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

錢穆《國史新論》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嚴格言之,可謂中國自古無宗教。佛教傳入,其事在後。故在中國文化體系中,教育所佔之地位及其責任,乃特別重大。

任何一國家一民族,必有其自己一套教育,乃能使其民眾忠於邦國,而亦能樂群相處,不相離散。中國民族綿延五千載,日以擴大繁昌,亦賴於此。

最近百年來,西化東漸。新教育興起,自小學以至大學,設科分系,其制度及其內容,莫非傚法歐美。在知識技能方面,擇善多師,事無不可。但若以教育為立國大本,為善群要道,則必淵源自己歷史傳統,針對自己當前需要,善自創製。非可為邯鄲之學步。縱謂中國舊有,已不切時代,亦當識其來歷,善為變通,斟酌改進,以求愜適。萬不當於自己固有,懵焉不知。謂可一刀兩斷,嶄地更新。此在凡百措施,皆所不能,而教育尤然。

本文乃在三年前,為政治大學教育研究所作連續演講,由何君福田筆錄講辭,藏之匱篋,迄未整理。茲就何君筆錄,摘要成篇,先制度,後思想,雖簡率已甚,亦聊備關心當前教育問題者作參考。

中國文化綿歷五干年。皇古難考。茲述中國教育制度,姑從西周開始。因西周已有《詩》《書》可考,決非無證不信。然距今亦已三千年。此三千年來,即教育制度一項,亦已遞有變革。當即就其變革,略為分期,自西周迄孔子為第一期。此期亦已佔四五百年之久。書闕有間,僅能粗枝大葉,敘述一概要。

《小戴禮·王制篇》有云:「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此即言當時之學校。辟雍者,辟借作璧字,言其為一圓形。雍字當作廱。邕乃四方有水,土在其中。廣是高屋之形,即指學校建築,四面環水。此一建築,乃在水中央。此乃當時天子所轄中央政府下之學校,猶今所謂國立大學也。

《詩·大雅·文王有聲》有曰:「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蒸哉。」《白虎通·德論》謂:「辟雍所以行禮樂,宣教化。」此見學校在當時,為政治一輔助機構。四方諸侯來朝中央,在此有一套禮樂施行。然亦見當時對學校之重視。《三輔黃圖》有曰:「周文王辟雍,在長安西北四十里。」是至漢代,文王辟雍遺址尚在。是中國之國立大學,遠當在今三千年以前。

泮宮者,泮是半圓形之水。《詩·魯頌·泮水》,又稱泮宮,是為當時諸侯有泮宮之證。此為封建時代諸侯國中之大學,即如今之地方大學。國立大學,四面環水。地方大學,只三面環水。在形制上,表示了中央與地方尊卑之分。此後歷代,全國各省縣,均有孔子廟。廟旁有明倫堂,堂前有泮水,即承古代泮宮遺制。清代秀才入學,即稱入泮。辟雍、泮宮兩名,在中國沿用,亦已歷三千年勿替。

古代學校,除辟雍、泮宮外,尚有庠序。孟子曰:「修庠序之教。庠者養也,序者射也。」古代壯丁必習射。荷矢負弓,乃男子丈夫必習之業。習射亦所以培德。射屬藝,而必有禮。習射亦兼以習禮。孔子以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為教。《小戴禮·射義篇》:「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觀者如堵牆。」此證孔子之善射。《詩毛傳》:「水旋邱如璧曰辟雍,以節觀者。」蓋辟雍乃古之學校,古人在此習射,斯亦學禮之一端。水環其外,所以節觀者,使不漫入也。泮宮則諸侯鄉射之宮。東西門以南通水,北則無之。以示別於天子。而古代學校以習射為主。換言之,武事重於文事,亦由此可知。

庠者養也。古者天子有養老之禮,亦於辟雍、泮宮行之。行養老禮,必飲酒奏樂。《詩·大雅·靈台》篇:「虛業維樅,賁鼓雜鏞,於論鼓鐘,於樂辟雍。」《魯頌·泮水》篇:「思樂泮水,薄采其茆,魯侯戾止,在泮飲酒。既飲旨酒,永錫難老。順彼長道,屈此群丑。」解者謂諸侯在泮宮行飲酒禮,延老納言,因以謀事。則養老之體,亦政事之一端。

古者學校又稱瞽宗,瞽乃盲者。盲人習樂為師,如春秋時有師曠、師襄。師襄亦孔子所從學。《靈台》之詩又曰:「於論鼓鐘,於樂辟雍,鼉鼓逢之,矇瞍奏公。」矇瞍即瞽者。奏樂必歌,所歌則以今所傳之《詩經》三百首為主。詩中所詠,皆與政治有甚深關係,而亦具有甚深之教育意義寓其中。

古者政治上別有其他大禮節,亦多在學校行之。《魯頌·泮水》篇又曰:「翩彼飛鴞,集於泮水。憬彼淮夷,來獻其琛。」此乃在學校接受外夷貢獻之禮。又曰:「明明魯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宮,淮夷攸服。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是又在學校行獻馘獻囚之禮。馘者,殺敵割其一耳。囚者戰俘。古者在學校習射,出兵則受成於學。及其返,則釋奠於學。凱旋之禮,亦於學校行之。

然則古代學校之於政事,乃密切相關。《白虎通》所謂「行禮樂,宣教化」,此乃政治上之莫大任務。下至漢儒,尚能懇切言之。

今當再說「學校」二字。孟子有曰:「修庠序學校之教。」此因戰國時,古代學校之制已破壞,故孟子主欲興修。以訓詁言之,學者,效也。孟子又曰:「校者,教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可見西周教育制度之規模,已遠有淵源。孟子言三代共有學,其說決非虛造。又觀《左傳》有「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之事。其時孔子已生,鄭國鄉間尚有學校,故鄉人集於其中以議國事。因學校乃公共建築,而傳統上學校本亦與政治密切相連。至其稱校,因校字有考校比校之義。學中習射習歌,亦必時有考校可知。以後此校字多用在軍事上,而當時學校,尤與軍事有深切關係,亦據此校字而可知。

以上敘述了西周乃至春秋時代之學校概況,其次要談到孔子以下及於戰國,其間約有三百年時期。此一時期,在教育上乃有一特殊情況,亦可謂乃是一有教育而無學校之時期。亦可謂教育乃自學校中解放而歸入於私家友朋集合之時期。因周室東遷,中央政府早不為社會民眾所重視,列國間卿大夫漸漸有不悅學之現象,地方學校亦逐步廢了。於是學校與教育,遂逐漸歸入到平民社會中去。

孔子崛興,以一平民,而把以前相傳的貴族教育開始轉移到平民社會來,開出此下平民講學之風。後世稱孔子為「至聖先師」。孔子在中國教育史上,實亦可稱為開天闢地旋乾轉坤一偉人。因以前教育,都限制在政治圈中。以後教育,乃脫離政治圈轉入社會而自為發展。然中國此下教育,仍與政治有密切關係,此乃中國歷史文化大傳統所在。治中國教育思想與教育制度者,於此一節,乃尤當注意。

孔子弟子共有七十餘人,來自四方。或自魯,或自衛,或自齊,或自宋,或自陳,或自吳,此已自北方黃河流域,跨過淮水,南及長江流域。因此孔子設教,在當時,實是國際性的,不限於一國一地。

孔子的學生,有父子同來受教的,有貴族,有平民。有的很窮,有的很闊。亦有些不是好出身,不務好行業,但經孔子教育,都變為學成行尊,出類拔萃,顯於當時,傳於後世的一批人物。中國古代社會之大變動,不得不謂自孔子教育有以啟之。

