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二 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孔子說:「用政治法令來引導人民,用刑法來加以約束,那麼人民就會免於犯罪,卻沒有羞恥之心。用道德來加以疏導,用禮來加以約束,那麼人民就會有羞恥之心,並且會改過自新。」老子說:「具有高尚德性的人,不表現為形式上的德,因此實際上是有德的;德性低下的人執守形式上的德,因此實際上是沒有德。法令越嚴酷,盜賊就越多。」太史公曰:這些話的確不錯!法令是政治的工具,卻不是導致政治清明或污濁的根源。從前天下的法網曾經很嚴密了,可是奸邪欺詐不斷發生,這種情況最嚴重的時候,官吏和百姓互相欺瞞,使得國家無法振作。在這種時候,官吏的管理就像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一樣無濟於事,不用強有力而嚴酷的人,怎麼能勝其職守而愉快呢!宣揚道德的人,在這時一定會喪失其職責。所以孔子說:「審判案件,我和別人差不多,一定要不發生案件才好。」老子說:「愚蠢淺陋的人聽到談論道德,就會大笑。」這些不是空話。漢朝建立,把方正有稜角的酒器改為圓形的酒器,法制上作了重大改變,就如把器物上雕刻的花紋削去而回復它原來的形態,法律就像一張可以漏掉能吞下船的大魚的網那樣寬疏,可官吏的治績淳厚美盛,不至於做出奸邪之事,百姓太平無事。從這來看,國家政治的好壞,在於寬厚,而不在於酷刑。

漢高帝呂皇后時,酷吏只有侯封,苛刻欺凌皇族,侵犯侮辱有功的大臣。呂氏失敗後,朝廷就剷除了侯封一家。孝景帝時,晁錯因為苛刻嚴峻,多用法術來施展自己的才能,而七國叛亂,把憤怒發洩向晁錯,晁錯終於因此被殺。那以後酷吏還有郅都、寧成等。

郅都是楊縣人。他以郎官的身份事奉孝文帝。孝景帝時,郅都任中郎將,敢於當面進諫,使大臣在朝廷上當面折服。他曾經跟隨皇上到上林苑,賈姬到廁所去,有野豬突然跑入廁所。皇上用眼示意郅都,郅都不肯行動。皇上想自己拿兵器去救賈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說:「失掉一個姬子還有一個姬子進宮,天下少的難道是賈姬這樣的人嗎?陛下即使看輕自己,對朝廷和太后怎麼辦!」皇上回轉身來,野豬也離去了。太后聽說這事,賞賜給郅都一百斤金,從此重視郅都。

濟南姓瞯的族人有三百多家,強橫奸猾,濟南太守沒法管制,於是景帝就任命郅都為濟南太守。郅都一到任,就把姓瞯的為首作惡的人整個家族全部殺死,其餘的人都嚇得大腿打顫。過了一年多,濟南郡中路上沒有人撿拾遺失的東西。附近十多個郡的太守像害怕高層官府一樣害怕郅都。

郅都為人勇敢,有力氣,公正而廉潔,因私事而來的信件不拆開看,一點都不接受送禮,不聽私人的請托。他常常自己說:「已經背離父母來當官,自身就本來應該在職位上奉公盡職,為節操而死,終究不掛念妻子兒女了。」

郅都後來升任中尉。丞相條侯最尊貴而傲慢,而郅都只是對他作揖就算了。這時民風樸實,害怕犯罪而守法自重,可郅都卻獨自首先施行嚴酷的刑法,以致執法時不避諱帝王的內外親戚,列侯和皇族看到郅都,都要側目而視,稱呼他為「蒼鷹」。

臨江王被召到中尉府來審問,他想要書寫工具寫信向皇上謝罪,可郅都告訴官吏不要給他。魏其侯派人在暗中把書寫工具給了臨江王。臨江王寫完信向皇上謝罪後,就自殺了。竇太后聽說這件事,很生氣,以嚴峻法令彈劾郅都,郅都被免官回了家。孝景帝就派使者拿著符節去任命郅都為雁門太守,並且讓他從家直接取道赴任,能夠自己隨機處理事情,不必奏請。匈奴人平時聽說過郅都的行事,知道他守衛邊境,就帶軍隊離去,一直到郅都去世都不逼近雁門。匈奴竟然做了一個像郅都的木偶人,讓騎兵們奔跑射擊,沒有人能射中,害怕郅都到這種地步。匈奴很憂慮郅都。竇太后卻竟然用漢朝法律中傷郅都。景帝說:「郅都是忠臣。」想釋放他。竇太后說:「臨江王難道不是忠臣嗎?」於是就斬殺了郅都。

