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如何研究政治史

今天是第二講:講題《如何研究中國政治史》。

上次是講的普通史,以下各講為專門史。先對普通史求瞭解,然後再分類以求。從歷史的各方面分析來看,然後再加以綜合,則仍見此一歷史之大全體。但較前所見的自更深細,更透徹了。

政治與政事不同。如秦始皇帝統一,漢高祖得天下,以及其他一切內政、外交、軍事等,都該屬於政事,歸入通史範圍。若講政治,則重要在制度,屬專門史。一個國家,必該有它立國的規模與其傳世共守的制度。這些制度,相互間又必成一系統,非一件件臨時雜湊而來。

從前人學歷史,必特別注重政治制度方面。亦可說中國歷史價值,即在其能涵有傳統的政治制度,並佔有極重要的地位。若不明白到中國歷代政治制度,可說就不能懂得中國史。中國專講政治制度的書,有所謂「三通」,即唐代杜佑《通典》、南宋鄭樵《通志》與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後人又承續此三通,再擴為九通至十通。二十四史、九通,乃中國史書中最大兩分類兩結集,為治史者知識上所必備。

為何講制度的書,必稱為「通」?這因中國正史照慣例是分代編纂的,即所謂斷代史,如《漢書》、《晉書》、《隋書》、《唐書》等。如將斷代史連貫起來逐年合併敘述,則變為編年史,如司馬光之《資治通鑒》,此通字寓有編年通貫之意。但歷史上的事件可以編年通貫,也可斷代劃分。如秦代完了,接著有漢代,漢代結束,接著有魏晉南北朝。此等朝代更迭,即成中國歷史上之時代劃分,此在第一講已講過。但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則自古迄今,卻另有其一種內在的一貫性。在此一貫中,有因有革,其所變革處雖不少,但亦多因襲前代仍舊不改的。直到今天,亦仍還有歷史上的傳統制度保留著。這證明,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有許多有其巨大的魄力,可以維持久遠而不弊。因此遂為後世所傳襲,此即中國歷史傳統一種不可推翻的力量與價值之具體表現。因此中國人把此項專講政治制度的書,也稱為通史了。

我們研讀中國史,普通是先讀編年史,再分期轉治斷代史,然後再來研究制度方面的通史。其實在二十四史中,本也包含有專講制度的一部分。在《史記》中稱「書」,如《平准書》、《封禪書》等。到《漢書》改稱「志」,《漢書》共有「十志」,都屬講制度方面的。以後歷代正史中多數有「志」,或有「書」,這些志與書,因其講的是制度方面,比較專門,普通讀歷史的往往忽略過,不仔細去研究。不如《資治通鑒》這一類專講人事方面的歷史,大家能讀。其實我們要學歷史,政治制度方面這一項,亦非通不可。清代阮元曾說過,一個人不讀二通,即不得謂之通人與通學。彼所謂二通者,一指《通鑒》,即編年通史。另一部指《文獻通考》,即指講政治制度方面的專門史。這亦是說,要學歷史,不可不通制度之意。

我們講到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大體可劃分為兩段落。前一段落為秦以前的封建政治,後一段落為秦以後之郡縣政治。封建政治結束,即為中國古代史之結束。此一分法,顯然又與西方歷史不同。在西方歷史上,並無此兩種政治制度之分別與存在。而中國的政治制度則顯見有此大劃分。這亦證明我上講所說,每一國家民族的歷史,必有其特殊性,必有其與其他國家民族的歷史不同之處之一說法了。中國歷史自有其與其他國家民族不同之特殊性,而最顯見者卻在政治上。亦可說中國民族性擅長政治,故能以政治活動為其勝場。能創建優良的政治制度來完成其大一統之局面,且能維持此大一統之局面歷數千年之久而不敗。直到今天,我們得擁有這樣一個廣土眾民的大國家,舉世莫匹,這是中國歷史之結晶品,是中國歷史之無上成績。因此研究中國史,該特別注意其政治制度之一面。中國歷史,二千年前是封建政治,後二千年是郡縣政治。從前的中國人,人人俱知,但到現在的中國人,對此分別,卻有些不明白了。近人好說封建社會,其實今天所謂的封建社會,乃是西方歷史上的產物,只因中國人拿自己固有的「封建」二字,來翻譯西方歷史,遂有此一名詞,以至中西雙方混淆不明,這實在是不妥的。