孔子以禮、樂、射、御、書、數為教,當時稱之曰六藝。凡此六藝,都是當時貴族階級日常事務中所必需歷練的幾項才幹。故貴族之疏遠層,及民間俊秀,必先習此六藝,乃能在貴族圈中服務。當時稱之謂儒。儒乃是當時社會一行業。孔子自己身通六藝,其弟子除嫻習當時例行的六藝外,或通政事,或擅理財,或長軍旅,或嫻外交。要之,均可成為政治人物,供當時政治上之實際應用。但更重要的,孔子乃在此種種政治界實用藝能之上,發揮出一番大道理。此一番大道理,私之可以修身齊家,公則可以治國平天下。並亦永為中國後世所信守而遵行。於是在儒的一新職業之中,加進儒的一新理想。自有孔子,而中國教育內容遂超出於政治事業之上之外,而成為社會人生文化一切行為主要有理想的一項目,而孔子因亦被稱為至聖先師。

但孔子當時傳教,實沒有一學校。後人稱之為開門授徒私家講學,其像樣的創始,實始於孔子。《莊子·漁父篇》有云:「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唐人錢起詩:「更憐弟子宜春服,花裡尋師到杏壇。」杏壇只是一栽有杏花的高地,既非學校,亦無教室。想是孔子春日郊遊,偶爾到此。實則只是在家設教而已。又孔子在宋遇難,亦與其弟子習禮大樹之下。可見孔子隨處不怠行教,幕天席地,則莫非設教之所。行遊坐息,亦莫非設教之緣。人生不忘教學,教學即是人生。孔門之教,宜即可代替世界任何一大宗教而有餘。故中國教育,實亦可謂是一種宗教事業。

孔子以下有墨子,其徒三百人,其數量已遠超孔子之上。孔子之出,一車兩馬,儉不中禮。又與其弟子餓於陳、蔡之間。墨子則千里徒行,至於裂裳裹足。孔墨皆以平民講學,在當時,乃是一種非官方給養的自由職業,宜其生活貧薄有如此。但其震爍一世,影響於後代者實甚大。

再下到孟子,則已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諸侯。生活情況較之孔墨,已甚闊綽。而闊綽過孟子的,時尚多有。即如齊之稷下先生,受齊威、宣、湣王歷代供養,皆賜上大夫之祿,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既不預政事之煩,專以招攬弟子,講學著書,稱先生者逾七十人。朋徒群集,數百千人。此時則教育事業已遠超在政治事業之上。但亦是得政治上崇重供養而來。即隱淪不顯如莊周,亦有弟子相隨。從容於論學著書,此亦決非僅藉於漆園之微薪。當時教育界持論多反現實政治,而同時政治界則盡量崇重此輩講學之人,此層亦當為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傳統者所應注意。

當時私家講學,不僅成一學術集團,同時亦是一經濟集團。孔子曾說:「自行束脩以上,未嘗無誨。」束脩只是一條乾肉,用作贄見之禮。後代弟子敬師學費,仍稱束脩,或稱薪水,皆是極為微薄之意。抑且不僅弟子於師有敬禮,師之於弟子,亦有通財相助之誼。顏淵死,其父顏路欲請孔子之車以為之槨。此而決非無端請乞。如孔子周遊,諸弟子相從,亦皆食於孔子,可見師弟子本常通財。孔子雖不從顏路之請,但孔門弟子,終為顏淵集資厚葬。至墨子賙養其弟子之事,更屢見不鮮。故墨子門下,不僅是一經濟集團,同時亦是一勞工集團。通力共產,後代之有幫會,其事遠從墨家集團來。至孟子時,從者數百人,皆食於其師可知。如此則私家講學,同時豈不即成為私家養徒。一自由講學者,同時又是一自由養徒者,其勢震撼上層貴族階層,乃始有齊威、宣以來稷下之制。而如孟嘗、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養士,其實亦是慕效當時講學大師之養其門徒。直至楚、漢之際,天下大亂,叔孫通投漢高祖,隨身尚帶有一輩學生。若非由叔孫通給養,何能枵腹相從。此亦是古代中國社會一特有現象。

又且當時大師講學,必兼著書,著書必用竹帛。即就經濟條件言,亦不易易。又當時著書,亦多集體為之,又有累世為之者。如《論語》一書,即由孔子弟子及其再傳弟子等集體記錄編纂,直到戰國中期後始成書。《墨子》書中如《天志》、《尚同》、《兼愛》等,各分上、中、下三篇,乃由墨家三派分別撰述。又有《墨經》等益後出。《莊子》有內篇、外篇、雜篇,非出莊子一人之手,亦非莊子弟子一時所成。猶必有再傳三傳者加入,如《論語》、《墨子》之例。《孟子》七篇亦與其弟子萬章、公孫丑之徒討論集成。然則先秦之講學團體,同時亦即是著作團體。呂不韋在秦得意,招天下賓客,合撰《呂氏春秋》,此亦時代風氣。集體著作,乃當時常事,今乃絕不能盡知當時各書各篇各自撰著者之姓名。是則當時一學術團體,既不為利,亦不為名,乃共同宣揚一思想與理論為主。此亦中國古代社會,為此後歷史文化傳統開先河者一特殊現象,值得我們注意。

又當時著書,流傳極速。一家成書,各家同睹,故相互間多爭辯駁難。但此時一書籍流傳,全賴謄鈔,事亦不易。諸子中晚出如荀子,最為博通古今群籍,又廣自著書。其門下,如韓國公子韓非,楚國書吏李斯,亦各遠道奔湊。苟子最為齊國稷下先生之晚輩,而在彼時,曾屢次高踞稷下先生之首座。彼亦遍游列國,行蹤極廣,想其朋徒相隨,當亦如孔、墨、孟子之例,由彼給養。是則其經濟憑藉,決亦非薄,故能在當時,有此大氣魄之講學著書與遊行之規模。同時有鄒衍,其為當時所寵顯尊禮,則似當更甚於荀卿。又當時諸子所著書,皆能審慎保存而久傳。秦滅六國,漢繼滅秦,兵禍連結,民生無寧日,亙百年之久。然迄於漢世,諸子百家言皆獲存全,即觀《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所收書中可見。此又豈民間私人一手一足之烈所能然。

近人艷稱戰國,認為百家爭鳴,可征當時思想之自由。此乃徒拾一時口頭禪,寧能捉摸到當年之真史實。自孔子以平民私人講學,百家踵興,朋徒群集。雖各無專設的一所學校,卻各有一私家結合的學團。本於相互共同之思想學術,激起相互共同之實行活力。我們今日不徒當探討其學說內容,更應注意其經濟實況及生活真情。惟其社會上有此種新集體之風起雲湧,才能與當時正趨沒落之貴族階級接步代起,而開創出秦漢以下士、農、工、商之四民新社會。此乃中國歷史上一絕大變動,絕大創造,皆由戰國百家掌握其轉捩之樞機。所謂百家,乃如同司馬遷《史記》魯、衛、齊、晉之稱為世家,而實是一無組織之大集團,而亦稱之曰家。決非一夫婦子女之家。其稱曰諸子,亦借用古代貴族階級分爵公、侯、伯、子,男之子。此輩雖系平民,乃亦約略相當於封建之貴族。貴族擁有土地,有土斯有眾。此輩則擁有學術思想,亦擁有信受此學術思想之一批門徒,而形成一種共同精神,附隨而有一種共同生活,亦約略彷彿於同時一小諸侯,惟無封土而已。故時人遂稱之曰諸子百家。又稱此等士日游士,因其非土著不安居。但若熱心富貴,如公孫衍,張儀,則孟子鄙之曰妾婦。所以當時的平民自由講學,乃得與封建貴族為代興,而亦並無貴族平民階級鬥爭之跡象,此又豈近人以西方人眼光治中國史者之所能知。