寧成是穰縣人。做郎官、謁者來事奉景帝。好意氣用事,做別人的小官,一定要欺凌他的長官;做人家的上級,控制下屬就像捆綁濕柴一樣使他們服帖。狡猾凶殘、任性使威。他漸漸升到濟南都尉,而這時郅都是濟南太守。在這以前,幾個都尉都是步行進入太守府,通過屬吏們的傳達來參見太守,就像縣令見太守一樣,他們害怕郅都到這種地步。到寧成去見太守,逕直越過郅都走到他的上位。郅都平時聽說過他的名聲,於是友好地對待他,和他結成朋友。過了很久,郅都去世,後來長安附近皇族有很多人暴虐犯法,於是皇上召來寧成任中尉。他治理方法倣傚郅都,但他廉潔方面不如郅都,可皇族豪強人人都很害怕。

武帝即位後,寧成調任內史。外戚們大都誹謗寧成的缺點,他被判處剃髮和用鐵箍套脖子的懲罰。這時九卿犯罪該死就處死,很少受一般刑罰,而寧成卻遭受最重的刑罰,他自己認為朝廷不會再錄用他,就解開刑具,偽刻了出關的證明,出了函谷關回到家。他說:「當官不當到二千石,做買賣不掙到一千萬,怎麼可以和別人比呢!」他於是借錢買了一千多頃可灌溉的田地,租給貧民耕種,奴役使用幾千戶人家。幾年後,適逢赦免罪行。他得到財產幾千金,專好打抱不平,掌握官吏們的陰私,出門時有幾十個騎馬的人跟隨。他驅使百姓的威力比郡太守還大。

周陽由,他的父親趙兼憑借淮南王舅父的身份當了周陽侯,所以就姓了周陽。周陽由以外戚的身份當了郎官,事奉孝文帝和孝景帝。景帝時,周陽由當郡太守。武帝即位,官吏處理政事,十分崇尚溫循謹慎,可是周陽由在二千石的官員中,最暴虐殘酷、驕橫放縱。他喜歡的人,就枉法讓他活下來;他憎惡的人,就歪曲法律誅殺他。他在哪個郡當官,就一定剷除那個郡的豪強。他擔任太守,把都尉視同縣令。他擔任都尉,就必定侵凌太守,侵奪太守的權力。他和汲黯都是強狠的人,還是司馬安那種善於以法害人的人,同在二千石官員行列,但是他們和周陽由同車時,也從來不敢和他平起平坐。

周陽由後來擔任河東都尉,當時與河東太守申屠公爭奪權力,互相告狀。申屠公被判處有罪,但他堅持道義,不肯受刑,自殺而死,而周陽由被處死示眾。

從寧成、周陽由以後,政事更加繁雜,百姓用奸詐手段對付法律,多數官吏治理政事像寧成、周陽由一樣了。

趙禹是斄縣人。他以佐史的身份補任京城官署的官員,因為廉潔公平而擔任令史,事奉太尉周亞夫。周亞夫任丞相,趙禹任丞相史,丞相府裡的人都稱讚趙禹的廉潔公平。可是周亞夫不重用他,說:「我很清楚趙禹無人能比,但他執法森嚴酷苛,不可以在上層官府當官。」武帝時,趙禹因為任主辦文案的官而積累功勞,逐漸升任御史。皇上認為他有才能,提升他任太中大夫。他和張湯斟酌編定各種法令,制訂見知不告的懲辦條例,讓官吏互相監視,互相檢舉。漢朝法律越發嚴酷,大概從這時開始。

張湯是杜縣人。他的父親任長安縣丞,有一次出門,張湯還是小孩,在家裡看守。他父親回來看到老鼠偷了肉,很生氣,用鞭子打了張湯。張湯挖洞捉拿到偷肉的老鼠和剩下的肉,就舉告老鼠的罪狀,拷打審問,記錄下供詞,反覆審問,窮究罪行,把判決的罪罰報告上級,並且把老鼠和剩肉拿來,最後定案,把老鼠當堂分屍處死。他父親看到這事,看到他那判決文書像老練的法官所寫,十分吃驚,就讓他學習刑獄文書。他父親死後,張湯任長安的官員,做了很長時間。