中國在西周初年,周公創出了一套封建制度。其實這一套制度,本是連接著周公以前夏、商兩代的歷史傳統而來。只是經周公一番創作,而更臻完美。此一套制度,其實即是把全國政制納歸於統一的制度。自天子分封諸侯,再由諸侯各自分封其國內之卿大夫,而共戴一天子,這已是自上而下一個大一統的局面。我們該稱此時期為封建之統一。在西洋歷史上的封建社會,則是在下面,不屬上層的。羅馬帝國崩潰了,各地亂哄哄,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社會無所依存,於是一班人相率投靠小貴族,小貴族們又各自投靠依附於大貴族。他們在政治要求上,亦同樣希望有一統一政權,但卻無法實現。譬如築寶塔,由平地築起,卻沒有結頂。在他們那時期有所謂神聖羅馬帝國一名稱,則只是一理想,一空中樓閣,在人心想像中的一個影子組織而已。因此中西曆史上之所謂封建,原是截然不同之二物。可惜我們今天沒有人來詳細寫一部周代封建制度的書。事實上在今天來寫此書卻不易,因關於此方面的材料,大都不在歷史書中,而分散在古代的經書中。今天我們大學開科設系,有史學,無經學。經學更少人研究,因此此項歷史上重大的專門題目,竟難覓位勝任愉快的人來撰寫。

周室東遷,封建制度瀕臨崩潰,乃有五霸乘時而起。據《春秋左傳》中記載,當時各地諸侯,為數不下兩百。在當時,國與國間種種交涉來往,仍多少遵守著周公所定封建制度下的一切禮文來維繫。此種禮文,在當時乃為霸業所憑。若無此種種禮,霸業亦無法出現。此種種禮,若用近代新名詞說之,實即是一種國際公法。我們可以說,中國之有國際公法,繫在距今二千五六百年前。在清末,曾有人依照西方所謂的國際公法,來和春秋時代諸侯各國間種種交際來往的禮文作比較,寫一書,名《春秋時代的國際公法》。當時著過與此相類之書的,也不止一人。可惜此等書今俱亡佚難覓。客歲本人赴美講學,途徑舊金山,晤華僑某君,彼正亦有意欲寫此書,聞已積有成稿,惜未能一讀其內容。竊以為此等比較研究,實非穿鑿附會。在中國,實自有那時一套國際間共同遵守之禮法,以之與近代西方的國際公法乃至聯合國憲章等相互對比,雖古今時代不同,然雙方不妨各有短長優劣。好在《左傳》全書俱在,人人可以把來作參證。

我們通常說中國自秦漢以下是統一支開始,其實此說亦宜修正。西周以下,中國早已具有統一規模了。只是那時是封建政治下的統一,而秦漢以後乃是郡縣政治下的統一。雖其間有些不同,到今天民國時代還存在,中國之永為一統一國,此項政治制度實貢獻過其甚大之績效。

講到此,有一問題須提出。即秦漢以下的中國,早非封建,而改行郡縣制度了。但秦漢以下人,仍崇拜周公孔子所訂之封建制度的人物,何以秦代大一統以後,封建制度徹底消滅,而周公孔子仍受當時人崇拜?此問題之解答,首當注意到中國歷史文化之傳統性,政治制度則只是其中之一例。秦以後之政制,有許多精義,仍沿襲周制而來,直至近代皆然。但最近的我們,接受西方學說影響,遂若西周封建制度一無是處。而秦以下之政府,則只以「君主專制」四字目之。這因依照西方人說法,謂凡國體,可分為民主與君主。凡政體,可分為專制與立憲。於是謂世間政體不外三型:一、君主專制;二、君主立憲;三、民主立憲。但中國傳統政制,自秦以後有君主,無憲法,而又非專制。此項政體,實無法將之硬歸納入西方人所定的範疇格式之內。若我們不能確切抉發出中國歷史之特殊性,而處處只照西方人意見,把中國史硬裝進去,則中國歷史勢成一無是處。無怪近代的中國人,對自己歷史傳統如此輕漠不關心,而又有人竟抱深惡痛疾的態度來對待國史呀。

