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中世紀的世界

中世紀的人們是如何看待他們所生活的世界的

日曆是一種非常有用的發明,沒有它,我們將一事無成,但是如果一不小心,它們往往會戲弄我們。它有一種使歷史過分精確的天性。比如,當我談到中世紀人們的思想和觀點時,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在公元476年12月31日那天,所有的歐洲人都說:「啊,現在羅馬帝國滅亡了,我們現在生活在中世紀。真是很有意思啊!」

在查理曼大帝的法蘭克宮廷裡,你可能發現這樣的人物,他們在生活習性、言談舉止甚至對生活的看法上,完全像一個羅馬人。另一方面,當你長大以後,你會發現這個世界的有些人還處於原始穴居的水平。所有時間、所有年代都是相互交疊的,而人們的思想總是世代相傳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做截然的區分。如果想要研究中世紀許多真正有代表性的人物的思想,給出一個平常人如何對待生活,如何對待生活中的難題的概念,這項工作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首先,中世紀的人們從未將自己視為生而自由的公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能力、精力或者運氣來安排他們的命運。正相反,他們統統把自己看作是周圍所有事物的一分子,不論是皇帝還是農奴、是教皇還是異教徒、是英雄還是惡棍流氓、是窮人還是富人、是乞丐還是盜賊,這再正常不過了。他們心甘情願地接受上帝的這一安排,從不質疑。在這方面,他們當然和現代人截然不同。現代人勇於質疑,什麼都不輕易接受,永遠想著陞官發財。

對於生活在13世紀的男人和女人們來說,死後的世界——美妙幸福充滿著金色光線的天堂,還是恐怖苦難燃燒著充滿惡臭的地獄——絕非是空洞的詞彙或模糊難懂的神學言辭。它們是真實的事實。無論是中世紀的騎士,還是自由民,他們都花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用來為它做準備。我們現代人從容走過一生,將以古羅馬人和古希臘人特有的平靜安詳對待生命的輪迴。經過60年的工作和努力,我們懷著一切都會安好的希望悠然長眠。

在中世紀,死神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人們,人們甚至可以看到骷髏的微笑和咕咯咯作響的死神。他用恐怖刺耳的琴聲將睡夢中的人們驚醒;他悄然坐上溫暖的餐桌;當人們帶著自己的孩子外出散步時,他躲在樹林和灌木叢後面衝他們微笑。如果你童年的時候沒有聽安徒生和格林講的美麗動人的童話,而是聽關於墳墓、棺材、瘟疫等令人毛髮倒豎的奇談,你肯定會一生生活在對世界末日和最後審判的恐懼之中。這正是發生在中世紀孩子身上的事情。他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妖魔鬼怪的世界裡,天使總是曇花一現。有時,這種對未來的恐懼使他們的靈魂充滿謙卑和虔誠。這使他們走向另一個極端,恐懼使他們變得殘忍而感傷。他們會先把剛剛攻下的城市中所有的婦女兒童殺掉,然後帶著沾滿無辜者鮮血的雙手,虔誠地前往聖地,祈求仁慈寬厚的上帝赦免他們所有的罪行。是的,他們不只祈禱,他們還流下悔恨的淚水,承認自己是所有的罪人中最邪惡的,但是第二天,他們又會去屠殺整整一營的撒拉森敵人,心中並沒有絲毫的憐憫之情。

當然,身為十字軍戰士的騎士,他們遵循著一套與普通人不盡相同的行為準則。在這些方面,普通人與他們的主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平常人就像一匹生性敏感的野馬,一個影子或一張紙片就能把他們嚇倒。他們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地工作,可當他在狂熱的幻想中看見鬼怪時,就會立即逃之夭夭,或進行嚴重的破壞。

不過,在評判這些善良的人們時,應該明白他們生活的環境是相當惡劣的。他們表面上是文明人,其實是野蠻人。查理曼大帝和奧托皇帝雖然被稱為「羅馬皇帝」,可他們和一位真正的羅馬皇帝相比,比如奧古斯都或馬塞斯·奧瑞留斯,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就像剛果皇帝旺巴·旺巴和受過高度教育的瑞典或丹麥統治者之間的差別一樣。他們是生活在羅馬帝國輝煌廢墟中的野蠻人,不能享受古老的文明帶來的好處,因為那些文明已經被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們給毀滅了。他們粗淺鄙陋,沒有文化。今天一個12歲的小孩都耳熟能詳的事實,他們卻一無所知。他們不得不到唯一的一本書上尋求所有的全部知識,這本書就是《聖經》。但是《聖經》中曾對人類歷史有作用的是《新約全書》中的章節,它教導我們愛心、仁慈和寬恕。這是中世紀的人們所不大讀到的。至於作為天文學、動物學、植物學、幾何學和其他所有學科來說,這本古老的書並不完全可靠。

