奔熊麇的寢宮。在將熊麇身邊的宮女和宦官都趕到門外後,王子圍拔下帽子上的裝飾帶,繞在熊麇的脖子上,沒費多大力氣就將他送上了西天。接著又派人殺死了熊麇的兒子熊幕和熊平夏。

王子圍的兄弟、時任右尹的王子比得到消息,連忙逃往晉國避難。由於走得太匆忙,他甚至來不及收拾行李,也沒有帶上太多家人,全部隨行人員和行李僅僅裝了五輛馬車。幸運的是,晉國人沒有歧視他,照例供給他一百人的口糧,與先前逃到晉國的秦國大富翁公子鍼享受同一待遇。

王子圍的另外一位兄弟、正在築城的王子黑肱反應也很快,他立刻丟下手中的工作,一路狂奔,逃到了鄭國。

只有伯州犁沒有意識到危險臨近。七年前的城麇之戰,王子圍和穿封戌爭奪戰功,正是伯州犁上下其手,將本來屬於穿封戌的功勞判給了王子圍。因為這件事,伯州犁自認為有恩於王子圍。當他聽到郢都發生政變的消息,第一個反應不是驚慌,而是沾沾自喜。他暗地裡將朝中與王子圍關係好的人排了個隊,樂滋滋地想,令尹當了國君,自己說不定能夠繼承令尹的位置吶!再不濟也該給個司馬幹幹。那樣的話,他這個從晉國流亡而來的伯氏之後就爬到了楚國權力的最高層,牆內開花牆外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萬萬想不到,王子圍派來的使者直接衝入他的營帳,沒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便結束了他長達近四十年的流亡楚國生涯。

對於王子圍來說,這個從晉國來的老頭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反而佔著大宰這個重要的職位,還是盡早除掉的好。從殺熊麇、到殺熊幕、熊平夏,再到殺伯州犁,王子圍的行事手法無一不乾淨利落。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不是一個政客,甚至不是一個陰謀家,他只是一個赤裸裸的劊子手,沒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想幹就干的執行力。這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方式使得他輕而易舉地奪取了政權,同時也為他的悲慘結局埋下了伏筆。

從一個細節可以看出王子圍的簡單粗暴。

熊麇死後,王子圍派使者到各國廣發訃告。正在鄭國訪問的伍舉接見了使者,他對熊麇之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僅僅是問了一句:“在給鄭國的國書上,國君的繼承人是如何稱呼的?”

“寡大夫圍。”

問得意味深長,回答卻是不加掩飾,彷彿在肆無忌憚地嘲笑這個世界:我就是以下犯上,以臣弒君,我還要登上這國君的寶座,而且不準備拿出任何能夠被你們接受的理由,如何?

伍舉皺了皺眉頭:“這樣不妥,大夫怎麼能夠繼承君位呢?”他仔細想了一陣,說:“楚共王的眾多兒子中,王子圍是老大,就稱共王的長子圍吧。”

以楚共王長子的身份,繼承君位自然也就有了合法性,至少比什麼“寡大夫”來得名正言順。所謂合法性這東西,你可以扭曲它,可以篡改它,甚至可以調戲它,但是你不能忽視它。偏偏王子圍就是個對合法性一點也不感冒的人,也不怕家醜外揚,反倒是伍舉很緊張,趕緊跳出來為他擦屁股。

熊麇的遺體被草草下葬在遠離郢都的郟城,因此他又被稱為郟敖。“敖”是楚國的古老方言,意思大概和酋長差不多。在有據可查的楚國歷史上,共有四位國君被稱為敖,另外三位分別是楚武王的爺爺熊儀(若敖)、父親熊坎(霄敖)和兒子熊艱(堵敖)。當然,也有人認為,“敖”就是丘陵,某敖即某丘陵,算是一種不怎麼尊敬的尊稱。

做完這一切後,王子圍便粉墨登場,自封為楚王,史稱楚靈王。他的親信薳罷被封為令尹,薳啟強則被封為大宰,取代了伯州犁原來的位置。

鄭國人的反應其實還挺快。鄭簡公第一個派使者前往郢都參加了郟敖的葬禮,同時祝賀楚靈王即位為君。這個使者便是心直口快的子大叔,他從楚國回來,向子產匯報說:“趕快準備行裝吧!新任的楚王驕傲自滿而且很自以為是,必定會以驅使諸侯為樂,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隔三岔五地去郢都聽候調遣了。”

子產說:“是啊,看來弭兵會盟以來的好日子就要走到盡頭了。話雖如此,沒有幾年工夫,他是成不了氣候的,咱們沒有必要這麼早做準備。”