講至此,憶起三十多年前,本人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開講中國政治制度史一選修課,當時史學系學生多不願修習此課。彼輩認為此刻已是民主時代,開這門課,對時代來講沒有意義。後來還是北大法學院同學,受了該院院長及政治系主任的忠告,勸他們說,你們學的都是西方的政治制度,不妨也知道一些中國以往的,來作比較。因此他們倒有許多人來選修此課。開講既久,文學院歷史學系學生也多來旁聽,擠滿了一講堂。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到今天研究歷史的,已頗多知道中國歷史上傳統政治制度之重要,在此方面出版的著作與論文也日見增加,與我當時在北大開課時情形,顯然有甚大的不同了。

此刻要來講中國歷史上政治制度之傳統與沿革,茲事體大,殊非一小時之講演所能敘述。不得已,我想約略扼要舉出幾點來作例。最重要的,是秦以下的宰相制度,此乃中國政府組織中極特殊的,在西方歷史上很少有同樣的制度堪與相比。我們可以說,中國自秦以下,依法制言,是王權相權駢立並峙的。王室與政府有分別,自秦以下,早有此觀念,而且此觀念極為清晰。王室世襲,表示國運之綿延。宰相更迭,則為政事之時新。在制度上,並未能像現代英國般,把來很嚴格地劃開。中國人並不認為一國之元首君主只許掛一空名,絕不許預問政治。因此君權與相權間,一面有許多融通,另一面亦可有許多糾葛。即如諸葛武侯《出師表》,其中有云:「宮中府中,俱為一體」。宮即指皇宮言,府即指政府言。可見在中國傳統制度及傳統觀念下,此宮、府兩機構是有分別的,而又可調和融通的。像法國路易十四所謂「朕即國家」之說,在中國傳統意見下,絕難認許。中國自秦迄清,大體說來,政府均設有宰相。最低限度說,在明以前是顯然有宰相的。明代廢宰相,但仍有內廷與外朝之分別。其間細節雖有變動,但大體制則沿襲不改。宰相以下,政府百官,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職官」,或稱官職。西方論政重權,中國論政重職。一官即有一職,職官即是政府組織中之職位分配。我們此刻稱「君權」「相權」云云,實由西方觀念來。實際中國政府僅有職位之分,無權力之爭。中國人稱權,乃是權度、權量、權衡之意,此乃各官職在自己心上斟酌,非屬外力之爭。故中國傳統觀念,只說君職相職。凡職皆當各有權衡。設官所以分職,職有分,則權自別。非在職位之外別有權。中國史有職官制,君亦一職,僅在百官之上,非在百官之外。又烏得有西方人之所謂君權專制。在中國,權在職之內,非有權始有職。此層分辨極重要,惜乎我在此刻不能暢為發揮。

近代只有孫中山先生,他懂得把中國傳統政制來和西方現代政治參酌配合。他主張把中國政治上原有之考試、監察兩制度,增入西方之行政、立法、司法三權,而糅合為五權憲法之理想。我們且不論此項理想是否盡善盡美,然孫先生實具有超曠之識見,融會中西,斟酌中西彼我之長,來適合國情,創製立法。在孫先生同時,乃至目前,一般人只知有西方,而抹殺了中國自己。總認為只要抄襲西方一套政制,便可盡治國平天下之大任。把中國自己固有優良傳統制度全拋棄了。兩兩相比,自見中山先生慧眼卓識,其見解已可綿歷百代,跨越輩流,不愧為這一時代之偉大人物了。

中國傳統政制,除宰相制度外,值得提及者又有考試制度。在中國政治史上,唐代始有考試制度,漢代則為察舉制度,均由官辦。唐杜佑《通典》第一章論食貨,即指經濟制度言。次章論選舉,但實際則由漢代察舉下逮唐代之科舉考試。可見考試由察舉來。察舉之目的在甄拔賢才,俾能出任政府官職,處理政事。但察舉非由民選,後因有流弊,唐以後始改行考試。杜佑《通典》之所以仍用選舉舊名,則因選舉制度原為考試制度之濫觴。制度雖變,用意則一。中國自秦以下之統一政府,又可說為是一士人政府,亦可謂是一賢人政府。因政府用意,總在公開察舉考試,選拔賢才進入仕途。