12世紀初,中世紀的圖書館裡又多了一本書,那就是生活在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編纂的實用知識大百科全書。基督教為什麼會在譴責所有其他的希臘哲學家為異端邪說的同時,卻願意把這份殊榮授予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亞里士多德?箇中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除《聖經》以外,亞里士多德被視為唯一值得信賴的導師,他的著作可以放心地交在真正基督徒的手中。

中世紀的世界

經過一番輾轉,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傳到了歐洲。它們先是從希臘傳到埃及的亞歷山大城,然後由伊斯蘭教徒把他翻譯成阿拉伯文傳入西班牙(伊斯蘭軍隊曾在7世紀征服過埃及)。在科爾多瓦的摩爾人的大學裡,這位偉大的斯塔吉拉人(亞里士多德的家鄉在馬其頓的斯塔吉拉地區)的哲學思想被當作教材使用。隨後,阿拉伯文的亞里士多德著作又被越過比利牛斯山前來接受自由教育的基督教學生們譯為拉丁文。經過幾次的翻譯之後,最終在西北歐的許多學校成為了教材。其確切的事實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這讓事情更加有趣。

在《聖經》和亞里士多德的幫助下,中世紀最傑出的人士開始著手解釋天地間的萬事萬物,試圖去探索它們之間的聯繫是如何體現上帝的偉大意志的。這些所謂的學者或導師,他們確實很有智慧,但是他們的知識僅僅來源於書本,很少來自實際的觀察。他們如果想在課堂上講授鱘魚或毛蟲的相關知識,就會讓學生閱讀《新舊約全書》或者亞里士多德的著作,然後自信滿懷地告訴學生們這幾本好書對於鱘魚或毛蟲的所有描述。他們不會走出圖書館,去最近的小河捉住一條鱘魚讓學生仔細觀察一番。他們也不會到後院去抓幾條毛蟲,或在自然的環境中研究它們。即便是艾伯塔斯·瑪格納斯或托馬斯·阿奎那這樣的一流學者,他們也不會詢問巴勒斯坦的鱘魚和馬其頓的毛蟲與西歐的鱘魚和毛蟲在習性上有什麼差異。

偶爾地,也會有一個像羅傑·培根那樣特別好奇的人物出現在學者們的討論會上。他用放大鏡或者看起來相當滑稽的顯微鏡來觀察鱘魚和毛毛蟲,證明它們跟《聖經·舊約全書》和亞里士多德所描述的不一樣,學者們搖了搖頭否認了這個事實。培根走得太遠了,他竟然提出了這樣的看法,1個小時的實際觀察,比花10年的時間研究亞里士多德的書更有價值。還說雖然那些著名的希臘書籍有用,但還是不要被翻譯出來的好。學者們非常害怕,他們急忙去找警察,說:「這個人對國家安全已經構成莫大的威脅。他想讓我們學習希臘文,以便閱讀亞里士多德的原著。為什麼他對現在的拉丁—阿拉伯譯本心懷不滿呢,這可是我們的人民幾百年來一直深愛的文字。還有,他竟然對魚和昆蟲的內部構造如此著迷,他很可能是個險惡的巫術師,妄圖用他黑暗的魔法把現有的社會秩序搞亂。」他們極力主張自己的理由,有理有據,把負責捍衛和平秩序的警察也嚇住了,趕緊頒布禁令:迫使培根在10年內不再寫一個字。可憐的培根深受打擊,當他重新開始他的研究時,吸取了以前的教訓。他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符號進行研究和寫作,讓自己同時代的人像掉進煙霧裡一樣。當教會更加嚴厲地阻止人們問出一些可能導致懷疑現存秩序或動搖信仰的問題時,培根這個奇怪符號的把戲就更加流行。

