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詩精神 新的詩風

杜甫的貢獻在七律。

七律是格律詩的一種,在後世更是常用的一種。但在初唐和盛唐,詩人們更喜歡的是古體,比如李白和岑參;或者五絕和五律,比如孟浩然和王維。王昌齡的名作更清一色都是七絕,包括我們耳熟能詳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和「一片冰心在玉壺」。創作七律的也有,卻乏善可陳。

讓事情發生變化的,是杜甫。

杜甫當然是全才。他的五古如《羌村三首》,七古如《飲中八仙歌》已於前介紹,其餘則五律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五絕如「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七絕如「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也全都膾炙人口。 [40]

但真正超越了前人的,還是他的七律。

比如《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被稱為古今七律之冠的作品,因為不但完全符合格律,而且做到了極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簡直就是既可以學習又無法企及的範本。[41]

也許,必須稍微講點這方面的知識。

跟所有格律詩一樣,七律最重要的是平仄。平,大體上就是現代漢語四聲中的陰平和陽平。仄,則是上聲(上讀如賞)和去聲,再加古代的入聲。所以,某些現在讀平聲的字比如發、七、出,也是仄,因為在古代是入聲。

平仄的要求叫粘對。粘就是相同,對就是相反。一般地說,一句當中,第二個字與第四個字,第四個字與第六個字都要平仄相反。一首詩當中,第一句和第二句要相反,否則叫失對。第三句和第二句卻要相同,否則叫失粘。以下由此類推。不過,韻腳的字,平仄是一樣的。句中某些字,也可以馬虎,但平腳的句子不能除韻腳外只有一個平聲。[42]

符合要求,又怎麼樣呢?

就會錯落有致。因為字與字,句與句,都是相反之後又相同,相同之後又相反,讀起來特別好聽。

這是音樂之美。

平仄之外是對仗,包括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副詞對副詞,形容詞對形容詞。比如杜甫的「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就是每個字都對上了,可稱工對。[43]

這是文學之美。

詞性要相同,平仄要相反,這當然很難。但,由於我們這個世界原本充滿了矛盾,對仗的使用便可能因為張力而產生奇效,比如「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或者「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44]

至於七律,也有它的優越性:七言較之五言,八句較之四句,空間更大,餘地更多,可以游刃有餘地起承轉合,儘管難度也因此更大。所以中唐以後,七律便佳作頻出,金句迭現。比方說,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許渾的「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以及李商隱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45]

當然,更多的名句應該還是出自七絕。比方說,韋應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以及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46]

杜牧就更是堪稱七絕之王,他的許多佳作恐怕是必須整首照錄的: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這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更不用說「停車坐愛楓林晚」和「牧童遙指杏花村」了。[47]

七言和律絕成為主流,已是趨勢。

這當然有原因,有道理。五絕太短,不能盡興,長歌又不便於記憶。包括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那樣的名作,也沒有多少人背得下來。真正流傳千古的,恰恰是那些明白如話讓人一見傾心的七絕,比如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48]

再就是七律了。七律其實是七絕的疊加,只不過三四兩句(頷聯)和五六兩句(頸聯)都必須對仗,四五兩句又平仄相同,因此讀起來迴腸蕩氣,比如李商隱的《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在這裡,看要讀如堪。

無疑,正如杜甫不同於李白,被稱為「小李杜」的杜牧和李商隱也各有千秋。商隱耐人尋味,杜牧清新可人,體現出的時代精神卻相當一致,那就是沉穩、多樣和內向。

沉穩是必然的。安史亂後,人心思治,天下求穩,受夠了動亂的君臣都希望過安生日子。所以,儘管有藩鎮時不時地叛亂,卻很快就平息;儘管朝中派系針尖對麥芒,也最多只是把對手貶到地老天荒,趕盡殺絕的事不大發生。

穩定壓倒一切,可謂朝野共識。

於是,儘管有藩鎮割據、宦官亂政和派系鬥爭,中唐的統治集團仍然致力於國家管理的有序化,包括財政收入實行兩稅法,人才選拔完善科舉制。這兩種制度及其深遠意義是下面一節要展開討論的,但可以肯定,較之初盛唐生龍活虎的開拓進取,中唐更希望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程式化規範化的七律,便很符合這種心理。儘管它因為過於工整而難免呆滯,但嚴守格律卻能保證基本品質,至少讀起來抑揚頓挫。可見平仄和對仗很有意義,呆滯的缺憾則可以由晚唐五代興起的「長短句」(詞)來彌補。

何況沒有誰只寫七律,即便同為七律也氣質不同。事實上,中晚唐文壇人才之輩出,個性之鮮明,風格之多樣,均遠勝於前,甚至有幽奇詭異如李賀: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49]

這可真是堪稱「鬼才」。

個性鮮明是因為感情細膩。的確,如果說初盛唐更關注外部世界,那麼中晚唐便更在意內心感受。因此,就連邊塞詩的調性也不同於高適和岑參,比如李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50]

沒錯,反映戍邊之苦,批判相關政策的不合理,歷來是邊塞詩的主題之一。高適就說: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但,高詩是陳述事實,表達的是譴責;李作是描寫氛圍,表達的是傷感。區別是微妙的,也是明顯的。[51]

只不過,這也是時代之別。

[40]此處所引五絕見杜甫《絕句二首》,七絕見《江南逢李龜年》。

[41]見(明)胡應麟《詩藪》。

[42]這裡所說只是大而化之的原則性要求,具體情況還要更複雜一些,詳請參看王力《詩詞格律》。

[43]所引見杜甫《江漢》。

[44]所引見高適《燕歌行》,李商隱《馬嵬》。高適《燕歌行》並非格律詩,仍然用了對仗,可見對仗是一種很好的修辭方式。

[45]以上所引分別見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李商隱《無題二首》其一。

[46]以上所引分別見韋應物《滁州西澗》,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元稹《離思五首》其四,白居易《暮江吟》。

[47]以上所引分別見杜牧《秋夕》、《山行》、《清明》。

[48]此詩的首句也有人認為應該是「十里」,因為千里之外,怎麼知道鶯啼綠映紅?其實即便十里也不能盡知,南朝四百八十寺更只在想像之中。

[49]見李賀《李憑箜篌引》。

[50]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51]這一區別也可以從用韻看出。高適詩用的是仄聲韻,李益詩是平聲,平聲的語氣要平和得多。

《易中天中華史:安史之亂》