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吾家曾在瀚海西策美迪口述

時 間:2004年5月25日

地 點:北京東城區乾麵胡同策美迪家

訪談者:定宜莊、畢奧南、阿拉騰奧其爾

在場者:策美迪之夫

[訪談者按]尋找北京的清代蒙古人後裔並不容易,因為1949年以後,他們中的上層人士及子女大多數都已遷居海外,留在京城的人數本來就少,加上多年來政治上的忌諱,家庭中對舊事幾乎不提一字,很多人對自己的祖先一無所知。與帕王后代有關的線索,還是畢奧南先生提供給我的。畢先生多年來熱心尋訪元代以來京城蒙古人的行跡,本書所作幾篇蒙古人的口述,頗得益於他的幫助。

帕王即帕勒塔,蒙古舊土爾扈特部烏納恩素珠克圖東路盟巴木巴爾六世孫。光緒三十四年(1898年)襲爵為親王。他於1903年被清廷賞賜來京,任乾清門行走。注369從這篇口述可以看到,他的妻、子乃至後代從此便定居北京直至如今,這是與包家兄妹不同的又一個蒙古王公家庭的類型。

帕王的故事和清末民初那段時期的蒙古族歷史,豐富得足以寫一部甚至多部專著,對此馮其利先生以及與我同去的阿拉騰奧其爾、畢奧南先生都是專家,但策美迪女士和她丈夫的講述卻絕不因此而重複。從他們講述中凸顯出的,是奶奶這樣一個人物,只要想像一下在北京最繁華地帶那曲曲折折的胡同中,居住著這樣一個終生不講漢語的、安詳和平與世無爭的女人,我就止不住對於北京胡同發出「深深深幾許」的感慨。

奶奶顯然是這篇口述的主角,而策女士的丈夫將他的旗人姥姥與這位蒙古族奶奶所做的對比,雖然著墨不多,也頗給我以啟發,因為還沒有人這樣對比過。

畢奧南(以下簡稱畢):我們在讀書、研究的時候經常讀到帕王的故事。帕王太有名了,清朝退位的御前會議上,滿洲王爺、太后只知道哭,只有帕王、貢王幾個蒙古王,叫著要和南方幹一場。這段故事在正史裡頭寫著呢,注370所以一聽到有您這樣一個線索,我們就特別想過來坐坐。

策美迪(以下簡稱策):有一個人叫馮其利,他找過我,他寫過一本書,寫的是在北京的十個蒙古王爺,但是這書我沒見著。他找我的時候我父親剛剛去世,我還沒退休呢,我對他是絕對沒提供什麼,有關我爺爺的這一段還是從他那兒聽來的。我覺得別人知道的都比我多。

蒙古舊土爾扈特部親王帕勒塔像

1.爺爺和奶奶來北京

策:我們家好像是光緒那會兒就到北京來了。我聽我奶奶說,那會兒我爺爺是在清政府裡頭當什麼陸軍長官。他們挺早就通過俄國,俄羅斯,西伯利亞來的中國,來的北京。我不太清楚……我父親、我大爺絕對都是在北京生的。我父親可能也沒回去過,因為他從來沒提過他回過老家。

定:那您父親如果在世的話,他今年應該是多少歲?

策:今年九十。現在不在了。

定:那就是說他出生已經是辛亥革命之後了。

策:1914年。

定:你們家光緒朝的時候到北京來,那時候不是住在這兒吧?

策:關於王府這一塊兒的事情,我是聽馮其利先生跟我說的,他說他們來的時候在太平倉,注371就是林彪住過的毛家灣,說那兒是他的王府。那裡頭還有一個小白樓,據說是我爺爺曾經在那兒待過。那個胡同已經不叫太平倉了。那兒現在是解放軍的總後(勤部)還是總政(治部)佔著呢,他當時已經跟人家談好了,要帶著我去看,但是那時候我正上著班呢,沒工夫,後來他自己去了。原來我們家還有一個圖,就是太平倉那房子的圖,我給馮先生找了半天,沒找著。

定:那就是說打你記事起你們家就沒在那個小白樓住過?

