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發微 敦煌寫卷P2539之專題研究

引言

《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殘卷,敦煌寫卷P2539號。自本世紀初被發現後,最早對之發生濃厚興趣者當推長沙葉德輝。葉氏將P2539列為他的《雙梅景闇叢書》之第五種,於1914年刊刻印行;在跋文中葉氏提出了一些很初步但不失為正確的看法。此後P2539並未受到敦煌學家的特別重視,但遭到一些中國作家的誤解,以致出現了本來不應存在的真偽問題。另一方面,P2539引起不少西方漢學家的注目,次第出現了一些西文評注本,(1)一些有關西文著作中也時有提及。本文將從真偽問題、與性學史之關係、與色情文學史之關係三個方面,對P2539進行專題研究。

一、P2539之真偽問題

P2539為偽作之說,倡自沈雁冰。沈氏在他1927年間問世的一篇論文中稱:

現代人葉德輝所刊書中有《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雲是白行簡所撰,得之敦煌縣鳴沙山石室唐人抄本。……但是我很疑葉氏的話,未必可靠。……考白行簡……有《李娃傳》見於《太平廣記》、《三夢記》見《說郛》,風格意境都與《大樂賦》不類。……所以,要說作《李娃傳》的人同時會忽然色情狂起來,作一篇《大樂賦》,無論如何是不合情理的。至於《三夢記》述三人之夢,幻異可喜,非但沒有一毫色情狂的氣味,更與性慾無關。昔楊慎偽造《雜事秘辛》,袁枚假托《控鶴監記》,則《大樂賦》正同此類而已。(2)

沈氏盛名之下,其說流傳頗廣,故有必要對此說略作考辨。

沈氏懷疑葉德輝所交代的《大樂賦》來源,乃至引楊慎、袁枚事暗指葉氏自己是《大樂賦》之偽造者,顯然是因為當時敦煌學尚在初創階段,沈氏本人對於敦煌卷子的收藏、整理又毫無所知,故而出現了直接的知識性錯誤,這在今日已不足置辯。P2539原卷早經刊佈於世,無可懷疑。(3)但沈氏認為《大樂賦》非白行簡所作,從學術標準來看尚不屬無意義之爭論,應該加以討論。

事實上沈氏否定P2539為白行簡作的理由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沈氏的理由是基於如下前提的:一個文人始終只可能創作同一種「風格意境」的作品。換言之,或者篇篇作品皆為「色情狂」(姑不論將P2539斥為「色情狂」也是不妥當的),或者一篇涉及色情的作品也沒有。這樣的前提顯然是悖於常理而無法成立的。茲不論整個中國文學史,僅就白行簡所生活的唐代而言,文學方面明顯的反例就俯拾皆是。(4)古代一人作品風格迥異之例本極常見。

沈氏否認P2539為白行簡作的理由既不能成立,則在未發現任何新的反對證據或理由之狀況下,我們只有接受原卷子標題下所題:「白行簡撰」的說法,這應該是目前唯一合理的措置。

P2539是否白行簡作,並非無關宏旨之問題,因為此事直接影響到對該文意義的評價(詳見本文第二部分)。以下即在「P2539確為白行簡作」的認識基礎上,展開進一步的討論。

二、P2539與性學史

在中國歷史上,唐代可以說是各種方術盛行的第二個高潮時期。(5)這些方術的主流始終是長生及占卜,而房中術從一開始就是長生術中極重要的一種。(6)有不少跡象表明,房中術在唐代的流行程度,可能遠出於今人通常的想像,P2539對此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史料。

在P2539殘卷中有四處直接提到或直接引述了房中術著作,先列出如次:

或高樓月夜,或閒窗早暮,讀素女之經,看隱側之鋪。

《交接經》云:男陰……曰陰乾。

素女曰:女人……過實則死也。

《洞玄子》曰:女人陰孔,為丹穴池也。

所謂「素女之經」,指《素女經》,與《洞玄子》同為至今尚有大量章節傳世的中國古代著名房中術專著。(7)《交接經》也為同類著作無疑,但今已佚失。「素女曰」云云,則為《素女經》行文的典型格式。「素女」之名,由來甚久,但它與房中術聯繫在一起,則大致始於東漢。(8)成書於公元656年之《隋書·經籍志》,所著錄房中古籍有《素女秘道經》一卷(並《玄女經》)、《素女方》一卷等。《洞玄子》則此前最早見於《醫心方》;但由白行簡的生卒年(776—826)可推定P2539作於公元800年左右,其中既稱引《洞玄子》,遂將此書歷史提前近兩個世紀。

此處需要提到葉德輝與沈雁冰關於P2539中所引《素女經》《洞玄子》真偽的歧見。葉氏於P2539跋文云:「至注(指白行簡夾加原注——江曉原按)引《洞玄子》《素女經》皆唐以前古書……而在唐宋時此等房中書流傳士大夫之口之文,殊不足怪。」(9)其說本屬不謬。但沈氏卻認為:「葉氏……竟專以此賦證明《洞玄子》《素女經》(按此二書,本刻在葉氏《觀古堂叢書》中,近又輯刊於《醫心方》中,雖托古籍,實為偽作)之非偽,尤叫人犯疑。」(10)然而沈氏這裡再次犯了直接的知識性錯誤。他因懷疑P2539出自葉氏本人偽造,遂勇於斥偽,卻未弄明白《醫心方》成書先於葉氏刊書前近千年、刊行於世也早於葉氏刊書半個多世紀這一基本事實。葉氏據P2539以證兩書不偽固然不錯,但如今又有了更新的證據。1973年於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大量帛、簡書,其中有數種房中術著作,(11)分析其內容,可以有力證明:《醫心方》中所保留之房中書,淵源有自,其學說上接秦漢,甚至更早。(12)故《素女經》《洞玄子》等房中古籍之真實性已無須P2539來證明。

P2539中又多次出現古代房中術術語,茲舉數例如下:

陽峰直入,邂逅過於琴弦;陰乾糾沖,參差磨於谷實。

然更縱湛上之淫,用房中之術。行九淺而一深,待十候而方畢。

龍宛轉,蠶纏綿。

「琴弦」、「谷實」是房中書上極常用之語,而且源遠流長,早在馬王堆漢墓帛簡書中就已使用。(13)這是兩個表達女性陰道位置的術語。(14)「九淺一深」是中國古代房中家描述操作技巧的術語。此語較多為人所知,因後世色情文學中也曾提到。但必須指出:「九淺一深」所描述之技巧,與房中術的其他技巧一樣,本是修習長生術的努力,而絕非如許多人所誤解的那樣被作為縱慾貪歡之手段。(15)「龍宛轉」、「蠶纏綿」則是兩種交接姿勢的名稱。(16)

P2539又大量襲用房中書中的習慣語言,如「金溝」、「乳肚」、「以帛子干拭」、「嬰兒含乳」、「凍蛇人窟」等,皆為房中書常見的用語和比喻。P2539中有些段落幾乎可以看作是房中書若干章節的韻文改寫。(17)

P2539對於房中家求長生之旨,也能領悟,並非僅將房中術視為歡樂技巧。比如有一段談到:

回精禁液,吸氣咽精,是學道之全性,圖保壽以定神。

此即房中家惜精禁洩、「還精補腦」之說。(18)

以上各現象,充分表明P2539的作者非常熟悉房中家著作。為了進一步評價這一事實的意義,應先轉而考察作者白行簡其人。

白行簡(776—826),字知退,大詩人白居易之弟。兩《唐書》皆有傳。他進士及第,做過幕僚,歷任校書郎、左拾遺、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此種經歷在當時文土中極為平常。關於其為人,《新唐書》唯「敏而有辭,後學所慕尚」一語;(19)《舊唐書》稍詳:「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20)值得注意的是:兩傳中皆根本未提及他有任何特殊經歷、遭遇或愛好,比如修習方術、善醫道或愛好房中家言之類。這一點至少說明:P2539的作者白行簡,作為一個普通文士,在歷史上並不以方術名世。

