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見過那場面張壽椿口述

時 間:2003年2月13日

地 點:北京市西外大街榆樹館東裡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張壽椿與張壽崇的曾祖父是兄弟,或者說那桐與張壽椿的祖父那盛是堂兄弟,雖然仍在五服之內,但在平常人家,關係應該是較為疏遠了,但那家畢竟不同。從張女士的講述可知,這個舊式大家族直至今日,即使是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難之後,特有的交往方式也仍然在延續,包括互相拜年、互祝生日等活動,也包括這個家庭的子女與舊日豪門之間維持至今的婚姻,儘管這種婚姻中已不再含有政治利害的因素。張壽椿女士在我採訪之前做了認真的準備,所以她為我講述的各種婚姻關係,都比較詳細和準確。

張女士也有自己的經歷、自己的生活,有的與那桐家有關,也有的無關。可將其作為東城一個普通旗人官僚的家庭來看。

1.我見過那場面

定:咱們就從您祖上的事說起好嗎?

張壽椿(以下簡稱張):先從我們這支兒,我大爺爺的父親是溥安,我爺爺的父親是文安,我四爺爺的父親是銘安,這都是哥們兒,哥們兒誰是親的誰不是親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文安是我曾祖父,他的兩個兒子,那昌、那盛。大祖父那昌,字子言,我爺爺那盛,字茂如。這裡(指《那桐日記》)都寫著呢,茂如弟怎樣怎樣,子言兄如何如何,注234這大概是按大小排的。

我大爺爺那昌的官不小,在江蘇做官,原來我們家掛的大爺爺像,還有牌位。我大爺爺沒後,我爺爺娶了5位夫人,是娶一位死一位,娶一位死一位,沒有妾。我父親叫紹銓,字仲衡,是第三位祖母生的。我父親下邊有兩個兒子,壽康和壽廣,壽康是我哥哥,他的生母姓邵,邵家現在無後了。壽廣是我弟弟。我母親是續絃,我哥哥3歲時我母親過來的。我哥哥1995年故去了,他也沒後。

我和壽崇三哥是五服邊兒。壽崇三哥的父親叫紹曾,我叫大爺。金魚胡同那家,他們家族是我們葉赫那拉最闊的一家,最富有的,只要滿族人一提金魚胡同那家,就是他們,半截胡同房子都是他們的。

我從小,我母親就帶著我去,辦整生日,辦滿月,婚喪嫁娶吧,那會兒講究帶姑娘,哪家都帶姑娘,我們家就帶我去。過年拜年啊,請安磕頭啊,我就知道我該幹什麼。比如初六我去拜年,初六才許堂客拜年啊,我一叫門,第一道門喊,說是西城的還是哪兒的,大小姐來了,我當時準得帶一老媽子,趙媽,出去什麼的都帶那趙媽,趙媽、張媽,好幾個媽吧,老媽子,就跟著我;等到第二道門又報一下,誰誰誰來了;一道一道地報,到第三道門,先迎過來的是那老媽子,小張媽吧,給我大大(即大媽、大娘)梳頭的,單有給她梳頭的,這我才能進去。進去先到那大祠堂,特大的祠堂,金魚胡同啊,在一個大長院裡,是五間大北房還是多少,去磕頭拜祖,完了再上那個相當於客廳吧,都擺的是硬木傢俱,見這大大,她就叫張媽去影壁後頭給我拿紅包去,給侄女給一紅包,多少錢我都忘了。去的時間不會太長,一般情況下不吃飯,真有事才吃飯。婚喪嫁娶這些事才吃飯。

娶媳婦呀,辦滿月呀,他們都在福壽堂辦喜事。只要一辦事,就吃鴨翅果席,有魚翅,不是挺貴的東西嘛,鴨子是做什麼我不知道,果席有炸核桃,有山楂糕,小孩也挺盼吃好吃的,我就願意去他們家,我們家人也願意帶我。

定:您還記得見過什麼大場面嗎?