周陽侯田勝開始做卿官的時候,曾經因罪被繫於長安監獄,張湯竭盡全力加以解救。到田勝出獄封為侯後,和張湯交往很密切,把權貴人物全都給張湯引見。張湯在內史任職,擔任寧成的屬官,因為張湯才能無人可比,寧成將他向丞相府推薦,張湯調任茂陵尉,負責管理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羛任丞相,徵召張湯做內史,時常向天子推薦他,又補任御史,讓他查驗辦理獄事。他主持處理陳皇后巫蠱案時,深入地追查同黨。於是皇上認為他能幹,逐漸提升到太中大夫。張湯和趙禹一同制定各種法令,一味地嚴格法律條文,來束縛管制各在職的官員。不久趙禹升任中尉,又改任少府,而張湯任廷尉,兩個人友好交往,而張湯以對待兄長的禮節對待趙禹。趙禹為人廉潔傲慢。他當官以來,家中沒有食客。朝廷高級官員登門拜訪他,趙禹始終不答謝,務求斷絕與知心朋友和賓客的交往,獨自一意孤行,處理自己的事情。看到法案條文就取來,也不再審案,以求追查從屬官員的隱秘罪行。張湯為人很狡詐,玩弄聰明來控制別人。他開始任小官,就白白吞沒別人的財物,和長安的富商田甲、魚翁叔之流秘密交往。到他位列九卿時,便結交天下名士大夫,自己內心雖然同他們不合,但表面上卻假裝仰慕他們。

這時皇上正嚮往儒家學說,張湯處理大案件,想附會儒家經書上的說法,於是請博士弟子們研究《尚書》《春秋》,讓他們擔任廷尉史,遇到有疑問的法律條文,就用《尚書》《春秋》的義理來調平它。遇到可疑的事,向皇帝進呈,請皇上平斷,張湯就一定預先給皇上分析好事情的原委,皇上認為對的,就接受並記錄下來,作為判案的法規,以廷尉的名義加以公佈,頌揚皇上的聖明。上報的事情如果受到皇上的譴責,張湯就隨機應變,認錯謝罪,順著皇上的心意,一定列舉出正、左右監和賢能的屬官,說:「他們本來向我建議過,就像皇上譴責我的一樣,我沒有採納,愚蠢到這種地步。」因此他的罪常被皇上釋免。他有時向皇上呈奏章,皇上認為很對的,他就說:「我不知道這個奏議,是正、左右監和屬官們所寫的。」他想推薦官吏,稱揚別人的好處,掩飾別人的過錯,做到了這種地步。他所審理的案子如果是皇上想嚴辦的,就讓執法嚴酷的監史處理;如果是皇上想要釋放的,他就交給執法輕而平和的監史處理。他所處理的如果是豪強,就一定舞弄法令條文,巧妙地進行攻擊;如果是平民百姓和羸弱的人,就常常用口向皇上陳述,即使按法律條文要判刑,但請皇上明察裁定。於是,皇上往往釋免了張湯所說的人。張湯當了大官,因為他自身修養很好,與賓客交往,同他們飲酒吃飯。對於老朋友子弟當官的和貧窮的兄弟們,照顧得特別寬厚。他去拜問三公,不避寒暴。所以張湯雖然執法嚴酷,內心嫉妒,辦事不完全公平,但得到了這樣的好名聲。而那些執法酷烈的官吏都被他用作屬下,又都依從於儒學之士。丞相公孫弘屢次稱讚張湯的美德。等到他處理淮南、衡山、江都王謀反的案件,都能窮追到底。嚴助和伍被,皇上想要釋放他們。張湯爭辯說:「伍被本來是策劃謀反的人,而嚴助是皇上親寵的、出入宮廷禁門的護衛之臣,竟然暗中勾結諸侯到這種地步,如果不誅殺,以後就不好管理了。」於是皇上同意了張湯對他的判決。他處理案件打擊大臣而自己邀功的事,大多如此。於是,張湯更加受尊崇和信任,升任御史大夫。

適逢匈奴渾邪王等人來投降,漢朝發動大軍攻打匈奴,崤山以東發生水災和旱災,貧苦百姓流離失所,都依靠政府供給,官府因而倉庫空虛。於是張湯順從皇上的旨意,請求鑄造銀錢和五銖錢,壟斷天下的鹽鐵經營權,打擊富商大賈,發佈告緡令,剷除豪強兼併之家的勢力,玩弄法律條文,巧妙地解釋誣陷別人,來輔助法律的推行。張湯每次上朝奏事,談論國家的財用,一直談到傍晚,天子也忘了吃飯。丞相空占職位,天下事情都由張湯來決定。百姓不安心生活,騷動不安,政府興辦的事情,未得到利益,而奸官污吏一起侵奪盜竊,於是就徹底地以法懲辦。從公卿以下,一直到平民,都指責張湯。張湯曾經生病,天子親自去看望他,他的高貴到這樣地步。