策:毛家灣那兒我都沒去過,您想我1945年出生,我不可能去過。那房子可能早就沒有了。

畢:我看到兩個資料,一個是講菊兒胡同有帕王府……

策:菊兒胡同?那我不知道。

畢:另外一個,大甜水井胡同也有帕王府,就是王府井那兒。

策:我都不知道這倆……我只知道太平倉有,那可能是帕王活著的時候。要是菊兒胡同和大甜水井……我爺爺可能都不在了,你想,他去日本就沒回來嘛,死在日本了。

畢:學術界感到最迷惑不解的,是帕王在光緒年間,瞞著清政府悄悄去日本,上的士官學校,但是這段歷史誰都不清楚……

策:這個我也不知道。

畢:去日本的這段,我看的是國民黨編的檔案,檔案裡頭提到他在橫濱還是在大阪看病,那個領事每天去看他,為啥看他呢?不放心他,那時候正好是……是不是1919年呀,外蒙正在鬧泛蒙運動,布裡雅特人正在搞一個大蒙古國,據說要帕王出任首腦,這只是據說,但北京政府是絕不放心,天天派領事去看他,他確實是在治病。注372

策:他是肝有病,這我知道,最後說是肝腹水,我估計就是肝硬化這樣的病。其實我奶奶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就告訴我是肝病。

畢:看病的時候您奶奶在跟前嗎?

策:在,我奶奶跟著他去的日本。

畢:有一個說法說您奶奶是日本人。

策:不是不是。我奶奶是阿勒泰人。

定:是阿勒泰的蒙古人嗎?

策:對。我奶奶不是帕王的原配,她算一個福晉吧。

定:您奶奶是什麼時候從阿勒泰過來的?

策:他們是一起來的吧。

畢:帕王是光緒年間來的,您奶奶不一定是那次來的。帕王后來得到過袁世凱重用,因為阿勒泰那裡的好多事情需要帕王去擺平。他做過辦事大臣。

策:那叫什麼,阿勒泰辦事長官。

策美迪之夫(以下簡稱夫):奶奶說她的丈夫是袁世凱的尉官,我以為是上尉的尉,可是不對,抄家後送回來的大肩章,大夥兒大概都不知道吧,那起碼是新疆軍區司令。

畢: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以後,為了招撫幾個高級的蒙古王公,專門設置了翊衛處吧,封了幾個翊衛使,這個是制服啊。

定:您奶奶嫁給您爺爺後再也沒有回過家鄉?

策:沒回去過,肯定沒回去過。

畢:應該回去過一次。1914年還是1915年帕王出任阿勒泰辦事長官,是回去的。

策:也沒準兒是回老家那次才帶來的。

定:不過既然您父親是在北京出生的,那您奶奶肯定在那之前就來了。您父親不是1914年生的嗎?

畢:我想是1912年或1913年來的,阿勒泰那兒有個科布多停火線,帕王去主持的。注373

策:從她平時說的話當中,我估計我奶奶的家不是太好,不是太上層的家,反正不是王爺什麼的。那時我也小,沒問過。

阿拉騰奧其爾(以下簡稱奧其爾):是當地的總管呀?

策:反正不可能是窮人吧,但是不是太上層的。她是阿勒泰的,「文化大革命」那會兒不是要把地主婆送回老家去?還真來了一撥學生,是哪兒的我不知道。可是從地圖上一看,阿勒泰已經到邊境線了,(有一部分)歸蘇聯了,所以咱說不能回去(笑)。

定:您奶奶應該比您爺爺年輕不少吧?

策:應該比他小好多,據說有個敏王,也算我的一個大爺,他好像跟我奶奶大小差不多。

2.姑姑和姑姑買的房子

定:您奶奶跟您爺爺生了幾個孩子?就您父親一個嗎?

策:還有3個女兒呢。兩個死了,一個是得肺結核,18歲的時候死的,還有一個就沒怎麼提,估計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最後就剩一個大姑媽,就是我(爺爺的)大女兒吧,她二婚嫁了一個法國領事。我對姑媽有印象。

定:她二婚嫁給法國領事,那第一次呢?

策:第一次我不知道。她有兩個兒子,二兒子已經不在了。她的大兒子不是她那個法國丈夫的孩子。那會兒的法國領事館,就是那老外交部,在東交民巷裡頭,現在那地方還有呢。我小時候還在法國領事館住過,從北京解放一打炮,我們好像就上那兒住去了,住到1951年還是1952年?