張:就是我大太太,那桐的第二個夫人注235故去時候,辦喪事的時候。我這大大特別能幹,我三哥也說他母親特別能幹,我大爺死得早,這大大當家,那麼多房兒媳婦,大姑子、小姑子就八個嘛,還有那麼多的姑婆,都得維持。

那時候我才四五歲、五六歲,都有點印象了,我父親給他們寫的那字,大紅罩,鋪開了挺大的,有人拿著。停靈21天呢,當家子的侄子啦,孫女啦,孫子啦,全都發孝服啊,都穿孝,都跪靈。左一個放焰口,右一個這個那個,講究極了,我都跟著。我那些姐姐們都比我大不多呀,她們從正廳走到停靈的屋子去,再到另外的餐廳去吃飯,有一段要走路,經過院子冷點兒,她們就都披著小斗篷,要不就揣著小暖水袋,這就是她們的場面。

定:想起當年盛況真是……

張:那沒法說。真沒法說。

我結婚以後和他們來往就少多了。「文化大革命」,壽崇三哥他們受那麼大的衝擊,很晚很晚我們才知道,後來我三嫂就腦血栓了,然後得了後遺症。我三嫂小圓臉,白白的,長得挺漂亮的,他們夫妻感情特別好,搬到史家胡同後我去過幾次,她推四個輪子的車出來,還能說話呢,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變成植物人了,這過程我就不太清楚了。

後來把他們整個大院分成好幾戶,給了多少(補償),也值不了太多錢。我三哥說,現在那家花園就剩一個角落,在西堂子胡同有那麼一點點,不像樣了。他們家從金魚胡同搬到西堂子胡同,又再到史家胡同。在史家胡同的時候用那大鐵爐子,我三哥得自己捅弄火啊。他們能熬到現在真不容易。而且我覺得他對政府,對這那沒有什麼怨言,也許出於謹慎,不那麼太說。他等於是參加統戰工作的咱們滿族的一個代表,民委副主任,東城政協副主席,還是市政協常委。他後來挑這家呀,整個家庭都是他挑著。

我和我三哥走得近還是在改革開放以後。從1989年開始十幾年哪,我們每年老有聚會,我也挺能張羅這事的,跟表姐妹呀,跟我四嫂呀攏著,現在四嫂也半身不遂了,二哥又在天津。這聚會怎麼辦呀,就只能跟我大侄女注237去瞧瞧這個瞧瞧那個,現在我大侄女也故去了。

舊日金魚胡同注236

今日金魚胡同(定宜莊攝於2008年)

2.滿洲貴族的姻緣

張:先說我三哥壽崇這一支。

三哥有8個姑姑。第一位夫人生了4個女兒,另外還生了1個兒子,就是我大爺紹曾。第二位夫人也生了4個女兒。這第二位夫人跟我曾祖母是一個娘家,親姑侄女。我三姑姑,那桐夫人的第三個女兒,給了鍾壽民家。五姑、六姑給了慶王爺的兩個兒子,姐兒倆嫁哥兒倆了。七姑那時候老穿男式的服裝,我看著有點像男的一樣,我大太太故去的時候她在家裡管賬,一人住西房。她結婚晚,嫁給鐵良家。她就一個女兒,姓穆,是同仁醫院的護士,去年(即2002年)剛退休的,55歲。

我這大爺紹曾(即那桐之子)4個兒子,崑、嵩、崇、崙,他們不是哥兒四個麼,都是山字頭的。4個兒媳婦,每房都一大堆孩子。

壽崑大哥一直住在天津,他的夫人金婉玲,是蒙古族的,生了6個女兒1個兒子。

我二哥張壽嵩,在天津呢,我的第一位二嫂是豆腐池注238楊家的,是什麼楊我就不清楚了,也是滿族人。我的二嫂長得清秀極了。壽嵩跟我哥哥一邊兒大。我們家族屬馬的有四五個人呢,現在就這位二哥一人活著了。那桐的八女兒,我叫八姑。八姑就嫁到豆腐池楊家。所以八姑是二嫂子的嬸兒,這是侄女,她們倆沒血緣關係,但是親做親。我這二嫂結婚12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叫張之澍,在天津呢。張之澍娶的媳婦是二嫂的親內侄女,也是豆腐池楊家的。八姑、二嫂、二嫂的兒媳婦,也就是她的內侄女兒,這三人沒有太多的血緣關係,反正親做親吧,都得門當戶對,那時候。