然而這樣做並不是出於什麼惡意。那個時代的搜尋者們心裡,其實湧動著一種非常善良的感情。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今生的生命是為了來世的美好生活做準備的。他們深信,瞭解過多的知識反而使人感到不安,因為他們的頭腦中充滿了危險的念頭,讓懷疑的火種在腦中慢慢滋長,然後走向毀滅。當一個中世紀的學校老師看到他的學生偏離《聖經》和亞里士多德的權威學說,走入危險的迷途,想獨立學習一些東西,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看見年幼的孩子正在走近熾熱的火爐,感到異常不安。她知道,如果任由孩子觸摸火爐,就會燙傷他的小手,於是她必須千方百計地把孩子拉回來,如果情況危急,她就會採取強制措施。不過她是真心疼愛他的孩子,只要他乖乖聽話,她就會盡可能對他好。同樣,中世紀人們靈魂的守護者在對待信仰這一問題上,要求非常嚴格。他們夜以繼日地辛勤工作,為教會成員提供最好的服務。這些成千上萬的虔誠的男女傾盡全力使世人在變化無常的命運面前,學會最大限度的忍耐。他們對社會的影響也是隨處可見的。

農奴就是農奴,他的地位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雖然上帝讓中世紀的農奴終生成為奴隸,同時也賦予了這個卑微生命一個不朽的靈魂。他的權利必須受到保護,讓他也能像一個善良的基督徒那樣從生到死。當他們年老力竭無法再承擔繁重的勞役的時候,那麼他們為之賣命的封建領主就負有照顧他的責任。因此,中世紀的農奴雖然過著單調、沉悶和平庸的生活,但是他們從來不用為明天擔心。他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不會被趕出門,落得孤苦無依的境地。他的頭頂上總會有一片擋風避雨的屋頂(可能有點兒漏雨,但也是個屋頂吧),他們總會有東西吃,至少不會餓死。

這種「穩定」和「安全」的感覺在中世紀社會的各個階層中普遍存在。在城鎮中,商人和工匠成立起行會協會,確保每一個成員都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行會不鼓勵那些雄心勃勃的人比他們的鄰居做得好,相反它常常給那些「得過且過」的「懶漢」而提供保護。但是,行會卻在整個勞動階層中建立起一種無憂無慮的滿足感和普遍的安全感。這種感覺在我們這個普遍競爭的時代是不存在的。

中世紀非常明白我們現代人所說的壟斷的危險,也就是一個富人控制了能買到的全部穀物、肥皂或醃鯡魚等,迫使人們花高價在他那兒購買,因此由政府出面限制批發和大宗貿易,並規定價格,強迫商人必須照規定價格出售商品,並且對商人出售的商品價格進行嚴格規定。

中世紀的市場是不喜歡競爭的。為什麼要鼓勵競爭呢?那只能使世界變得非常混亂,善良的農奴終將進入金光燦燦的天堂之門,而罪惡的騎士會被打入地獄的深淵接受審判和救贖。那麼競爭還有什麼必要嗎?

總之,中世紀的人們被要求放棄一部分思想與行動的自由權,以使他們可以從身體和靈魂的困苦中感受到最大的安全。

除少數人以外,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反對這種安排。他們堅信,自己只不過是這個星球上的匆匆過客。他們來到此地就是為了另一個更幸福、更重要的來生做準備的。他們故意不理睬這個痛苦、邪惡、不公的世界,以便不擾亂他們靈魂的平靜。他們拉下百葉窗,遮擋住太陽的炫目的光線,好讓自己能一心一意地閱讀《啟示錄》中的章節。這些文字正在告訴他們,只有天堂之光才能照亮他們永恆的幸福。面對著塵世大部分的歡樂,他們閉上眼睛,不聞不問,為的是能夠享受到那在不遠將來等待他們的歡樂。他們視現世的生命為一種必不可少的罪惡,他們歡迎死亡,並把死亡當做燦爛時代的開始。

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從不為未來擔心,他們努力生活與創造,試圖在這個世界上創造一個自己的天堂。他們做得非常成功,使那些碰巧沒有成為奴隸的自由人過上極其幸福的生活。接下來我們來看看中世紀的另一個極端。他們在高不可及的雲端最高處建立起自己的天堂,無論高貴低賤,富有貧窮,還是睿智愚蠢。現在,終於到了鐘擺朝另一個方向擺動的時候了。具體情形我將要在下一個章節告訴你們。

《人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