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永遠都會談論性 《性學觀止》中文第6版序

20年前,賀蘭特·凱查杜裡安(Herant A. Katchadourian)的《人類性學基礎——性學觀止》被引進中國時,中文版的版權頁上還標著「內部發行」字樣,它幾乎被作為一個「打擦邊球」的出版行為。

此書中文版(1989年)在當時的國內性學界就是一本引人注目的書籍。除了作為在性方面進一步改革開放的又一例證,更重要的,是本書所體現、所強調的對性的全方位關注和思考——這種關注和思考與國內多年來的習慣大不相同。

進入20世紀下半葉之後,性在中國重新遭遇了一段禁錮的歲月。在改革開放之後,這段禁錮歲月仍然給中國性學界留下了很深的印痕,最重要的具體表現之一,就是性被視為醫學的附屬物。

這不妨以我自身的經歷為例。我作為中國性學會的發起人之一,在中國性學會正式成立的1994年之前,早就參加了中國性學會籌備委員會多年的學術活動,在那些活動中,絕大部分參加者都是托身於醫院或醫學院的——皮膚科、泌尿科、婦科,等等,還有一些人士屬於計劃生育部門。這種現象在中國是如此的普遍,如此的天經地義,以至於中國性學會自身也是掛靠於北京醫科大學——現在的北京大學醫學部;而我目前擔任副會長的上海市性教育協會,則掛靠於上海市計劃生育委員會。

這種在體制上被視為醫學附屬物的安排,並非僅僅具有象徵意義。事實上,它影響了許多中國人看待性的視角和眼光。

因此,在國內,關於性的書籍通常都可以被分成兩類:一類是講「臨床」的,包括生理構造、生育、避孕、藥物、性病和性功能障礙的治療等,總之就是可以作為醫學附屬物的那些性問題。另一類是講「文化」的,包括性史、性社會學、性倫理學、性心理學、性與法律、性與文學藝術等,總之就是與「臨床」無關的那些事情——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醫學」顯然消受不了這些附屬物。

據我大致的觀察,上述兩類書籍通常總是分開的。也就是說,講「臨床」的通常不講「文化」,講「文化」的通常不講「臨床」。大家彷彿有著一個默認的分工原則。

再換一個角度看,其實「臨床」的那部分可以對應為「科學知識」,而「文化」的那部分可以對應為「人文精神」。有些思想保守的人士認為,對於性,只要講那些「科學知識」就夠了,別的講多了非但無益,而且可能有害。他們也更喜歡使用「性科學」這樣的措辭(而不是「性學」),因為將性窄化為某一類「科學知識」,確實可以在許多時候給我們帶來較多的安全感。

這本《性學觀止》在美國是被當作教材使用的,儘管也有許多一般公眾閱讀此書。說到「教材」,很容易又讓人聯想到「科學知識」上去了,況且性學教材在國內多半會與醫學教材並列,被歸入「理工農醫」教材的大類中去,還是與「文化」或「人文精神」沾不上邊。

但是這本《性學觀止》,卻是將上述兩者放在同一本書中講的,而且相互穿插交錯,融為一體。這倒並非賀蘭特·凱查杜裡安的什麼「創新」,因為在西方性學教材中,這是常見的做法。不過對於習慣於兩者分離的中國性學界來說,《性學觀止》這本書就相當有新意了。

為什麼要將「臨床」和「文化」放在一起講呢?

當然,我們可以解釋說,「科學知識」本來就應該與「人文精神」結合在一起的。但是對於性學來說,這樣大而化之的解釋是特別不夠的。

性學不是天文學或物理學——這類所謂的精密科學,確實可以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脫離人文精神而講論(絕對脫離也是不可能的),但性學卻是一個脫離了文化或人文精神就絕對講不好、講不深、講不透的學問。

因為性學中的許多問題,並不僅僅是所謂的「科學問題」,實際上它們同時又是倫理問題或文化問題。例如,關於男性的陽痿和女性的性冷淡問題,在現代社會中,就是非常普遍而又非常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今大家通常都心照不宣地將話語約束在一個「政治正確」的框架中(就連本書也是如此),這樣的對話可以保證在倫理道德方面無懈可擊,但是許多情況下卻無助於問題的解決。類似的例子在性學中可以找到許許多多——性學根本就是一個橫跨科學與人文兩大領域的特殊學科。

性學還有一個特殊之處,就是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密切到每個人、每一天都離不開它的影響。我們可以讓天文學或物理學離開我們的日常生活,但是我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包括獨身者、兒童和老年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可能脫離性或性的影響。

性與我們日常生活的密切相關,以及性作為橫跨科學與人文兩大領域的特殊性,注定了我們永遠都會談論性這件事情。

性學中可以歸入「科學知識」的那部分,雖然在改革開放之初曾經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話語,但是隨著公眾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加上多年來對於性知識的普及工作,已經沒有多少內容可以繼續談論了。

但是性學中「文化」的那部分,卻有著無窮無盡的空間。隨著我們經濟的發展和觀念的開放,人們對於性的認識、人們的性觀念和性心理,都在不斷地變化著。舊的問題獲得了解決或還未解決,新的問題卻又層出不窮地冒出來。更何況,許多根本性的、終極性的問題(比如愛情的變遷、婚姻的價值之類),是永遠無法解決的。這些都使得我們關於性的討論和思考將一直持續下去。

這一點甚至可以在本書的多次修訂版中得到旁證。

本書20年前的中文版,是依據英文第4版(1984年)譯出的。但是隨後的英文第5版(1989年)有了很大的變動,特別是作者更新了大部分所引用的調查數據。1984年的英文第4版全書共20章,此次的中文版增加了4章,同時也分解、合併甚至刪去了幾章,我們只要看看新出現的各章標題——「性別與性」、「性親密和愛」、「婚姻與另類婚姻」、「性利用」、「性侵犯」、「性與文化」、「東方文化中的性」——就知道性的「文化」部分是如何地常談常新了。其中第23章「東方文化中的性」是英文第5版中也沒有的,由作者授權此次中文新版首次使用。

作為一本優秀的性學讀物,本書中文新版的問世,本身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繼續談論性這件事情的行動之一。

那麼,好吧,就讓我們繼續談論吧。

《性學觀止》(上下冊,插圖第6版),(美)賀蘭特·凱查杜裡安著,胡穎翀等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

《性學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