三哥壽崇的夫人,我從年輕就知道,她是世中堂的孫女。世中堂的後代,嫁給那中堂的孫子。

然後是四哥壽崙。我四嫂叫岳維珍,不是樂家,是岳家,好像不是旗人,家裡也挺有錢的,銀行那類的。岳家有一段還搬到金魚胡同東邊住著。她給那桐那麼大家族做孫子媳婦,真能上能下。四哥「文化大革命」時不幸去世,我四嫂一人帶起4個女兒,我就認為她很堅強。四嫂住的是西堂子胡同21號,三哥他們住的是3號,四嫂單在這邊住,四合院,房子是勾連搭的。「文化大革命」和以後那些年吧,她從家裡找出一點兒,就賣點兒,那都是名牌的,乾隆的,康熙的,明朝的,就是現在沒什麼東西,也還有點兒,也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她人很熱情,現在半身不遂了。

壽崇有三個姐姐。我這大姐給袁世凱的第十三子還是多少子做媳婦,沒有後代。二姐是嫁給秦老胡同增家,但是他們家是姓察,不知道是老姓還是後來的姓。我那二姐夫注239是留日的,二姐沒了以後他還在日本住了一段。二姐夫我常見,每次家裡有大事他准去,三哥辦整生日,三姐辦整生日,四嫂辦整生日,他都去了,就是三哥故去沒讓他去。他今年八十五六了。他們也認識我,我二姐的女兒和我最小的妹妹,在女十二中的時候,她們倆是一班同學。

壽崇三姐張壽蓉,她的婚姻就涉及滿族姻緣了。咱們就從慶王爺這兒說起吧。

慈禧時代的慶親王奕劻,是乾隆的後代,可能是十七子吧,我不敢說啊。注240實際這慶親王在清朝的時候,一直是我大爺爺那桐的上級。他的長子叫載振,弟弟叫載倫。載振一共4個兒子,長子叫溥鐘,次子叫溥銳,三子早逝了,還有一個四的在天津呢。溥鐘的夫人就是我五姑注241,是三姐的婆婆、那桐第二位夫人的第一個女兒。溥鐘的長子是靜軒(又名毓定),就是我三姐夫,壽蓉三姐的愛人,前幾年故去了。所以,如果還是清朝,沒有變成民國的話,我五姑、三姐他們一直下來,都是長子長房,到現在慶親王的銜應該還是他們的。

這裡邊怎麼做親呢?一個是載振的長子溥鐘。載振的長媳是我五姑,我五姑的長子就是靜軒,靜軒娶了我三姐,這是一代姑做婆。

靜軒的長子是金恆緒,跟我三姐一塊兒住的是恆緒的長子,叫金朝。金恆緒娶的是我大哥張壽崑的女兒,她就是金朝的媽媽張宛玲。壽崑大哥不是有6個女兒、一個兒子嘛,四女兒就嫁給金恆緒了,這是又一代姑做婆。

還有呢,金靜軒的妹妹金瑾如,也就是我五姑的閨女,我三姐的小姑子,就嫁給了鍾壽民,就是愛新覺羅·壽民,他寫字特別好,署名都是愛新覺羅·壽民,他怎麼姓鍾我沒問。鍾壽民的母親是張壽崇他母親的妹妹,孟公府的三姑娘,張壽崇他母親行四,三姑奶奶、四姑奶奶。所以五姑的女兒嫁的是她舅媽姐姐的兒子。

