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如何研究經濟史

今天我講「如何研究中國經濟史」。在講入正題之前,我先要闡述一下中國歷史傳統對經濟問題所抱一項主要的觀點,即是物質經濟在整個人生中所佔地位如何?經濟對於人生自屬必需,但此項必需亦有一限度。亦可說,就人生對經濟之需要言,並不是無限的。經濟之必需既有一限度,我姑稱此限度謂之是經濟之水準。倘經濟水準超出了此必須限度,對人生可謂屬於不必需。此不必需之經濟,我姑稱之謂是一種超水準之經濟。它既已超過了人生必需的限度,這便是無限度,亦即是無水準可言了。

低水準的必需經濟,對人生是有其積極價值的,可是不必須的超水準經濟,卻對人生並無積極價值。不僅如此,甚至可成為無作用,無價值,更甚則可產生一些反作用與反價值。此種經濟,只提高了人的慾望,但並不即是提高了人生。照人生理想言,經濟無限向上,並不即是人生的無限向上。抑且領導人生向上者,應非經濟,而實別有所在。此一觀點,實乃中國人對於經濟問題之一項傳統觀點,其在中國經濟史之發展過程中,甚屬重要。我們要研究中國經濟史,必須先著眼把握此點。此亦中國歷史所具特殊性之主要一例。

中國以農立國,只有農業生產為人生所最必需,乃最具低水準經濟中所應有之積極價值者。昔英國社會學家詹姆斯撰有《社會通銓》一書,彼謂社會演進之順序,首系遊牧社會,次為農業社會,再次始為工商社會。其實此說並非完全恰當,因由農業社會進入工商業社會後,農業仍不可缺。若一社會脫離了農業,此社會即無法生存。至於近代帝國主義下的社會,憑其超水準經濟來推進其殖民地征服,此項事實,不可為訓。

馬克思繼承詹姆斯之後,似乎他的眼光,也都注重在工商業方面。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主要在從工業生產中,指出一項剝削勞工的剩餘價值來。馬克思雖提倡唯物史觀,但其眼光所到,似乎並未看重到農業,亦未為此農業生產在他的理想社會中作一好好的安排。今天共產社會所最感煩擾棘手不易解決的問題,亦即在農業問題上。可見近代西方學者論社會,論經濟,都不免太過側重於工商業,而忽略了農業,這實是一大紕繆。

中國又是是個大陸農國,物資供應,大體上可以自給自足。中國古人,似乎很早就覺悟到我上面所說低水準經濟之積極價值方面去。正為對於人生的低水準經濟需要易於滿足,於是中國歷史很早就輕鬆地走上了一條人文主義的大道。中國的人文主義,亦可說是人本位主義。因此中國歷史上各項經濟政策,亦都系根據於其全體人群的生活意義與真實需要,而來作決定。農業經濟,最為人生所必需。其他工商業,則頗易於超出此必須的水準與限度以外,而趨向於一種不必需的無限度的發展。如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般,人生似乎轉成追隨在經濟之後。經濟轉為主,而人生轉為副,這是本末倒置了。

中國的歷史傳統,常能警惕地緊握著人生為主而經濟為副的低水準的經濟觀。故談及經濟問題時,常特別注重於「制節謹度」這四個字。節與度即是一水準,制與謹則是慎防其超水準。中國人傳統意見,總是不讓經濟脫離了人生必需而放任其無限發展。此項發展,至少將成為對人生一種無意義之累贅。一部中國經濟史,時常能警惕著到此止步,勒馬回頭,這是一大特點。

故中國經濟的理想水準主在平。中國人言:「貧而樂,富而好禮。」此貧字,其實即是一低水準。由有富而始見其為貧。富者,則求能好禮。禮之意義,亦即在求其平。故中國社會之人生標準,主要即在其求平而樂,其最終標準,則曰「天下太平」。