匈奴來請求和親,大臣們在皇上面前討論。博士狄山說:「和親有利。」皇上問他有利的道理,狄山說:「兵器是凶器,不要輕易屢次動用。高帝要攻打匈奴,被圍困在平城,於是就締結和親。孝惠帝、高後時期,天下安定和樂。到孝文帝想要對付匈奴,北方邊境騷擾不寧,人民苦於戰爭了。孝景帝時,吳、楚等七國反叛,景帝在兩宮之間往來商討,幾個月憂心忡忡。吳、楚已被打敗,景帝到死都不再談論戰爭,天下富裕充實。如今從陛下派兵攻打匈奴以來,國內因此空虛,邊境百姓十分窘困貧苦。由此看來,不如和親。」皇上問張湯,張湯說:「這是愚蠢的儒生,無知。」狄生說:「我確實是愚忠,像御史大夫張湯卻是偽忠。像張湯處理淮南王、江都王的案件,用嚴酷的法律來放肆地詆毀諸侯王,離間疏遠皇上的至親,因而使各封國國王自感不安。我本來就知道張湯是偽忠。」於是皇上變了臉色說:「我派你駐守一個郡,能夠不讓胡虜進來掠奪嗎?」狄山說:「不能。」皇上說:「駐守一個縣呢?」回答說:「不能。」皇上又說:「駐守一個要塞城堡呢?」狄山自己估計辯詞窮盡將要交給司法官治罪,就說:「能夠。」於是皇上派狄山登上邊塞的一個城堡。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人砍下狄山的頭而離去。從這以後,大臣們震驚恐懼。

張湯的賓客田甲,雖然是商人,但有賢良的節操。當初張湯做小官時,和他以錢財相交,等到張湯當大官,田甲責備張湯品行道義方面的過錯,也有忠義慷慨之士的風度。

張湯擔任御史大夫七年,失敗了。

河東人李文曾經跟張湯有仇隙,後來擔任了御史中丞,憤怒而怨恨,多次從宮廷文書內容發現可以用來傷害張湯的問題,不留餘地,加以利用。張湯有個喜歡的屬吏叫魯謁居,知道張湯對此憤憤不平,指使一個人呈上緊急奏章告發李文的壞事。這事下交張湯處理,張湯審理判決殺掉了李文,而張湯內心知道是魯謁居干的。皇上問:「上書告發緊急事件的線索是怎樣發生的?」張湯假裝驚奇說:「這大概是李文的熟人怨恨他。」後來魯謁居患病躺在鄉下主人家裡,張湯親自前往探望病情,替他按摩腿腳。趙國人以冶煉鑄造為職業,趙王多次為政府設置鐵官的事打官司,張湯常常打擊趙王。趙王尋求張湯的陰私事。魯謁居曾經檢舉趙王,趙王怨恨他,於是一併上書告發:「張湯是大臣,小吏魯謁居有病,張湯至於給他按摩腿腳,懷疑他和魯謁居一起干了大壞事。」這事下交廷尉處理。魯謁居病死了,問題牽連到他的弟弟,他弟弟被押在導官署。張湯也到導官署處理別的囚犯,看見了魯謁居的弟弟,想著暗地裡幫他的忙,而假裝不理睬他。魯謁居的弟弟不知道,怨恨張湯,派人呈上報告,告發張湯和魯謁居的密謀,共同策劃按緊急事變告發李文。這事下交減宣處理。減宣曾經和張湯有隔閡,等到他接受這件事,把這事追查得很深入,沒有上奏。恰逢有人偷挖漢文帝陵墓埋的殉葬錢,丞相莊青翟上朝,跟張湯約定一起謝罪,到了皇上面前,張湯想到只有丞相按四季巡視陵園,應當謝罪,與我張湯沒有關係,因而不謝罪。丞相謝罪後,皇上派御史查辦這件事。張湯要按知情故縱的條文處置丞相,丞相擔憂這件事。丞相手下三個長史都忌恨張湯,想要陷害他。