就此當知,當時諸大師僅為學術思想行教化,而不為私生活私奉養作打算之精神,既已大堪佩仰。而風氣感召,全社會上下,尊師崇道,慕效恐後,此已不能與西周以下由政府規定出一套制度,建立起一些學校,來推行教育事業者相提並論。在此一時期,乃是由社會下層醞釀出一番風氣,而並無一種制度可言。然而下層社會風氣之影響力,則實遠超在上層政治制度之上。

故凡屬政治上具有一種真實性之制度,則必從社會風氣醞釀而出。否則有名無實,有此制度,無此風尚,空制度決不能與真風尚相敵。故在當時,雖無特定制度可言,而亦可謂之是一種未成制度之制度。

以上略述中國教育制度之第二期,此下當述第三期,為秦漢時代之教育制度。秦代享國未久,當以兩漢為主。

西周以下之教育,乃是一種官立教育,同時亦是一種貴族教育。從孔子以下,雖無教育制度,但有教育精神,其時乃是社會私家教育時代,亦可稱為乃一種純粹的社會教育或平民教育。秦代統一,似乎又想把當時社會私人教育的新風氣新運動收歸政府,由政府來辦理,此乃一種微帶有復古傾向之開始,其時乃有博士官之設置。博士官雖受政府祿養,但不負實際政治責任,只備顧問,供參議,而同時得收納弟子,仍不失其為一學者傳播學術之身份。此種制度,淵源於戰國時代齊之稷下先生。齊國稷下先生七十人,秦博士官員額亦七十。此因孔子擁有七十弟子,故齊王秦帝亦定此數為員額。則當時政府仍為尊重學術尊重學者,而非如近人所謂只要鞏固其私人之政權,而始設立此制度。

博士官漢初沿襲不廢,待到漢武帝,又來了一次大改變。在秦始皇時,曾因博士官中有主張復行封建的,於是加以一番澄清,嚴禁以古非今,凡博士治古史的,幾乎全都罷黜。漢武帝則一反秦舊,把凡治戰國百家言的博士都廢了,只立五經博士,講求五經則是講求古代史實的。又秦始皇焚書禁以古非今,主法後王,乃荀卿所主張。漢武帝表彰五經,主法先生,乃孟子所主張。孟、荀皆孔門儒家,而主張各異。又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主性善乃中國傳統文化一特點,主性惡近似西方。故孟、荀相比,孟當較勝。後世常同稱孔孟,而荀卿則被遺棄。故秦漢之博士制,誠亦中國歷史上一大變。

秦代得天下,只二十餘年,周代綿延了八百多年。專站在政治立場上,是秦代不足法,故必上研古經籍,這是當時一般人意見。其次,武帝又建立太學,五經博士在太學中正式任教,太學生又稱博士弟子,如是乃恢復了西周官立教育之舊傳統,但已非貴族教育,仍是平民教育,只由政府特立學校來推行。

西漢教育制度之重要性,乃以育才與選賢雙軌並進。換言之,乃是教育制度與選舉制度之配合行使。由地方學即郡國學申送十八歲以上青年入太學,受業一年,經考試,以甲乙等分發。甲等得在宮廷充皇帝侍衛,乙等回歸本鄉作吏。為吏有成績,重得選舉入充皇宮侍衛,再由侍衛分派到中央及地方政府擔任各職。

此一制度,形成了此下漢代政府較之以前歷史上所有之舊政府,嶄現了一獨特之新面相。凡屬政府成員,皆須太學出身,或是由太學生服務地方政府為吏之雙重資格為出身。此等人,皆經政府之教育與選擇。每一成員,既通經術,亦稱文學,又擅吏事,漢人謂之「通經致用」。縱位極承相,亦不例外,必備此資歷。故漢代自武帝以下之政府,乃備受後世之崇重。後代政府,亦莫能自外於漢代之規模,而別創一新格。總之是受教育的始能任官職,教育地位,乃顯在政治之上了。

博士於五經,有兼通、有專精。但雖兼通,亦必以專經任教。惟一經亦可有幾派說法,經太學博士與朝廷公卿會合審查決定。所以到宣帝以後,五經共設有十四博士,即太學中共有十四個講座,此外不再添列。

所難者則在考試,須定一客觀標準。故每一太學生,必申明其自己乃依據某一講座之說法而作答。漢人謂之家法。五經共分十四家,每一經之章句訓詁,必遵從某一師之家法,以為考試之答案,乃能及格。其實所謂師傅家法,皆為便於考試,在學術上,其高下是非,則仍待討論,非有定案。

但太學在此後已成為利祿之途,來者日眾。其先博士弟子只五十人,漸增至一百人,兩百人,一千人。有人說孔子弟子三千,太學生名額遂亦增至三千人。此已在西漢之末年。下及東漢晚期,太學生乃增至三萬人。試問十四位講座,如何能教三萬名學生。太學至此,逐漸變質,失卻了開始重視教育之用意。

而且既定家法,則重墨守,陳陳相因,無發明,無創辟。私人聰明反而窒塞了。於是官學遂又不受人重視,真心求學的,重又轉歸到社會私學去。私學即是排拒在博士講座之外的。或是在博士家派之外,自有講法的。或是在博士家法之中,有所融會貫通的。既非十四家法,即為太學所不容,於是只在民間設教,當時謂之開門授徒。太學博士所講,以其為當時所通行,稱為今文經學。民間所授,以其非為當時所通行,乃稱為古文經學。古文經學無家法,可兼通,可博采。此亦都在東漢之世,私學乃又代官學而崛起。

其間最值一述者有鄭玄,山東高密人,曾造太學,又自向私學從師,遊學遍全國。以東方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介紹,投馬融門下。馬融門徒四百餘人,升堂受業者五十餘生。玄在門下,僅得高業弟子轉授。三年,不獲見融一面。某日,融會諸生考論圖緯,聞玄善算,召見於樓上。玄因得備問所疑,既畢,辭歸。融喟然曰:「鄭生去,吾道東矣。」玄不仕在鄉,弟子自遠方至者數千。曾途遇黃巾數萬人,見者皆拜。並相約不敢入縣境。孔融、袁紹亦對玄備致敬禮。

就歷史言,無數百年不敗之政治,亦無數百年不壞之制度。西周以下辟雍泮官等制度,今已無可詳說,秦漢兩代博士制度之演變,經學上今古文雙方之異同得失,余已有專書詳述。惟鄭玄以在野學者之身,當朝廷提倡數百年經學達於墮地將盡之際,玄之為學,不專治一經,更不一專師一家,能囊括匯通,成一大結集。此下十四博士家法師傳,盡歸散失,惟鄭玄最晚出,而使經學傳統不墜重光。其功績實為兩漢經生四百年來所未有。可見教育事業,主要在師道。師道所貴,主要在為師者之人格與學問。振衰起弊,承先啟後,其能發揮絕大功能者,則多在師不在學校,又每在野不在朝,抑且在亂不在治。如鄭玄之在兩漢,即可為一例。故其人在中國教育史上,尤為後代所重視。

