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正統初政

明自太祖、成祖以後,宣宗崩時未滿四十,英宗嗣位時僅九歲。賴輔政者皆仁、宣舊臣,尤賴太皇太后賢明,導帝以委任舊人,一遵仁、宣之政,發號施令,蔚然可觀。正統初年,在史為明代全盛之日,其實帝有童心,始終蠱惑於閹人王振,特太皇太后在日,帝尚有所畏憚,振亦未敢放恣耳。故即位以來之善政,不但不改前朝,且有為宣宗補過之處。宣德十年正月即位,是月即罷十三布政司鎮守中官,其餘減稅鈔復洪武舊額,罷金銀硃砂銅鐵坑冶,免其課。三月,放教坊司樂工三千八百餘人。詔死罪必三覆奏。八月,減光祿寺膳夫四千七百餘人。九月,詔四方毋進祥瑞。釋陳祚、郭循於獄,復其官。皆宣宗時已略有缺失而一一為之補救者。其以王振掌司禮監,則亦在宣德十年九月,英宗嗣位之後。

王振蓋宦官中狡黠最初之一人,《史·宦官傳》但言其為「蔚州人,少選人內書堂,侍英宗東宮,為局郎」。又云:「帝嘗以先生呼之。」考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王振,山西大同人,永樂末,詔許學官考滿乏功績者,審有子嗣,願自淨身,令人宮中訓女官輩,時有十餘人,後獨王振官至太監,世莫知其由教職也。」王振之出身教職,俞曲園《筆記》曾舉為異聞。今考《通鑒輯覽》及《綱目三編》並《明書》,皆言洪武中設內官監典簿,掌文籍,以通書算小內使為之。又設尚寶監,掌御寶圖書,皆僅識字,不明其義。及永樂時,始令聽選教官人內教習,然則永樂時使教官人宮充教習,記載甚明,蓋皆本《實錄》。惟《周咨錄》乃明言其淨身始人,而王振即其中之一人,是以英宗稱以先生,當由宦官宮妾習稱有素。宣德元年之內書堂,改刑部主事劉翀為翰林修撰,專授小內使書。其後大學士陳山、修撰朱祚俱專是職。選內使年十歲上下者二三百人,讀書其中,後增至四五百人,翰林官四人教習以為常。則自設內書堂以後,教內侍者為外廷之翰林院官,非復淨身之輩。而正統初所教之小內使尚未深通文墨,獨有王振為已讀書而後為閹者,故得獨出其所長,以弄沖主於股掌之上也。

仁、宣舊臣,正統初資望重者五人。《紀事本末》:「太皇太后張氏嘗御便殿,英國公張輔,大學士楊士奇、楊榮、楊溥,尚書胡濴,被旨人朝,上東立,太皇太后顧上曰:『此五人先朝所簡貽皇帝者,有行必與之計,非五人讚成,不可行也。』上受命。有頃,宣太監王振,振至俯伏,太皇太后顏色頓異,曰:『汝侍皇帝起居多不律,今當賜汝死。』女官遂加刃振頸。英宗跪為之說,諸大臣皆跪。太皇太后曰:『皇帝年少,豈知此輩禍人家國。我聽皇帝暨諸大臣貸振,此後不可令干國事也。』」《綱目三編》系此事於正統二年正月,後人以此時不誅振為惜,而責五臣不能成張後之美。