夫:你6歲的時候她走的嘛,1950年走的。

策:反正就是那些外國領事館全讓撤的那年走的,去法國了。肯定是1949年以後。她八幾年去世的。

畢:您父親去德國留學時您奶奶是跟您姑姑一起生活是吧?

策:那時候我姑姑在呢。那是1945年以前的事了,所以應該是跟著我姑姑的。我覺得他們娘兒倆的生活習慣還是比較西方,也許跟著我姑媽那段生活的時間長吧。

定:您小的時候,不,您父親小的時候,在北京的生活挺好的吧?

策:我覺得應該還行,「文化大革命」以前困難的時候,是我姑媽的孩子給我們寄錢寄吃的。這個房(現在住的房)就是我姑媽買給我奶奶的,這叫作王宮。當時一個德國的留學生在中國學建築,他設計了這麼一個,裡面完全是西式的,地板、天花板、木圍牆。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您要是以前來過……

奧其爾:從那個窗戶外面看牆還是洋式的。

定:房頂像是廟的形狀,像宮殿。

策:那種走獸、龍,房頂上有那些個玩意兒。但是我姑媽是怎麼買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1945年就是在這間屋裡出生的。這間房以前沒有這個隔斷,這兒是連著的。

奧其爾:這(房)是後來買的吧?

夫:檔案上寫的是民國十一年,1922年。

策:我們這房是1956年公私合營時交的。那時候我們家就三口人,三口人住這麼多房子。公私合營以前是一個蘇聯人租的,是賣三合板的。我小的時候我們家都碼的三合板,我就知道他是賣三合板的。

夫:1954年變成印度參贊住的。1956年時國家沒房子,徵用房子,這是我從她家裡知道的。

策:後來一直就是外交部徵用,再後來又給了服務局,就跟城裡那些大使館似的,那些大使館不是都歸了外交人員服務局了嘛。後來我聽老太太(策的奶奶)說,老太太不願走。那時給房錢,一直給到「文化大革命」前。「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個月給我們36塊錢還是38塊錢,叫領房租,一直給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那時候30多塊錢也夠我們家吃飯的了,那年月5毛錢一斤肉,應該夠了。反正我記得1962年我上班時最低生活費是8塊,那時發困難補助(的標準)是按人均收入不足8塊。

奧其爾:我聽你父親講過,你們家是住在洋房裡,這排房(現在住的)是僕人住的。

策:那會兒人比較多,我就不知道了。後來他覺得房子挺好的,想要回來,是以他們單位的名義去查的,要是私人去查人家還不給查呢。

定:要回來了嗎?

策:要不回來。不是「文革產」,要是「文革產」能要回來。我們(現在住的)這房「文革」時也交了,就退回來了。公私合營時沒收的叫京租房,都不退。這在北京市是一個大問題。解決不了的問題。

3.父親注374與母親

定:您小的時候父親沒在北京是吧?

策:對,父親後來去德國留學。

畢:蒙古王公的後裔呀,有一批人是受到西式教育的,包括您父親這樣的。您父親是哪年去德國留學的?

策:我知道他畢業的時候就是德國投降,所以他沒有畢業證書,他這一生就挺不得意的,因為他是戰敗國的學生,不能評教授,不能評這個,不能評那個。

奧其爾:他是解放前回來的?

策:解放前回來的。

定:他留學回來主要是靠什麼生活?

策:教書。解放前是輔仁(大學)的教授,靠工資,靠一點兒積蓄。還有一點兒積蓄。我覺得我們家吧,1949年以後,「文化大革命」之前還是平平靜靜的。沒有什麼太……就是1952年「肅反」注375的時候,那什麼,咱們叫審查吧,1954年回來以後,公安局給安排的外交學院……(停一會兒)後來調到外語學院。在外語學院退的休。

畢:審查有什麼理由呢?

策:我覺得呵,和包爾漢有點關係,包爾漢當時把我去台灣的那個大爺當成他(指策父)了。包爾漢寫了一本書,《新疆五十年》,注376在那裡面就那麼寫的,如果你們有那本書,你們能找到。我就大概其地看了那麼一眼,據說他是美國特務。

奧其爾:《新疆五十年》裡是寫了,敏王道爾基,他的弟弟。

畢:就這一句話?