鄭玄稍前,有一郭泰亦當附說。郭泰亦當時一太學生。其時太學生數萬人麇集京都,博士倚席不講。又值朝政黑暗,激起太學清議,成為當時政治上一難對付之力量。而郭泰是太學生中之翹楚。同時又有符融,亦太學生,師事少府李膺。膺乃當時名公卿,但見融,必絕他賓客,聽其言論,為之捧手歎息。郭泰家貧,從其姊夫借五千錢,遠出從師。并日而食,衣不蔽形。及來太學,時人莫識。融介之於膺,時膺為河南尹,待以師友之禮。後泰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輛。泰惟與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視若神仙。時漢政已污濁不堪,太學亦有名無實。但公卿中有賢如李膺,太學生中有英特奇偉如符融、郭泰。其故事著之史籍,長供後人玩賞。雖無救於漢室之覆滅,但中國文化之內蘊,與夫其社會精力之充盛,可知此下尚有無窮生命,決不隨一時朝政而俱潛。

郭泰可稱為當時一極崇高之社會教育家,黨錮事起,閉門教授,弟子以千數。經其識拔獎誘者,或值幼童,或在裡肆,或事芻牧,或役郵驛,或從事屠沽,或出身卒伍。而其終皆成英彥,凡六十餘人。尚有不少故事,見於史籍。後代史家評郭泰,謂雖墨翟、孟軻不能遠過。時有孟昭,尚在童年,謂泰曰:「經師易遇,人師難遭,願在左右,供給灑掃。」泰許之。夜中令作粥,進而呵之。三進三呵,昭不變容。泰乃與友善,卒成妙士。如此之類,不能備述。泰又自著一書,專論取士本末,惜遭亂喪亡。如郭泰,誠可謂在中國教育史上為師道樹立一標格。今若目馬融為經師,郭泰為人師,而鄭玄則兩者兼備,故益為後人所推重。

由此言之,論教育事業,注重制度,更該注重人物。制度可以壞而復修,人物則不可壞。制度可以隨時而變,人物則自有一不可變之典型。有了制度無人物,制度是空的假的。有了人物無制度,可以隨時創立制度,亦可有不成制度之制度出現。戰國與東漢晚季,皆是無制度而有人物之時代。雖則人物不同,卻有在文化傳統下同一典型之存在。近人好言戰國,忽視東漢,亦可謂終是一偏之見,應加糾正。

以上是敘述了秦漢大一統四百年之教育制度,當屬中國教育史上教育制度演變之第三期。以下當續述三國、兩晉、南北朝中國六百年來分崩時期之教育制度。

教育制度建立在上,而社會風氣則鼓蕩在下。西周公立教育制度破壞了,幸有戰國先秦社會風氣之在下鼓蕩,因而重開出兩漢公立教育制度之興建。但東漢以下,政治解體,急切不能再統一,在此一時期之教育制度,當分兩項敘述,一曰門第教育,又一曰寺院教育。

士族大門第之興起,在東漢末年,已奠其根基。此下中央政府如弈棋之更置,而門第則自有傳統,繼繩不絕。外面戰亂禍變相尋,內部則富貴安逸自如。社會重心,文化命脈,在下不在上,一皆寄托於此。逮及隋唐統一,時代開新,此輩大門第依然存在,而且有繼續向榮之勢。此決非無故而然。近人好言當時門第,乃古代封建貴族之變相復興。其實一種勢力之獲得存在而維持,必有其內在一番生命力。而當時門第之內在生命力,則正在門第中之教育。

門第惟重教育,故曰家法、家范、家教、家風。一切法范風教,均以家為中心。其事主持於賢父兄,賡颺於賢子弟。其時則莊老清談,已為門第中人所竟尚。以此長為後世詬病。但莊老清談,已實際融為當時門第中人生活之一部分,而非支持門第一力量。不論郊遊飲宴,乃至婚姻喜慶,都成為清談之場合。賓朋畢集,觴酌流連,便有人提出一論題,或在正面加以主張發揮,或在反面施以駁辨疑難。此亦人生哲理中之一番提撕與陶冶,由教育轉成為遊戲。在遊戲中卻具教育意義。此亦可謂乃人生一最高藝術化。其實中國儒家之「儒」字,即含有藝術意義。故亦可謂人生藝術即人生道德,人生道德即人生藝術。此乃中國文化一最高大特徵。則中國士族之成為門第,亦有其甚深涵義,所當特加討論者。

要保持門第,故對外面事變處以冷靜消極態度,此乃處亂世一權宜辦法。又當時門第於清談外,又重各種文學與各種藝術之修養。在此兩方面,亦均有優異表現。雖不足在此大時代中培養出奮鬥精神,但當時之門第,有如荒漠中一綠洲,洪流中一清淵。恬退寧靜,雖於事功無建樹,亦復小以保身,大以保家。莊老道家義,在當時可謂亦已運用得恰到好處了。

更有一層,為後人所忽略者,乃當時門第中之禮教。此則承襲儒家傳統,亦是經學傳統。當時門第乃能切實遵守,並因宜發揮,主要尤在喪服一端。此乃古人宗法與孝道之遺傳,配合在當時門第實際情況下,斟酌恰當,發明合宜,其在此一方面之成績,乃遠非兩漢經學所能逮。雷次宗因善講喪服,當時舉以與鄭玄並尊。唐代杜佑《通典》,備載其時一切喪服上之研究,成為在經學中禮學一部分最複雜難整理之一項史料,此乃當時支持門第一重要中心,而為研討當時社會史者所必知。其作用更在老莊清談及各種文學藝術之上。若如近人眼光,只論當時門第所佔之政治地位,及其經濟情形,以為如此即可把握到當時門第存在與持續之所以然,則終不免為淺識無當之尤。當知研究此者為學術,奉行此者為風氣。而所以蔚成此一代之學術與風氣者,則主要在教育。此則當時門第在教育上亦必有其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亦可知。

其次當及當時之寺院教育。佛教東來,非有大批僧人隨至。換言之,其來入中國者乃教義,非教徒。教義之宏闡,教法之流布,此皆屬中國僧人事。其時不斷有高僧大德絡續出現。尤著者,在北方有道安,南方有慧遠。其人雖屬方外,其教雖本佛義,然論其人物典型,則儼然一代大師,與先秦儒墨,乃至兩漢經師,面目雖非,精神則一。道安身遭亂世,山棲木食,潛遁講學。徒眾相隨,四百餘人。播遷流離,備歷艱苦。後為朱序所拘,乃分張徒眾,各隨所之。臨路諸長德,皆被誨約。惟慧遠不蒙一言。遠跪曰:「獨無訓勖,懼非人例。」安曰:「如汝豈復相憂。」遠遂與弟子數十人,渡江行化。習鑿齒在襄陽見道安,與謝安書有曰:「來此見釋道安,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吾由來所未見。」慧遠在廬山,僧人之秀群集,廬山見稱為道德所居。相傳其立白蓮社,立誓入社者百二十三人,多方內名賢。此事真偽難定。要之,遠公匡阜風教,廣被南疆,並深溉後世,則斷無可疑。而其先後僧人,播揚佛法,較之前世墨、孟、馬、鄭之往跡,衡其艱巨,決無遜讓。苟非大德,則妙法莫宣。而非有教育之功,則高德名僧,亦無緣接跡而起。