西方歷史主要即在求不平。中古時期封建社會崩潰以後,即產生了自由工商業。其實在中國,大體上,亦有此相似趨勢。當戰國以下,古代封建政制崩潰,社會上便興起了三種新勢力。直到漢代,其情勢甚為顯著。在太史公《史記》中有《儒林》、《貨殖》、《遊俠》三列傳。儒林傳中人物,屬於「士」之一階層,乃由戰國游士演變而來。只是由列國分爭時代的游士,演變為大一統政府下安心歸集於同一中心之下的儒士,這一不同而已。要之,士的勢力,在當時已幾乎代替了古代的封建貴族的勢力,但亦只代表著其一部分之勢力而已。

其第二類則為自由商人,在戰國時如陶朱公、白圭,下逮呂不韋以邯鄲大賈,位至秦相。可見當時商人勢力之大,已駸駸乎超過封建貴族之上了。太史公《貨殖列傳》稱此一批人為素封,即指其憑借財力來代替以往封建貴族在社會上之地位。雖沒有封地,而等如有封地,故謂之素封。

其第三類為遊俠,此種人在西方歷史上並沒有相類似之發展。在中國古代社會中,遊俠之背景先近似於士之一類型,而終究則歸屬於工商業貨殖傳一類型中。不過遊俠所為,乃是專在營干冒犯政府法令之工商生利事業,故當時稱之謂「奸」。舉例言之,如入山開礦、鑄錢、燒炭、掘塚等。此類事業,都是結集群體勞力來從事違法的生產。太史公《貨殖列傳》中亦云:「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塚鑄幣,任俠兼併,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如騖,其實皆為財用。」這一番敘述,已指出漢初遊俠行徑與貨殖中人之異途同歸了。

此三類人物,顯然就是古代封建貴族崩潰以後,社會上新興之三流品。當時惟儒林中人物,只在農村裡面半耕半讀,安分守己,不失一平民身份。而那些商賈遊俠,則無不交通王侯,奴役平民,在社會上佔有絕大勢力。但自武帝重儒生,開始組織士人政府,一輩士人所抱的觀點,乃在政府中活躍呈現,遂開始來禁絕遊俠,裁抑商人,使此下的中國社會,走上一條與西方歷史絕不相同之路向。正因為中國的士,尤其是儒家,他們都抱有一番如我上述的經濟觀點。此種觀點,當然導源於農村社會者為多,醞釀於工商城市者為少。由於抱有此種觀點的人物,出來站在政治上層作領導,遂使此後中國社會,乃別有一種頗為特殊的發展。茲姑舉先秦時代三本在後代最顯著最流行的儒書中所言,來代表當時中國人對經濟意見之一斑。

一、《論語》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此兩語,在中國經濟史上,兩千年來,乃為國人最所服膺之一番理論。即使我們把來用諸今日,仍覺切中時弊。我們也可說,20世紀在世界並不窮,人口生殖率也不弱,所患只是在不均和不安。我們當知,若專從經濟著眼,一切仍只以經濟為主,則此後世界將永遠無法得均得安。孔子此語,雖說的是經濟,但主要著眼處則並不在經濟上。

二、《大學》云:「有得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此處之所謂德,即是《大學》開首所謂明明德之明德。人類有此明德,才可相結集。人之結集,即是土地拓展。土地拓展了,則不患財用不充足。近代西方帝國主義殖民政策,則與此正相反。因於財用觀點而拓展土地,而奴役人民,而斫喪明德,這就本末倒置了。《大學》此幾句話,亦與近代人提倡的戶口政策不同。近代人認為須有足夠的土地,才能維持適當數量人口的生計。因此人口數量不該超過有限土地所能承擔的生產力。在中國過去社會,此項理論殊不適用。因過去中國是一大陸農國,人群和合了,同時即是土地展拓了,也即是財用充裕了。因此說:「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大學》這一番理論,貢獻給此下中國作為一種傳統的經濟政策之張本,我們不可不注意。