策:唉,完了以後就審查了兩年,1954年回來的。回來以後,據他自己講呢就是人家錯了,所以公安局就給他安排工作。這事兒是不是他喝多了瞎說我可不知道。咱們沒有考證。

定:他愛喝酒?

策:一直到死那天還喝酒呢。

畢:奧其爾來過,對他喝酒有印象,說老漢還喝著二鍋頭呢。

奧其爾:我1990年來過,好像就在這屋。他讓我出去給他買瓶酒,出門以後旁邊就有一個小鋪,買了瓶二鍋頭。

策:對,旁邊就有一個小鋪,那會兒有點限制他喝酒,不給他買酒,或者買了酒我們都不給他,他太愛喝了。那幾年正是身體不好,八幾年退的休。

定:您母親是蒙古族嗎?

策:不是,是山東的。是我父親的一個同學,同班的。

定:那她跟您奶奶之間能交流嗎?

策:我媽早就不跟我們那什麼……離婚了。

夫:她母親啊,結了婚以後就開始動盪,後來又到外頭去了一趟,回來後她父親就進去了,1954年「肅反」的時候,她爸爸才20多歲。

……(一段沉默)

畢:我冒昧問一下,帕王在日本病逝後,你們家後來有日本友人來過嗎?

策:沒有,沒有。他們那一代的日本朋友,沒有。他們都在的時候,我聽說我們這個院裡住著一個日本太太,借住,可能是,但是這個日本太太是誰,為什麼住在這兒,我不知道。就在這個院。那時候我奶奶就住在這個大房子裡。

定:那就是說你們家和那些蒙古王公沒什麼來往?

策:沒什麼來往。他是北京生的,沒去過老家,他比較洋化的,那些蒙古人的生活習慣他沒有。他除了喝酒是蒙古人的習慣。

定:那您姑媽、您父親那個時候,在北京跟什麼樣的人接觸多呢?

策:我覺得我們家挺閉塞的,我沒看見過有什麼人,沒理會過有什麼人來往。那就是朋友,到這兒聊天兒來了,那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了,那時候我還小,他們聊什麼我根本沒注意。那時候我奶奶還在。

奧其爾:他接觸的人確實不多。諾日布20世紀50年代末上學的時候,他們倆不錯。

策:他和諾日布不錯。諾日布的姐姐上北京來也上我們家來。齊木真也來,後來齊木真的女兒也來過。別的人,我覺得從新疆來的人還真沒有。我小的時候,滿琳那個時候還在上學,還有汪強來過,後來就沒人來過。滿琳就是渥巴錫注377的後代,土爾扈特汗王公主,是我附中的同學。改天你再去採訪採訪滿琳。還有達理扎雅跟我們老爺子關係挺好的,達銳就在什錦花園口上那兒住,他們家原來在新開胡同。

畢:您奶奶在的時候,您父親在的時候,新疆來的人,都是親朋故舊嗎?

策:我還記得在我不太大的時候,我們家來過一撥人,是誰我說不上來,這幾個人在我們家,就在這間屋,喝了有十幾瓶兒茅台,我就記得這些。這些人裡頭,可能有些不是咱們國家的人,可能是蒙古的人。但是這些人都是誰,我可說不上來。後來上我們家來的人,都是上北京來,捎帶腳地看看老頭,就是這種人比較多。我就記得從博樂注378那兒來過一個縣長,他要找鄧小平,要我父親帶著他們去找,我父親講,你以為鄧小平那麼好找哪,我跟他住在一個城市裡,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他呢。他說你們都是在一個城市裡住著,還不知道鄧小平在哪兒?那是以後的事。這就是一個老頭,想找鄧小平反映情況。這是政治方面的。別的我覺得真的還沒什麼。

夫:還有一撥就是八幾年以後,國外來的,那時候國外可以來了。

策:對,德國的同學來過。

我在民院上附中。那會兒是學校告訴我的,說有民院附中,你怎麼不去呀,我就報了附中。那時候在八面槽。

畢:不管怎麼說,家有這麼一層關係,又是上的民院附中,那些蒙(古)族同學認你嗎?

策:我覺得我們上學時已經不講那什麼……

畢:不講民族了?

策:對對。不是說不講民族了,是不談這些東西。

定:你們家一直報的就是蒙古族?

策:嗯,我閨女也改了蒙(古)族,現在怎麼著都行(意指是哪個民族都行)。就為了升學加分,其實也沒用。

4.奶奶在北京的生活

定:您是跟奶奶長大的是吧?