又其時高僧,皆通方內之學。習鑿齒稱道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慧遠講喪服經,雷次宗、宗炳等並執卷承旨。又如梁劉勰依沙門僧祐,與居處積十餘年,其為《文心雕龍》,博涉群經百家之集,亦其寺居肄力所及。當時寺院教育,亦必自有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試讀《高僧傳》,籀其各人之行歷,自可鉤稽出一大概。故當時人物,不在門第,即歸寺院。其背後各有一種教育力量致其如此。而兩者間,實亦一氣相通。寺院即得門第之護持,而門第中人,亦多信崇佛教,或出家為僧。如劉彥和,則非門第中人,其成學乃受寺院影響,事亦易知。

今若以其時門第與僧寺,擬之歐洲中古時期,以門第比彼之封建貴族,以僧寺比彼之耶教教會,則有兩端顯著相異。一則在中國,雖南北分裂,亦尚各有統一政府。二則遠自西周以下,春秋戰國秦漢相承,一千幾百年來之文化傳統,書籍文物,種種皆在。故此六百年來之學術與人物,除卻新加進一種佛教教義外,實仍一線相承,既非中斷,亦非特起。雖有小異,無害大同。即佛門中人,亦各有以往文化傳統之血脈灌注,精神流漬。並非專信外來宗教,與中國自己傳統敵對排拒,不相融貫。此亦大可注意之一端。

上面述說三國、兩晉、南北朝六百年中之教育,當為中國教育制度史上演變之第四期,此下隋唐統一盛運重開,則轉入為第五期。

隋唐統一盛運再興,於是漢代公立教育制度亦隨之復起。唐初太宗時,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都派留學生來中國,太學生多至八千餘人。又有書、算、律各門專科,學制似較漢代更為進步。

但漢制須先進太學,再經選舉,而唐代則教育考試分途發展。太學出身與進士之公開競選屬於兩事,把考試來代替了漢代之選舉。學校出身其事易,公開競選其事難。社會群情,都看重進士,不看重太學生。當時中央政府地位雖高,而國家公立教育,則未有大振作。抑且唐代還有門第教育與寺院教育之存在。就教育言,則未見有大勝於魏晉南北朝之世。

唐代考試重詩賦,其事亦未可厚非。考試本是一種智力測驗,短短一首詩,其中有學問,有抱負,有寄托,有感想,不僅智力高下,即其學問人品,亦可於此窺見。若作策問或經義,題材內容,先已有了限制,未易出奇制勝。而且陳陳相因,易於揣摩抄襲,不如詩題,層出不窮,無可準備。而應考者卻得借題發揮,各盡其趣,於拘束中見才思。

唐代終於把進士考試來漸漸替代了門第勢力。社會孤寒之士,亦得平地拔起,廁身仕宦,使仕途不再為門第所壟斷。而寒士應考前,則常赴寺院中讀書。乃有如王播飯後鍾故事。相傳播客揚州某寺,隨僧齋餐。僧伽厭怠,乃齋罷擊鐘,播作詩有「慚愧闍黎飯後鍾」之句。後播顯達,出鎮揚州,訪舊遊,其所題詩,已受碧紗籠之。或傳段文昌事與此相類。其他此等事,亦復屢見。

故可謂唐代僅有考試取才,而無學校養才。養才仍賴於寺院與門第。寺院所養不為世用,門第出身,比數漸不如進士之多。而進士又僅尚詩賦,不免實學漸衰,流於輕薄。唐晚季,昭宗時,鄭綮以為歇後詩得相位。彼自謂縱使天下人皆不識字,相位亦不及於我。制詔既下曰:「笑殺天下人。」又曰:「歇後鄭五作相,事可知矣。」或問綮,相國近有詩否,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此處那得之。」此亦可謂有自知之明。然國家豈得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人來掌理治平。其時則已若政府社會舉世無才,有才則只在寺院中作禪宗祖師去。

唐末有書院教育,此事乃門第教育之殘波余影。門第沒落,子弟向學,無共學之人。乃於宅旁建書院,藏書其中,延納後秀之來者,可為子弟作師友。又為避世亂,常擇名山勝地建書院,則受寺院影響。而書院之盛,則待宋代。故言中國教育史,有唐一代,實有腰虛中弱之象,此亦不可不知。

宋代特矯唐弊,公私教育皆特盛。其先則自社會私家教育開始。如范仲淹、胡瑗、孫復,皆先在寺廟中成學,再復從事於社會下層之私家講學事業。范仲淹繼戚同文在睢陽書院,孫復在泰山書院,而以胡瑗在蘇州湖州書院講學為尤著。其在湖州,分設經義、治事兩齋,儼如今大學之文理分院制度。經義齋培植通才,治事齋指導專長。一時人才紛出。朝廷詔下蘇湖取其法為太學制度,並召瑗為教授。宋代之國立太學,乃採用社會下層教育成軌,此亦難得。

當時所謂書院,亦漸由私立變為公立。宋初有四大書院,皆不由政府創建,其後乃如僧寺,亦受政府賜額。又如范仲淹在睢陽書院講學,乃由晏殊延聘,胡瑗在蘇湖書院講學二十餘年,乃由范仲淹、滕宗諒延聘,地方有賢長官,始得延聘名師,書院乃得美譽,學者竟集。一時聞風繼起,州縣皆興學。然在神宗元豐時,天下諸路州府學官,凡得五十三員,可謂寥落已甚。蓋書院之主要條件仍在師資人選。惟其注重師資,於是有制度亦等於無制度。因良師不常有,未可必得。若為師者非其人,則學者裹足不至。即有至者,學校風聲亦不佳。故每寧缺毋濫,空有建築,不成學校,地方教育終於時興時輟。

宋代太學,在神宗時立三捨法。始入學為外捨,定額七百人。升內捨,員三百。內捨升上捨,員百人。月考優等,以次升捨。略如近代學校有年級制。然太學既由政府官辦,政污則學敝,三捨制備受詬議。要之,在中國教育史上,官辦教育亦終不為人重視。

故宋代政府,雖刻意興學,而當時教育勢力,則終以私人講學為盛。但其時門第,僅有呂、范兩家,已在社會無勢力。理學家崛起,乃與寺院僧侶爭取教育權。其先如二程在伊洛,橫渠在關中,風氣初開,聚徒不盛。然彼等之講學故事及講學精神,則大堪與戰國諸子媲美。要之是私家自由的,不受政治影響,亦不為門第與寺院所拘束。下及南宋,如朱子、象山,講學始盛,蔚成一時風氣。即地方長官興建書院,亦必奉祀社會先賢,亦如寺院必奉祖師佛像。而尤以濂溪、二程三人,幾於為大多數書院所奉祀。

書院又稱精舍,精舍之名,其先起於東漢儒家之私門授徒。其後僧侶所居亦稱精舍,最後理學家講學又用此名。可見中國中古以來之社會教育,乃由儒佛兩家迭興迭衰,即此精舍一名,亦可透露其中之消息。而中國教育,實際即以代宗教教育之任務,亦由此可見。

在當時,復有一事值得注意者,乃為皇帝宮中之經筵講官制。王室教育,遠自秦始皇帝使趙高教少子胡亥,漢高祖使叔孫通教太子孝惠帝,即已開始注意。此下賈誼力主太子教育之當鄭重,實為漢代崇獎儒學啟其機運。因重教育,則必重儒術。景帝武帝皆有師,而武帝師王臧,乃儒生。武帝尊儒,乃受其幼學影響。賈誼、董仲舒皆為王子師。而東漢明、章二帝在宮中為太子時之尊師向學,尤傳為歷史嘉話。但宋代則帝王亦從師,乃有經筵講官之設置。經筵一名,亦始佛門,但宋代則有侍講侍讀諸臣為天子講學之稱。王荊公為侍講,曰:「臣所講是道,帝王當尊道,不當立而講,帝王坐而聽。」神宗依之,許其坐講。及程伊川為講官,亦爭坐講,哲宗亦許之。厥後明、清兩代,皆有經筵進講。以及歷史上東宮教育太子之制度,皆值注意。