子產料事如神,這次卻算得不怎麼準確。原因很簡單,他大大地低估了楚靈王的野心,以及將這種野心轉換為實際行動的執行力。自從楚靈王即位後,楚國的使者就絡繹不絕地來到新鄭,質問鄭簡公為何不親自到郢都去祝賀,而只是派了一個不重要的臣子去敷衍了事。

在得到了晉國人的首肯後,公元前539年十月,鄭簡公在子產的陪同下來到了楚國。雖然來得晚了一點,楚靈王還是很高興,設宴招待鄭國君臣,並且在宴會上賦了《吉日》一詩。

吉日維戊,既伯既禱。田車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從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馬。獸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從,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張我弓,既挾我矢。發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賓客,且以酌醴。

這是描述周宣王狩獵的一首詩。宴會結束後,子產回到賓館,馬上命人準備打獵的器具。第二天一早,楚靈王果然邀請鄭簡公前往江南的雲夢澤打獵。

雲夢是楚國的大湖。確切地說,是一片星羅棋布的湖泊群,地處今天的江漢平原,以物產豐富而聞名於世,也是楚國人引以為傲的地理標誌。鄭簡公在雲夢打獵的情況如何,史料已無記載,只知道他在楚國的逗留時間很長。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8年正月,他才提出要回國。可巧許悼公來到郢都朝覲,楚靈王一高興,又將許悼公留下來,帶到雲夢去打獵,還叫鄭簡公“同去,同去”,於是又同去。

南方春暖花開,北方則是春寒料峭。據《春秋》記載,這一年的春天,中原地區多個國家出現了冰雹天氣(大雨雹)。人們普遍產生了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彷彿能夠聽到雲夢的戰鼓聲、吶喊聲和楚靈王的狂笑聲漸行漸近了。

果然,春節剛過,楚靈王便派伍舉出使晉國,向晉平公傳達了“求諸侯”的願望:昔日承蒙君侯的恩惠,讓我們在宋國結下了弭兵之盟,說那些跟隨晉國楚國的國家從此要互相朝見兩個大國。由於近年來多災多難,寡人願意討取幾位國君的歡心,您如果四方邊境沒有憂患,那就借您的光向各位諸侯請求會盟吧!話說得很委婉,意思卻很明確:我要組織諸侯會盟,而且要當盟主,希望你同意。

這是公然向弭兵會盟提出的晉楚兩國共同主宰天下的體系挑戰。對於晉平公來說,楚靈王的要求無異於與虎謀皮,他很想給伍舉一巴掌,讓他清醒清醒。但司馬侯給了他一個完全不同的意見:“不要輕易說不。楚王正在日益膨脹,上天也許是想滿足他的願望,以增加人們對他的仇視,然後再懲罰他,這是有可能的;或者讓他得個善終,這也是有可能的。天下諸國,只有晉國和楚國得到了上天的幫助,能夠成就霸業,我們就算與之爭鋒,能夠爭得過老天的意願嗎?您還是答應他吧,他怎麼做是他的事,您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修好自己的德,等著看他的下場就行了。如果他能夠將美好的品德作為自己的歸宿,我們都要去侍奉他,何況是諸侯?如果他堅持荒淫暴虐,楚國的老百姓都會拋棄他,憑什麼跟我們爭?”這話有點像哄小孩,說白了,今時不同往日,晉國內憂未除,自身不穩,何以與楚國爭鋒?

晉平公不服氣:“晉國有三條可以無敵於天下的理由:地勢險要;多產良馬;齊、楚兩國多災難。有這三條,難道還要順著楚國的意思,委曲求全?”

司馬侯說:“我倒是覺得,仗著地勢險要和良馬眾多,對別的國家幸災樂禍,簡直是災難。說到地勢險要,四岳、三塗、陽城、太室、荊山、中南都很險要,但它們的主人換來換去;說到盛產良馬,冀州的北部也是出產良馬的地方,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那裡有哪個國家興起。所以說,地勢險要和盛產良馬,並不是一個國家強大不可侵犯的理由。身為國君,應該致力於修德,加強與神和人的溝通,而不是依仗險要的地勢和良馬。他國的災難,就更不是讓自己高興的理由。俗話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當年齊國發生公孫無知之亂,結果導致齊桓公上台,齊國現在還仰仗著他的餘蔭;晉國有驪姬之亂,卻得到了晉文公,從此成為天下的盟主;衛國和邢國沒有天災人禍,照樣被敵人滅亡。所以說,別國發生災難,咱們沒什麼好高興的,沒準人家多難興邦吶!如果您仗著那三條理由而不修德政,就等著四處救火吧,還想什麼跟楚國爭鋒?我建議您還是答應楚國的要求。商紂王因為殘暴淫虐而亡國,周文王因為仁慈惠和而得天下,難道只是在於爭奪諸侯那麼簡單?”