舊臣雖有五人,張輔武人,胡濴亦才不逮三楊,且其時政在內閣,故正統初政,責在三楊。楊士奇尤為國所倚重,《史》稱士奇公正持大體,雅善知人,好推轂寒士,所薦達有初未識面者,而于謙、周忱、況鍾之屬皆用士奇薦,居官至一二十年,廉能冠天下,為世名流。然自英宗踐阼,王振實早已挾帝用事,非特士奇莫能糾正,即太皇太后亦未嘗不牽率其間。自宣德十年,振即掌司禮監,時輔臣方議開經筵,而振乃導上閱武將台,集京營及諸衛武職,試騎射殿最之。有紀廣者,嘗以衛卒守居庸,得事振,大見親暱,遂奏廣第一,超擢都督金事。自此招權納賂,諸大臣自士奇以下,皆依違莫能制。《史》又言太后嘗遣振至閣問事,士奇擬議未下,振輒施可否,士奇慍,三日不出。太后問故,榮以實對,太后怒鞭振,仍令至士奇所謝罪,且曰:「再爾,必殺無赦。」此當是振始為司禮監時。正統元年三月,太皇太后以士奇等請,始開經筵,為前此數朝未有之重典。《明通鑒》言時振方用事,考功郎中李茂弘謂:「今之月講,不過虛應故事,粉飾太平,而君臣之情不通,暌隔蒙蔽,此可憂也。」即日抗章致仕去。《紀事本末》言四年十月,福建按察金事廖謨杖死驛丞,丞故楊溥鄉里,金事又士奇鄉里也,溥怨謨論死,士奇欲坐謨因公殺人,爭議不決,請裁太后。振曰:「二人皆挾鄉故,抵命太重,因公太輕,應對品降調。」太后從之。降謨同知。振言既售,自是漸摭朝事。此不過謂張後之前振亦仍得干國事耳。其實,自元年以來,國事何一不為振所隱預。元年十二月,下兵部尚書王驥獄,則以振初用事,欲令朝臣畏己,會驥議邊事,五日未奏,振教帝召驥而責之曰:「卿等欺朕年幼耶?」遂執驥及右侍郎鄺埜下獄。尋釋之。未幾,右都御史陳智劾張輔回奏稽延,並劾科道不舉奏,帝釋輔不問,杖御史、給事中各二十。自是言官承振風指,屢摭大臣過,自公侯駙馬伯及尚書都御史以下,無不被劾,或下獄,或荷校,至譴謫殆無虛歲。大臣下獄荷校,《史》所載甚多,茲不一一備錄。既而太后復多病,益不及多問外事。五年三月,建北京宮殿。六年九月,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乾清、坤寧二宮成,宴百官。故事:中官不與外廷宴。是日,帝遣使問王先生何為?使至,振方大怒曰:「周公輔成王,我獨不可一坐耶?」使覆命。帝蹙然,命開東華中門,召振至,百官候拜於門外,振始悅。振之對帝如此,百官可知。七年十月,太皇太后張氏崩,振益無忌憚,遂去宮門所鑄太祖禁內臣預政鐵碑。三楊中榮於五年先卒,士奇耄,以子稷為言官所糾,堅臥不出,溥年老勢孤,繼登庸者皆委靡,於是大權悉歸振。《振傳》言:「作大第皇城東,建智化寺,窮極土木。興麓川之師,西南騷動。侍講劉球因雷震上言,八年五月,雷震奉天殿,敕修省求良言。陳得失,語刺振,振下球獄,使指揮馬順支解之。大理少卿薛暄、祭酒李時勉素不禮振,振摭他事陷暄幾死,時勉至荷校國子監門。御史李鐸遇振不跪,謫戍鐵嶺衛。駙馬都尉石璟詈其家閹,振惡賤己同類,下璟獄。怒霸州知州張需禁飭牧馬,校卒逮之,並坐需舉主王鐸。又械戶部尚書劉中敷、侍郎吳璽、陳瑺於長安門。所忤恨輒加罪謫。內侍張環、顧忠、錦衣衛卒王永心不平,以匿名書暴振罪狀,事發,磔於市,不覆奏。帝方傾心向振,嘗以先生呼之,賜振敕極褒美。振權日益積重,公侯勳戚呼曰『翁父』。畏禍者爭附振免死,賕賂湊集。工部郎中王佑以善諂擢本部侍郎,《紀事本末》:「佑貌美而無須,善伺候振顏色,一日振問曰:『王侍郎何無須?』對曰:『老爺所無,兒安敢有?』」兵部尚書徐晞等多至屈膝,其從子山林至蔭都督指揮,私黨馬順、郭敬、陳官、唐童等並肆行無忌,久之構釁瓦拉,振遂敗。」以下人下節土木之變。

自正統初至十四年王振挾帝至土木被瓦剌也先所擄,其間政事,前七年上有太皇太后,下有三楊,號稱平治,而振實已操權於其間;至後七年,則天下明認權在王振,帝雖日益長大,而倚賴振如父師。迨至蒙塵幸返,復辟以後,猶申討前日誅戮振黨之人,刻木為振形,招魂以葬,祀之智化寺,賜祠曰精忠。而振門下曹吉祥復以奪門功,有寵顓政,此亦見英宗之執迷不悟矣。顧明之根本,初不以此而甚被摧敗,則以祖宗立法之深厚,於民生二字,雖至暗之君,至凶之閹,不敢漠視,士大夫稍受荼毒,實無關全國元氣,以故君擄而國不搖,人民無離叛之意,敵國外患,反為廓清閹焰之一助,其後於明之全盛無損也。此可以知民為邦本之說,理不可移。其時之民,尚信明帝室足庇以安,孔子所謂必不得已,去兵去食,惟信不可去,「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斯言足於明英宗之世得一證明也。恤民之政,在正統七年以前,屢見《紀》、《傳》者弗論。八年以後,尚仍之不改,《綱目三編》於五年秋七月書:「遣刑部侍郎何文淵等分行天下,修荒政。」據《實錄》云:「時太皇太后專以養民為務,每四方水旱,振濟動億萬計,蠲免災糧或數百萬石,閭閻安樂,雖災不為害。迨王振用事,悉反初政,惟蠲租振荒,尚仍之不改。」此明見之史文者。蓋累朝家法,已成天經地義,官吏可以摧殘,惟人民不可擾。且當時國無濫費,蓄積甚厚,凶閹求貨,其道甚寬,以後累世權豪閹宦,剝削不盡,迭見以後數篇。至萬曆之末,始直接逼取民膏,至民實無以聊生,而後內亂外患交迫而至,二百餘年鞏固之業一朝而覆,民生之所繫如是,蓋民不信明之尚能庇我,即於覆亡無所惜耳。

《明史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