倘若白氏是如《後漢書》《方術列傳》中所記載的那類方術之士,那P2539中充滿房中家言這一事實就因不具有一般性而顯得意義不大了;但白氏既根本不以方術名世,更非房中大家,則在P2539中所表現出來的他對房中家文獻之熟悉,就只能這樣解釋:當時房中家著作流傳甚廣,一般文士中頗有熟悉者。

上面的解釋會產生一個問題:如果當時房中書在文士間流傳甚廣,為何今日卻很難從傳世唐代詩文中找出多少旁證來?對此問題可以有如下認識:

首先,自宋以降,性忌諱、性禁錮的壓力在中國日益深重,而時間是有過濾作用的,濾去何種內容,依據社會的道德判斷、價值取向而定。漫長的歲月,即使平庸之作被淘汰,也使不合後世道德標準(或其他某些標準)的作品湮滅無聞——P2539很可能正是如此。類似P2539這樣的作品,自然是「君子所不道」,若非敦煌石室中保存了寫本殘卷,就難逃失傳的命運。無獨有偶,唐代另一篇帶有色情味道的奇文,張的《遊仙窟》,也是在中國久已失傳,幸賴日本保存才流傳下來的。可以設想,或許還有一些類似P2539的唐代詩文,已經永無機會重見天日了。

其次,像P2539這樣極盡鋪陳、無遮無隱地描述性活動與性藝術,究竟是有些「出格」的,諸房中書當然更是如此,雖然唐代文人在此問題上遠較後人坦蕩,終不至於群起來作、經常來作類似P2539或談論房中家言的文字。因此,雖可由P2539推斷房中書在唐代廣泛流傳於文士之間,卻不必指望在傳世唐人詩文中發現多少旁證。

房中書在唐代流行之廣,倒是可以在傳世的三部唐代醫學巨著中略見端倪。孫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王燾《外台秘要》三書皆有相當大的篇幅討論房中術,(21)丹波康賴的《醫心方》正是模仿了此種格局。而此種格局是其他朝代醫籍中所沒有的。還有若干已佚的房中書也曾在唐代流行,比如P2539中提到的《交接經》即其一。

三、P2539與色情文學史

P2539與《遊仙窟》

在中國,色情文學的歷史遠較性學或房中術的歷史為短。關於中國色情文學的早期情況,常被提到的有《趙飛燕外傳》與《雜事秘辛》兩文,前者題為「漢河東都尉伶玄」撰,而學者們一致認為系偽托,確切年代雖不可考,但絕非漢代作品;後者述東漢選妃事,實則基本上可確定為明朝楊慎所作,偽托古人的。況且,此兩文雖有數處帶色情意味的描寫,但若與後世色情文學作品相比,尚遠遠夠不上格,故尚未能視之為色情文學的發端。

現存有確切年代可考而又真正夠得上色情文學資格的,最早當數初唐張《遊仙窟》一文。寫作年代約在公元700年稍前一點,(22)大致比P2539早一個世紀。文用男主角第一人稱,敘述三位陌生男女如何相識、調笑、交歡,最後依依惜別的故事。以駢文寫成,文辭浮艷華美。他將絕大部分篇幅用於描述男女調情的過程,其色情程度尚遠遜於P2539。文中僅有若干詠物詩是影射男女歡合的;即所謂「素謎葷猜」,茲略舉「十娘詠刀鞘詩」一例:

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

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23)

真正寫到歡合時,就只是一筆帶過了。《遊仙窟》主要是通過詳細鋪敘男女調情的過程來構成色情的意境。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P2539把大量注意力集中於歡合這一活動本身,故到了P2539,無論用廣義還是狹義的標準來衡量,都堪稱是「正牌的」色情文學了。該兩文可以毫不誇張地稱為中國古代色情文學之祖。