自東西交通,英國東印度公司首先採用我國考試制度,任用職員。其後此制度遂影響及於英國政府,亦採用考試,成為彼國之文官制度。其制實系模仿我國而來。後來又影響到美國。但他們實只學了中國考試制度之一半,而仍保留著他們自己傳統的政黨選舉制度。凡屬政府上層主要職位,如總統內閣首相國務院及各部首領,皆由政黨中人出任,只下面官吏則酌采考試選拔。過去數十年來,中國的海關郵政和鐵路等各機關,因有外國力量羼入,亦均從考試量材錄用,比較上軌道。此項制度,好像學自英國,其實則是吾家舊物。而在政府用人方面,卻轉把舊傳統中的考試制度遺忘蔑棄了。只有中山先生主張仍用考試制度,設立考試院為五院之一。但此後並未能遵照中國舊傳統切實推行,實已名存實亡。此一制度,可說是我們中國的民主政治。惟王室君主是世襲的,宰相以下政府各級官吏,均須公開察選以及考試,循序登進。此項制度,顯然可成為現代潮流世界性制度的一部分。但中國人則自加忽視,今天雖有考試院之存在,而反不為我們自己所看重,這實在是大可惋惜的。

在中國傳統政制中,上述宰相制與考試制屬於政府方面。現在再略舉幾項制度之有關其他方面者。首先述及有關社會問題的,如戶口調查。在我幼年時,曾聽大家眾口交譽西方人有此好制度,而中國則無。其實中國自周代以下,直到清代初期,都有戶口調查一項。中國古書常連用「版圖」兩字,版字即指戶籍,即從戶口調查而來。在我國歷史上歷代戶口均有記錄,其調查戶口登記戶籍之手續與方法,若有人肯根據史籍作為專題寫一論文,雖不能系統詳盡,但至少可寫成十萬字以上的專書。此書至少可使人知道現代世界性的戶口調查,在中國歷史上已有兩千幾百年之演變。

又如在中山先生的《民生主義》中,主張耕者有其田。此一口號,亦自中國傳統政制來。今天,「自由中國」推行土地改革有效,賴此使國民政府獲得國際聲譽。其實此一制度,亦是中國舊傳統政制中所有。中國向來土地制度之因革演變,雖歷代各有不同,而大體可謂是朝此一目標而努力。此亦是中國舊政制在現世界潮流中,仍值得重視之一項。

其次說到軍事制度。在五十年前,我常聽人說西方國家的軍事制度好,尤其是他們能推行全國皆兵制,而中國獨否。但西方推行全國皆兵,實自普魯士開始,為時不到兩百年。而在中國則古已有之。漢代早是全國皆兵,此下歷代兵制雖遞有改變,但如唐代的府兵制度,明代的衛所制度,皆由兵農合一制演變而來,並可說較全民皆兵制更進步。直到今天,西方的全民皆兵制,何嘗不是日就廢替了。可見中國歷史上的兵役制度,直到今天,亦仍有現代性世界性之意義,而值得再加研究。

又有人說,中國從前的軍閥和督軍為國大害,而盛讚西方政制限定軍人不干政之精美。其實此種文武分職,軍人不干政的制度,在中國又是古已有之,亦屬中國舊制中一項優良的傳統。漢唐盛時莫不如此。軍人統兵歸來,僅有爵位勳級,地位盡高,待遇盡厚,但在政府並無實職,不能預聞操縱政事,正與近代西方政制如出一轍。

此下再講到有關經濟制度方面,如漢武時代所創始的鹽鐵政策,即就近代觀念言,亦係一種頗為進步的經濟政策。西方所謂國家社會主義的各項經濟制度,實肇始自德國俾斯麥。但中國在漢代遠已有之,由政府來統制鹽鐵官賣。直到清代,中國社會從未能有壟斷性的大資本家出現,即是此項政制之績效。中山先生提倡民生主義,有節制資本一口號,其實亦在中國傳統政制中有淵源。中國社會,自戰國以下,自由工商業即甚趨繁榮,但永不能產生出資本主義,即由此故。故在中國歷史上此項有關節制資本的一切制度,在現代世界潮流中,實仍有值得注意探討研究的價值。