金瑾如前年辦的七十歲生日。她的大女兒叫鍾薔,老二鍾薇,老三鍾勇,最小的女兒叫鍾倩,71屆的。鍾倩給了我四哥張壽崙的兒子張之沅做媳婦。張壽崙和金瑾如他們倆不是親表兄妹麼,金瑾如是張壽崙的五姑的女兒對不對?這是三姐做的媒,壽崙是三姐的弟弟,瑾如是三姐的小姑子,給他們倆的一兒一女成親了。

壽崙的小女兒叫張炎。鍾薇是老初二的,到山西插隊去了,回來沒結婚,一說媒,就給說上了。四哥的兒子娶了表妹的女兒,四哥的女兒嫁給表妹的兒子,他們兩家等於換親了。

定:我想問一個問題,過去那時候門當戶對,現在換了時代了,怎麼還講究門當戶對?還是有別的原因?

張:可能就是互相那麼一說吧,親做親了,等於是姑姑給做媒了。除了他們就都是自由戀愛了,就都跟漢人結婚了。再下一代就更不行了。

我的曾祖母,就是我父親的祖母,是那桐夫人的親姑姑,那桐的第二個夫人,老姓姓鄧,我父親告訴我,那桐大爺爺下朝了以後,先拜姑丈母娘,就是我的姑祖母。

定:為什麼呢?

張:不知道。我跟我三哥他們相貌有點像吧,其中這一支比較近,親姑姑侄女,這不是又一項親做親麼。這層關係他們家好多人都不知道,三哥當然是知道了,別的姐妹都不見得知道。她們(指張壽椿的曾祖母與那桐夫人)是一個娘家,而且我這曾祖母的內侄孫,就是我父親的表哥,他三個表哥,一個叫松大,一個叫柏二,二爺呀,松大爺,柏二大爺,齊三大爺,和我父親最好的是齊三大爺。這齊三大爺會中醫,常上我們家去,他們就住什錦花園。

哎喲,這兒還一門親戚呢,我三嫂(壽崇三哥的夫人)的內侄女,剛才說過他們是世中堂(世續)的後代,這人叫金乃華,曾經在我們學校做過代課教師。她媽是我齊三大爺的女兒,行七,是大排行。

張壽椿2007年中秋到二姐夫奎垣家做客(定宜莊攝)

張的丈夫插話:我就不愛聽她家的事,亂七八糟我都聽不懂。我是漢族,家裡也沒那麼多關係。

3.母親父親培養我們上學

(1)我們家境比他們差一大塊

定:您說說您自己。您小的時候家境是跟他們差不多呀還是?

張:我們家境比他們差多了,差一大塊,當然也還比較有錢,我成長過程中也沒那麼多的事。我爺爺在故宮裡御膳房,原來是九品官,後來給慈禧辦五十大壽有功,提升了七品還是多少品,我說不太清楚,這是聽我三哥說的,我父親沒跟我學這個,我也沒問。當時穿的衣服跟我大爺爺是一樣的,我們家原來那相片我看見過,我爺爺長的輪廓,都跟大爺爺特別像,圓乎乎的臉。

定:他們也沾您大爺爺(指那桐)的光吧?

張:那就說不上來了,也許吧,那親做親他能不沾光麼?當然我祖父官小。我父親說的,我出生時候我們家有70多間大房子,後來是怎麼一個情況下,我爺爺不行了眼睛瞎了,活到70多歲時,家裡收入就少了,大房子不知怎麼就賣了就。我們家住過好幾個地兒,我是在哪兒生的,跟我說過都給忘了,反正是東北城,那時候凡是家裡稍微高點的,皇親國戚吧,都住東城。

我祖父娶了5位夫人,到第三位娘家姓曹,就是我親祖母,生的我父親,不久又沒了。第四位夫人姓王,幹嘛的不知道,然後第四位又死了。第五位夫人我小時候朦朧有點印象,姓汪,到現在我跟她的娘家侄女還有來往。這祖母生了一個女兒,11歲死了。合著娶了5位夫人才留下我父親一個。我也沒叔叔也沒大爺。