P2539殘卷今存約3000字,除卷首白行簡自序外,以下據文意大致可分為十二段,依次描述如下內容:

(1)少年新婚之夜的歡合。(2)貴族男子與其姬妾的歡合。(3)晝合。(4)貴族夫婦一年四季的種種歡合情狀。(5)老年夫婦間的歡合。(6)皇帝在宮廷中的性生活。(7)怨女曠夫竊玉偷香式的歡合。(8)野合。(9)與婢女歡合。(10)與醜婦交合。(11)僧侶及帝王之同性戀。(12)下層村民之性生活(不全,以下殘去)。

各段描述之繁簡相差甚遠,有的反覆渲染,極盡鋪陳;有的則只是虛寫;也有的僅寥寥數語。(24)

值得注意,《遊仙窟》以駢文寫成,而P2539則採用賦體。一方面,此兩種文體在中國古典文學各體裁中最適宜排比鋪陳、炫耀文采;另一方面,由於採用了古典的文學體裁,P2539與後世用白話或半白話寫成的色情文學作品相比,畢竟還是「雅馴」得多,至少在形式上和給人的感覺上是如此。

P2539與唐人性觀念及性心理

如果從現代流行的宣傳性讀物給人們造成的中國「封建社會」印象——這種印象在許多方面背離事實甚遠——出發,去估計唐代人的性觀念與性心理,那將很容易誤入歧途。如果參以高宗納父妾、玄宗奪媳、公主再嫁、金陵女子夜奔李白、薛濤和魚玄機等名妓與達官文士詩酒風流之類的戲劇性事例,那也要依分析考察的視角、深度和方法,方能決定其結論的合理程度,但仍不易指望臻於完備的境界。還有一些較少為人注意到的事例,有力地表明:唐代人的性觀念和性心理,即使在現代人看來,有時也難以想像。(25)大致而言,可用「坦蕩」二字約略概括之。P2539在這方面提供了生動證據。

P2539之出現本身就是唐人性觀念坦蕩的表現。此種文字,如令宋以後道學家見之,必義憤填膺,斥為萬惡不赦,而白行簡作了此文,卻也未在當時背上「浮薄」之類的惡名。(26)況且他作此文並非悄悄以此來宣洩性壓抑——當時文士大約很少有性壓抑,而是公開發表,至少是在朋友圈子裡傳閱的。因他在自序中稱:作此文是「唯迎笑於一時」,表明P2539是當時文士間的遊戲筆墨,類似上層社會人士開下流玩笑之舉(但形式上依舊「高雅」)。如不讓別人傳閱,就不可能「迎笑於一時」。而敦煌石室中的抄本,正好證明了P2539在當時的流傳,已遠遠超出白行簡身邊的圈子。

P2539在描述怨女曠夫偷情的那段中,設想一男子深夜潛入人家閨房,對睡眠中的婦女實行非禮。當女子驚覺後,按今天人們的估計,她們似乎不外是呼救、反抗或怒斥該男子;但是令人驚異,在白行簡筆下,她們的反應卻是這樣:

未嫁者失聲如驚起,已嫁者佯睡而不妨;有婿者詐嗔而受敵,不同者違拒而改常;或有得便而不絕,或有因此而受殃。

由於P2539是遊戲筆墨,其中描述有多大程度的現實性,看起來值得懷疑。但退一步來說,即令我們站在最保守的立場上,假定這一段純出白行簡憑空杜撰,並無任何現實生活基礎,這段描述仍有重要意義:白行簡敢於杜撰出如此大違禮教的情景,以之「迎笑於一時」,而不擔心會招來抨擊,這至少說明那時確有一部分士大夫的性觀念坦蕩到如斯地步。更何況,這一段還未必是百分之百的杜撰。