讀史至此,又有一歎:美日帝國主義的每一次災難,都能引起國內憤青不同聲調的歡呼,殊不知,這些災難不但嚇不倒帝國人民,反而使得他們更堅定地走自己的道路,瞎高興個啥?

司馬侯這番話說得晉平公口服心服,決定答應楚國的要求。他派叔向對伍舉說:“寡君因為有國家大事,不能前往楚國朝覲。至於諸侯去不去,君侯本來就已經得到了他們,何必再來徵求我們的同意呢?”

楚靈王當然沒有奢望晉平公去朝覲他。晉平公這樣說,也只是當時人喜歡採用的謙遜說法,並不代表他認為自己應該去楚國朝覲。伍舉得到這樣的答覆,已經是喜出望外,於是又為楚靈王向晉國求婚,晉平公也答應了。

這個時候,遠在郢都的楚靈王其實也在忐忑不安。當時鄭簡公仍在楚國逗留,楚靈王把子產找過來問:“依你之見,晉侯會答應寡人的要求嗎?”

“當然會答應。”子產肯定地說,“晉侯貪圖安樂,志向不在諸侯。他的大夫們私慾很重,沒有人真正去幫助他。再說了,當年在宋國的盟約又明確規定晉楚兩國有如一家,如果他不讓諸侯朝覲您,還要那盟約做什麼?”

“那諸侯會來嗎?”

“一定會來。服從在宋國的盟約,獲得大王您的歡心,又不用擔心晉國指手畫腳,為什麼不來?”子產遲疑了一下,“要說不來的國家,想必是魯、衛、曹、邾這幾個吧。曹國害怕宋國,邾國害怕魯國,魯國和衛國又為齊國所逼迫,它們都不得不親近晉國,因此不會來。其餘的國家,都在您的勢力範圍之內,誰敢不來?”

聽到子產這樣說,楚靈王得意地大笑起來:“這麼說來,我所要求的沒有不行的囉?”

“這個……”子產的回答很委婉,“如果您只是想在別人身上尋找快感,恐怕不行;如果您的願望和大家一樣,那就沒有什麼不行的。”

楚靈王愣了一下,隨即又大笑:“好你個子產,說起話來拐彎抹角!”說完,他故作親暱地使勁拍了拍子產,拍得子產半邊肩膀酸疼,哭笑不得。

公元前538年夏天,由楚靈王召集和主持的諸侯大會在楚國的申地正式召開。參加本次會議的代表有蔡靈公、陳哀公、鄭簡公、許悼公、宋國的世子佐以及徐、滕、頓、沈、胡、小邾、淮夷等小國的國君。曹國和邾國以國內有災難而推辭,魯昭公說他要祭祀祖先,衛襄公則自稱有病不能來。

從陣容上看,這次會議的級別不高。本來野心勃勃的楚靈王一看到參會人員回執,熱情立馬減半。他乾脆呆在雲夢繼續打獵,而叫鄭簡公先行抵達申地去接待諸侯。直到諸侯們到得差不多了,才姍姍來遲,腆著大肚子在申地的行宮中一一接受了大伙的拜見。

這種虛張聲勢的架勢使得伍舉十分擔心,他對楚靈王說:“我聽說,諸侯不歸附於特定的人,只歸附於有禮之人。現在您已經開始得到諸侯的擁護了,要給他們一個好的第一印象,霸業的成功與否,就看您的表現了。”

“那寡人該怎麼辦?”對於在楚莊王年代就以智慧而聞名的伍舉,楚靈王一直懷有敬畏之意——在他的世界中,能讓他感到有所約束的,恐怕也只有伍舉了。

“自古以來,明君都有讓人銘記在心的標誌性事件。夏啟有鈞台的晚宴,商湯有景被亳的政令,周武王有孟津的盟誓,周成王有岐陽的閱兵,周康王有豐宮的朝覲,周穆王有塗山的會盟,齊桓公有召陵的會師,晉文公有踐土的盟約。您打算採取哪一種模式?宋國的向戌,鄭國的子產在這裡,他們都是諸侯大夫中的佼佼者,您可以聽聽他們的意見。”

“那寡人就學齊桓公吧。”楚靈王說。然後派人去問向戌和子產關於禮儀的問題。向戌說:“小國學習禮儀,大國使用禮儀,豈敢不進獻?”將公爵會晤諸侯的禮儀完完整整地寫在竹簡上,一共寫了六條,讓使者帶給楚靈王。子產說:“小國聽從大國的調遣,豈敢不用心推薦?”將子爵、男爵會見公侯的禮儀教給了楚國人,也是整整六條。

楚靈王對照這些禮儀,好好地演練了一番,仍然不放心,又對伍舉說:“舉行儀式的時候,你就站在我後面,發現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就趕緊提醒我。”

公元前538年六月十六日,由楚靈王主導的第一次諸侯會盟終於順利舉行了。所有的儀式都舉行完之後,楚靈王暗自抹了一把汗,將伍舉叫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不是說好要你提醒我嗎?怎麼你沒有任何舉動?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讓人家笑話啦?”