起初,長史朱買臣是會稽人,攻讀《春秋》。莊助讓人向皇帝推薦朱買臣,朱買臣因為熟悉《楚辭》的緣故,同莊助都得到皇上的寵幸,從待中升為太中大夫,當權。這時張湯只是小官,在朱買臣等面前下跪聽候差遣。不久,張湯當了廷尉,辦理淮南王案件,排擠莊助,朱買臣心裡本來怨恨張湯。待張湯當了御史大夫,朱買臣從會稽太守的職位上調任了主爵都尉,地位是列於九卿。幾年後,因犯法罷官,代理長史,去拜見張湯,張湯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見朱買臣,他的丞史一類的屬官也不以禮對待朱買臣。朱買臣是楚地士人,深深怨恨張湯,常想把他整死。王朝是齊地人,憑著通曉儒家學說當了右內史。邊通,學習縱橫家的思想學說,是個性格剛強暴烈的強悍之人。當官,兩次做濟南王的丞相。從前,他們都比張湯的官大,不久丟了官,代理長史,對張湯行屈體跪拜之禮。張湯屢次兼任丞相的職務,知道這三個長史原來地位很高,就常常欺負壓制他們。因此,三位長史合謀並對莊青翟說:「開始張湯同你約定一起向皇上謝罪,緊接著就出賣了你,現在又用宗廟之事控告你,這是想代替你的職位。我們知道張湯的不法隱私。」於是就派屬吏逮捕並審理張湯的同案犯田信等人,說張湯將要向皇上奏請政事,田信則預先就知道,然後囤積物資,發財致富,同張湯分贓,還有其他壞事。有關此事的供辭被皇上聽到了,皇上向張湯說:「我所要做的事,商人能預先知道,越發囤積那些貨物,這好像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們一樣。」張湯不謝罪,卻又假裝驚訝地說:「應該說一定有人這樣做了。」這時減宣也上奏書報告張湯和魯謁居的犯法之事。天子果然以為張湯心懷巧詐,當面欺騙君王,派八批使者按記錄在案的罪證審問張湯。張湯自己說沒有這些罪過,不服。於是皇上派趙禹審問張湯。趙禹來了以後,責備張湯說:「皇上怎能不知道情況呢?你辦理案件時,被夷滅家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告你的罪狀都有證據,天子難以處理你的案子,想讓你自己設法自殺,何必多對證答辯呢?」張湯就寫信謝罪說:「張湯沒有尺寸之功,起初只當文書小吏,陛下寵幸我,讓我位列三公,無法推卸罪責,然而設謀陷害張湯的罪人是三位長史。」張湯於是就自殺了。

張湯死後,家裡財產只不過有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祿和皇上賞賜的,沒有別的產業。他的兄弟和孩子想隆重地安葬他,他的母親說:「張湯作為天子的大臣,被惡言誣陷而死,怎麼厚葬呢!」就用牛車拉著棺材,沒有外槨。天子聽說這事,說:「不是這樣的母親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於是窮究此案,把三個長史都殺了。丞相莊青翟自殺。田信被釋放出來。皇上憐惜張湯,逐漸提拔他的兒子張安世。

趙禹中途被罷官,不久又任廷尉。起初,條侯周亞夫認為趙禹殘酷狠毒,不重用。等到趙禹任少府,與九卿並列。趙禹做事嚴酷急躁,到了晚年,國家事情更多,官吏致力於施行嚴刑峻法,而趙禹執法卻變得輕緩,被稱為平和。王溫舒等人後來興起,執法比趙禹還嚴酷。趙禹因為年老,改任燕國丞相。幾年後,犯有昏亂背逆之罪,被罷官回家。在張湯死後十多年,趙禹老死在家裡。

義縱是河東人。他在少年時,曾經和張次公一起搶劫,結伙為強盜。義縱有個姐姐叫穔,憑借醫術得到王太后的寵幸。王太后問她說:「你有兄弟當官的嗎?」他姐姐說:「有個弟弟沒有品行,不可以當官。」王太后就告訴皇上,皇上任命義穔的弟弟義縱當中郎,後來補任上黨郡中某縣的縣令。他處理政事嚴酷,很少有寬和包容,縣裡沒有逃亡的事情,被推舉為第一。隨後升任長陵和長安縣令,依法辦理政事,不迴避權貴和皇親。因為逮捕審訊太后外孫成君的兒子仲,皇上認為他能幹,提升他當河內都尉。他一到那裡就把穰氏一類的豪強之人全族剷除,河內郡裡人們在路上不撿拾別人遺失的東西。而張次公也當郎官,因為勇猛當了兵,敢於深入敵陣作戰,有功勞,被封為岸頭侯。

寧成在家裡居住,皇上想讓他當郡守。御史大夫公孫弘說:「我在山東當小官時,寧成任濟南都尉,他處理政事就像狼放牧羊一樣。寧成不能夠任用來治理人民。」皇上就任命寧成為關都尉。一年多後,隸屬於關東各郡國的官吏往來經過武關的,都揚言說:「寧可看到哺乳期間的母虎,也不想碰上寧成發怒。」義縱從河內升任南陽太守,聽說寧成家住在南陽,等到義縱到武關,寧成側著身子隨行,恭敬地迎送他,可是義縱盛氣凌人,不以禮相待。到了郡裡,義縱就追查寧家的罪行,完全粉碎了他們一家。寧成被牽連有罪,至於孔姓、暴姓之流的豪門都逃走了,南陽的官員和百姓非常謹慎、恐懼。而平氏人朱強、杜衍、杜周作為義縱的助手,得到重用,升為廷史。朝廷軍隊屢次從定襄出發攻打匈奴,定襄官員和百姓人心散亂,於是調義縱任定襄太守。義縱到任後,捕捉定襄獄中罪行嚴重和罪輕而被拘囚的犯人二百多人,以及他們的賓客兄弟私自入獄來探視的二百多人。義縱一概拘捕治罪,定罪名說「為死罪解脫」。這天總共判處死刑的四百多人。從那以後郡中人都不寒而慄,狡猾的人輔佐官吏處理政事。