其三、荀子云:「聖人制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二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主張,我們的物質慾望不可超過現有的物質限度。當然現有的物質限度亦須能適應現有人之物質慾望。在此兩者間,須能相互調節。使人的內心慾望與外在物質生產,雙方相持而長。荀子此番話,亦是一種人文本位的經濟理論。可以說,中國人一向的經濟理論,都是以人文本位為立場,或說是以道德主義或禮義主義為立場的。人生的慾望,本可無限地擴張提高,但慾望無限提高,並非人生理想所在。若使物質經濟常追隨於人生慾望之後,而亦求其無限提高,此將使人生永成一無限。無限向前,卻是無限的不滿足,與無限的無休止。此將是人生之苦痛與禍害,決非人生之幸福與理想。故領導人向前者,應屬之於道德與禮義,不應屬之於慾望與經濟。人之種種慾望與物質經濟,同須受人生理想與道德之領導。

此項理論到漢代時,又出了幾位有名人物如賈誼、晁錯、董仲舒等,彼等之政治抱負與經濟理想,大體言之,均是因襲上述儒家思想而來。我姑舉董仲舒所言以資證明:

董仲舒云:「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於驕。使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於憂。以此為度而調均之。」當知社會決不能絕無貧富相差,但當使富者僅在社會上能表示其地位之較高而止。如大政治家、大藝術家、大科學家等,他們在社會上貢獻比別人大,自當獲得一份比別人較高的地位與待遇。此種差別是有理由的。即如當前共產主義國家裡面,豈不是此輩人之地位與待遇仍然高出常人嗎?此等差別,我們實無法反對。只是不要讓人由富生驕,喪其明德,則於己無益,於人有害了。至於窮人,與富相較,則自見其窮。既有富,必有貧,亦所難免。但也要使貧者能獲得他們低水準的必需,有他們低限度的生活,不要讓他們內心老憂慮。

此處所引董仲舒之所謂富與貧,其實只是在同一水準上比較有此分別而已。無論富與貧,同樣不該超水準,而此水準則以人生的理想為依歸而樹立。人都該能活著,而尤該活得近理想。即如目前西方國家,在亞、非地區所以不得人緣,有些就是患了富而驕的病。他們因和人貧富相差太懸殊,便不免視別人為落後民族,以為予以一些經濟援助,便是拯救了這些地區。這一種內心,正是驕的表現。僅知有經濟,不知經濟以外有人生,則富必然會驕,因驕而生出人類相與之不和與不睦來。這些不和不睦,卻非經濟所能解決。

但富而驕固不可,貧而憂也須防。經濟條件降落到一種必需水準之下去,這亦會發生人群間之不安與不和。董仲舒的意思,就是要在富而不驕,貧而不憂,高下有寬度的節限中,來維持一個相當有伸縮餘地的社會經濟水平。以此為限度而調均之。「此」字所指,主要即是一種德,如不驕不憂之心理狀態,更重要過於不必需的經濟條件。

漢武帝採用了董氏政策來節制資本,裁抑兼併,尤著者,如鹽鐵政策。據司馬遷《史記》所云:「猗頓用盬鹽起,而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鹽鐵為人生日常必需品,不當由私家操縱專利。漢武帝此項制度之用意,永為後世所承襲,遂使此後中國社會永遠不能有壟斷為利之大資本家出現。我們當知在此種制度之後面,實有一番人生理想與經濟理論在作領導,故使中國社會在封建政制崩潰之後,不轉到資本主義社會路上去。故自漢武帝開始建立士人政府之後,貨殖遊俠一批人物便潛消於無形。而自《史記》以後,除班固《漢書》因襲《史記》外,二十四史中也不再有貨殖遊俠列傳了。即班氏《漢書》亦以此譏史公,謂其「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力而羞貧賤。」班氏此一評語,正可說明此下中國社會何以不再容遊俠貨殖中人得勢的一般意見。

現在人不悟此中因由,以為惟有太史公有史學特識,故能提出此兩列傳,以後史家無太史公般識見,遂不知為貨殖遊俠寫列傳。其實此後中國社會已正式成為四民社會了,商人與遊俠已失卻其素封與新貴之地位,不能如漢初般在社會上發生出特殊作用,故後來史家也就無法再為他們另立專傳。正為的是歷史上無此現象,卻不便是史家無此識見呀!