伍舉說:“您做得很好,比想像中都好!”

“難道就沒有一點失誤?”

“說實話,今天您在台上實施的禮儀,起碼有六種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太高深了,我哪裡提醒得了!”伍舉說著,忍不住笑了。楚靈王愣了一下,也大笑起來。

順利舉行完盟誓後,楚靈王心情大好,邀請大家前往武城打獵。這是他即位半年多來第三次舉行大規模的狩獵活動,而且每次都邀請諸侯參加,一來炫耀武力,二來展示地大物博,三來增進感情,可以說是他爭取諸侯支持的重要手段。

會議的正式代表之一、宋國的世子佐因故沒有趕上盟誓儀式,直到大伙都去了武城才匆匆忙忙趕到申地。自知理虧的世子佐老老實實地呆在申地等候發落,然而一連十幾天都沒有等到楚靈王的指示。正當他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楚靈王派了一位使者回到申地,卻不是要他面壁思過,而是向他表示歉意。

“寡君在武城打獵,是為了給宗廟奉獻供品,因此不能趕回來及時接見您,請您原諒。”使者對世子佐說。世子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用說,在武城打獵期間,楚靈王就是用這樣百無禁忌的方式對待各國諸侯,連子產和向戌之徒都對楚靈王的寬宏大度產生了嚴重的錯覺——這,難道就是原來那個蠻橫無禮的王子圍?

但是,事情很快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從武城回到申地,諸侯們以為會開完了,活動也搞完了,都忙著打點行裝,準備回家了。楚靈王突然又把大伙召集起來,說別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會盟不是請客吃飯,不能光打雷不下雨,要拿出點實際行動才有意義。說著使了個眼色給身邊的薳罷,薳罷拍拍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衝進會場,不由分說,將徐國的國君徐子給拎了出來。

大伙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楚靈王站起來,用一種陰鷙的眼光環視了大夥一周,被他盯到的人無不感到寒意油然而生。“諸位不遠千里來到楚國參加會盟,為的是和平共處,建立沒有刀兵的太平盛世,這也是寡人的願望。”楚靈王清了清嗓門,“但是,大家想必也知道,吳國和少數幾個國家不自量力,敢於與楚國為敵,企圖破壞天下的和平。只要寡人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吳國的陰謀得逞。”

話說到這裡,大家心裡都明白了七八分了,這會果然不是白開的,先前的歃血為盟、吃喝玩樂、架鷹縱犬,原來只是鋪墊,真正的戲文還在下面。

“根據寡人得到的情報,吳國人得知我們在這裡會盟,竟然突發奇想,要在我們中間安插一個眼線,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而且,他們幾乎要成功了。誰都想不到吧,這位看似忠厚老實的徐子,就是吳國人安排進來的探子!”

大伙都不說話,保持驚人一致的沉默。你說他是釘子,他就是釘子?但是誰都不敢開口爭辯。最後還是子產站出來說:“大王,如果說徐子是吳國人派來的釘子,需要有確切的證據,道聽途說恐怕會冤枉好人。”

“你要證據?”楚靈王快步走到徐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這個人的母親是吳國的公主,他與吳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就是證據!”

大伙面面相覷。按照楚靈王的邏輯,只要誰與敵國有血緣關係,誰就有私通敵國的嫌疑,不,是誰就有私通敵國的鐵證,這也未免太牽強了。這下連子產都不發表意見了,誰會去跟黃鼠狼比放屁啊?大堂上一片沉默。

“既然誰都沒有意見,”楚靈王得意地笑了,“那請諸位整頓軍備,準備隨同寡人一起討伐吳國吧。”

伍舉私下對楚靈王說:“古代的明君之所以能夠稱霸天下,是因為以禮相待諸侯,因此諸侯也願意為他們賣命。夏桀舉行有戎之會,有緡氏叛變;商紂舉行黎之蒐,東夷背叛;周幽王舉行大室之盟,戎狄部落反水,這都是因為對諸侯無禮。現在您沒有真憑實據就斷定徐子與吳國勾結,這不是失禮於諸侯,引人背叛麼?”

楚靈王瞪了他一眼:“寡人說他有問題,他就有問題,這事不許再諫!”