這時趙禹、張湯因為執法嚴峻刻薄而位列九卿了,可是他們的政治還算寬鬆,依法律來處理事情,而義縱卻以嚴酷凶悍處理政事。後來適逢五銖錢、銀錫白金起用,奸民私自鑄錢,京城中尤其厲害,於是任義縱為右內史,王溫舒為中尉。王溫舒最兇惡,他所做的事不預先告知義縱,義縱一定用義氣欺凌他,破壞他的事情。他治理政事,殺的人很多,但是志趣只在瑣小事上,奸邪之事越發增多,皇帝直接特派的官員開始出現了。官吏治理政事以斬殺、束縛作為主要任務,閻奉因為凶狠而被任用。義縱廉潔,他處理政事學習郅都。皇上巡行鼎湖,病了很長時間,病好後突然駕幸甘泉宮,沿途道路大多沒有修整好。皇上發怒說:「義縱認為我不會再走這條路嗎?」心裡恨義縱。到了冬天,楊可受命處理「告緡」案件,義縱認為這樣會擾亂百姓,部署官吏捉拿替楊可幹事的人。天子聽說了,派杜式去處理這事,認為義縱廢棄了敬君禮儀,破壞了天子要辦的事,將義縱處死示眾。一年後,張湯也死了。

王溫舒是陽陵縣人。他年輕時做盜墓等壞事。不久被補任縣裡的亭長,屢次遭罷免。他後來當官,因為處理案件有功而升到廷史。他事奉張湯,升為御史。他督捕盜賊,殺傷了很多人,逐漸升到廣平都尉。他選拔郡中狂暴果敢的十多個人當屬官,作為他的助手,掌握他們每個人隱秘的重大罪行,從而放手讓他們去督捕盜賊。如果誰捕獲到王溫舒想抓的盜賊,這個人雖然有百種罪惡也不加懲治;如果有所迴避,就依據他過去所犯的罪行殺死他,並且滅掉他的家族。因為這個原因,齊地和趙地的盜賊不敢走近廣平,廣平有了道不拾遺的好名聲。皇上聽說了,提升王溫舒任河內太守。

王溫舒以前在廣平時,完全瞭解河內豪強姦猾的人家,到他前往上任,九月份就到了。他下令郡府準備五十匹私馬,從河內到長安設置了驛站,部署手下的官吏就像在廣平時所用的辦法一樣,捕捉郡中豪強姦猾的人,郡中豪強姦猾相連坐犯罪的有一千多家。王溫舒上書向皇上請示,罪大的滅族,罪小的處死,家裡財產全部沒收,償還以前所得的贓物。奏書送走沒過二三天,就得到皇上的批准。處決犯人,竟至於血流了十多里。河內人都奇怪王溫舒奏書,認為是神速。到十二月盡頭,郡中沒有人敢說話,沒人敢夜間走路,野外沒有引起狗吠的偷盜現象。那些少數沒有抓到的罪犯,逃到附近的郡國,追捕抓來,正好春天到了,王溫舒跺腳歎惜說:「唉,讓冬天再延長一個月,就夠我辦完事了。」他喜歡殺伐、施展威武以及不愛惜人民到這個地步。皇上聽說了,認為他能幹,提升他任中尉。他治理政事還是倣傚在河內的做法,調來那些有名的禍害、奸猾的官吏和他共事,河內的有楊皆、麻戊,鄭中的有楊贛、成信等。義縱任內史,王溫舒有所懼怕,還不敢任意行事。到義縱死了,張湯失敗後,王溫舒調任廷尉,而尹齊任中尉。

尹齊是東郡茌平人。從文書逐漸升到御史。他事奉張湯,張湯屢次稱讚他廉潔勇敢,讓他督捕盜賊,他要斬殺的犯人不迴避權貴和皇親。尹齊升任關內都尉,名聲超過了寧成。皇上認為他能幹,提升他任中尉,而官吏和百姓更加困苦不堪。尹齊處事死板,不講究禮儀,豪強兇惡的官員隱藏起來,而善良的官員又不能很好地處理政事,因而政事大多廢弛了,被判了罪。皇上又調王溫舒任中尉,而楊僕因為執法嚴酷當上了主爵都尉。