然後我父親結婚,我這第一位母親娘家姓邵,邵家本身絕後了,娘家沒人,娶到我家不知道是肺癆還是肺病,我哥不到3歲,她死了。我母親是續絃,那時候二十一,我父親是二十七,他比她大6歲。

我父親在故宮當過筆帖式,他字寫得不錯。民國以後在北京市衛生局工作,做科員,日本時候他有事兒沒事兒我就忘了。我們家那會兒住騎河樓,有13間房吧,前面有個鋪面房,後邊是13間房。鋪面房子開個糧店,也不是我們家開的,好像是租,讓掌櫃的給管,說我們算房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他不給什麼錢,別的也不給什麼東西,就是每月他給送糧食。反正那時候經濟來源不太多,家裡有些東西就陸續賣。日本統治時候把我們家在騎河樓的房子佔了,我們就自己在外邊租房住。

定:房子怎麼就讓日本人給佔了?

張:我也不知道怎麼占的,反正佔了,後來日本人還賠償了我們好多東西,有榻榻米什麼的。我父親也沒多大能耐,滿族人他沒能耐,沒這種能力。後來搬到方家胡同公益巷,再後來搬到大經廠。注242差不多都是獨院,日本投降以後又搬回騎河樓來。

我父親是76歲去世的。

(2)母親家是漢軍旗

張:我母親叫蔣坤圖,我舅舅叫蔣豐圖。聽我母親說,他們是漢軍旗人,姓蔣,原籍可能最早不是北京的,浙江諸暨還是哪兒。為什麼是漢軍旗?就是本來不是旗人投降旗人了吧,給旗人當官了吧,等於就變成滿族了。不過我母親和我舅舅還有點像南方人,長乎臉兒,不太胖,我舅舅長得挺標緻的。滿族人的特點是胳膊腿短,我和我表妹什麼的,輪廓都有點像,就是腿短,胳膊短。

我母親的曾祖父好像是個中堂,注243我母親的祖父是在山東做道台。我姥爺行三,他挺寵我母親這長孫女兒的,小時候教給她抽煙哪,玩呀。後來我母親會吸煙,不是大煙,是吸紙煙。我母親聰明,詩詞歌賦都行,什麼小說都看過,《拍案驚奇》啊,還有什麼……都是古書嘛,天天躺那兒看書。我舅舅他們都會作詩,我母親故去的時候我舅舅還寫一首詩:「屬同胞惟有一姐,」如何如何如何。這姐兒倆文學底子比較好,要不為什麼主張我上學呢。

我姥爺很早就沒了,孤兒寡母跟著叔叔,跟著我四姥爺。我姥姥是葉赫顏札氏,旗人家的。我那四姥爺夫人的娘家也是顏家,這是姐兒倆嫁給哥兒倆。閻家(即顏札氏)現在還有我一個表舅,閻隆飛,農業大學的副校長,中科院院士,是五舅,我姥姥是他四姑。注244他們是哥兒五個,大舅跟我母親他們年齡差不多,他們常在一塊兒打麻將,來往最多,前兩年故去了。在我青少年時期,我們家老賓客滿堂,表舅表姨常常來往,我父親這邊的堂兄堂姐、表妹、侄男侄女也常來往。哪家有困難我母親都招待他們,來吃呀來住呀,我兩個叔伯姐姐都是我母親做的媒。他們家比我們家敗落得早得多。我們家到現在也不能說敗落,就是基本上維持原狀,不如原來70多間房子那時候了,可是到後來我上小學時還是兩個老媽子,搬到大經廠才沒有廚子。有個趙媽,是北京郊區的,等於是從小看我的,一輩子差不多就跟著我們。反正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是兩個保姆,至少是一個。我從那家到這家,沒離開過保姆。