子產聽說這件事,跑去找向戌:“我現在倒是不擔心楚國了。這個人蠻橫無禮而且剛愎自用,聽不進善意的建議,橫行不會超過十年。”

“是的。”向戌也說,“十年成不了大事,他的作惡不會太遠,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同年七月,楚國大將屈申率領楚、宋、鄭等國諸侯聯軍討伐吳國,大軍包圍並攻克了朱方(吳國地名),將居住在那裡的齊國舊臣慶封抓了起來,並誅滅其九族。

楚靈王認為這是一個樹立正面形象的極好題材,命令在諸侯面前公開處死慶封。伍舉再次勸諫:“我聽說,自己沒有缺點才可以指責別人。慶封因為違抗君命,大逆不道,所以流落到這裡。他怎麼可能乖乖就範?搞得不好,讓他反咬您一口,會在諸侯中間造成不好的影響,那就太不划算了。”

楚靈王不聽,命令慶封扛上一柄八斤重的大斧頭,五花大綁地在諸侯營中巡遊示眾,並且要他大聲說:“不要像齊國的慶封那樣殺死他的國君,欺負國君的孤兒,來和大夫結盟!”這叫現身說法,現代多用在貪官身上,古代則多用於所謂的“貳臣”身上。而這裡說的殺死國君,是指崔杼謀殺齊景公,慶封當了幫兇;欺負孤兒,是說慶封以齊景公弱小而輕視他;和大夫結盟,則是指公元前548年,崔杼和慶封在齊景公的即位儀式上,要求大家對他們表忠心,宣讀“如果有不親附崔氏、慶氏者……”這樣的誓詞。

慶封也不含糊,扛著斧頭一路走一路喊:“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熊圍那樣把自己的國君——哥哥的兒子熊麇殺死,取而代之,還厚顏無恥地來和諸侯會盟!”諸侯們聽了,想笑又不敢笑,楚靈王趕快派人把慶封拉下去殺了。

從吳國返回後,楚靈王馬不停蹄,又帶兵消滅了賴國。賴國的國君賴子雙手反綁,嘴裡銜著玉璧;國中士大夫光著上身,抬著棺材跟在後面,來到了楚軍大營。楚靈王是個老粗,搞不懂這一套已經流傳了幾百年的投降儀式,只好又向伍舉請教。伍舉說:“先君楚成王攻下許國,許僖公就是這樣做的。先君親手給他鬆綁,接受了玉璧,燒掉了棺材,表示寬宏大量地接受投降。”

“有意思。”楚靈王心想。於是照葫蘆畫瓢,接受了賴子的投降,把賴國的老百姓遷到鄢地。

楚國的盟國中,許國最為死心塌地。早在楚共王年間,許靈公就因為不堪忍受鄭國的欺凌,將整個國家搬到了楚國境內,客居在葉城,成為了受楚國保護的國中之國。楚靈王消滅賴國後,突發奇想,要把賴國的土地賞賜給許國,讓許人重建家園,而且說做就做,馬上派大夫斗圍龜和王子棄疾帶兵前往賴地築城。

這件看似仗義的好事受到大夫申無宇的強烈批評:“楚國的災難就要開始了,想會諸侯就會諸侯,想攻打別國就攻打,在邊境築城也沒有提反對意見,國君肯定是稱心如意了,可老百姓能夠安居嗎?長此以往,誰能夠受得了?”

不用老百姓反抗,同年冬天,吳國為了報復朱方之役,派兵入侵楚國,劫掠了棘地、櫟地和麻地。楚國派大夫沈尹射趕到夏口戒備,宜咎在鍾離地方築城,大宰薳啟強在巢地築城,大夫然丹在州來築城。正好這段時間上述地區大雨延綿,導致築城工作不得不停止,賴地的築城也因此半途而廢。

【用人失察的災難】

前面說到,公元前544年,吳國公子季札奉命出訪中原各國。在魯國逗留期間,季札與叔孫豹有過一次交談,季札當面提醒說,叔孫豹心地善良,卻不善於識人,恐怕因為用人不當而遭受禍害。

季札所言並非危言聳聽,而是有所指。事情還得從公元前577年的魯成公年代說起。

那一年,叔孫氏的族長叔孫僑如因為與魯成公的母親穆姜私通,企圖利用穆姜的力量消滅季孫氏和孟孫氏,獨攬魯國大權,結果事情敗露,叔孫僑如全家逃亡到齊國。後來,魯成公又派人將叔孫僑如的弟弟叔孫豹從齊國接回來,繼承了叔孫氏的家業。

魯成公對叔孫氏網開一面,一方面是體現自己的仁德,另一方面是為了保持“三桓”之間的勢力均衡。而之所以選擇叔孫豹,則是因為他為人誠懇,忠於職守,在魯國享有良好的口碑。