策:我們家庭成員就仨人兒。我奶奶、我父親,孩子就我一個。

定:你們家的蒙古人習慣還多嗎?比如說喝茶?

策:沒有沒有。

定:您對您奶奶有什麼印象,比如說她厲害嗎?

策:我奶奶不厲害,我覺得我奶奶是個特別有學問的老太太(笑)。

定:您奶奶生活講究嗎,年輕的時候?

策:我覺得我奶奶不太講究似的。

夫:……可是我體會得到老太太年輕時是很講究的。我舉個例子,她們家有好多銀器……都是貴族的習慣。

策:她們都是受西方的教育,西方的習慣,都有點洋派。

夫:老太太喝茶的碗就是喝茶的碗,喝酒的碗就是喝酒的碗。老太太死以前喝紅茶,這我知道。老太太一死就變了,多好的茶壺就擱在這兒了。

定:她也喝酒嗎?

策:老太太不喝酒,在我小的時候,老太太抽煙,後來老了以後就不抽了。

夫:當時來講,都不是一般家庭出來的。生活上,就是,純新疆人,跟外國人一樣。

策:街道的人看我奶奶跟看稀罕兒似的,我奶奶長得也挺特別的,就是那種,說不上來,挺白的,她又把那個頭髮的卷兒盤在這地方,我總的印象是她好像不像中國人。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她很少很少出門,她只要一出門,總有人看她。她不和街坊鄰居打交道。

定:那她這一輩子平時幹些什麼?

策:她沒有工作,就在家待著。標準的家婦(家庭婦女)。那時候也沒電視。

畢:讀書嗎?

策:讀書。

定:那她信佛嗎?

策:她信佛,但不是那種特虔誠的佛教徒。我們家跟佛有關的東西沒有。

定:她也不念佛?

策:不念。

定:那你怎麼見得她信呢?

策:我覺得從她老家來的人都信佛似的。我沒看見她念過經什麼,就拿個念珠,我家過去有(念珠)。她哪兒也不去,她可能都沒去過黃寺。在我印象中我奶奶根本就不出門。

定:那她一天到晚幹什麼呀?

策:我覺得她挺習慣的。她根本就不出門。我小的時候,家裡特別安靜,也不讓我出去。我從小也不太什麼,好像就應該在家待著。

定:那多難受呀,整天一個人。家裡有保姆嗎?

策:一開始我上學那會兒,我們家有個從老家帶來的老太太。那時候新疆鬧黃病,我估計就是瘟疫,她們家人全死了,她就跟著我奶奶一起來了。也不會說漢話。簡單的吃喝會說,(其他的)她不會說,因為當時我們家不說漢話。

定:也是蒙古族?

策:一起從老家來的。

定:比您奶奶大還是小?

策:我覺得比我奶奶小。她一直就在我們家待著。反正從我小時候記事起,我奶奶就不出屋,就和那個老太太一起,我小的時候她帶著我上學,帶著我出去。

定:也沒有丈夫孩子?

策:沒有,也可能她丈夫孩子在那次瘟疫裡死了,也可能就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她後來得的那什麼,可能是老家帶來的肝囊蟲,可能是年輕時候吃生肉,後來在協和醫院做的手術。做完手術以後不會說話了,人就糊塗了,那麼著又活了一年吧。我上初二時,就是1959年還是1960年,去世了。

定:規矩挺多的吧?

策:反正就是不讓出去,倒不是不讓坐著、站著。我覺得蒙(古)族挺開放的,愛怎麼著怎麼著。

5.奶奶不會說漢語

策:我奶奶日文很好,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她不會說漢話。她不特別會說漢話,不認得漢字,但這個漢字她能拿日文念出來。

定:您奶奶怎麼會的日文呢?

策:她去日本看病時候會的呀。

畢:您記憶中您父親和您奶奶交談用什麼語言?

策:用蒙文。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們家就不說漢文。

定:跟您(策)說蒙語您能懂?

策:我能懂。我們家我從小就沒說過漢話。一直到我奶奶去世以後,我們兩人(指和父親)說不想讓別人知道的話就用蒙文。現在也就全說漢文了,就等於說蒙文沒有了,所以我就不會了。

夫:老太太知道漢話很簡單。

定:那她跟你(夫)能交流嗎?