楊僕是宜陽縣人。他以千夫的身份當了小官。河南太守考察並推舉他有才能,升任為御史,讓他到關東督捕盜賊。他處理政事倣傚尹齊,被認為行事兇猛而有膽量。他逐漸升到主爵都尉,地位是列於九卿。天子認為他有才能。南越反叛時,任命他為樓船將軍,有功勞,被封為將梁侯。後來被荀彘所捆綁。過了很久,楊僕病死。

而王溫舒又當了中尉。他為人缺少禮儀,在朝廷上昏聵糊塗,不善辯論,到了當上中尉才心情開朗。他督捕盜賊,平時熟悉關中的習俗,瞭解當地豪強和兇惡的官吏,豪強和兇惡的官吏全都又被他任用,為他出謀劃策。官吏嚴苛查察,盜賊和兇惡少年就用投書和檢舉箱的辦法,收買告發罪惡的情報,設置伯格長來督察奸邪的人和盜賊。王溫舒為人諂媚,善於巴結有權勢的人;如果沒有權勢,就把人家看作奴僕一樣。有權勢的人家,雖然奸邪的事堆積如山,他不去觸犯;沒有權勢的人,就是高貴的皇親,也一定要侵犯欺凌。他玩弄法律條文巧言詆毀狡猾的平民,來脅迫大的豪強。他當中尉時這樣處理政事。奸邪狡猾的人,一定窮究其罪行,大多都爛死在獄中,判決有罪的,沒有一個出獄的。他的屬下官吏像戴著帽子的老虎。於是在中尉管轄範圍內的中等以下的奸猾之人都隱伏起來,有權勢的人都替他宣揚名聲,稱讚他的治績。他治理了幾年,他的屬官大多利用權力而富有。

王溫舒攻打東越回來後,有一次議事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法被判罪免官。這時天子正想建造通天台,沒有找到人主持這事,王溫舒請求核查中尉下面逃避服兵役的士兵,找到了幾萬人可以用來勞動。皇上高興,任命他為少府。調任右內史,處理政事和以前一樣,奸邪之事稍稍被禁止。後來犯法丟掉了官職。後來又任右輔,代理中尉的職務,還和以前處理政事的做法一樣。

一年多後,適逢討伐大宛的軍隊出發,皇上下詔徵召豪強官吏,王溫舒把他的屬吏華成隱藏起來,到有人告發王溫舒接受在額騎兵的贓款和其他的壞事時,他犯的罪行嚴重到應當滅族,王溫舒自殺了。他的兩個弟弟以及兩個姻親之家,也各自因為犯了其他罪而被滅族。光祿徐自為說:「可悲啊!古代有滅三族的事,而王溫舒犯罪到同時滅了五族!」

王溫舒死時,家產累計有一千金。幾年後,尹齊在任淮陽都尉期間病死,家產不足五十金。他在淮陽殺的人很多,到他死時,有仇恨的人家要燒他的屍體,家屬偷偷把他的屍體運回去安葬。

自從王溫舒等人用嚴酷兇惡手段處理政事後,郡守、都尉、諸侯等二千石的官員處理政事,大多倣傚王溫舒,而官吏和百姓更加輕率犯法,盜賊不斷興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齊地有徐勃,趙、燕一帶有堅盧、范生一輩人。大的團伙到幾千人,擅立名號,攻打城鎮,奪取武器庫中的兵器,放走死囚犯人,捆綁、侮辱郡太守、都尉,殺死二千石官員,發佈檄文,讓各縣為他們準備糧食;小的團伙有幾百人,搶劫鄉村的事不可勝數。於是天子開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長史主持消滅他們。但還是不能禁絕,就派光祿大夫范昆、各位輔都尉和原九卿張德等人穿著朝服,拿著符節和虎符,發動軍隊,以軍興法調兵攻打他們,對於大的團伙斬首竟到了一萬多人,以及按法律殺死那些供給他們飲食的人,株連幾郡,多的達到幾千人。幾年後,才略微捉到了幾個大首領。但是走散的士卒逃跑了,又聚集成團伙,倚恃山川險阻抗擊官兵,往往群居一處,對他們沒有辦法。於是朝廷頒行「沈命法」,說群盜產生而官吏沒發現,或者發現而沒有捕捉到規定數額的,二千石以下至小官員,凡主持這事的都被處死。那以後小官怕被殺,雖然有盜賊也不敢上報,害怕捉不到,犯法被判刑又連累上級官府,上級官府也讓他們不要上報。因此盜賊更加多了,上下互相隱匿,玩弄法律條文,逃避法律制裁。