又如漢代的平准制度,此乃一種調整物價的措施。此制度在中國歷史上不斷變通運用。即如糧價一項,遇豐年時,政府以高價收購過剩糧食,以免谷賤傷農。待到荒年季節,政府便以低價大量拋售積穀,寓有賑濟貧農之意。此項制度,隨後由社會上用自治方式推行,即所謂社倉制度。據說美國羅斯福執政時,國內發生了經濟恐慌,聞知中國歷史上此一套調節物價的方法,有人介紹此說,卻說是王荊公的新法。其實在中國本是一項傳統性的法制。抗戰時期,美國副總統華萊士來華訪問,在蘭州甫下飛機,即向國府派去的歡迎大員提起王安石來,深表傾佩之枕。而那些大員卻瞠目不知所對。因為在我們近代中國人心目中,只知有華盛頓、林肯。認為中國一切都落後,在現代世界潮流下,一切歷史人物傳統政制,都不值得再談了。於是話不投機,只支吾以對。

再次講到中國從前的地方自治和藩屬統治制度,直到現代,也是值得再提及。西方此一二百年來,帝國主義大行其道,英、法等國都擁有大量海外殖民地,他們乃自羅馬傳統而來。但在中國,自秦以下,版圖雖大,統一政府所轄範圍雖廣,其政制則是郡縣的,不得以西方傳統的帝國相比擬。但今天的中國人,事事喜歡模仿西方,因此隨口常稱「漢帝國」「唐帝國」云云。難道漢唐時代的中國人,除卻其中央政府所在地以外,各郡縣便均以殖民地視之,均以帝國征服方式來統治的嗎?試看漢代選舉,唐代考試,對全國各地人才,一律平等對待,各地均有人士平均參加政府。一應賦稅法律等,亦是全國平等。此等規模,豈能與現代西方帝國之殖民地統治相提並論?即就清代之藩屬統治言,亦尚有中國傳統美意在,實在還值得今天我們來再行研討呀!

又如中國社會上之宗教信仰,向來是十分自由的。而政府則有一套制度,對此民眾信仰,有頗為開明的管制與調節。因此在中國歷史上,政教分離,又是自古已然,並亦極少有因民間信仰衝突而釀成宗教戰爭的。直到今天,還未有人能仔細來加以研究。我想在中國歷史傳統中,宗教與政府與社會三方面如何配合,於自由開放之中,有其節制調整之用心的種種制度,在今日依然值得注意。

以上只就中國傳統政制,分從各方面隨便舉出幾項,用來說明在此刻來研究中國以往傳統政制,實未見與現代世界潮流有十分隔膜之感。我曾說過,中國傳統政制,乃是貫通於中國全部歷史進程中,而佔有極重要份量之地位者。如此說來,可見研究中國史,自未見即與現代世界潮流有渺不相涉的距離存在了。

近代的中國人,只因我們一時科學落後,遂誤認為中國以往歷史上一切文物制度全都落後了。此實是一種可笑的推斷。最低限度講來,中國人所一向重視不斷講究的修齊治平之道,較之並世各民族,斷不能說是落後。此一分辨,近代惟孫中山先生最先提出。而且據孫先生意見,中國人所講治平之道,實在比之並世諸民族遠為先進。惟孫先生亦只是粗枝大葉地有此看法而已。若要來仔細發揮闡述,自然應該是有志研究史學者的責任。

今天我們要研究中國制度史,必須注意兩點:

一:研究制度,不該專從制度本身看,而該會通著與此制度相關之一切史實來研究。這有兩點原因,一因制度必針對當時實際政治而設立而運用。單研究制度本身而不貫通之於當時之史事,便看不出該項制度在當時之實際影響。一因每一制度自其開始到其終了,在其過程中也不斷有變動,有修改。歷史上記載制度,往往只舉此一制度之標準的一段落來作主,其實每一制度永遠在變動中,不配合當時的史事,便易於將每一制度之變動性忽略了,而誤認為每一制度常是凝滯僵化,一成不變地存在。

二:研究制度,必須明白在此制度之背後實有一套思想與一套理論之存在。在西方歷史上,所謂政治思想家,他們未必親身參預實際政治,往往只憑著書立說來發揮其對於政治上之理想與抱負。如古代希臘之柏拉圖,如近代歐洲之盧騷、孟德斯鳩等人皆是。但中國自秦以下即為一種士人政府,許多學者極少著書純講政治理論。這並非中國人沒有政治理想,乃因他們早多親身參預了實際政治,他們所抱負的多少可在實際政治上舒展。當知中國歷代所制定所實行的一切制度,其背後都隱伏著一套思想理論之存在。既已見之行事,即不再托之空言。中國自秦以下歷代偉大學人,多半是親身登上了政治舞台,表現為一個實踐的政治家。因此其思想與理論,多已見諸其當時的實際行動措施中,自不必把他們的理論來另自寫作一書。因此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乃似沒有專門性的有關政治思想的著作,乃似沒有專門的政論家。但我們的一部政治制度史,卻是極好的一部政治思想史的具體材料,此事值得我們注意。