夫:我說得慢她能懂。但是一有急事,我跟她說不好。

定:在您的印象裡奶奶始終不會說漢語?

夫:社會不讓她說漢語。

定:為什麼?

夫:袁世凱一倒台,他們(指策一家)就開始往下走,一直到解放,對吧?到了解放,共產黨來了,又是清查對象。那她呢,如果知道她上過日本留學,會這個那個,那她還能安度晚年?您用「文化大革命」的思想來衡量,她不識字,不會漢話,就是一個無知老太太,那就好辦了。因為她知道這個社會的變革,她為了生存,就與世隔絕,就什麼也不會,從現在起,我就不出頭,我不招惹誰,我就是一個無知的老太太。你們需要什麼,要大煉鋼鐵,要劈柴,那你看,我沒別的木頭,就把這硬木椅子給剁了,你就拿走好了。你問我我不會說(漢)話,人家街道就知道她是一個蒙古老太太,不會說漢話。

定:所以她後來還算比較平安是吧。

夫:哎。

定:那她老太太還挺行的。

畢:帕王去世,然後奶奶就是那麼個身份,改朝換代當中,我估計在1949年以前大概對她沒有什麼特別注意是吧。

夫:「文化大革命」,我記得最清楚,我是每禮拜六休息,我去北海那兒看書,一個禮拜六,大約是4月26日,我看見郭沫若寫的《我的自白書》:說我寫所有的書都是錯的,只有歐陽海才是對的。我錯了,我檢討。寫完沒過幾個月,「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注379你說郭沫若他不懂?他就比廖沫沙那幾個聰明得多。

6.蒙古族奶奶與滿族姥姥

策:我奶奶1973年才去世,八十四吧。他(其夫)還見過呢,我們結婚時她還在呢。

定:那時候老太太還明白嗎?

策:老太太一直都很明白。

夫:我們倆搞對象是1966、1967年。正好「文化大革命」結的婚。

定:您(夫)是漢族吧?

策:他姥姥家是旗人,他姥姥、他媽都是旗人。他是跟著他姥姥姥爺(長大的),所以知道他姥姥家的事。

定:您姥姥家住哪兒啊?

夫:不記得了。我姥姥是公主,他們家就這一個閨女,後來窮了。我姥爺是三河來的,是我姥姥家的用人,什麼用人我不太清楚,後來我姥姥她爸看上了他,就把姑娘給了他,就憑我姥爺打工掙錢。我姥姥長得特別漂亮。雖然我長得不好看吧,可也比一般人強。

定:您隨姥姥?那你們這個奶奶漂亮嗎,和姥姥比,哪個漂亮?

夫:這個,她的奶奶吧,像蘇聯人。

定:那您怎麼沒那個樣兒呀?

策:是嗎?我長得像我媽媽。

定:我覺得還能看出您像蒙古族。(問夫)您到了她們家以後,是不是感覺到她們家的老太太明顯不一樣?

策:應該是不一樣。

夫:比如說我們倆結婚。那時候我們家孩子特別多,她知道我能拿出的費用很少,她能想像到我們家有什麼困難,需要什麼幫助,她不說,她就拿出錢給我,說交給你母親快點去辦。我得了病,身體很不好,大概她猜出來了我得的是肺結核,可是她不說你有病,她只說她有一個閨女得的也是這個病,她說沒關係,可以吃,可以動。她瞭解你的困難,她不直說,她用其他方式給你解釋(排解)。那天晚上我12點上醫院去,她給我錢,說是讓我看病。我說有,她說拿著。100塊錢哪,當時那會兒!

定:那在當時可不是小數啊。那就是說您對這個奶奶印象特別好。

夫:對。我對這位老太太印象特別深。她能懂得咱們漢族的風俗習慣,她別的話很少。對錢來講,沒有錢她不在乎。

定:那您認為您的姥姥和這兒的奶奶比怎麼樣呢?