我們可以說,中國此下經濟制度大體承襲了此一傳統。先說保持必需經濟的低水準方面。我將姑舉幾項大綱目言之。首先當言平均地權之一項,此即向來學者所愛言之井田思想。其在歷史上見之實施者,為各時代之均田制。主要是裁抑兼併,所謂「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此乃中國歷代政府所力求糾正者。隨於土地政府而來者,如廢除奴隸使成為自由民,以及歷代賦稅制度之主於輕徭薄賦,以及各項憫農、恤貧、救荒、賑災、公積、義倉,及獎勵社會私人種種義舉善行,以寬假平民,力求安和,此皆中國兩千年來政府所傳統倡導盡力履行者。這些工作之背後,均受一群士大夫之鼓吹與支持。其意只在使一般人民的經濟生活不墮落於過低水準。

再說防止經濟超過高水準,走上不必需的經濟之無限發展者,除上述鹽鐵政策,禁止日用必需品之為商人所壟斷專利等以外,又如禁止商人進入仕途,此亦為中國傳統法制一大端。董仲舒嘗云:「明明求仁義,君子之事。明明求財利,小人之事。」此所謂小人,乃指只為私家私人謀生計滿足,以其平素用心在私,故不能付之以國家之重任。明明求仁義,則是存心在公,非士人專一詩書,求明義理,不能有此。故付託以國家重任者,亦必在此輩。董仲舒又云:「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當知道義乃人生所必需,功利則往往有不必需又超於必需之外者,故當以道義為經濟立限度。偏重功利,則易趨於無限度。董仲舒之言,極為近人詬病,其實就中國歷史傳統言,此等言論,皆有甚大影響,而非誠可詬病者。我們當細求其意旨所歸,不當因其驟然看來和我們意見不同,便肆意輕蔑,不求理會。

又如漢代有禁止商人衣絲乘車之事,此種限制,直到清代,還是時時變相出現。但若因此而認為中國歷史傳統一向輕賤商人,則亦不盡然。《左傳》云:「通商惠工」,此四字為歷來所奉守。通商者,即通商販之路,令貨利往來,給予商人以種種之便利,又如說「關市譏而不征,」當知歷來商稅皆不高,有些時且不征商稅,商品在全國各地可以自由流通,絕無阻滯留礙之虞。如在晚清鹹同年間,為平洪楊亂事,創辦厘捐,當時曾引起極大爭持,此等皆是一時不得已而為之。諸位當知,中國政治傳統,只是防止商人專為牟利而妨害了社會,卻並不允許政府專為牟利而妨害了商人。可知賤商之說亦不公允。

中國歷史上,工商業在古代已甚發達,如南朝以下之廣州,唐代以後之揚州,此等城市,其商業繁榮之情況,屢見於歷史記載,多有超出吾人所能想像之外者。即如宋人所著《太平廣記》一書,其中所載瑣事軼聞,大可想見在當時中國各地之商業情況,足可打破我們所想像中國永遠留在農村社會之一假想。我們盡可說,中國工商業一直在發展情況下繁榮不衰,惟遇到達社會經濟物質條件足以滿足國民需要時,中國人常能自加警惕,便在此限度上止步,而希望轉換方向,將人力物力走上人生更高境界去。故中國歷代工商業生產,大體都注意在人生日常需要之衣、食、住、行上,此諸項目發展到一個相當限度時,即轉而跑向人生意義較高的目標,即人生之美化,使日用工業品能予以高度之藝術化。遠的如古代商、周之鐘鼎、彝器,乃至後代之陶瓷、器皿,絲織、刺繡,莫不精益求精,不在牟利上打算,只在美化上用心。即如我們所謂文房四寶,筆精墨良,美紙佳硯,此類屬於文人之日常用品,其品質之精美,製作之纖巧,無不遠超乎普通一般實用水準之上,而臻於最高的藝術境界。凡此只求美化人生,決非由牟利動機在後作操縱。又如中國人的家屋與園亭建築,以及其屋內陳設,園中佈置,乃及道路橋樑等,處處可見中國經濟向上多消化在美育觀點上,而不放縱牟利上。我們治中國經濟史,須不忘其乃在全部文化體系中來此表現。若專從經濟看經濟,則至少不足瞭解中國的經濟發展史。