元代蒙古入主,中國文化傳統只在政治上受屈,在社會上則依然維持。而許衡為國子師,所教蒙古族人侍御貴近子弟,後皆為重臣。此亦可謂乃受中國傳統教育制度之影響。而書院尤遍佈全國,較之南宋時代更增。雖未必各處常有名賢主講,然一時名賢,則借書院為躲藏,中國文化命脈,實賴以傳遞。故明初開國,朝廷文風,轉較漢宋遠勝,惟唐初乃差堪相擬耳。

明太祖未定天下,即在婺州開郡學。及即帝位,詔天下郡縣皆立學。府設教授一,訓導四。州設學正一,訓導三。縣設教諭一,訓導二。生員自二十人至四十人。據一時統計,全國府、州、衙、所,共得教官四千一百餘員,較之北宋元豐時學官,幾多近百倍。則明初注意興學不可謂不力。

地方生員升至國學,初稱國子學,後稱國子監。監生分赴諸司先習吏事,稱歷事監生。亦有遣外任者。在學十餘年,始得出身。洪武二十六年,曾盡擢國子生六十四人為布政按察兩使及其他高級官職,出身遠優於漢之太學。又必生員入學始得應舉,則學校與考試兩制度,亦復融合為一,此皆明制之優於前代者。即在此後,明代南北監,常簡大學士尚書侍郎為司成。一時名儒為國立大學校長者,項背相望。晝則與學員會饌同堂,夜則燈火徹旦。不乏成材之士出於其間。明代國力,與漢唐相抗衡,人才輩出,亦與政府重視教育之意有關係。

然由政府辦學,學校興衰,終視政治之隆污而判。故明代之教育制度,雖可稱道,而教育功效則終有限,此孟子所謂「徒法不能以自行」也。

又明代政府中,擁有大批學人,可以不負實際行政之職位,此亦兼寓有一種教育意義在內。進士及第,一甲得入翰林,二甲三甲得選為庶吉士。因其未更事,俾先觀政,同時進學。此一制度,論其淵源,實頗似於秦漢時代之有博士官。翰林猶如博士,庶吉士近似博士弟子。迴翔政府,儲才養望。此制為清代所沿襲。論其制度,有張有弛。論其作用,有顯有晦。論其意義,在政治集團之內而別有一種養賢儲才之機構與組織,此則大值重視。漢代政府之此項措施,乃受戰國諸子在野講學之影響。明代政府此項措施,則受宋、元儒在野講學之影響。唐、宋兩代之政府中,亦有與漢、明大同小異相類似之措施。此見中國政治重視學術與教育之傳統精神,乃無時或已。此乃中國政治史上一大特點,所當大書特書,以供後人作參考。

惟由政府來提倡學術,培植教育,其最高意義總不免偏重於政治。此已不能滿足在野學術界之理想要求。而且中國傳統政治,學校選舉兩途並重。學校在造賢,選舉在拔賢。而學校與選舉之兩者,均不免要以考試為標準。考試制度之在中國,遞有變遷,而終於不勝其流弊。唐代以詩賦取士,其弊已如上述。明代以經義取士,其變為八股,流弊更甚。於是民間講學,仍必與朝廷提倡相對立。

明代民間講學,雖遠承宋、元,下至武宗時代王學特起而大盛。陽明政務在身,而兼亦從事講學。其所至,學徒群集。倡為惜陰會,欲使學者時自集會,講論研究。及其身後,流風益甚。各地社會,自有組織。其大弟子,年有定時,分赴各地。一面藉此集會,交換心得、討論新見。一面集合群眾,公開演講。稱為講會,亦稱會講。此與朱、陸書院講學有不同。一則講會近似一學會,學者同志藉以互相切磋。一則講會以宣傳普及為務,更近一種社會教育。循而久之,以普及代替了提高與深入。故此種講會,雖曾一時風起雲湧,而亦滋流弊,終於不可久。

最後乃有東林書院出現。此一書院之規制,更近似一學會。學者常川集合,輪流主講,重在自相切磋。而所講亦涉及當時之政治。逮此一學會遍及全國,更復在京師有分會,乃引起政治大波,直至明室覆滅,黨禍始告結束。

下至清代,政府公立學校,無論在中央,在地方,其在傳統上,均已名存實亡。無一定之宗旨以為規則,以為號召。在野學者,風氣亦變,無復宋、元、明三代講學之風。而書院制度,則仍禪續不絕。主持書院者稱山長,其時書院多數已在城市,不似以前多如僧寺之佔有山林名勝,而山長之名,仍可推究其遺蛻之跡。書院有窗課,僅是學者作文送山長評閱。薄有膏火,如近代之有獎學金。其時書院之主要貢獻,乃在藏書與刻書。如廣州學海堂有清經解,江陰南著書院有續經解。其從事校對者,則如今之有工讀生。

然書院在當時,仍有其影響。如朱次琦為廣州學海堂都講,復講學禮山,康有為曾從學。章炳麟在杭州詁經精舍從學於俞樾,吳稚暉亦是南菁書院之學生。

講中國舊教育制度,應到此為結束。清末廢科舉,興學校,為近代中國推行新政一大要項。前代所傳各地書院遺址,幾乎全改為新式學校。如作者本鄉無錫之東林書院,其先改為東林小學,後則改為縣立第二高等小學,東林之名,亦不復存。是則唐末以來一千年之書院,其最後命運實不如一僧寺。尚多保留遺址,并迭有興修。書院本與僧寺為代興,今則幾乎渺無蹤影可供人作憑弔。惟香港淪為英國殖民地,除香港大學外,一切學校,初均沿用書院名稱。禮失而求之野,此亦其一例矣。

今再綜合上述加以回顧,中國歷代政府,西周不論,兩漢以下,幾乎無不注意國家公立教育之建樹。然惟兩漢太學最為持久,並有成績。明代國子監已不能相比。其他如唐、宋兩代,雖亦曾盡力提倡,而國立教育之被重視,實僅曇花之一現。外此率皆有名無實,未見績效。在中國教育史上,其真實具影響力者,多在社會私家講學之一途。戰國諸子乃及宋、元、明三代之理學,聲光最顯,績效亦大。即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時代之門第與佛門寺院教育,亦不能謂無貢獻,此其一。

而且公私教育,常成對立之勢。若論中文化淵源,先有周公,後有孔子,此兩人厥功最偉。然周公在上,先秦所謂官學,由其創始。孔子在下,先秦百傢俬學,承其軌轍。兩漢太學,以六藝為教,此則作於周公,傳之孔子,故漢人並尊周、孔,公私融會,而周公當尤在孔子之上。故《論語》僅列於小學,五經始得立博士,入大學。是即官尊於私之意,直至唐代猶然。自宋以下,周、孔乃改稱孔、孟,又以《四書》上駕五經。元、明、清三代取士,均先《四書》,後五經,是為私家學上駕王官學一確切之明證。此其二。