我舅舅的主要生活來源就靠工資,我們家比較有錢點兒的時候,他們家吃糧食就是我們家供給,就那糧店每月給送一袋糧食。

(3)仨妹妹不到三天全死了

張:我的第一個母親留下我哥哥。我母親生了8個,我是老三,前面有兩個,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沒看見就死了,我就躥成第一個了。下邊我有一個弟弟,屬龍的,要活著七十三四了吧,1942還是1943年死的,得了傷寒,沒救過來。

最慘的是我這仨妹妹。1937年鬧霍亂吧,那會兒家道已經中落了,經濟上差點,要不我哥哥怎麼就上的北師,我哥哥上北師就帶來一個傳染病,水痘吧,之類的,就傳給我這仨妹妹,我這仨妹妹最小啊。那年的三月初一死了一個,初一還是初二晚上又死了一個,是二妞和四妞,二妞長得挺好玩的,都6歲了,那個也4歲了,不到3天全死了。那三妹得的叫大頭瘟,注245三月初八死的。

這一傳染病裡我得的最重,昏迷不醒一個月,但我是最大的,已經是虛歲十三了,所以我抵抗力稍微強點,我都不知道她們死了,等我活過來的時候,頭髮都脫了,真是不死脫層皮。

定:1937年是不是北京流行過一場霍亂?

張:可能是。沒有救,救不了,病來得快極了,找醫生都找不來,就是說家裡錢緊點,也不會說就沒錢治病,還不夠那種程度,就是來不及治,也來不及找,突然就,不到十天嘛,就這麼快。我病了一個月,醒了說二妞、三妞她們呢,怎麼都沒了?沒了。

三個孩子一下沒了,我母親就在家待不住啦,就上我舅舅家了,在那兒住了一段。我父親一個老世交就在我們家跟我父親一塊兒維持家裡的日子,家裡就剩我,還有我弟弟,還有兩個老媽子,一個廚子吧,我母親在我舅舅家住多長時間回來的我就不記得了。然後我們就找房換房,找房就搬家了,搬到大經廠,我這弟弟就在大經廠死的,我弟弟身體弱,1943年得傷寒又死了。他還沒死的時候我母親又生了第八個,就是在中科院工作的那個最小的妹妹,1939年生的,到今年2月18日她就是64週歲,比我小多了,小十四五歲呢。

就在1942還是1943年,

張壽椿兄妹三人1964年的合影(張壽椿提供)

我哥哥上西安了麼,他在北師大上生物系,上了兩年以後,沒事非得要抗日去,跟著一個同學,還加上另外一個同學的妹妹。他抗日去要是奔延安就對了,可他一下就奔西安了,就上了戰干團,注246好在在戰干團就待了半年。1947年回到北京,就當了小學老師,在北池子小學,最後退休是在盔甲廠小學。他 1995年去世的。我嫂子還在,每年大年初二我還回娘家呢。

(4)我和我妹妹都上大學了

張:他們家(指那桐家)和我其他爺爺屋的孩子都不上學,我的堂姐妹沒有上學的,他們有錢,念私塾吧,有的學點英語可能,連慶王爺的重孫女兒什麼的,也全不上學,就是我們這一支,我和我妹妹都上大學了。我們第一因為單根單兄弟,我父親獨生子,下邊就我哥哥,人少,第二我母親受他們家(指母親的娘家)影響。我母親父親就培養我們上學。

我這檔案年齡和我實際年齡差兩歲,我是1926年出生的,可是檔案上是1928年出生的,為什麼呢?因為我表姐,就是我舅舅的孩子比我才大兩個半月,可是她比我早上兩年學,也不知道是我家不想讓我去,還是不知為什麼給我報晚了,她都上幾年級了,我這麼大才上學不好看,就把生日改了。我的同學和同事都知道我是屬兔的,實際我是牛尾。