夫:我感覺她(奶奶)的生活和滿人有差距……這兒是什麼規矩都沒有。我要到我姥姥家去,那事兒太多了。我姥姥簡直是窮講究,窮到那個份兒了還那麼講究,我簡直都看不下去。滿人自尊心特強,不如人也不說個不字,我沒有也得裝著有。爛蘿蔔纓、蘿蔔條切成丁,底下放塊醬豆腐,吃不吃也得擺著,端上去端下來,沒一鐘頭這頓飯拿不下來。我們多少個人就這麼瞧著。早上起來拿那個松木刨花蘸水梳頭,半個鐘頭一個鐘頭,那個梳子使得那個亮。穿襪子,我姥姥、姥爺要穿到這兒(指膝蓋)的,穿咱們這襪子不許可。衣裳不能露脖子,袖子不能到這兒(肘),得到這兒(手腕)。現在咱們穿的這叫革命派的。

策:不能叫革命派,得叫洋派。

夫:所謂孫中山那派。我姥姥衛生特別好,乾淨,這奶奶的衛生不如我姥姥,差太多了。

7.父親寫的書

畢:我聽奧其爾介紹,您父親用德文寫了一本書,他這個書大概是在什麼年代寫的?

策:退休以後寫的。就是1991年、1992年、1993年。

奧其爾:叫什麼來著?是《浪漫的北京》還是《北京的浪漫》?

策:在德國出的,挺厚的,他那些朋友他也許給過。後來一直沒有翻譯成漢文。估計中國不一定有,後來有人來找,找老半天也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寫的內容。

奧其爾:他對老北京的東西非常熟悉。我看過那裡的照片,其中帕王是穿北洋軍服照的,後來相片上都畫了叉子了。還有他(策的父親)小時候的照片,封面是老北京地圖。

策:那裡的照片好多都是「文化大革命」後退回來的。

定:那就是說他對老北京的很多事兒是挺感興趣的。

策:他應該比較那個什麼,因為他那本書寫的就是那個……對,回憶錄。

夫:他看見溥儀寫的那本書,上班的時候他就想,我也寫,然後他就開始寫,寫他的生活。

定:您父親怎麼對北京那麼喜歡,而且還寫了一本書出來?

策:他年輕的時候,接觸的給我們家做飯的、拉車的,這些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有一對老頭老太太給我奶奶送吃的,送來的就是咱北京的饹炸盒兒,就是裡面有胡蘿蔔、豆面、蝦,過年吃的。注380這老頭老太太一直跟我們家有關係,都是到「文化大革命」斷了。老頭姓吳,兒子是個交通警,後來在寬街那兒指揮交通,他有神經病,後來就在交通隊裡養著,養著不知哪天他跑出來了,「文化大革命」來過我們家,上我們家把門給撬了。他不是來撬鎖,就是想來看看,他跟我們家特熟,跑來說會兒話。這人後來送神經病醫院去了。我父親周圍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我小的時候,來過一個他的德國同學,一個德國老太太,這老太太原來住史家胡同。這老太太現在的北京話不會說,可是以前的北京土話她全會說。我覺得他們那會兒都是接觸那種人,他瞭解。以前的小孩兒也沒有這沒有那,不像現在,可不腦子裡面儘是這些。他年輕的時候走得多,哪兒都去,所以他熟。這書當時在德國出版,德國還寄過稿費。頂多寄過兩回或三回。完了就再沒有音信了。

夫:後來還來過,聽說老頭去世了,就……

畢:他用德文寫是為了出版方便呢,還是他不願意用漢文寫?

奧其爾:沒有,他德文水平比漢文水平高。

策:他不是拿筆寫德文,他有一個機器,整天嗒嗒嗒嗒打。和德文相比,他蒙文的水平一般,還是德文水平高。

定:您印象裡他講的漢語是北京話嗎?

策:北京話。挺地道的。

夫:我跟您這麼說吧,到老年以後,(漢話)他聽不懂了。

策:對。他就不是漢話的思維。他的母語我覺得應該是德語。

奧其爾:母語應該是蒙語,他從小在北京學德語,所以他德語的書面能力、寫東西的能力比較好。

畢:我們很想知道他對老北京的描述和對個人遭遇的感歎,我們很感興趣。

策:他是在德國出版的。我聽他的學生說在德國見過。書裡寫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別人要是問我,我也不懂,也不敢隨便給人看,萬一裡面有點兒什麼不合適的,誰知道會有什麼事兒呀。

夫:也不知道裡面牽扯「文化大革命」沒有。

定:您怎麼沒學德文呢?

策:我沒學德文。我這人可能不開那種竅,我媽教英文的,我也沒有那什麼。


《府門兒·宅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