然而,在這位至誠君子流亡齊國的途中,卻發生了一件風流事兒。

《左傳》記載,叔孫豹在逃亡途中和叔孫僑如的大部隊走散,隻身來到齊魯邊境的庚宗(地名),又累又餓,又怕被人發現,只好躲在田野裡盼望奇跡出現。

庚宗當地的一個農婦,扛著鋤頭正好經過,看到叔孫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條小河溝邊,不由得心生憐憫,便將自己隨身帶的食物給了他。叔孫豹吃飽了,喝足了,捧著小河溝裡的水把臉洗乾淨,那貴族公子的氣質便又重新回到身上。那農婦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左鄰右里不過是些山野村夫,哪裡見過這麼風流瀟灑的男人啊?把持不住,主動投懷送抱,獻身於叔孫豹。俗話說得好,男追女,隔千山;女追男,隔張紙。農婦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是自有一番野趣,再加上叔孫豹逃亡多日,生理需求膨脹,兩人一拍即合,當下便把事兒給辦了。

當然,後世有好事者以為,魯國禮儀之邦,女人如此隨便,實在難以想像。於是有一本偽《孔子家語》轉載此事,將《左傳》中的“婦人”偷偷改成了“寡婦”。這樣便說得過去了,寡婦嘛,閒著也是閒著,不干白不幹,不算傷風敗俗。

事情辦完後,農婦很滿足。她躺在叔孫豹懷中,不甚嬌羞地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豹。”

“好威風的名字啊!”農婦說,“你從哪兒來,要往哪裡去呢?”

“這……”叔孫豹猶豫了一下。

“如果不嫌棄的話,就留在這裡嘛!”農婦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熱切的神色。

叔孫豹環視四周。這是深夏時節的黃昏,田原一片寧靜,遠處寥寥幾棟農舍,炊煙正在裊裊升起。“我又何嘗不想留在這裡,只不過我如果留下來,會給你們帶來很大的麻煩。”叔孫豹長歎道。

“為什麼?”

“因為……我是叔孫氏的後人。”

農婦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不用叔孫豹多說,她全明白了。前幾日,村長才將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宣讀了公室的命令——叔孫氏裡通外國,陰謀叛逆,據悉正舉族逃往齊國,如有發現其行蹤者,必須立即向當地政府報告,協助捉拿歸案。

“你快走吧,這裡確實不安全。”農婦一把推開叔孫豹,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她指著小河溝流去的方向,“順著這條河一直走下去,翻過前面那座山,再走不遠就是邊境了。你趕快走,如果被別人發現,一定會把你抓起來見官。”

叔孫豹朝農婦作了一揖,鄭重地說:“感謝你。”然後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向著農婦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農婦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叔孫豹到了齊國,齊靈公見他獨自一人,便將國氏的女兒許配給他,生了孟丙和仲壬兩個兒子。但是,叔孫豹在齊國的日子過得似乎不太快樂,至少不如他的哥哥叔孫僑如快樂——僑如一到齊國,便和齊靈公的母親聲孟子搞到了一起,聲孟子甚至想立僑如為卿,與國、高二氏平起平坐。

家族的變故使得叔孫豹憂心忡忡,僑如的荒唐行為更讓他抬不起頭來。有一天夜裡,他竟然夢到天塌下來壓在自己身上,眼看要頂不住了,回頭看見一人,長相十分奇特。黑皮膚,肩膀向前彎曲,眼睛深陷,豬嘴巴。他顧不上許多,大叫道:“牛,快來幫我!”那人聽了,快步上前,用肩膀扛住天,奮力向上一頂,將天又頂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將上至家老、下至廚子的所有家臣都召集起來,一個一個辨認,卻沒有發現誰和夢中那“牛”長得相像。他只好叫來畫師,按照自己的描述,將“牛”的長相畫到布上,保存起來。

後來魯成公派人到齊國召叔孫豹回國。

對於叔孫豹來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在來齊國之初,兄弟二人有過一次談話,叔孫僑如說:“魯侯顧念我們先人的功德,想必會保存叔孫氏的香火。但是我罪大惡極,肯定是回不去了。如果有那麼一天,他們派人來召你回去,你可願意挑起家族的重擔?”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叔孫豹回答。對於給家族帶來災難的僑如,他沒有絲毫好感,但仍然按照兄弟之禮給予尊重。等到魯成公宣召其回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向僑如辭行,急急忙忙便跑回魯國去了。

此後又過了數年。某一天,叔孫豹的府上來了一位奇怪的不速之客。從她的打扮來看,是所謂的“野人”階層,手裡拿著一隻野雞,說是要獻給叔孫豹。

一個女人,既非貴族,又非國人,竟然膽敢要求面見叔孫氏!守衛大門的衛兵自然不讓她進去。正在爭執之際,一個家臣匆匆跑出來,斥退衛兵,將那女人迎進了府。

不用說,這個女人就是叔孫豹在庚宗田野裡遇到的農婦。兩人久別重逢,時過境遷,說過什麼知心話,做過什麼快樂事,史料已無記載。《左傳》只是乾巴巴地寫道:

叔孫豹問她兒子的情況,她說:“我的兒子已經長大,能夠捧著野雞跟著我到曲阜來了。”

叔孫豹何以得知那一次風流便結下了果實?原來,周禮有明確規定,“士”階層面見貴人或參加重要的政治活動,手執野雞為禮(士執雉)。叔孫豹是個明白人,一看那女人送來野雞,又提到兒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個年代,卿大夫有個野合而來的私生子,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何況庚宗田野那一幕,給叔孫豹留下了十分溫暖的回憶。他馬上對女人說:“把你的兒子叫來吧,我想見見他!”

第二天,那女人果然帶著兒子又來到叔孫豹府上。叔孫豹一見那孩子,不由得大吃一驚,馬上命人將那幅“牛”的畫布拿來,對比著一看,可不就是同一個人!他又驚又喜,感歎這真是命運的安排,親切地叫道:“牛,你就是牛啊!”

那孩子不過七八歲,一點也不怯場,聽到叔孫豹這麼叫他,馬上跪下道:“唯。”然後再站起來。

“唯”就是“是”的意思。古人不說“是”,一般說“諾”。然而兒子回答父親,要比“諾”更為恭敬,所以用“唯”,即所謂“父召無諾,唯而起”。那孩子的回答讓叔孫豹更高興了,他將家臣們都叫過來,說:“你們看,這就是當年在夢中救過我的牛啊!”當場任命他當了叔孫氏的“豎”。

豎是當時卿大夫家中的小臣,由未成年的貴族男子充任。從此,這個孩子便被大家稱為“豎牛”了。叔孫豹對豎牛寵愛有加,每天都帶在身邊。豎牛長大之後,又被委以管理家政的重任。

相比之下,叔孫豹的正妻國氏所生的兩個嫡子,孟丙和仲壬反而被疏遠了。

叔孫豹在齊國的時候,與齊國大夫公孫明相交相知,親如兄弟。叔孫豹回國之後,沒有及時將國氏迎接回國。公孫明自然擔負起照顧朋友妻的責任,一來二去,便照顧到床上去了,後來乾脆明火執仗,將國氏娶回家。因為這件事,叔孫豹遷怒於兩個嫡子,直到孟丙長大成人之後才派人將他們接回魯國。

疏遠歸疏遠,孟丙是叔孫家的嫡長子,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就又造成了“不正名”的矛盾。封建社會子以母貴,豎牛有寵,然而其母身份卑賤,就算叔孫豹有意立他為繼承人,也絕不可能得到社會的承認;孟丙失寵,然而其母為國氏之女,身份高貴,順理成章應當繼承叔孫家業。事實上,叔孫豹也沒有任何要讓豎牛取孟丙而代之的念頭。公元前538年夏天,他還命人專門為孟丙鑄造一口巨鐘(孟鍾),說:“你還沒有正式進入社交圈,我想借這鐘的落成典禮宴請各位大夫,讓你正式以叔孫家嫡長子的身份應酬賓客。”

叔孫豹沒有留意到,豎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現出一絲陰鷙的光芒。

季札說的“用人不善”,就是指叔孫豹委任豎牛管理家政一事。按照常理,這個重任應當交給嫡長子才是。

公元前538年冬天,叔孫豹隨同魯昭公到丘蕕狩獵,染上風寒,從此臥床不起。

叔孫豹臥床期間,豎牛便是家中的一把手了。這個庚宗農村出生的孩子,自幼機敏過人,又長期掌握家政,早就將貴族門第的權謀之術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遂將孟丙找來,明目張膽地提出:從今以後,你要服從我的領導,即便是日後繼承了家業,你也要唯我的命令是從,而且現在就要盟誓表忠心!

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孟丙不同意,但是又沒辦法將這事告知叔孫豹。一來叔孫豹的住處四周全被豎牛的人把守,沒有豎牛的同意,誰都進不去;二來即便叔孫豹得知這事,也不一定相信,他對豎牛的信任實在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就在這個時候,孟鍾鑄好了,落成典禮提上了議事日程。孟丙心想,借這個機會見上父親一面,或許可以扭轉局勢。懷著這樣的心思,他來到了叔孫豹的寓所前,沒想到,豎牛早在那裡等著了。

“父親有令,除了我,任何人沒有他的命令,不得入內。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我可以替你轉達。”豎牛陰笑著說。

“我有要事,必須面見父親。”孟丙說。

“不可能。”豎牛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似乎在向孟丙示威——弟弟,你繞不開我這一關。

“那麼,”孟丙猶豫了一下,“請稟告父親,孟鍾鑄好了,將舉行落成典禮,請他來定一個吉日。”

“這是好事啊!”豎牛的臉上露出一種讓孟丙不安的親切笑容,“我馬上替你稟報。”

豎牛走進叔孫豹的屋子,老頭子正在睡覺呢。豎牛也沒打擾他,在裡面呆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對孟丙說:“父親很高興,說日子已經定下了。”

到了約定的那天早上,叔孫豹在睡夢中聽到鐘聲,不覺十分驚奇,將豎牛叫進來問是怎麼回事。

“這個……”豎牛裝作欲說還休的樣子。

“說!”