就反映唐人性觀念與性心理之坦蕩而言,P2539堪稱與《遊仙窟》異曲同工。(27)這兩篇罕見的奇文都出現於唐代,也不應視為偶然。考慮到時間的過濾作用,此類篇什得以傳世者自然很少,遂使該兩文成為考察唐代文化不可多得之珍貴史料。

P2539所反映的坦蕩性觀念,並非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將其置於中國人性觀念變遷的歷史背景之下來看,其中頗有去古未遠之處在中國,「陰陽天人感應觀」源遠流長,這種觀念認為:陰(地、女性等)與陽(天、男性等)要相互交合方好,方是事物的生機。因而在古代中國人眼中,男女兩性的交合,實為一種充滿神聖意味的佳景,一件值得崇敬謳歌的美事。上古陶器上形形色色的性象徵圖案,(28)《易·糸辭》下所謂:「天地綢組,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易·彖·歸妹》所謂:「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孟子·萬章》上所謂:「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乃至《神仙傳·彭祖》所謂:「天地得交接之道,故無終竟之限;人失交接之道,故有傷殘之期」,(29)一以貫之,都是此種觀念的表現。白行簡也是在此種觀念的強烈影響之下創作P2539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之名本身就明確反映了這一點。他又在自序中重複了與前人相似的說法:

天地交接而覆載均,男女交接而陰陽順,(30)故仲尼稱婚嫁之大,詩人著《螽斯》之篇者,本尋根不離此也。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P2539之用優美華麗的文辭反覆描述,歌詠男女歡合,只是古老傳統在唐代的一次新的文學實踐而已。

據現有史料,自P2539之後,色情文學經歷了很長一段幾乎空白的時期,直至明朝中葉方才勃然興盛。在此期間,雖曾出現秦醇的《趙飛燕別傳》、托名韓偓的《迷樓記》等作品,但都只能與前述《趙飛燕外傳》等屬同類程度,尚不足與明清色情文學作品比肩。

現存明清色情文學作品中,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將色情描寫作為「調味品」,以求取悅於某些讀者,從而增加作品受歡迎的程度,如長篇小說《禪真逸史》《禪真後史》《隋煬帝艷史》等,「三言」、「二拍」中的一些故事也屬此類。這類作品的主題不是性愛。另一類則專以性愛為主題,如《肉蒲團》《弁而釵》《如意君傳》等。此兩類作品雖都常有不堪入目之處,但後一類作品與P2539所體現的上古傳統之間,仍有某種若斷若續的精神聯繫。

正常的性愛與病態的色情之間,畢竟是存在明顯區別的。「健康自然」或可作為此種區別的判據之一。例如,在古代中國色情文學中,媚藥(以及淫器)是經常出現的重要內容之一,常借此渲染病態、瘋狂的縱慾場景。(31)又如,以欣賞少女初次交合時疼痛為特徵的,近乎性虐待狂(sadism)的變態心理,也是古代中國色情文學中常見的描寫。(32)但是在P2539中,這兩類內容都絲毫未曾涉及。P2539中實寫的性愛場景基本上不失健康自然、歡樂明快,至少從性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是如此。而對帝王男寵之類則僅是虛寫。

另一方面,有一個後世色情文學中百用不厭的手法,在P2539中已見應用,即所謂「勸百諷一」。在盡情渲染色情場景及情態的前後,往往引入「萬惡淫為首」之類的道德說教作為點綴,以示作者寫作動機之純正無邪。(33)在P2539中已可見到這一手法的表現。作者在第(6)段中描述帝王的後宮生活,先以華美的辭藻和欣賞的筆觸渲染:

於是閹童嚴街,女奴進膳;昭儀起歌,婕妤侍宴。成貴妃於夢龍,幸皇后于飛燕。

然乃啟鸞帳而選銀環,登龍媒而御花顏。慢眼星轉,著眉月彎。侍女前扶後助,嬌客左倚右攀。獻素而宛宛,(34)內玉莖而閒閒。三刺兩抽,縱武皇之情慾;上迎下接,散天子之髡鬟。乘羊車於宮裡,插竹枝於戶前。

這裡沒有任何批判的情緒,相反卻充滿艷羨和激賞。但末了筆鋒對於皇帝後宮太眾作了一兩句批評:

今則南內西宮,三千其數,逞容者俱來,爭寵者相妒,矧夫萬人之軀,奉此一人之故?