說到工業,中國歷史上有幾項著名的大工程,如秦以後的萬里長城,又如隋代與元代所開浚之運河。此種大工程,亦莫不與國防民生實用有關。總而言之,中國人只注意經濟之必需。如此而有裕,即著意在人生美化上。雖中國民族亦具有偉大的製造工藝才能,但亦都不從牟利上著眼。故經濟之向上發展,雖同屬於一種物質方面的,而西方則偏在科學機械方面,中國則偏在藝術陶冶方面。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人生美化藝術化,亦屬仁義方面。科學與藝術,亦是一種義利之辨。至如核子武器之發明,則為一種大不仁。可見中國傳統經濟觀,均是一種人文本位道德本位者,重人生,不重經濟。經濟只以輔助人生,非以宰制人生。於是經濟發展,遂成為有限度的。

在中國古代有一書,名《周官》,亦稱《周禮》。此書實為中國古代一部奇書,猶如西方希臘哲人柏拉圖之著有烏托邦《理想國》。此書當屬戰國末年人作品。書中假托周代官制,有意把政治、社會、經濟、教化冶於一爐,是亦主張一種人文主義之經濟政策者。後人遂多疑以為乃周公著作。

後代曾有三位政治人物,想依照此書推行新政。一為西漢末年之王莽,一位南北朝時代北周之蘇綽,一位北宋神宗時之王安石。此三人中,結果二王推行新政都失敗,惟有蘇綽一人成功了。這因王莽、王安石皆在社會經濟條件較佳情況下,來推行周官政策,裁抑工商業太甚,以至失敗。而蘇綽則在社會經濟條件較不佳之情況下,來推行周官政策,故不見有裁抑工商業過甚之病。

此處亦可看出中國歷史進程中之一種中和性,不走極端,不為過甚。而同時亦見中國歷史傳統,本不專向裁抑工商業一方推進。過分裁抑工商業,必然將招致惡果無疑。若我們仔細一讀王莽、王安石兩人之政治失敗史,便可透悟此中消息。尤其當王安石時,一輩舊黨反對新政,此輩人亦多屬儒士,可謂與王安石在學術上仍是同一路線者。我們若仔細去讀當時那些反對派的言論,更可透悟出中國傳統思想中對經濟觀點之內涵意義之另一方面來。

近人粗治西方思想,震驚於王莽、王安石兩人之經濟措施,有些與西方意見若相暗合,卻不懂他們究竟為何失敗,於是盡罵中國人守舊,盡罵中國傳統輕視工商人,此等皆是推想失實。

根據上述,我將重新指出我以前所一再提及的,即中國歷史之渾融一體性。故我們要研究中國政治史,或社會史,或經濟史,只當在文化傳統之一體性中來作研究,不可各別分割。我們當從政治史、社會史來研究經濟史,亦當從政治思想、社會思想來研究經濟思想,又當從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來研究經濟制度。在此三者之上,則同有一最高的人文理想在作領導。循此以往,中國歷史之傳統與其特殊性,便不難找出答案來。