“那是弟弟在舉行孟鐘的落成典禮。”

“什麼?”叔孫豹大怒,“不經過我的同意,就舉行什麼典禮,他眼中還有我這個做父親的嗎?”

“我也勸過他,可是他不聽。您也知道,我雖然負責管理家政,可他是這個家裡的嫡長子,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太多過問。而且……”

“而且什麼?”

“我來的時候看見,他請的貴賓中,有北方女人那邊的客人。”豎牛戰戰兢兢地說。所謂北方女人,就是指叔孫豹原來的正妻國氏,客人則是暗指公孫明。孟丙和仲壬自幼在齊國長大,公孫明可以說是他們的繼父。

叔孫豹一聽就坐起來了,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叫道:“快與我更衣,我倒要去看看!”

“別,別!”豎牛連忙按住他,“您別動氣,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您的身體。再說了,您現在這樣出去,不是讓人家看我們家的笑話嘛!”

叔孫豹頹然躺下,發了半天呆,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給我殺了他!”

“啊,誰?”

“那個認賊作父的逆子。”

“是。”豎牛臉上的喜意一閃而過。當天夜裡,他帶著一群武士闖入孟丙的房間,將他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殺掉了。

奇怪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孟丙的弟弟仲壬似乎沒有任何警覺。豎牛又找他,要求他盟誓表忠心,被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僅僅是拒絕,沒有更多的行動。而且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仲壬還有心情跑出去和魯昭公的車伕萊書在公宮遊玩,接受了魯昭公賜予的一塊玉環。

後人只能推測仲壬年齡尚幼,涉世未深。得到這塊玉環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拿給父親看。這是典型的小孩子性格。毫無疑問,仲壬也被豎牛擋在了叔孫豹的住所之外。而那塊玉環,被交到了豎牛手上,由他去轉交給叔孫豹看。

不多時,豎牛就出來了,笑著對仲壬說:“父親很高興,要你從此佩戴著這塊玉環,以顯示國君的恩寵。”說著親自將玉環掛在仲壬腰帶的玉鉤上。

叔孫豹的病情日漸加重。

有一天,豎牛在他身邊侍候,突然說:“有一句話,兒子不知道當不當講。”

“你說吧。”

“孟丙死了,父親您又病重,現在讓仲壬前往公宮覲見國君,請國君出面來確立他的地位,如何?”

“現在還沒這個必要。”叔孫豹說。

“話雖如此……”豎牛支吾了一下,“可他自己已經去見過了,而且國君還賞賜給他一塊玉環,成天佩帶在身上炫耀呢。”

“什麼?這小子,我還沒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叔孫豹又急又氣,“他和他哥哥一樣,心裡恐怕還向著齊國那個繼父呢!既然是這樣,我就成全他,把他趕回齊國去好了。”

“是。”豎牛趕緊說,“兒子這就去辦。”

沒等叔孫豹反應過來,豎牛已經轉身走了出去,將這個命令下達了。只留下叔孫豹一個人愣愣地躺在床上,咀嚼著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才感到有點不對勁。

兩個嫡子都胳膊向外拐,一個死了,一個被驅逐,最大的獲利者,不就是這個凹眼睛豬鼻子的豎牛嗎?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齊國做過的那個夢:天壓住自己,被豎牛頂了回去,不是意味著上天討厭自己,所以才把豎牛派到身邊嗎?

想到這一層,叔孫豹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接下來的幾天,他的病情明顯加重了。他想見見其他的家臣,但每次進到他房間來的,除了豎牛,就是豎牛的親信。他抱著最後一絲幻想,向豎牛下了一道命令:“把仲壬叫回來,我要見他。”

豎牛笑了笑,說:“沒問題。”走出門,他就命令衛士:“加強防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眼看著叔孫豹臨近死亡,終於有一天,叔孫氏的家老(家臣之長)杜洩獲准探視叔孫豹。剛一進門,杜洩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叔孫豹頭髮蓬亂,鬍子零亂,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主公!”杜洩忍不住撲過去,握住叔孫豹那雙枯瘦如柴的手。

叔孫豹斜著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才艱難地說出兩個字:“渴……餓……”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