「勸百諷一」之法,與賦這一文學形式有著特殊關係。昔日漢賦中的煌煌巨製,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等,侈陳天子、諸侯遊獵之規模盛大、壯麗豪華,最後留下不足百分之十的篇幅,歸結到戒奢務儉、修明政治之類的結論上去,就是「勸百諷一」的標準模式。白行簡既用賦體,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一傳統。甚至可以猜測:《大樂賦》在其末尾也可能用少量篇幅談一些節欲或禮教的話頭。至於「勸百諷一」之法本身,也未必純屬虛偽或僅為避免道德批判的障眼法。從文藝理論的角度來看,應該有其地位和道理。但此事顯然已越出本文所定範圍,茲不深論。

原載《漢學研究》(台灣)9卷1期(1991)

註釋

(1) 高羅佩(R.H.van Gulik)在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東京,私人印行,1951)一書中有英文詳細摘要,90-94頁;在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Leiden; E. J. Brill, 1974)一書中又有英文評注,203-208頁。荷蘭文譯注有W. L. Ideam所作,載Cahiers van Den Lanmam,No.19(Leiden:De Lantaarn,1983)。

(2) 沈雁冰:《中國文學內的性慾描寫》,載《中國文學研究》下冊,5—6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

(3) 本文所據者為《敦煌寶藏》(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中影印件,第121冊,616—618頁。

(4) 此處僅舉數例為證,如李白對酒:「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裡奈君何?」當然是色情,而這與《古風五十九首》之一:「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風格意境相去絕遠。又如李商隱《藥轉》:「郁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詠及私通與墮胎;《碧城三首》之二:「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麟狂舞撥湘弦。」極寫男女情慾,這都屬色情無疑,但他同樣也寫《韓碑》:「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嗚呼聖皇及聖相,相與烜赫流淳熙」這樣的頌詩;他又在《上河東公啟》中稱:「至於南國妖姬,叢台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表白自己雖有香艷之作,其實不好風流(發展到極致,即所謂「色情狂」)。二李能如此,白行簡又何嘗不能?

(5) 第一個高潮在漢魏之際,《後漢書》為此專設《方術列傳》。後有人抨擊此舉,如宋羅大經《鶴林玉器》丙編卷二謂:「君子所不道,而乃大書特書之,何其陋也。」實則此正為《後漢書》實事求是之舉。

(6) 關於房中術性質及主旨之概述,可參閱江曉原:《性張力下的中國人》,第2章第4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東方出版中心,2006;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關於房中術與其他長生術之關係,可見另一拙著:《中國人的性神秘》,北京:科學出版社,1989,39頁上之方框圖。

(7) 《素女經》《洞玄子》及其他若干種古代房中術著作,有大量內容保存於日本人丹波康賴所編《醫心方》一書之第二十八卷,系將群書按內容分類編排。是書成於公元984年,但至1854年方刊行。後葉德輝從中輯出數種,刊入《雙梅景闇叢書》,《素女經》《洞玄子》分別為其第一、四種。《醫心方》則有中國影印本(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

(8) 如張衡《同聲歌》:「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又王充《論衡·命義》亦提及。

(9) 《雙梅景闇叢書》第五種末頁,1914年刊。

(10) 沈雁冰:《中國文學內的性慾描寫》,5—6頁。

(11) 整理發表於《馬王堆漢墓帛書》(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2) 對此問題筆者有另文闡述。