現在再論到中國經濟中幾項特有情況,有很多問題乃在西洋史中所未見或少見者,而亦遂為今日國人所忽略了。就中國人傳統觀念言,一個時代,若其物質上之積聚多而消散少,此時代即富而安,否則反是。在上如帝王之驕奢淫逸,而浸淫及於士大夫生活。又如政府之冗官冗吏,過量開支。對外則有防邊與開邊,或窮兵黷武。凡此種種,皆足以招致國庫空竭,人民貧乏。如漢武帝遠征匈奴,以為可以一勞永逸。但到末年,終不免有輪台之詔,自悔當年之措施。唐中葉以後,亦可說是因於有一種接近帝國主義之向外擴張,而招來國內之不安,乃至生出五代之黑暗時期。又因中國國防線太長,如宋代,如明代,皆因防邊而動用浩大之財力,耗散浩大之人力,亦為造成當時國勢衰弱之一因。又如河患與漕運兩問題,此亦為中國歷史所特有。黃河屢有氾濫潰決之患,歷代專設機關特命大員設法防治,耗費甚巨,常因此而激起社會的經濟危機。漕運乃指水道運輸糧食言,或運至京師,或供應邊防,或沿途分儲食廒,皆稱漕運。此亦為中國歷史上一大消費,皆因中國所特有之地理背景而引起。此黃河與漕運之兩大問題,在中國史書中,歷代均有詳細敘述。此兩事,每使歷代政府歲糜巨帑,耗費國家財力,不可計算。欲研究中國經濟史,此等特殊問題亦不可不一加注意。

又如唐以前之門第社會,雖若跡近封建,導致不平等,然當時之大門第實為社會財富之積聚中心。社會因由此積聚,而使一般經濟易於向上。唐以後,則是一個白衣進士的社會,財富分散了,經濟無積聚,好像更走上平等。但一切社會上應興應革之事,反而停滯,無法推動。此因社會力量因平鋪而癱瘓了,不易集合向前發展。此一問題亦極重要。但在今日講來,已是歷史上之過去陳跡,因亦沒人注意了。但此實是宋以下中國常苦貧乏之一因,值得再提醒。

但若總括來說,中國歷史上的經濟情況,自秦迄清,直到道鹹年間,向來可說是較佳於西方的。經濟落後,只是近百年事。我們盡可說,在近代科學興起,而中國經濟遂見落後。此下我們將如何引進近代西方之新科學而又能保持中國經濟舊傳統,即仍然保持中國一向堅守的人文本位之經濟思想與經濟政策,使新科學興起後之經濟發展,仍不致超水準而走向無限度與不必需的發展上面去。此是一大問題,有待中國自己此後新起的經濟學家來設計,來督導,來創立一種適合中國傳統社會的新經濟思想與政策及制度。在中國歷史上,能特創新制度,來解決當時代之種種問題的大政治家、大經濟學家,固已代有輩出。但今天我們則失卻此自信,種種聰明,都奔湊到抄襲與模仿上,自己不能創造,也不敢創造。惟此厥為中國今日最大最深之一病。

西方人有他們一套浮士德式的無線向前精神,有他們傳統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與財利主義。他們一意提高物質生活,而把其他人生盡追隨著向前。我們明知此一套精神實為中國社會所不易接受。而他們這一套精神,亦已弊病百出。但我們偏要勉強學步,則所謂落後,便真成為落後,而無法追上了。故中國今後最要急起直追者,卻不是追隨西方,乃在能追隨中國古人那一種自創自辟的精神。

即就經濟史上之種種發明而言,如鈔票是發明在中國的,如近代山西票號之信託制度等金融措施,亦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若把中國經濟史上種種出自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方法和制度等,一一羅舉,亦足增長國人之自信。我們今後正須在經濟制度、經濟政策、經濟思想上,自己因地制宜,別有建樹,則首先得回頭一看中國過去的一套經濟史。這更是我們研究此下經濟發展所應注意的。

《中國歷史研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