我上的是分司廳小學注247,那時候是第三模範小學,特別好,我就得益於這個小學。後來到女二中,市立中學,上了6年,高中是保送的。女二中過去在東不壓橋,解放後就搬到東直門內了,現在不是叫東直門中學麼,區重點。

我1940年小學畢業,高中畢業是1946年,正好是日本投降的第二年,國民黨來接管吧。我上中學的6年裡,每週是3節英語3節日語,結果兩個哪個都沒學好。國民黨來了以後全出的英語卷子,那哪兒成啊,答得不好,結果我們兩個班的畢業生只有一個考上北洋大學,注248其他都沒考上國立大學,全是上的私立,有上輔仁的,有上中國大學的,我上的是中國大學。

我們家還有一倒霉事兒呢,搬到騎河樓我們不是住得挺好的麼,13間我們用不了啊,我哥哥住一間,我跟我父母住一個勾連搭的,勾連搭就是這房跟那房套著,套著有五六間,至少有相當於四間房吧。除去住房,我們還租點房。我1948年跟他(指丈夫)交朋友,1949年我結婚,結婚我就出來了。結果北京市蓋婦產醫院,在騎河樓啊,正好用我家那塊地兒,國家政府給徵用了,你說倒霉不倒霉,自己的房子,給佔了,本來把一溜兒北房出租了,我母親還能靠點房租。那會兒不像現在呀,一平米給幾千,六千還是七千,那會兒才給了多少錢?13間房子給了2600塊錢,你就說相當於現在的26萬也少啊,2600塊,怎麼辦呢?得留點錢搭著過日子,還得買房啊。老想買房,不想租房。

這一買房就買得不好了。那時我當老師,教數學課,又是班主任,1954、1955年吧又搞運動這個那個的,也顧不過來管家裡太多事,我哥哥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看房看房就看上府右街這房,當時為什麼看中了呢,它是個小獨院,自己弄了個小廁所,四間裡頭有三間正經房,洋灰頂花磚地,兩明一暗,暗與明之間是花玻璃隔斷,有點像小洋房樣兒,還算比較講究的。四間之外還有一個小廚房,可能看上這外形了。但是它是南房,南房不能直接衝著門兒啊,就擱著一個大影壁,不知道是迷信還是怎麼回事兒,從搬那兒起這家慢慢兒慢慢兒就不順。我哥哥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也找

張家擺放在客廳的清代太師椅(定宜莊攝於2003年)

不著對象,最後人家給介紹一個小學老師,就是現在我這嫂子,那時候他已經是39歲還是40歲,反正1961年才結婚的。結婚以後我母親就有病了,1962年我母親就故去了。我母親一直到死還有一個保姆,我哥哥主要負擔,我給三分之一吧。

我哥哥不太善於理家。你想過去我家70多間房,縮成3間房,搬到這兒,外屋那兩明一暗哪,兩明的一間全擺的硬木傢俱,硬木桌,硬木的寫字檯,還有一對硬木的太師椅,條案,條案上面有小案。這些東西都散架了,就擱床底下,後來他沒了,我幫著收拾去,我嫂子他們都不要,一堆棍兒要它幹嗎,我拉回來又存了兩年,後來我說咱們得花錢把它們整起來,趁我活著不管怎樣把老傢俱擺一擺。我就拿來一個茶几,這兩把太師椅,這是清朝的,一對。那屋還一對籐屜子的小椅子,一個茶几,那是明朝的,都是我大爺爺做官,從南方弄來的。有一個花梨的畫案給我兒子拉走了。

我就一兒一女,1950年生一個,1952年生一個。我後來在中學當教導主任,是西城政協委員,西城政協委託我搞成人教育,搞了15年,我還辦過外語出國人員培訓班。1984年在我三哥壽崇支持下辦了個滿文班,我三哥代表民委參加我的開學典禮,給了一點補助。這個滿文班只有19人報名,後來人就越來越少。

兒子跟著我報滿族了,注249孫子也報滿族了,這個孫子就等於是我們夫婦兩家的後代。


《府門兒·宅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