(13) 見《馬王堆漢墓帛書》(四),《養生方》,118頁,及《天下至道談》,166頁。

(14) 比如P2539原注引《素女經》云:「女人陰深一寸曰琴弦,五寸曰谷實。」

(15) 比如《醫心方》卷二十八「治傷第廿」引《玉房秘訣》云:「調五藏消食療百病之道,臨施張腹,以意內氣,縮後,精散而還歸百脈也。九淺一深,至琴弦麥齒之間,正氣還,邪氣散去。」

(16) 見《醫心方》卷二十八「卅法第十三」引《洞玄子》所述之第六、第五種。

(17) 比如P2539自「或高樓月夜,或閒窗早暮」至「當此時之可戲,實同穴之難忘」一大段,與《醫心方》卷二十八「臨御第五」、「九狀第十四」就是如此。

(18) 參見拙著《性張力下的中國人》,47—53頁。

(19) 《新唐書》卷一一九,《白行簡傳》。

(20) 《舊唐書》卷一六六,《白行簡傳》。

(21) 三書皆有影印本(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

(22) 據《唐人小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4—35頁上汪辟疆的考證。

(23) 《遊仙窟》全文可見《唐人小說》,19—33頁,為汪辟疆校錄之本。「詠刀鞘詩」見頁27。

(24) 如(2)可為鋪陳最甚之例。(11)則純為虛寫,但沈雁冰卻指斥「甚至變態性慾的男風都描寫得淋漓盡致」,距離事實甚遠。其實該段只是《史記·佞幸列傳》有關記載的韻文改寫。(5)最簡單,僅46字。

(25) 比如《舊唐書》卷七八《張行成傳》中朱敬則對武則天的諫章即為此類事例之一。朱敬則指斥「陛下內寵已有薛懷義、張易之、昌宗,固應足矣」,不該再覓新寵,致有朝臣以「陽道壯偉」自求供奉內廷,「無禮無儀,溢於朝聽」。奏上,則天輕描淡寫地表示:「非卿直言,朕不知此。」君臣談論此種問題,竟毫不避忌。

(26) 比如流傳頗廣的宋仁宗斥落柳永進士及第的故事(見《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就反映了截然不同的觀念。與P2539相比,柳詞毫無色情,猶被斥為「浮艷虛薄」。

(27) 比如在《遊仙窟》中,主人公初識十娘,就要求「共十娘臥一宿」,而十娘也不以為忤;以及賓主間的「素謎葷猜」戲謔。

(28) 較為大膽的論述可見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略論》,《中國社會科學》,1988。

(29) 借彭祖之口而言。當然不妨視為葛洪輩房中理論家的見解。事實上,此為中國古代房中家最重要的觀點之一。

(30) 「男女交接而陰陽順」是「陰陽天人感應觀」的重要方面之一,有許多表現:比如《春秋繁露》卷十六「清雨止雨篇」:「四時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婦皆偶處,月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臧、女子欲和而樂神。」又如《三國誌·吳書·陸頡傳》:「今中售萬數,不備嬪嬙,外多鰥夫,女吟於中,風雨逆度,正由此起。」又《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八年,出宮女二百車,任所從適,以水災故也。」又《白居易集》卷五八載為天和四年旱災而上奏章:「臣伏見自太宗、玄宗以來,每遇災旱,多有揀放,書在國史,天下稱之。」祈雨要吏民夫婦「偶處」,水旱災害要釋放宮女適人,男女交接被視為關乎風調雨順與否、天人之際和諧與否的重大問題。

(31) 典型的例子可見《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金瓶梅》中此類場景也多次出現。

(32) 典型的例子可見《醒世恆言》卷二十三,《隋煬帝艷史》第三十一回。

(33) 比如《肉蒲團》的作者在第一回中表白:「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即其一例。

(34) 卷子原文如此,由上下文可推知素下脫去一「臀」字。

《性學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