中國人常稱政統與道統。尊政統則主以政治領導學術,尊道統則主以學術領導政治。自東漢之衰,以政治領導學術之信心破毀無存。下及南北朝之宋代,其時國立太學,分玄、史、文、儒四學,玄居最先,儒列最後,則周、孔經學已屈在老莊道家言之下。此實已見道統尊於政統之意向,蓋其時視老莊為得道統之正,而周、孔則似居政統之列。唐代兼崇道佛,佛教東來,本有沙門不拜王者之說。唐代帝王則奉僧侶為國師,帝王轉拜沙門。太學所講雖是儒學,然儒屬政,佛屬道,儒不如佛,已成一時公見。唐人考試,本分經義與詩賦兩項,然明經出身遠不如進士。進士考詩賦,則時人之視詩文學亦猶占儒學之上。唐人又崇老子,與漢人不同。漢人崇黃老,其著眼點在政治。魏、晉以下崇老莊玄學,其著眼點不在政治,純在玄學論道,其價值乃超出儒家周、孔經學崇政之上。唐人承此意而來。是則此一時期已成為道統高出政統之時期。道、釋出世法被視為乃道統所在。周、孔經學,乃入世法,僅當領導政治,不能為人生作領導。故其時僧人道士皆得稱師,而儒家轉不敢自稱師。韓愈在太學掌教,則僅是一學官。乃為《師說》,挺身以師道自任,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然韓愈亦僅為一古文師。其自稱:「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斯則韓愈亦未脫當時人重視《文選》之意見,乃提倡古文,仍欲導人由文入道。又為《原道篇》,竭論道在周、孔,不在老、釋。此論乃上承舊傳,下開宋、元理學之先聲。要之,唐人群認老、釋始是道,文、儒則皆出其下。考試以文為準,學校以儒為教,此則皆在政統一邊,而政統則居道統下。故韓愈之論,實際終不得大行於世。此其三。

宋代理學家興起,乃重尊孔、孟為道統。老、釋不言政事,政統屈居道統下,相互間事可無爭。孔、孟論道亦兼論政。果將以學術領導政治,則兩者間終不免有爭。北宋曾禁洛學,南宋亦禁朱學。陽明在明代,亦屢受政府壓制。而東林則在政府間掀起大爭端。清代壓抑學人更甚,學者競逃入故紙堆中,其治經僅為考古,不敢侵議政事。然而道統高出政統已成社會公見,清廷亦無奈之何。末子在南宋,親受偽學之禁。而在清代,則備受朝廷崇奉。學者乃以訓詁、考據反朱,其意端在反朝廷科舉之功令。以歷史大趨勢言,在野講學,其勢力常超過政府所提倡,而政府亦不得不屈意以從。先秦諸子尤其著例。兩漢博士今文經學,終為民間古文經學所替代。唐代考試重文選,韓、柳古文運動,亦崛起代之。清廷以理學家《四書》義取士,終不敵在野之漢學。此皆其犖犖大者。然則就中國文化史言,學術教育命脈,常在下,不在上,此其四。

惟中國歷史傳統,雖上下皆知重教育,乃從未有堅穩之學校基礎。大率言之,尤其在社會之下層,除卻地方鄉里小學外,可稱為有師長,有學徒,而可無學校。學徒亦多屬成年人。主要乃在有大師之講學。有其師,則四方學徒響應霧集。主要在獲得一項為學方針,歸而自學。師道殞落,則學亦中絕。此其五。

以上羅舉數項特徵,若問其所以然,則在此等特徵之背後,正可見中國民族性,中國文化傳統,乃及中國歷史大趨勢,具有一番精神力量,有以使然。其間自不能無長短得失。然今日從事新教育者,則於此諸項,不能不知,庶可釋回增美,使當前之新教育,不至與自己國家民族文化傳統歷史大趨勢脫節,或甚至於違背乖離,此則今日從事教育事業者,所當共同勉力以赴。

今再續述教育思想。全部中國思想史,亦可謂即是一部教育思想史。至少一切思想之主腦,或重心,或其出發點與歸宿點,則必然在教育。中國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蔽之,曰:「在教人如何作人」,即所謂做人的道理。如儒、如墨、如道,何嘗不是都講的做人道理。即從政做官,亦只是做人道理中之一枝一節。因此中國人看學術則必然在政治之上。亦絕不看重如西方般純思想之思想,而必求思想與行為之相輔並進,與相得益彰。一切思想,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產生,亦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證實與發揮,最後亦必以實際人生為歸宿。故中國傳統思想,則必帶有教育成分。中國一思想家,同時必是一教育家。中國人看重一思想家,不僅是看重其思想與著作,同時必看重其人,看重其實際人生中之一切行為。故凡屬一大思想家,則必然同時成為一大師。後人讀其書,必知師其人。此所謂能自得師,尚友古人。若把其思想從實際人生中抽離,即不成為思想。

此不僅儒家為然,即墨家道家亦無不然。孔子在教人作一儒,墨翟在教人作一墨,莊周老聃在教人作一道,更要在以身作則。其他如陳仲子、許行,莫不皆然。其人之全部生活,即其人之全部思想之真實表現,與其真實發揮。故各家相異不僅在思想上,更要乃在其實際做人上。故在中國,乃素無思想家一名稱,僅稱為一家派之大師。今人乃群目孔子老子諸人為思想家,若將思想與實際人生分離,則已失卻其為學立說之主要精神之所在。若又稱此諸人為哲學家,則相離更遠。於是中國思想上一種最重大的教育精神,乃黯晦而不彰。

故在中國思想之後面,必有一番全部的活人生在內。如欲研究中國思想,不僅當把此思想家之為人即其真實人生加進,又必把學者自己人生加進,乃始可以有真體會,真認識。如孔子言仁,今人群認為是孔子思想之最要中心。然孔子告顏子則曰:「克已復禮為仁」,此乃一種人生實際行為之指導,非如今人所謂乃是哲學上一特殊名詞特殊觀念之界說。換言之,此乃孔子教顏子如何學做一仁人,而非指導顏子在仁的觀念或仁的哲學上如何作思考與研究。顏淵請問其目,孔子告之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此是教以行,非是教以知。有真行乃使有真知。非如一番哲學,可由邏輯辨證種種思考方法推演而得。道不遠人,為人之道,即各在其當人之身。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此道即近在顏子身上。孔子之教顏子,只教其即以己身自治其身。力行有得,境界自到。此乃孔門之所謂道。孔子答其他弟子問仁,亦如此例。一部《論語》,全要如此讀。開首即云:「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學而時習,即應是讀者己身之道。只要身體力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乃只用孔子思想體系哲學觀點等新名詞新目標來研讀《論語》,把讀者自身擱放一邊,則孔子精神,豈所易得。至少是隔了一層厚膜,難於通透。要之,《論語》一書,竟體是一種教育思想。讀其書,當如聽孔子之耳提面命,乃為真切。

讀《墨子》,便該知墨子如何教人兼愛。讀《老子》,自該知老子如何教人慈,教人儉,教人不敢為天下先。當求自己如何來學得此三寶。讀《孟子》,便該懂得如何動心忍性。讀《莊子》,便該懂得如何以逍遙游的胸襟來處人間世。此等皆是諸家之所謂「道」,莫不有一番人生實際工夫,亦莫不有一番教育精神寄放在內。故讀者亦須把自身放入,乃可由此有得。苟有得,其自身即為一得道之人,乃可本其所得轉以教人。師道從人道中來,師道不熄,人道亦不熄。中國傳統文化之所以能悠久廣大,日常日新,所繫在此。今人自好以新觀念衡評舊傳統,於是孔、墨、老、莊皆成為如西方般一思想家與哲學家,而今天的我們則自有另一套教育上的新思想與新方法來領導後進。如此則中國三四千年來之文化積業,豈不將隨而消失不復持續。此是一大問題,值得我們之警惕與研討。