減宣是楊縣人。他因為當佐史無比能幹,被調到河東太守府任職。衛青將軍派人到河東買馬,看到減宣無比能幹,報告皇上,被徵召任大廄丞。他當官做事公平,逐漸升到御史和中丞。皇上派他去處理主父偃和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隱微的條文深刻陰毒進行誣陷,殺死了很多人,被稱讚為敢於判決疑難案件。他屢次被免官又屢次被起用,擔任御史和中丞差不多有二十年。王溫舒免去中尉,而減宣任左內史。他管理米和鹽的事,事情無論大小都要親自經手,自己安排縣中各具體部門的財產器物,官吏中縣令、縣丞也不能擅自改動,甚至用重法來管制他們。當官幾年,其他各郡都辦好了一些小事而已,惟獨減宣能從小事辦到大事,能憑借他的力量加以推行。當然他的辦法難以當做常規。他中途被罷官。後來當了右扶風,因為怨恨成信,成信逃走藏在上林苑中,減宣派菑縣縣令擊殺成信,官吏和士兵殺成信時,弓箭射中了上林苑的門,減宣被交給法官判罪,認為他犯了大逆不道的罪,應該滅族,減宣就自殺了。而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陽杜衍人。義縱任南陽太守時,把杜周當作助手,舉薦他擔任廷尉史。他事奉張湯,張湯屢次向皇上說他才能無比,升任到御史。派他調查邊境士卒逃亡的事,被判死刑的很多。他上奏事情符合皇上的心意,被任用,和減宣互相接替,輪流任中丞十多年。

他處理政事和減宣相彷彿,但處事慎重,決斷遲緩,表面寬鬆,實際用法深刻到骨。減宣任左內史,杜周任廷尉,他處理政事很像張湯,但善於窺測皇上的意圖。皇上想排擠的人,他就趁機陷害他;皇上想寬釋的人,就長期囚禁待審,暗中顯露他的冤情。門客中有人責備杜周說:「你為皇上公平斷案,不遵循三尺法律,專門以皇上的旨意來斷案。法官本來應該像這樣嗎?」杜周說:「三尺法律是怎樣產生的呢?以前的國君認為對的就寫成法律,後來的國君認為對的就記載為法令,適合當時的實際情況就對,何必要遵循古代法律呢!」

到杜周當了廷尉,皇上命令辦的案子越發多了。二千石官員被拘捕的新舊相連,不少於一百多人。郡國官員和上級官府送給廷尉辦的案子,一年中多達一千多個。每個奏章所舉報的案子,大的要牽連逮捕有關證人幾百人,小的也要幾十人;遠的要幾千里,近的也有幾百里。案犯被押到京師會審,官吏就要求犯人像奏章所說的那樣來招供,如不服,就用刑具拷打定案。於是聽到有逮捕人的消息,都逃跑隱藏。案件拖得久的,甚至經過幾次赦免,十多年後還會被告發,大多數都以大逆不道以上的罪名加以誣陷。廷尉以及中尉官奉詔辦案所逮捕的人多達六七萬,屬官所捕又要增加十多萬人。

杜周中途被罷官,後來當了執金吾,追捕盜賊,逮捕查辦桑弘羊、衛皇后兄弟的兒子,嚴苛酷烈,天子認為他盡職而無私,提升他任御史大夫。他家有兩個兒子,分別當了河內和河南的太守。他處理政事殘暴酷烈比王溫舒等人都厲害。杜周剛被徵召任廷史時,只有一匹馬,而且配備不齊全;到了他長久作官,位列三公,子孫都當了高官,家裡的錢財累積有好幾萬。

太史公說:從郅都到杜周十人,這些人都以嚴酷暴烈而出名。可是郅都剛直,辨清是非,關乎國家大體的事情,能據理力爭。張湯因為懂得看著皇上臉色行事,皇上和他上下配合,當時屢次辯論國家大事的得失,國家靠他而獲益。趙禹時常依據法律堅守正義。杜周慫恿諂諛,以少說話為重要原則。從張湯死後,法網嚴密,辦案大多詆毀嚴酷,政事逐漸昏亂敗壞。九卿平庸無能地履行自己的職守,他們防止發生過錯尚且不及,哪有時間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但這十人中,那廉潔的足可以作為人們的表率,那污濁的足可以做人們的鑒戒,出謀劃策,教導人民,禁奸止邪,一切作為也都斯文有禮,恩威並施。執法雖然嚴酷,但這符合他們的官位。至於像蜀郡太守馮當凶暴摧殘人,廣漢郡李貞擅自肢解人,東郡彌僕鋸斷人的脖子,天水駱璧逼供定案,河東褚廣胡亂殺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的兇猛,水衡都尉閻奉逼迫拷打犯人出錢買得寬恕,哪值得去數說呢!哪值得去數說呢!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