我根據上述,敢於說,中國人自古代歷史開始,實已表現有一種極大的民族性的天賦能力,即是政治的能力。就空間講,能完成而統治此廣大的國土。以時間言,能綿延此一大一統規模達於幾千年之久而不墜。此何以故?一言蔽之,因其能有一種良好的政治故。何以能有此良好政治?則因中國民族天賦有此能創立優良政治制度之能力故。故我說創製立法,是中國人天賦上一種優異表現。試舉一簡單易明之例,如中國的賦稅制度,全國各地租稅全是一律。而且能輕徭薄賦,主張藏富於民。只要此制度一訂立,便易獲得全國人民心悅誠服。社會便可藉此安定幾百年。綜有變壞,經一番亂事之後,此項制度又復活了。此事似極尋常,不值得我們來誇大宣揚。但以此和西方歷史比觀,我們的賦稅正為沒有制度,遂致引起革命,產生近代的民主政治,一切預算決算都要由民選議會來通過。現在我們偏愛說中國人無法制,無定憲,永遠在帝王專制下過活,那豈非冤枉了中國歷史。這因我們自己不瞭解自己以往的歷史,遂誤認為自己以往一切完全要不得,於是只想抄襲別人。即就家庭作比,各國家庭,各有貧富職業種種不同,哪有能全部抄襲別人家的一套規模,來應用於自己家庭,而可以獲得理想安樂的?何況是一個國家和民族,而立國規模卻要完全向外國去學習模仿,那實在是近代中國一悲劇。

近代的中國人,每每誇耀西方,如電燈,如無線電,如原子彈和火箭等,莫不是別人家在發明。一切近代科學確是如此。但我要試問,如中國歷史上一切傳統政制,如上述宰相制度、選舉制度、考試制度和賦稅制度等,這不是一種發明嗎?這究是誰在發明的呢?我們歷史上的古人,他們究自何處抄襲這一套,而把來傳入中國的呢?我之欽佩孫中山先生,正因他不但能采人之長,補己之短,同時亦能不將自己的優良歷史文化傳統一筆抹殺。他的偉大處,在能確見中國人在政治方面之高明處,實早已凌駕在西方之上。孫先生此說絕非無據。孫先生固不是一位史學家,但他對中國傳統政治之優點,已能洞若觀火。在這一點上,他確是近代一位先知先覺者。

國家之存在,民族之綿延,歷史之持續,自當有隨時革新改進之處。但從沒有半身腰斬,把以往一刀切斷,而可獲得新生的。我們要重新創建新歷史、新文化,也決不能遽爾推翻一切原有的舊歷史、舊傳統,只盲目全部學習他人,便可重新創造自己。這並不是說西方民主制度有什麼不好,但西方有西方的傳統來歷。即如英國和美國,他們的民主制度即已各有不同。中國有中國自己的國家、民族與歷史傳統,幾千年來的國情民風,有些處.迥異於他邦。若中國人不能自己創製立法,中國今天將永遠無望。我們若只知向外抄襲,不論是民主抑是極權,終究是一種行不通的一面倒主義!

我們今天來研究中國政治制度,一面固當比較參考西方的,固當要能追上世界潮流,但亦不可數典忘祖,我們實無此能力來把自己腰斬了而還能生存。我們若從頭再來研究中國傳統政治,第一步不妨先加以分門別類。如政府組織、地方自治等項目,一一弄清楚了,然後再匯在一起。須能看其乃是一整體。又須能配合現實,坐而言,能起而行。當知政治理論並不是紙上談兵。在中國古人中任意舉出一兩位,如董仲舒、司馬光,他們都絕不單是一書生。他們之作為中國的政治家,都是有抱負而又能見諸實施的。又如唐初名相房玄齡、杜如晦等,他們創立出一套制度來,垂之幾百年,即朝代換了,亦並不能完全蓋過他們,超越他們。這是中國政治家之偉大處。我們今天如能有人來寫一本中國傳統政治制度史,或中國歷史上的大政治家這一類書,必可對此下國人發生大影響。這是我所要講的如何研究中國政治史的大概。

《中國歷史研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