先秦諸子外,試舉隋、唐禪宗,宋、明理學為例。相傳達摩東來,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達摩,問如何得心安。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開此下數百年之禪宗。西來佛教之天下,一轉而成為中國禪宗之天下。其實達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問己心,因而大徹大悟。此一番現前真實教訓,正與中國傳統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門中禪宗大行,決非無故而然。此下禪宗祖師們,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邊際,而終於使人悟得大道。縱說禪道仍是旨在出世,與儒、墨、道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與教育方法,則無大相異。

宋、明理學家,雖是力斥禪學,但雙方之教育精神與教育方法,亦顯見有極相似處。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從游於周濂溪,濂溪教以「尋孔、顏樂處」,只此五字,便下開伊洛理學門戶。明道嘗言:「自聞濂溪語,當夜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此亦似一種禪機。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見。由此體入,自可有無限轉進。

一

本於上述,若我們用此一眼光來看中國全部思想史,可見其上下古今,自有一大條貫。此一條貫,即是教育。教育與宗教不同。宗教固亦在教人作人,但宗教先重起信,教育則重開悟。信在外面,悟在己心。教人作人,亦分內外兩面。知識技能在外,心情德性在內。做人條件,內部的心情德性,更重要過外面的知識技能。孔子以六藝設教,但所重更在教仁、教恕,教樂、教不慍。風月在外面,吟弄則須在自己心情上。外面盡有好風月,己心不能吟弄,即不歸入人生境界。《大學》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家、國、天下,皆是實際人生,但皆在外面。格、致、誠、正在內面,更實際。修、齊、治、平,須種種知識技能,但無內面一番心情,則外面種種知識技能皆將運用不得其所。小學教灑掃應對,是外面事。但亦要從外面事情透悟到內面心情上。小學是由外以入內,大學則由內以及外。內聖外王,本末精粗,一以貫之。中國人教育思想之後面,乃有一套人生大真理存在,此處不擬深入細講。

但不妨略一粗說。教育重在教人,但尤重在教其人之能自得師。最高的教育理想,不專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本所能。外面別人所教,乃是我自己內部心情德性上所本有本能。如是則教者固可貴,而受教者亦同等可貴。教者與受教者,自始即在人生同一水平上,同一境界中。此是中國教育思想上最主要綱領。此種所謂教,則只是一種指點,又稱點化。孟子曰:「如時雨化之」。一經時雨之降,那泥土中本所自有之肥料養分,便自化了。朱公掞見明道於汝州,歸謂人曰:「某在春風中坐了一月」。花草萬木,本各有生,經春風吹拂,生意便蓬勃。此番生意,則只在花草萬木之本身。在春風中坐,只是說在己心中不斷有生機生意。中國人稱教育,常曰「春風化雨」,所要講究者,亦即春風化雨中之此身。

故《中庸》乃特地提出一「育」字,曰「萬物育焉」,又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又提出一「化」字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切人事皆須有外面之教,而人生之內在則必須有育。故《易》曰:「果行育德」。天地功能則曰「化育」。化則由外向內,育則由內向外。育即是一種內在生命之各自成長。只在外面加以一啟發,加以一方便。故又曰「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育人類內在生命之成長,乃用百年長時期作一單位來計算,不如樹木之短期十年可冀。中國教育大理想在此,文化大精神亦在此。

一一

由此連帶引申,可以說中國教育特所注重,乃一種全人教育。所謂全人教育,乃指其人之內在全部生命言。貫徹此內在全部生命而為之中心作主宰者,乃其人之心情德性。因此中國教育,比較上常忽視了一種偏才教育。人各有才,因才成學,各有其用,但不免各有其偏,不能相通。其相通處,乃在其人本身之外,而不限在其人本身之內。自外面人事言,雖亦相通。自內部人生言,則一切知識才藝,固是各不相通。故孔門四科,德行為首,言語、政事、文學皆其次。因人生相通惟在其德行上。言語、政事、文學皆屬人事方面,則各自分別,不易相通。故孔子雖以六藝教,而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其教人終以道德為重,才藝為輕,顯然可見。其告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子夏長文學,終是落在一偏,故孔子勉其自務於廣大。樊遲請學稼,又欲學為圃,孔子稱之曰小人。因其亦是志於一偏。凡屬知識技藝,則終必偏至。惟人之所以為人,為其全生命之主宰與中心,屬於心情德性方面者,則貴於得大全,貴於能相通,尤為人類所以貴有教育之最大宗本所在。孔子此一教育宗旨,後世莫能違。成為中國教育史一上一大趨向。

孔子又說:「有教無類」。古今中外所有教育,皆可各別分類。孔子以前有貴族教育,魏、晉、南北朝、隋、唐有門第教育與寺院教育,此皆有類可分。有類斯有囿,先自加一圈子,把範圍縮小了,不能遍及全人群,又不能遍及人之全生命。又如各種專門性的知識技能,在漢、唐時代,亦有律法、天算、禮樂、醫藥、書畫,各種專門教育,古者謂之疇人疇官。疇即是類。各以專業,或父子相傳,或師弟子相授,成為世襲,此謂疇人之學,皆各以其學備世用,然與各人內在生命成長之教育有不同。中國人乃向不以之與全人教育相等視。專門教育惟以教事,全人教育乃以教人。所謂疇人,乃是人各因其所學而分疇分類,則不惟道術將為天下裂,而人自相別為類,亦已四分而五裂。此決非人類教育最高理想所在,亦可知。

其他如宗教,雖亦是教人,非教事。然信佛,便不能信道。同教中又各分宗派,相互生活各有隔閡。惟堪出世,不堪為人世大公之教。今日世界各宗教,豈不便是把世界人類分裂一好例。近代有國民教育,則是教人以一種狹義的國家民族觀,亦將把人類各自分歧。又稱公民教育,乃教導其各為一國家之公民而止。在共產主義下,則惟有階級教育,所教必限於無產階級。又有職業教育,此乃一種市場教育。乃生活所需,非生命所在。凡此種種,皆是有類之教。其教有類,乃使人各分類。此等教育,雖各應一時一地之需,然終將為全人類橫添障壁。

孔子教育理想,則是一種人的教育,全人的教育,可包括上列諸項教育在內,而必超出此諸項教育之上。孔子教育宗旨,乃為全人類,為全人類中每一人之全生命。一部《論語》,無國別,無民族別,無老無幼,無各業專家,無各宗教信徒,皆可閱讀研尋,從此能自得師而完成其生命之全體。亦使人類生命獲得融凝,相與合成一大生命。中國人奉孔子為至聖先師,此中實有一番大真理。中國文化之可貴乃在此。

今日世界棣通,文化交流,各種教育制度,日新月異,紛歧雜出。中國原所自有之教育思想與教育制度,其將一切棄置,不理不問乎?其將僅為治史者鉤沉稽古,作為一套博聞之資乎?其亦可以通其意而求其變,去腐生新,以參加進現代潮流,而重獲其發揚光大之機乎?特略述梗概,以供國人之參考。

(一九六八年四月政治大學教育研究所講演一九七年摘要成篇載《中華文化復興月刊》三卷四、五兩期)思想者自由

《國史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